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十 一只被宰杀的公鸡扔进木盆后用开水泡得可以拔毛了,居然又跳起来满地乱窜, 这大概是因为没有将挨了一刀的公鸡的脖子扭过来别在翅膀里再压在木盆下面。发 生在一九三七年夏秋之交的几件事与此如出一辙:五年前,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 第四方面军战败退出大别山区时,高政委因为无法及时得到情报而留了下来。三年 前,因应第四方面军之后建立起来的第二十五军重蹈覆辙,留下来苦苦坚守的又是 高政委。虽然每况愈下,高政委还是以一己之力重组了第二十八军,由于没有得到 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任何指示,高政委一直将军长一职留在对上级指示的苦盼之中。 “西安事变”结束后,重新统领国民政府军政大权的蒋介石,刚刚签署将北方 的工农红军主力改编为第八路军的谈判协议,便迅速发动了一场清剿南方共产党军 队的秘密战役。正在麻城、黄冈一带游击的第二十八军,以区区千人与三十万政府 军打了近两个月,损失空前惨重,骨干队伍只剩下不到二百人。这种空前的困境, 反而让高政委的意志变得更加强硬,第八路军设在西安的办事处,接连派来的三个 交通员,都被他处决了,送来的文件也被认为是假造的。在这样的背景下,除了与 政府军血战到底,谁敢设想另外的前途?出乎意料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导致敌对双 方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的契机竟然来自一张旧报纸! 七月中旬,戴着墨镜的高政委像傅朗西一样坐在一张黑布抬椅上,率领一支只 有几十人的交通队,穿过几十道封锁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离天门口不到二百里 的鹞落坪。在路上,高政委捡到一张《扫荡报》,上面载有一篇文章,评说共产党 中央委员会关于政府军立即停止围剿南方共产党部队,就地展开谈判,两党军队联 合抗日的吁请。读过六年私塾的高政委从不用自己的手去碰敌方的报纸,读报的交 通队员比高政委少读两年书,对文章中的字词语句标点符号不敢有半点马虎,眼到 语出,其嘲讽共产党意在偷梁换柱借尸还魂的口吻引起了高政委的注意。习惯对《 扫荡报》上的消息正话反听、反话正听的高政委仿佛开了天目,一改躲进深山老林 休养生息的做法,征尘未洗便致函国民政府鄂豫皖边区督办公署,主动提议和平谈 判。几天后,双方在岳西县第三区所在地九河镇签署了停战协议。 向来战法骁勇吊诡、为人狂放不羁的高政委又添了一层深谋远虑。陕北的工农 红军主力有近十万人,才被改编为三个师。二十八军不过三四百人,加上整个大别 山区的游击队也才干余人,就算能组成一个师,也对得起共产党中央!孤军奋战孤 独求生整三年的高政委,在接受了国民政府授予的工农抗日联军挺进队司令长官一 职后,苦口婆心地劝那些想不通的部下,工农红军改为工农抗日联军不会错,也不 会吃亏,少一个红字,多了抗日联三个字,正好符合共产党中央要我们联合抗日的 意思!此时离日本人悍然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七七事变”不到半个月。 在天门口人眼里,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还是随后自卫队与独立大队争斗的暂 时停歇。七月初,杭九枫还因抢夺军火给养,带着独立大队与马鹞子的自卫队在县 城附近的军师岭恶战了一场,双方都有十几个人死伤。八月,马鹞子的两个手下自 称联络员,挑着烟酒猪肉上山,邀请独立大队下山,说得好听是接受改编,其实是 招降:“先交一挺机枪、二十支步枪和一千发子弹,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盛怒 的杭九枫问:“这两个苕货,说是没用处,又长着眼睛耳朵,留不留?”阿彩说: “又不是养肥猪,留着为什么!”结果连刀枪都懒得用,将他们推下万丈悬崖了事。 几天后,一个穿政府军军服的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联络员,带来高政委的命令,要 杭九枫立即与马鹞子见面,举行停火谈判。杭九枫和阿彩再次商议:“杀不杀?” “两个也是杀,三个也是杀,凭着这身打扮就不能让他活下去。”这一次,他 们费了一颗子弹,行刑时,还选了十几个士兵代表在一旁观看。杭九枫说:“高政 委这个错误犯得不轻,再搞肃反,他一定会被杀头。”又过了几天,第二十八军派 来一支交通队,由冯旅长手下的一个参谋陪同,经过天门口,直奔天堂,要逮捕违 抗军令的独立大队主要指挥员。独立大队躲得非常巧妙,交通队的人找不着他们, 只了解到独立大队曾经开过一次古怪的誓师大会,当年是傅朗西煽动他们闹暴动, 和与马鹞子为首的一些人结下了血海深仇,如今要与马鹞子和平共处,也得由傅朗 西回来向他们说清楚,其他任何人讲的任何道理都是不能相信的废话。 拖到九月底,一场飘了两天的毛毛雨过去后,西河上空堆着厚厚的云彩。天气 即将放晴之际,阿彩突然从独木桥的另一端钻出来,在雨量室里同马鹞子直接见面。 这时候,傅朗西已经回到黄安县七里坪镇,并与杭九枫取得了联系。他在信中称赞 杭九枫所持的独立立场,高政委擅自接受国民政府的任命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错 误很快就会得到纠正。傅朗西要他们继续坚持下去,不要畏惧来自任何方面的威胁 和压力。不知其详的马鹞子仍要独立大队编入自卫队。熬过两天两夜的软禁,阿彩 获得了最终胜利。在段三国的陪伴下,阿彩扎着皮带,挂着手枪,牵着满地乱跑的 儿子一县大摇大摆地从上街走到下街,又从下街走到上街,还走进被自卫队视为军 事禁地的小教堂,站在钟楼上将久已不见的天门口全景好好看了一遍。马鹞子的脸 色很不好看。上司命令他签署的协议里,将西河右岸天堂一带作为独立大队的自由 活动区域,虽然马鹞子的人也可以去,却不能佩带武器。阿彩签完协议回去后,独 立大队的人开始半明半暗地出现在西河右岸,有几次他们甚至试探着上了独木桥。 杭九枫始终没有露面,写在纸上的条文显然还不足以让他们放松警惕。 到了十月,独立大队奉命去七里坪接受改编。一见面高政委就说:“不管叫不 叫二十八军,你们永远都是二十八军的人。”杭九枫丝毫没有因为杀了高政委的联 络员而胆怯,转过身来就对独立大队的人说:“不管叫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还 是独立大队。”高政委在自己刚刚从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那里获得的新番号上加了一 尾巴: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特别独立大队,作为独立大队的新番号。往日的第二十 八军政委、两个月前的工农抗日联军挺进队司令长官、今日的第四支队支队长身份 变了,大家对他的称呼没变。 高政委狠狠地将军旗交到杭九枫手里:“在大别山里,除了国民党,只有你敢 违抗老子的军令,杀老子的人!”站在高政委身后的傅朗西使了个眼色,杭九枫明 白这时候不能再惹事了,只好指着阿彩回答:“我有两个老婆,她是老大,生了一 个儿子叫一县;小的还在天门口,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叫一镇。他们将来都是你的兵!” 高政委眉头一展,不再提联络员被杀之事。一个月后他对杭九枫说:“有个人十几 年没打过仗,还有一个人说是打了几年游击,其实是像老鼠见猫一样东躲西藏。今 日他们都跑来指手画脚,要我带着你们这些老虎豹子离开大别山,到谁也不了解的 鬼地方去送死。我向你交个底,军令如山倒,让开拔时我会开拔,但最远只到桐城。 到桐城之后,我会找机会让你带着独立大队回来。天门口是个好地方,你得好好替 我守住。一旦有个万一,有你这几十支枪作基础,我就可以一仗一仗地重新打出千 军万马来。”后来,杭九枫听了傅朗西的解释才知道,高政委所说的两个人,一个 是新编第四军军长,另一个是副军长。傅朗西警告杭九枫:高政委心里只有共产党 中央委员会,在这种远离延安的地方,整死这种目中无人的草莽英雄太容易了,用 不着像当年肃反那样大动干戈,略施小汁就能使人万劫难覆。 “我听你的。”杭九枫说的还是那句老话。 “不听我的,你早就死过几回了。”傅朗西毫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