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九 喜气洋洋的柳子墨亲自送了两只染上红瓶桃的熟鸡蛋到铁匠铺。几句感谢话说 完,柳子墨突然问:“架电话线用的铁丝你能打吗?” 林大雨想了想说:“只要是铁的就可以打,只是手工做的东西比不上机器制造 的均匀。” “听人说,从县里来的电话线已经牵到汤铺了。”轻描淡写的柳子墨拎起菜篮 继续往别人家送红鸡蛋。 “当了一生铁匠,也见过一些世面,这雪家的女人呀,如果不辅佐男人做一番 大事业,那才真是狗吃米饭糟蹋人粮。”林大雨还在遐想连连,“就说梅外婆吧, 几个毫不相干的男人要看雪柠的身子,可她那神情还像精细瓷器做的观音菩萨。杭 九枫整个人都被她罩住了,居然破天荒当了一回接生婆。" 紫玉不爱听这些:“莫说人家,你自己呢?” “唉!”林大雨的这声叹息比铁砧还要重,“我不想说你比雪家女人差,可你 的确比雪家女人差。你是没有见到,梅外婆只要看我们,眼睛里就冒霞光。” “我相信,你的眼珠子还在蒙着绣花被面哩!” “你听听,雪蓝又在哭,一定是想唆乳头了。” “你养过刚生下来就要唆乳头的孩子吗?”紫玉生气地恨不得伸手给林大雨一 巴掌。 刚好街上传来一阵呐喊,阿彩要找的卢工程师终于被抓住了。 卢工程师哪里也没去,就躲在花园里的水井里,已被抓了起来。天门口人为之 兴奋起来,独立大队已经回来整整一天,还没有开杀戒,抓到有特务嫌疑的卢工程 师,下面的戏就好看了。 林大雨正在想心思,忽然听到马鹞子在钟楼上叫他。林大雨将信将疑地走到门 外,半空中果然有马鹞子叫他的声音。紫玉有些担心:“谁让你盯着生孩子的女人 看,倒霉的事情找上门了吧!” 林大雨体会不到紫玉的那份难受:“你为什么就不能一点点地提高自己的觉悟 哩!正好可以将计就计嘛!”林大雨顺着小街走到小教堂下面。 钟楼之上,丝丝和线线正在给一镇和一县喂奶。站在她们身后的马鹞子放着两 对又肥又白的乳房不看,居高临下地盯着整个天门口。林大雨露面后,马鹞子高兴 得不得了:“只有你有胆量听我的话,别的人像鬼一样,怎么叫都不敢答应。”马 鹞子已经听说雪柠生了女儿,他从钟楼上扔下两块银元,要林大雨代劳一下,送给 雪家当贺礼。林大雨稍一迟疑,两块银元便落入杭九枫手里。“马鹞子还没有送礼 的资格!”杭九枫左手将一块银元扔向空中,右手拔出手枪随手开了一枪,被子弹 射穿的银元正好飞入钟楼。马鹞子大叫:“还有一块也得还给我!”杭九枫将另一 块银元扔回去时,马鹞子用相同的手法,在上面添了一个枪眼。马鹞子夸过杭九枫 的枪法同自己一样好后,重新扔下两块完整的银元。“九枫!这是人之常情。”丝 丝将一镇举起来,“一镇出世时,雪家不是也送了两块银元吗?”杭九枫用脚将两 块银元踢给林大雨,引来马鹞子的连声喝彩:“这就对了。你和丝丝见了两次面, 连肚脐眼都没摸一下,我都为你们心疼哟!我说话算话,如果你敢在天门口住上三 天,我一定放丝丝出来陪你过夜。”气急败坏的杭九枫亲手往堆在小教堂门口的柴 上浇了一瓶煤油:“马鹞子,你不要太嚣张!天下男人都是一根卵子,你能娶几个 老婆,我也能娶几个老婆。你娶了一大堆老婆,只有一个能生孩子,我娶的老婆, 用不着共枕头睡觉,吹口气在她们肚子上,都有儿子可生。莫以为我真怕你拿她们 当垫背的,惹烦了,老子现在就点火,将乌龟团鱼一锅炖了!” 替马鹞子送完礼后,林大雨顺手将那些浇过煤油的柴拿了一些,以做洪炉引火 之用。 为了不被马鹞子怀疑,林大雨挥汗如雨地忙着打铁。叮叮当当的声音正响亮, 拎着红鸡蛋的柳子墨又来了。 “没想到雪柠比下蛋的母鸡还能干,头一个女儿没满三朝,第二个女儿又生出 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家的红鸡蛋已经送过了?怪不得呀,按户头数好的 红鸡蛋,还有人家的门都没进去,就送完了——我呀,真是一个书呆子!”瞅着篮 子里的红鸡蛋,柳子墨将自己嘲笑了一通。 “你能不能用手工将一块铁打成电话线?” 林大雨要笑不笑的样子让柳子墨起了疑心:“这话我也问过了?我真的问过这 话了?为什么我要像苕一样关心你会不会打电话线呢?电话可是个好东西,架到哪 里,就能从哪里开始通话,就和对面说话一样方便。天门口的事,传到汤铺要一个 小时,汤铺的人用电话往外传,连半分钟都不要。” 柳子墨走后,林大雨一边打铁一边和徒弟说笑:往日有个学生领着先生进门, 路上有条水沟,先生问学生怎么过去。学生说跳,先生就将双脚站定齐齐地往前一 跳,一下子掉进沟里。学生笑先生蠢,哪有这样过沟的,说罢便纵身而过。先生不 服气,责怪学生没有说清楚,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叫做跃,双脚平齐了才是跳。 笑话还没讲完,林大雨突然扔下铁锤,拔腿就往外面跑。 林大雨不好公开找杭九枫,只能借口问独立大队有没有铁器需要打,若有就送 到铁匠铺去,替新开张的铺子凑个热闹,方便时才装出随口问问阿彩和杭九枫。找 了一圈,既没有见到杭九枫,也没有见到阿彩。林大雨头上的汗珠一层层地冒出了 许多次,因为身份转变了,他不敢与别人说,只好回家叫上紫玉。杭九枫有可能真 如阿彩所说,又去摆弄那秘密藏起来的雪狐皮大衣去了。阿彩既然这样猜测,肯定 是要跟着去找的。林大雨将柳子墨的暗示告诉紫玉后,紫玉比他还急,夫妻俩一个 去同独立大队的人说,让他们再将铁沙炮放一炮。一个出下街口,急急忙忙往野地 找去。 天色完全黑了,从上街口出去的林大雨,一路小声叫着:“天黑了,驴子狼要 来了!” 这是阿彩和杭九枫与他约好的情况紧急的暗号。刚到西河左岸,就听见铁沙炮 响了。林大雨正要再喊,杭九枫从雨量室后面绕了出来。“马鹞子躲得像卵屎,有 什么好慌的?” 林大雨顾不上说别的,只好说:“可不是这样!柳先生提醒我们,虽然电话线 只架到汤铺,电话却是一样地打得通,只要冯旅长得到消息,派出一支骑兵队,这 时候只怕快到天门口了。” 浑身芒硝气味的杭九枫没时间多想,一句粗话没说完,人已蹿出老远。突然间, 阿彩也出现了,也不说话,就在路上拦着。杭九枫使劲一推竟然没有推开,自己还 向后趔趄了几步。 “你不说清楚瞒着我做的那些事,就莫想回去。” “只要你的头比骑兵队的马刀硬,尽管继续当泼妇。” “你将雪家的那个东西拿来,哪怕一只袖子也万事甘休。” “我警告过你,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比狗屁还臭的话。” 林大雨这时候也走近了,他很生气:“你俩这种样子,我是要报告傅政委的。” 此话一出,阿彩和杭九枫马上冷静下来。特别是阿彩,听说马鹞子的人可能已 经通过电话向冯旅长求援后,马上想起马鹞子曾经说过放丝丝出来与杭九枫团圆的 那些话。 “不能就这样走,至少要将那个一看就是特务的卢工程师枪毙了。”阿彩拼命 地说些鼓励自己的话。 林大雨有意与杭九枫拉开一段距离,刚刚回到小教堂前面,就听到卢工程师在 撕肝裂肺地喊叫:“马队长,你再不出来救我,当心有人找你算账!开枪,你快开 枪呀!”好的,我也为你担心,再不开枪,你会放着英雄不做非要当叛徒!“”话 音刚落,马鹞子真的开枪了。卢工程师应声倒地,扭了几下就不动了。马鹞子站在 钟楼上继续挑衅:“杭副指挥长这么晚还想杀人,一定是得到坏消息了。 忙了一整天,也不找张好床睡一睡。先前的话就当放屁,我再说个条件,只要 你敢在天门口呆到三更,我就让丝丝出来,陪你睡到天亮。“这一次杭九枫没有气 急败坏,他在小教堂前面下达了独立大队全体撤离天门口的命令。 “老子要走了,有种的就来追,不敢追的人是卵屎。”杭九枫的话消失后,上 街和下街同时安静下来。 林大雨没有站在一旁看这些,他在铁匠铺门口碰上紫玉。大约是绷得紧紧的心 稍一放松,紫玉对他说,有热乎乎的东西正顺着大腿往下流。进到里屋,紫玉解开 裤子,才发现两条腿上全是血。 林大雨赶紧让徒弟将洪炉边烧着的铜壶提过来,倒出一些热水出来,看着紫玉 洗干净了。刚刚穿好裤子,又有鲜血顺着两腿往外流。擦了几遍,还是这种样子, 林大雨还没当回事,紫玉却急起来,两条腿紧紧地夹在一起,只敢吸气不敢呼气, 逼着林大雨去紫阳阁,请梅外婆过来看看。 林大雨正要抽门闩,忽然听见外面有一种奇怪的脚步声。他马上明白这是用布 包裹着的马蹄声,将脸贴在门后,透过门缝望去,一队骑兵已悄悄地进入小街。林 大雨暗暗地数到五十匹马、六挺机枪后,背上早被冷汗湿透了。 冯旅长的骑兵队像驴子狼一样拥进天门口。林大雨没有再往下数,倒退着回到 紫玉身边。 “为什么还不去,怕鬼呀?”紫玉有气无力地说。 “真的有人给冯旅长打电话了!”林大雨用手擦拭着脸上的汗水,“门外全是 骑兵。” “叭叭——”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枪声。 常娘娘在离铁匠铺不远的地方大声叫起来:“莫开枪,我们是雪家的!是冯旅 长派你们来的吧?晚了,独立大队早已逃走了。 你们可以问马队长,马队长还在小教堂守着哩!“ 常娘娘用更大的声音喊起来:“马队长,冯旅长的骑兵队来了,。你下来吧, 再不下来,这赏金就得发给我了。” 马鹞子一回应,街上就变得兵荒马乱了。林大雨心里猛地一抖,他听见铁匠铺 的门也被敲响了。 “林师傅,梅外婆来看紫玉了!”惊喜万状的林大雨赶紧请梅外婆和常娘娘进 屋。 紫玉喜极而泣:“我家铁匠正要请你来救难哩!” 常娘娘说:“这老人家呀,煎熬了几天几夜,好不容易又高了一个辈分,当上 太外婆了,刚刚上床又想起紫玉。这一天事情太多,她怕你承受不住,动了胎气, 非要过来帮你看看。” 林大雨叹了一声:“真是越怕越有,紫玉已经流了一大碗血。” 梅外婆让林大雨出去烧一盆开水,又让常娘娘举起马灯,自己动手掀开被子, 要看紫玉出血的样子。躺在床上的紫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梅外婆看了又 看,直到确信肩膀上两个紧挨着的窟窿是子弹打出来的,她才惊讶地问梅外婆受伤 了没有。常娘娘替她回答:“若是伤着了,就不能继续来给你看病了。”紫玉心有 余悸:“这些当兵的,连警告都不给,就想将人往死里打。”林大雨掇着一盆开水 进来,紫玉指着枪眼让他看。林大雨也觉得心惊肉跳,夜里打枪不比白天,能够伤 着对方的衣服,就已经是好枪法了,人碰上了却没有伤着,除了暗夜的诡秘,还得 仰仗自己的德行。 紫玉没穿裤子,半个身子被马灯照得雪亮。梅外婆不让林大雨走开:“紫玉是 怎样怀上孩子的?没有我们在场,难道你也是见她光着身子就躲吗?好好看一看, 看清楚了,往后就不会动不动在妻子面前逞强争胜!”林大雨只得接过常娘娘手里 的马灯,有吩咐时就往吩咐的地方照,没人吩咐时便高高地举在头顶上。梅外婆用 自己带来的肥皂洗过手,又用镊子从开水中夹起一块也是自己带来的白布,在空中 晃了几下,等到稍稍凉了,才用它反复擦拭紫玉的下身。盆里开水很快就被染红了。 “恐怕不是好事!”常娘娘小声对林大雨说的话被梅外婆听见了:“为什么不好呀? 都说雪柠身上到处都美,看看紫玉的两条腿,一样白嫩,一样肉奶奶的,还有肚脐 眼,圆得像是用螺蛳做模子印出来的,哪一样都能爱死人。有这样的女人在,就是 最大的好事!”说话之问,梅外婆扔下镊子,将手急速伸到紫玉的身下,“看看吧, 这就是你俩的孩子,还是个血泡就没了!”梅外婆将手摊开,一张五指,血泡一样 的东西掉进盆里,半浮半沉地悬在水中间。 林大雨惊惶不已,看一阵又躲一阵,躲一阵又看一阵。隔着中间照亮的马灯, 紫玉早已泪流满面。 “死一个人,不知要伤多少人。所以,砍头怎么会是风吹帽哩? 人死也不只是如灯灭呀!我常对家里的人说,信这种话的人,有的是无赖,有 的是骗子,还有后悔的,没有一个真是这样想。好啦,我得回去给雪蓝换尿布了。 林师傅你跟我去一趟,将雪柠产后吃的药拿几副过来应急,紫玉这样子拖不得,早 点止血才好。“ 街上更乱了,那些在小教堂憋了一天一夜的自卫队士兵,蓄意在下街一带找人 出气。 “没想到电话的速度如此之快!往后打仗更不容易了。”林大雨趁着混乱问, “在武汉时你们家装了电话吗?” “快有什么用,只要在电话线上另接一部机器,两个人说的话,就会在半路上 被第三者窃听得一干二净。如果那时家里没有装电话,梅外公至少死不了那么快。 “梅外婆想起了往事,几颗泪珠在火光里闪了几下,”不说这个了,还是说眼前吧! 按说女人最好看最动人的是生孩子,只要一想到这肉奶奶的一个小东西,将来会长 得人高马大,简直是要多奇妙有多奇妙。会生孩子的女人最了不起,男人应该做梦 都想不够。偏偏他们不是这样,女人要生孩子时,男人总会找上一百个稀奇古怪的 理由往旁边躲,反过来,凡是不生孩子的女人,一天到晚总在挨他们的眼睛刀和眼 睛爪子。林师傅,我说天门口有些人是苍蝇变的,你不会生气吧?就算生气我也要 说,有些人就是苍蝇,放着好花好朵不去,偏要往粪堆上爬。这也难怪,是苍蝇当 然做梦都在想着找一堆好粪。" 附近又有枪响。有人在撕破嗓子哀嚎:“狗儿,叫你莫多嘴你偏不听。这一回 可怎么办哩,你死得像卵屎,谁给老子养老送终哟!”狗儿姓余,同父亲一起赖在 上街两户富人家的山头墙的夹缝里安身。因为饿了想吃饭,狗儿就在杭九枫面前说, 自己晓得一个藏人的好地方。杭九枫让人盛一碗米饭给他,狗儿又为父亲要了一碗。 狗儿吃了饭,胡乱往水井里一指,没想到里面真的藏着阿彩要找的卢工程师。 听说狗儿只有十三岁,梅外婆难过极了。 常娘娘在一旁说:“都是一些苍蝇。” 梅外婆直摇头:“往日线线要生孩子时,马鹞子捉到杭九枫,都不开杀戒—— 女人生孩子,就是为了扭转乾坤。” 钟楼上的大钟突然响了,是马鹞子在学着董重里的说书,一下一下地用手拍打 着大钟。 篡汉奸雄是曹操,子孙也怕司马昭。夏侯之子曹孟德,出世就杀吕伯奢,宛城 大战好奸邪,兵下江南失大格,潼关渭水战马超,割袍又把胡须割。杨修孔融惨遭 灭,诛善杀良天子挟,不知造下多少孽。遇到司马木见铁,夏侯曹氏尽杀绝,子孙 也染刀头血。江东孙权能水战,赤壁鏖兵周郎算,杀死曹操兵百万,只为荆州损雄 才,周瑜死了鲁肃在,谋士有张昭,武有吕蒙和黄盖,潘璋与董袭,韩当陈武共周 太,陆逊太史慈,甘宁百骑劫曹寨。孙亮与孙休,孙皓共四代,合共五十九年败, 曹魏共五主,四十六年坏,不怕曹操讲厉害,更比江东了得快。 三国一统归西晋,子孙稍微得安稳,一连三世号孝怀,闯出汉王刘聪来。字宏 祖,号元海,被他一连杀两代,愍帝也做刀下菜。说起刘宏祖,一无父,二无母, 世道古怪不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