七 八 林大雨仍然为雪家人在紧要关头想到自己而高兴。 雪柠的情况并没有出现真正转机,新出现的羊水就像打雷落雨,说来就来,说 去就去。听不见生孩子的年轻女人惯有的娇嗔,产床上的雪柠越来越没有动静了, 说话也好,喘息也好,辗转反侧也好,全由梅外婆帮忙替代。梅外婆一刻不停地在 雪柠的腹部揉来按去,给她打下手的杨桃每次出现在产房门外,都要先擦擦眼泪, 然后才传话让把守着紫阳阁不许无关人员进出的王娘娘和常娘娘她们,重新准备热 水或别的什么。 在显而易见的慌乱中,随时随地都有差错发生。常娘娘一转身,将自己的左脚 绊在自己的右脚上,轰然倒地。常娘娘刚爬起来,王娘娘又平白无故地咬破了自己 的舌头。王娘娘将嘴张得老大,证明自己不是在偷吃东西,她心里有一些让人悲哀 的话想说,刚要启齿,舌头就出血了。身临其境的林大雨站在月门前的天井旁,常 娘娘三番五次地贴着耳朵提醒,让他装作失足,掉进天井里。 林大雨只好往天井里跳一次。常娘娘马上大声强调,林大雨的火气太旺了,天 井里全是水,却连脚背都没打湿,“不怕烧成灰的妖孽尽管来试试!”屋里的人都 会意,一齐跟着说:“林大雨还是铁匠,铁落在他手里都能化成水,谁不怕呀!” 突然间,大门口出现一阵骚动。阿彩一边往里闯一边说:“有钱的富人家生孩 子,总是闹得惊天动地。穷人家就没有这样难,生得下来就生,生不下来的听天由 命!”阿彩带着一群独立大队队员从屏风那边转出来时,差点踩着放在天井旁的柴 刀,“这刀也烧得太红了,到时候除了切豆腐,连南瓜都切不了。” 林大雨当然不会允许别人在自己面前说这种事关打铁手艺的外行话:“刀是 死的,人是活的,木炭是死的,洪炉是活的,外行的人只明白刀不快了要淬火, 铁匠留着看家的手艺却是退火。” “想避邪,就应该找几把吃过人肉喝过人血的刺刀!”阿彩一撇嘴角,独立大 队的人便要闯进月门。 常娘娘拦了几把:“雪柠正在生孩子呀!” “我们要找给你家姑爷当助手的那个家伙,他像卵屎一样躲着不敢见人了!” 阿彩将牙齿咬了一下。 林大雨装模作样地说:“不要进去吧,免得日后大家挖古,将我也牵扯进去, 说这些烧红的刀是在避你们这些大邪!” 受到提醒,常娘娘从月门后拿起一把铁钳,夹起地上的柴刀,冲着独立大队的 人晃来晃去,并威胁烫着谁了,烙着谁了,只能怪他自讨苦吃。阿彩想也没想就从 天井里舀起一桶脏水。桶里的脏水很多,真正泼出去的很少,一番短暂僵持就结束 了。泼出去的脏水中有一泡尚未散开的痰,落在暗红色的柴刀上,翻起一只气泡, 吱吱地胀到最大之后,随着腾空而起的水汽无声无息地化人风中。 常娘娘扔下手里的柴刀,转而乞求阿彩,千万不要再往柴刀上泼脏水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响起柳子墨的声音:“借条路!” 常娘娘找到靠山一样大叫:“柳先生,可把你盼回来了!阿彩像是中了邪,要 进产房找卢工程师!” 柳子墨顺利地穿过人群将那把重新烧过的剁骨刀交给常娘娘:“不要说了,我 不相信你的话,堂堂独立大队早已名声在外,不像那些鸡鸣狗盗的家伙!” “就是嘛,男人显狠就应该像柳先生这样,女人能不能生出孩子尽管让女人做 去,再险再难也不能坏了规矩。外人的眼光都不干净,进了产房,女人么样经受得 起。”常娘娘转身走进紫阳阁之前,不无佩服地表示。 林铁匠摆出评理的架势:“独立大队不是有女兵吗?让女兵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你懂个卵子!”阿彩有些烦了,“不能让女人做这些事,万一被抓了人质, 我们就真的成了卵屎。” 柳子墨迟缓地发问:“请你说清楚,卢工程师做了哪些与你们为敌的事?” “他和马鹞子有勾结。”阿彩恶狠狠地回答。 “柳所长可不能再追问了!两方交战,各人有各人的情报员,问急了,别人还 会以为你是搞反侦察哩!”林大雨适时地打起圆场。 见柳子墨不做声,他又劝阿彩,“既然认定姓卢的藏在这儿,为何不将这间屋 子围起来?怀孩子你们可能等不起,生孩子最多一天一夜就能完事。冯旅长在忙着 对付高政委,顾不上用牛刀来杀小鸡。 就算万一有人前去报信,冯旅长派骑兵来救援,最快也要等到后日下午。有这 么长的时间,就是真命天子,也该出世了。打铁没有巧,只要洪炉搭得好。人捉人 更没有巧,只要计谋想好了,赤手空拳也能将扛冲锋枪的家伙打败!“林大雨的话 说得很好,阿彩听进心里了。 在常娘娘的想法中,真枪实弹也是避邪的器具。阿彩他们寸步不离地守在通向 紫阳阁的月门外,气息奄奄的雪柠身上却没有出现转机。太阳透过西边的天井照着 东边天井旁的青石条时,梅外婆颤抖着对站在月门后的常娘娘发话了:“请柳先生 到屋里来吧!”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听惯梅外婆使唤的常娘娘百般为难。在任何场 合梅外婆总是客客气气地称柳子墨为柳先生,习惯上人云亦云的常娘娘从早到晚不 知要说多少次“请柳先生”才能将一天的日子过完。常娘娘在月门后就能传话给柳 子墨。她坚持往前走,直到面前不再有别人阻隔,这才恭恭敬敬地一倾身子,按照 梅外婆的吩咐,要柳子墨进产房,好好看着雪柠,哪儿也不要去了。没有人不懂这 样的吩咐对于雪柠意味着什么。柳子墨急匆匆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紫阳阁内,杨桃就 出来了,远远地便往常娘娘怀里扑。常娘娘连连问情况如何,见杨桃不肯回答,她 也伸手反抱过去。两个女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相互咬着对方的肩膀,明明是在使劲 哭泣,却又不敢出声。 梅外婆没有露面,但是不少人听见她说话了:“想哭就哭!有眼泪流是件好事, 用不着憋在心里!”梅外婆提高语调重复一句。 杨桃和常娘娘真的放声大哭起来。梅外婆还在说话:“不是还有几位想进屋看 看吗?都进来吧!” 怦然心动的林大雨来不及细想,就被身后的阿彩等人簇拥着半推半就地跨过月 门,沿着紫阳阁的回廊走进产房。躺在产床上的雪柠眯着双眼,侧向门口。慌乱的 林大雨竟然抢过阿彩他们的话题冷不防地发问:“卢工程师在这儿吗?”一床绣花 被面盖着雪柠的下半身,林大雨的声音对她毫无触动。 梅外婆牵着雪柠的手安详地回答:“我也希望是这样。卢工程师能在这儿,雪 柠就不会在这儿!” 一缕阳光透过亮瓦照在墙角上,由阿彩带进来的那些男人心不在焉地将有可能 掩蔽人的地方匆匆搜了一遍后,又将目光瞄准产床。 “可惜卢工程师没有往产床上躲,他若想躲,雪柠是不会拒绝的。”梅外婆懂 得大家的意思,“你们看出来了吗,雪柠已到了最后关头,离死说近也近,说远也 远!小家伙也明白了,它在后悔先前不该犯糊涂,开始自己努力了!人是不能没有 梦想的,小家伙的梦想是出生。你们的梦想是什么哩,是不是想看看天门口最美丽 的女子不穿衣服的模样呀?真的,你们一点也用不着见到雪家女人就心虚,天下从 没有害怕美丽的道理。看一个人诞生是很了不起的事,看一个女人为了别人的诞生 而将自身置于垂死就更了不起。 还有林师傅,紫玉的身孕有三个月了,你更不要不好意思看。“梅外婆将雪柠 的下身露了一些出来,告诉大家,她已经将耻骨上的毛用刀子剃掉了。这样做第一 是为了卫生,有毛在四周生长,总会藏着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生孩子时两个生命 都很脆弱,得给他们创造一个好基础。第二是为了性情,耻毛就像大路两旁的树林 和草丛,从耻毛中生出来的孩子,就像剪径的强盗跳出来杀人越货。”人活一世, 开始就要坦荡,别以为小家伙没有睁开眼睛看不见,可我们明白,我们看得见,我 们明白了看见了就要为别人着想。我也不再哕嗦,你们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吧!小心 莫看错了,眼睛一花,以为女人的乳头比脚趾还多,那就成了母猪。女人的乳头, 无论如何也比脚趾少。“ 梅外婆掀开盖在雪柠身上的绣花被面,玉一样的下身,亮晶晶地闪耀起来。梅 外婆毫不在意四周的动静,继续用手在雪柠那微微抖动的腹部用力推搡,经过肚脐, 一步一步地向下延伸,最终在被大腿挡住的地方稍作停留。周而复始地做了好几遍 后,那对始终竖立着的膝盖终于被梅外婆放平了。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让王娘娘烧一锅开水,煮几把刀和剪子,还有白布,一 会儿我要在雪柠的肚子上剖开一个口子,将小家伙取出来。就在这儿,肚脐眼下面, 耻骨上面。你们都是打过仗、杀过人的人,就不要走了,一会儿替我当个助手。” 这一切已经无人观看。早在梅外婆要大家睁大眼睛时,林大雨就同独立大队的 男人们一起仓皇逃出产房。就连柳子墨也不忍盯着,背转身去,还要紧闭双眼。见 身后没有动静,梅外婆转过身来,同惟一留了下来的阿彩说话:“在天堂,你那样 好心地要雪柠和柳先生结婚。他俩终于结婚要生孩子了,你却带着一群男人上门来 找麻烦。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是存心羞耻雪柠。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样做的 目的,还是怕杭九枫置你于不顾,而找上雪柠。 不管你爱不爱听,我也要说句好言相劝的话。你这样做是找错了对象。我这耳 朵听得见街上的动静,这么久了,只听见你在上下张罗,杭九枫呢?他去哪里了? 几年没在街上留脚印,好不容易回到天门口,只怕是瞒着大家做他想做的某些事情 去了。“ 梅外婆说了不少,见阿彩还不明白,只好说得更明白:“听别人挖古时说,皮 货不能藏得太久,每隔一阵就得取出来,重新处理一下。” 阿彩终于听懂了这话的意思,站在那里像尊木头人。 雪柠膝盖又被竖了起来,梅外婆在用手轻轻地拍打:“铁沙炮在哪儿?抬到门 外来再放一响吧!雪柠犯糊涂了,还没有为天门口做一件像样的事就想远走高飞, 这哪儿行呀!阿彩,你再放一炮吧,听到炮响,雪柠就不会走了。像我一样,她也 爱管闲事。你们也舍不得让雪柠走,我会比看到她睁开眼睛还高兴。雪柠的睡姿真 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简直就是睡观音,可我还是愿意她只是一个睡美人。如果雪 柠不走,大家白天日子过得不舒心,却能在夜里得到她带来的许多美梦。像你们这 样苦苦争斗,没有夜里的美梦,整个人就成了铁匠打的,石匠雕的,威武是威武, 却不明白还可以将日子过得更好,过成另外一种样子。” 阿彩像是彻底清醒了,正要转身离开,又被梅外婆拉住:“你若是去找九枫, 就不用跑路了,让铁沙炮再响一声,九枫一定会赶回来。” 阿彩觉得有理,就按梅外婆的意思下了命令。 像一片在风中蜿蜒起伏的云,雪柠的身子被绣花被面重新掩盖起来。柳子墨趴 在上面大声喊叫:“你不是说非要看清楚天上有哪二十四种白云吗?还有十几种我 没教你哩!” 独立大队的几个人去去就回,没过多久,就将黑乎乎的铁沙炮架在天井旁。没 有用铁沙、铁子或铁钎,只往炮膛里灌了一斤黑黑的炮药。阿彩让火捻在空中来回 划了几道火星飞溅的弧线,再凑到嘴唇上猛吹几下,这才伸向铁沙炮。随着地动山 摇一声响,炮口瞄着的天井里的水全部飞起来,雨一样洒在众人头上。几把刚刚烧 好的刀具将这水蒸发成一股股白云。 伴随着被远处山岭挡回来的滚滚回声,久无动静的雪柠发出了比铁沙炮声更加 震撼的惊叫。 时间不长,气急败坏的杭九枫就出现了。杭九枫很恼火,阿彩居然用铁沙炮来 给雪柠催生助产。 “这是发信号让你回来,不要躲在裤裆里搞阴谋。” “我搞什么阴谋了?” “莫以为我不清楚,你在弄雪狐皮大衣。” “我要用针线将你的两块嘴唇缝成一块嘴唇。” “要是我,一定洗洗身上的芒硝气味,免得露了马脚。” 除了一身的芒硝味,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杭九枫在战火纷纷的空隙里,偷偷摸 摸地躲在一边,将久不见天日的雪狐皮大衣偷偷地取出来处理了一番。 这时候,梅外婆在一边叫着杭九枫的名字。梅外婆要给雪柠做剖腹产手术,她 想请会硝狗皮的杭九枫给自己当助手。梅外婆当护士时,三天两头就能看到做剖腹 产的女子,自己却从没有动过手。比独立大队打回天门口还要震撼人心的手术最终 真的是由杭九枫完成的。杭九枫无法拒绝,从一镇到一县,从丝丝到阿彩,与他有 关的生育,都是梅外婆在最后关头出手相助。事到如今,反过来需要杭九枫时,如 果他敢说不行,就会留下千年万年都说不完的耻笑。杭九枫会用刀,梅外婆懂得如 何下刀,一个人动手,一个人动嘴,太阳沉没的那一瞬间里,取名雪蓝的女婴终于 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