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 秋风一起,砌匠们便格外忙碌。 由于与日本人进攻得手的华北华东隔着几个省,天门口一带的人还没有惊慌。 趁着多年来独立大队与自卫队首次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各家各户纷纷 竖起梯子爬上屋顶检漏。检屋漏的事年年要做,夏季的风雨雷暴搅松了屋顶上的瓦, 如果不修补检漏,接下来的绵绵秋雨和隆冬时节动辄半个月的雨夹雪,就会充分利 用各处破损,让屋里的人难以安身。太阳最好的几天属于上街的富人,那些能被天 门口人叫出名字的砌匠全在他们的屋顶上干活,街面上撒满了被新瓦替换下来的破 瓦片。 段三国对这种事情不大积极。盖新房新屋要择吉日吉时,几块破瓦随时可以摆 弄。段三国的心病是杭家那片废墟,经过几年权衡,他要有所行动了。 段三国来到紫阳阁,赶上梅外婆有事,柳子墨也去了河边,段三国在客厅坐等。 几年的镇长当下来,谁家的客厅他都敢坐得大大方方的。刚刚炒熟的瓜子摆在桌子 上,还有暗香在身的杨桃在旁边听候招呼,段三国也不觉得受到冷落。面对刚刚炒 好的黑瓜子,段三国还是伸出五指,抓起一把,统统塞进嘴里,鼓着腮帮使劲嚼, 软的仁,硬的壳,一齐咽进肚子里。 “你这样子哪像镇长。”杨桃看不惯这种穷酸相。 “不像才好,太像镇长了,就会惹火烧身!” 段三国的解释让杨桃更加有话可说:“真有这种道理,我就将吃得不要的瓜子 壳全留下,等着下一次用来招待你。” “有你这样当丫鬟的吗?小心毁了雪家的好名声。”段三国故意说起让杨桃心 痛的话题,“这个董先生,你真的一点音信都不晓得?” 杨桃马上变得眉低眼细。段三国正在得意,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客厅门口闪了一 下。他很惊讶:“刚才过去的不会是雪柠吧?” 背向门口的杨桃头也不回:“这还用问,闻闻这奶香,除了雪柠,还有谁能喷 出这么好闻的气味。” 段三国更加不解:“听家里的女人说,雪柠昨日流产了。为什么有床不躺还在 地上到处乱跑,雪家的房子大,窗户又多,可莫让风吹进骨头里了。” 杨桃摇头:“这都怪梅外婆,生雪蓝时,刚洗完三朝就拖她下床,还说外国人 生完孩子,顶多躺一天,就能做一切想做的事。”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外婆!一天到晚将外国人当宝贝挂在嘴上,供的菩萨也是 外国的。什么时候天门口让日本人占了,看她还喜不喜欢说外国人!” 段三国刚发完感慨,梅外婆从门外进来了:“你们晓得雪蓝刚才叫我什么了? 她叫不了太外婆,只能叫两个字——太外。“ 梅外婆开心的样子也很端庄,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呷了一口茶,再拈起 一粒瓜子。雪家人吃瓜子,先用两个指尖夹着瓜子底部,正面拿,侧面送,瓜子飘 然而至,落在嘴唇正中。嗑的时候不露牙齿,看上去像是用嘴唇吮吸。瓜子被一嗑 两半,瓜子仁被舌尖带进嘴里,瓜子壳又用手指夹着放到桌上,从不随口往地上吐。 不管陪客人坐的时间有多长,送客时雪家人跟前的瓜子壳,总是如颠倒放置的 精细酒盅。小小的一堆,不会超过三十粒也不会少于二十八粒。这是杨桃悄悄数出 来的,梅外婆听说后也曾小有惊讶。 因为听了杨桃的一番话,段三国特别留意,果然发现,梅外婆将茶杯放回桌面 时,从不顺便拈起一粒瓜子,一定要让手在身边端端正正地放一会儿,才舒缓地做 下一个动作。要拈的瓜子也是早一步看好了,手指伸过去,从不在一堆瓜子中又扒 又找,连紧挨着的那一粒都不碰一碰。 段三国看得太投入了,听见梅外婆问他是不是有事,才记起来递上手里的红布 包,说是送给雪蓝的周岁礼。梅外婆谢过了,杨桃上前接那红布包时,段三国装着 失手,露出一对银手镯和一只银项圈。 “这是一镇他们戴过的吧?天门口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风俗,女孩子要戴男孩子 戴过的银器才会祈福免灾。多亏段镇长替我们想到这些。”梅外婆扫了那些银器一 眼。段三国只得红着脸点头承认。梅外婆却摇摇头:“都说你精明,说个笑话你却 当真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风俗呀,是我现编的。我晓得崭新的银器你也送得起,可 你不会送。你有别人没有的想法。就像吃瓜子,能够将瓜子壳全吃下去,任凭别人 怎样说你都不改。在天门口,我可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段三国恭敬起来:“有个好消息,听从河那边过来的人报告,你们家的波斯猫 在山上生小猫了,有人还捉了一只回去养着,据说特别会捉老鼠。” “波斯猫会捉老鼠?”梅外婆笑得太突然,不得不转过身去让自己的容颜归于 平静,“段镇长,你就不要提波斯猫了,说正经事吧!” “有您老这么看重,我也只好当面说实话了。杭家的宅基地一直空在那里,我 打算在上面重新盖几间房子。我已经传话给两个女婿,九枫当然高兴,马鹞子也不 好说什么。和谈时我与阿彩通了气,要她莫只说党政大事,各人家里过日子的事也 要订个君子协定。这盖房子的事当时就达成了口头协议,只是因为其他条文是上边 规定的,才没有将它用明文写下来。其实阿彩心里早就在这样想,她心里有数得很, 这白雀园先给测候所用着,独立大队的人不会毁它,国民政府方面也不会破坏它, 假如有朝一日他们得势了,开门进屋后什么都是现成的。对丝丝来说,阿彩同意也 好,不同意也好,白雀园是不能住的,能将杭家的房屋恢复起来,住在里面,这名 分上也正一些。” 梅外婆问:“九枫一定会说要做一镇惟一的父亲。” “有这事。是我从中说合,要他以后再说,这事才搁下来。”段三国显出一副 无可奈何的模样,“杭家的老屋能够抵挡各种土炮。现在大家合在一起抗日,杭家 的房屋当然要防得住日本人的炸弹。 听柳所长说,用钢筋水泥做成的房子最牢靠。我想将杭家的房子盖成钢筋水泥 的,万一日本人真的来了,跑不动的人也好有个藏身之所。不瞒您说,下街那些死 绝了根没人住的房子,所卖的钱我分文未动。那些人家虽然都很穷,可是这家几分 田,那家几分地,加到一起就有二十几亩。有这些田地的租子垫底,再加上各家各 户应缴的赋税,平常公家的各种交付也就差不多了。马鹞子再狠也还有一镇这条根 在我手里牵着,只要他不用枪逼着我要钱要东西,能拖就拖,拖不死的拖老,拖不 老的也要将胡须拖得半白。马鹞子也一直劝我盖一座和镇长身份般配的房屋,所以 除非自卫队实在要花销,一般也不太找我的麻烦。所以我才敢起这样的念头。您老 能不能同柳所长说说,请他帮忙找王参议给我买点水泥钢筋。“ 梅外婆实在没有想到段三国会有如此复杂的想法:“我以为自己没有小看你, 没想到还是小看你了。有段镇长这一番话,柳先生肯定会答应帮忙的。不简单呀, 往日梅外公就说过,天门口有藏龙卧虎之气,就看谁能走正路。” “不瞒您老说,这些事都是夜里打更时,一个人对着月亮星星慢慢想出来的。 反正是献丑,我就再多说几句。虽然局势越来越乱,这雪蓝的抓周酒可不能敷衍了 事,如果我是雪家人,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在天门 口,雪家从来就是秤杆上的定盘星,你们从容镇定,天门口人就会安居乐业。” “段镇长这样抬举我们,到时候可要带头多喝几杯酒!”梅外婆放下手指上的 瓜子壳,刚好在那小小的瓜子壳堆上堆出一枚尖尖。 段三国知趣地站起来告辞。段三国刚走,梅外婆就告诫杨桃,对段三国,仅用 一般的客气还不够,要尊重他。 “这个人看着粗俗,心里比谁都明白。” 落日余辉将屋顶上的亮瓦映成了琥珀玛瑙。柳子墨刚从外面回来就被马鹞子派 来的人喊去接电话。柳子墨的母亲担心雪蓝周岁那天电话线路出问题无法打通,特 意提前打过来,一是要听雪蓝 在电话里牙牙学语,二是问给雪蓝缝的四季衣服是否收到,合不合身,因为是 梅外婆点名请旗袍店的邓裁缝做的,她也想知道梅外婆满不满意。柳子墨母亲的话 还没说完,接线员插进来说有上海的电话。是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劝柳子墨早作 打算,一切以施展自身才华为重,莫做以卵击石的事情。柳子墨刚刚摔下话筒,九 天之内打了八个电话的王参议,又在第十天里打来第九个电话。从催促到催逼再到 限期,王参议越来越焦急,甚至威胁柳子墨,在此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 再不将大别山区暴雨频发的特点及规律的研究结果拿出来,他将无法在军事法庭上 替柳子墨辩护。 王参议说得很明白,国民政府对战略物资已经控制得滴水不漏,一场空前绝后 的战争已经发生。卢沟桥事变后,各地的知识分子都已致力抗战,作为一个新式知 识分子,柳子墨有义务和责任,尽挽狂澜于既倒,救危难于水火之责。 王参议的话后来都被柳子墨用在与梅外婆的交谈中,他是要明确无误地表示出 如下意思,在目前的形势下,段三国的想法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梅外婆说服柳子 墨的话很简单:人的一生,总要做些明知做不成的事,万一做成了,就是了不起的 丰功伟业。换一个人,譬如王参议,换一个地方,譬如武汉,造这样的房子算不了 什么。然而这是段三国在天门口的想法,假如这事被他做成了,谁能保证他以后不 再为天门口做出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几句话,让柳子墨心悦诚服。 柳子墨去小教堂,通过安放在马鹞子睡房里的电话,找到身在黄州的王参议。 柳子墨同正与冯旅长饮酒赋诗的王参议说完话,穿过夜色艨胧的小街回到家里,刚 在梅外婆的对面坐下,要说的话还没开头,就听到段三国在外面叫门。 “段三国这时候来,肯定是想打听结果。以他的精明,只怕是先要找个借口说 说别的事情。”梅外婆笑着让人开了大门。 段三国进屋后果然说:“我来找常娘娘商量一件事。” 虽然这样,梅外婆还是陪段三国在客厅里坐下,并吩咐王娘娘,段三国前两次 来吃的是白瓜子和黑瓜子,这一次就炒葵花子。 常娘娘正在给雪蓝洗澡,一时半刻过不来。段三国也不等,先将自己从这屋里 离开后,产生的想法对梅外婆和柳子墨说了一遍,包括在杭家宅基地上盖房子等镇 公所各种各样的开销,得有一个人记账。人在瓜田李下行走,没有个顾忌是不行的。 段三国不想将来有人将利器架在自己脖子上算总账,镇公所的钱财用到哪些地方去 了,得有一个大家都信任的证人。这样想来,镇公所就得有个文书,一文钱的东西, 吃进谁的肚子里,屙在哪家的粪缸里,都用白纸黑字写下来。段三国没说出常天亮 的名字之前,虽然有过要找常娘娘商量事情的铺垫,梅外婆和柳子墨都以为他心里 是在打他俩或是雪柠的算盘。段三国说出常天亮,满屋的人都觉得这样最好。 常天亮现在的情形不太好,说书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没有间断去凉亭里 练习,但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就都像梦游。 常娘娘忙完那边的事情后,顺便将炒好的葵花子掇上来,猛地得知有好事从天 而降,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感谢话:“难怪梅外婆吩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要格外 尊敬段镇长,段镇长确实与四乡八邻的那些区乡保长不同。”段三国受宠若惊,连 连说些担当不起的话。 眼看段三国没有别的事情了,柳子墨便将刚刚得到的王参议的意思说了出来。 在电话里,王参议说,段三国的想法正好与自己谋划的战略思想不谋而合,他很快 就会亲临天门口,决定与钢筋和水泥有关的一切事情。 送走满心欢喜的段三国,大家都说梅外婆的推测太准确了,段三国早就想好了 理由,不使自己因为专门跑来探听消息,而显得心浮气躁,看来雪大爹死前竭力推 举他当镇长是歪打正着。几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冷不防柳子墨说了几句泼冷水 的话:“时世就是这样,物竞天择,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相互问杀得遍体鳞伤,只能 眼睁睁地看着要本领没本领,要才干没才干的家伙出人头地。” 梅外婆闻言大惊失色:“柳先生的话,简直与梅外公当年说过的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