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七 “……必须让那些将辛酸当做幸福过日子的女人们萌生出美好梦想!” 即将进入冬季的一个普通日子,这份由县长董重里亲笔写下的离婚判决书,贴 在小教堂的外墙上。紫玉挽着一只布包沿着青石街面往前走时,那种安静比独立大 队或自卫队公开杀人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股风吹过来,撩起离婚布告的一角, 发出很重的哗啦声。偶尔能听到林大雨在大声嚎叫:“丑死人了!”站在门窗后面 的都是目光古怪的男人。梅外婆问傅朗西有没有感觉到,在这些人心里,紫玉的离 婚和再婚,远比成立苏维埃政府影响大。正在为紫玉彻底走出铁匠铺而欢喜万状的 傅朗西暂时不会为这些事不高兴。 小岛北的墓碑树好后的第五十天,梅外婆她们的戏说变成现实:董重里真的来 当县长了!仿佛有谁在为这一年落雨太少而愧疚,趁着一九三八年还剩一些日子, 最后的秋雨细细密密地下个不停。那天中午,站在凉亭里的杨桃远远望见,在雨中, 董重里同王参议一道,骑着马徐徐而来。杨桃冲出人群,高高地挥动一块绣花手绢。 董重里急着下马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横着身子摔在地上,所幸水淹小岛北旅团 带来的细沙将路面铺得很软。董重里从地上爬起来的速度一点也不慢,杨桃跑得更 快,一下子就将身子投进他的怀抱。 “董先生,好几年了,我真想再给你咬咬脚!”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要再见面,一定要让你咬咬脚!” 年年月月,朝朝夕夕,在心里说过无数遍的情话全被杨桃忘了。杨桃没想到董 重里会像自己一样,说出这种带着心尖肉、骨头根的大实话,一时间风雨滚滚地大 哭起来。杨桃的哭声很像那只穿过阴云孤单单飞过河谷的斑鸠,翅膀与风碰撞的声 音很重,却没有别的声音附和。董重里拥着杨桃走到梅外婆面前:“请再替我照顾 她三天!“随后又用那种透骨的柔情吩咐杨桃,”再等我三夜!我要给天门口准备 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还是那天中午,在雪家吃着家常便饭的董重里抱歉地告诉王参议和傅朗西,为 了让这份礼物分到每个人手里,往日你死我活今日暗中作对的两支队伍,必须一个 南辕,一个北辙,尽数撤到三十里开外的地方去。王参议和傅朗西还没说话,柳子 墨抢先表示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前面打仗败了,一定要再找机会报仇。如果不在天 门口保持适当的防御力量,万一有事变发生,岂不是连自卫的能力都失去了!议论 归议论,最终大家都同意趁着多年未有的好时机,按照董重里的想法尝试一回! 阔别四年重回天门口的董重里,格外珍惜从心爱女人那里借来的三天时间。祝 捷大会即将结束,董重里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他有一件名为安宁的礼物要送给天门 口:为了让人人都能享受这份礼物,自卫队和独立大队要在后日天黑之前全部撤出 天门口,腾出房屋,作为即将迁来此地的县国民政府及其下属机构的办公之所。 董重里公开表明的理由是,日本人已经在白莲河下游设立了不少据点,矛头所 指,县城首当其冲,以日本人的强悍与狡诈,一旦发起突袭,区区数十里距离,毫 无缓冲余地。自卫队和独立大队撤出天门口后,前者移驻汤铺,后者调防中界岭。 “我并不想当这个县长,可是不当县长我就没办法与杨桃重逢,所以,只要我在这 儿当一天县长,就有责任让杨桃和大家一起过平安日子!”发布完命令,董重里明 明白白地说了几句心里话。事后,王参议劝他,当县长好比说书,非要说与故事无 关的话,不必将鼓敲得震天响,惟恐别人听不见。董重里却说,他之所以同意回来 当县长,就是要做这种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总的说来,大家都能理解。不高兴的惟有马鹞子。因为他不高兴,自卫队反而 先于独立大队撤出天门口。董重里以为自卫队这帮人会与自己抗争到底,马鹞子的 利索让他很不适应。接到命令才半个小时,马鹞子就带着自卫队列队从小教堂门前 出发,先往下街走,到了街口再往后转,又到上街,再回头经过上街和下街,顺着 大路扬长而去。这一天是董重里来县里上任的第十天,回到天门口的第二天,发布 命令的当天。正在行进的自卫队齐声喊着:“一、二、三——四!”站在凉亭里送 行的董重里怎样听都觉得杀机滚滚。接下来独立大队也启程了,依照命令规规矩矩 地去了中界岭。少了几百个佩带武器的人,天门口出现一种罕见的安宁。 董重里刚刚决定让杨桃提前一天结束等待,紫玉就来了。董再= 里几乎认不出 来,眼前这位楚楚动人的少妇紫玉,就是当年因逃婚而要求参加独立大队的少女紫 玉。“我要离婚!”紫玉的要求,让董重里回忆起那个追到独立大队来要人的劁猪 佬。劁猪佬自称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已有六十开外。那时候的紫玉躲在阿彩身后, 表示死也不嫁这个人,那样子酷似一只被猫追得走投无路的老鼠。 现在的紫玉,已经会用准确的字词来表达蕴藏在内心的巨大梦想。 董重里几乎没有认真想过这种梦想的背景,更不在乎林大雨拿着手锤三番五次 地威胁,要将他的头砸得比说书的鼓板还扁,就做出了准予离婚的裁决。随后,傅 朗西坦率地承认了自己与紫玉的亲密关系。想起傅朗西刚来天门口的样子,从惊讶 中恢复平静的董重里说了一句很潇洒的话,从常守义到杭九枫,从麦香到紫玉,是 傅朗西教会他们如何将自由与幸福紧紧地把握在自己手里,又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 被这种只允许部分人拥有的自由和幸福所限制,到头来真正享有自由和幸福的只有 傅朗西一个人。董重里此时尚不知紫玉关于林大雨性子太重的说法,早就吸引过傅 朗西,他声明自己做出这样的裁决,完全是因为被这句最接近梅外婆思想的话所感 动。傅朗西存心不让董重里自视过高,他说,董重里与紫玉的所有对话都在他预料 之中,还将与紫玉的模拟对话说了出来。 董重里并没有特别尴尬,由于紫玉的变化,他有理由让自己不计较这些,而是 去赞叹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可以在梦想中长大。同时由于自己被傅朗西深刻了 解,进而感伤人对眼前事物过于在意是人给自己设下的最大障碍。 对紫玉离婚案的裁决让重返天门口的董重里越来越愉快。 董重里去了紫阳阁,当面告诉梅外婆,自己不得不食言,杨桃只需等自己两天, 而不是先前所说的三天,现在两天时间已到,他得带走杨桃,开始新的生活。梅外 婆笑眯眯地要给他们举办婚礼,董重里爽快地回答:“还是说书吧!说书时谁都可 以到场听!” 山西有个潞安府,河东有个刘财主,外出讨债把账收,路上捡个肉口袋。忽然 一响来震开,跳出一个小婴孩,抚养成人好人才,又出石珠多厉害,辅佐刘聪争世 界。说起山西潞安府,发鸠山中庙又古,惠女庵中无人住,每日有人撞钟鼓。庙前 石岩没多大,忽然一阵大雨下,一声响亮石头炸,跳出一个女娇娃,人才好比一枝 花,取名石珠就是她。石珠出世招良将,姬有光,候有方,飞天成晃手段强,起义 就在惠女庵,慕容魔,段方山,山石继龙袁玉鸾,王愉陆俊陆松安,一半女,一半 男,闹得地覆天也翻,都为刘聪夺江山。石珠娘娘无祖宗,神远皇帝无外公,司马 睿来号中宗,都建康,号晋东,相传十五帝,一百六十八年终,刘裕篡位称大宋。 又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梅外婆又想去钟楼敲钟。小教堂前面没有拦截的人,可 梅外婆连大门都没出去。 杨桃一直趴在她怀里哭,一声接一声地诉说,自己太想叫梅外婆奶奶了。梅外 婆让杨桃叫。每一次杨桃将嘴张得大大的,却只是发出更大的哭泣声。杨桃一次次 欲叫不能,等到常天亮站在门外大声提醒时,一年当中最要紧的一个黄昏又错过了。 夜色低垂,常天亮像往日一样早早在小教堂里摆上鼓和鼓架,亮着嗓子,唱起 说书前的水词儿。临到董重里登场,憋了四年,再加上内心的许多喜悦,三声鼓响 后的那一段唱,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得到的喝彩声却大不如前。细想起来,也 是事出有因。一座上千人的镇子,哪能经得起杀了一批又再杀一批,死的又都是会 听说书的人。后来的许多人,耳朵没有经过调教,虽然对董重里的说书早有耳闻, 却不懂其抑扬顿挫的说唱与情节发展之间的默契。 该喝彩时忘了做声,不该喝彩时反而吵得别人也听不好。还有林大雨,晚饭时 借酒浇愁,一晚上打了几十个酒嗝。惹得一些善听童重里说书的人说,杭大爹若还 在世,十个林大雨也会被扔到门外的小溪里。最让人分心的是梅外婆和王参议。梅 外婆原本不想来听说书,经不住王参议劝说:来天门口几年了,托董重里的福,好 不容易才有兵戎去远歌舞升平的日子,哪有不去捧场的道理?梅外婆便将照看雪蓝 睡觉等事交给雪柠和柳子墨,自己带上杨桃和常娘娘,不早不晚地来了。王参议在 梅外婆后面坐着,中问隔着傅朗西,每每精彩的还在后头,他就像在春满园听戏那 样,用那种往肚子里沉的声音叫起好来。梅外婆偶尔也会叫好。梅外婆和王参议的 叫好声总会碰到一起。听梅外婆叫好,下街的缫丝女子就会哧哧发笑。这时梅外婆 就会沉默下来。可一旦重新沉浸到说书的情境里,梅外婆又会情不自禁地同王参议 一道叫起好来。 有说书声的天门口,黑夜越深越显得祥和。 散场之后,王参议迫不及待拦住梅外婆,提起一九一二年一月到一九一六年十 月,湖北省议会反反复复地成立又解散的那几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春满园靠右边 台口第二个包厢里看戏?” “是啊!那几年惊心动魄的事太多,只好天天夜里去看戏,直到梅外公闭门谢 客时为止。”梅外婆不用想就记得,梅外公他们发动武昌起义后,清军放火将大半 个汉口烧成了灰。 王参议高兴极了:“唱京戏的谭鑫培来春满园是一九一五年吧?那时我还进不 了包厢,只能在楼下找座位。你在包厢里当然不知情,除了看戏,我一直在找机会 想看看那个总在头顶上叫好的女子长相如何。没错,就是那一年,袁世凯想称帝闹 得很热烈。那些想从中讨巧的人,晓得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最喜欢昆曲《千忠戮 》中的《惨睹》,一连好多天,谭鑫培唱京戏之前,都有自称票友的人先上台去唱 这一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 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 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王参议情不自禁地小声唱完,惹出梅外婆的无限感慨:“也不全是讨好袁克文。 若不是唱这一曲得另付二百块银元,梅外公也上去了。这曲子里的气节,梅外公特 别喜欢。” “真正见到你的芳容是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王参议深情地说。 梅外婆有些惊讶:“那一天正是梅兰芳来武汉演《大审玉堂春》呀!” “对,当时我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你呀,坐在那里像尊玉观音,眼睛里只有 戏台,从不环顾左右。” “哪里呀,那是心虚,怕惹麻烦。” 这时候董重里过来了。董重里再次对梅外婆说,他要带妻子杨桃回白雀园,尽 丈夫之责。梅外婆将羞羞答答的杨桃推给董重里,战乱时期,多一个女人就多一份 累赘,董重里替她减轻负担,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董重里没有心思多说,牵上杨 桃的手正要走,王参议叫住他:“董县长这几年一定是春满园的常客!” “王参议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看见了,我可没有同梅外婆串通,我觉得你这说书中唱念的韵味,像是 从春满园里学来的。” “是吗?”董重里扭头问梅外婆。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王参议这话真的提醒了我。怪不得我叫好一直没 有叫在点子上,原来是将听说书当成听唱戏了。” “我是去过春满园,详情以后再说吧!‘, 到这一步,董重里也不讳言了,就像婚礼后面对闹新房的人一样,他请王参议 让他们夫妻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耽误了四年,雪柠已经后来居上了,再耽误下去, 紫玉也要生孩子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得太晚,只有当弟弟妹妹的份。梅外婆 笑着请王参议放过董重里和杨桃。董重里也会卖乖:“如果我和杨桃有了孩子,该 叫爹的一定叫爹,该叫奶的一定叫奶。”王参议怕董重里说出更露骨的话,连忙让 他和杨桃快走,再不走床上就要长荒草。 天门口正在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梅外婆有些动情:“董先生的和平计划真好。” 王参议故意争宠:“出苦力的可是我。” “战争是最丑陋的事!”梅外婆站在上街和下街的交界处,将那一年段祺瑞恢 复独裁,荆州、襄阳一带的护国军起兵通电独立,吴大帅带着北洋军攻占武汉三镇, 导致梅外公对自己洗心革面的那些事不粗不细地说了一遍。 兴趣盎然的王参议正要说话,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杨桃的哭声。 听了一阵,也没别的声音,杨桃哭得更凶了。 王参议自言自语说:“女人都会偎在男人怀里撒娇。”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到底是半个雪家人,真会哭!”听不到回应的王参议 回头一看,梅外婆已经走开了。 “你也早点睡吧,这种日子非常少有,莫错过了。” 很久没有女人这样说自己,王参议的心里充满柔情蜜意。 泣涕涟涟的杨桃没有惊天动地,她细水长流地从人叫哭到鸡叫,从半夜哭到三 更。中间曾有女人笑过几次,笑前笑后总有男人的声响相伴。细细辨别就知道笑的 女人是紫玉。男人声音太容易分清了。均匀的鼾声是王参议的,断断续续的絮语是 傅朗西的。 那种一手抱着女人,一手轻轻拍打女人后背的声音是董重里发出来的。三更之 后,杨桃的哭泣忽然变成黑夜里的秋雨,一阵紧过一阵,雨急时从下街的瓦脊依次 卷向上街,沉入镇外的旷野,又从下街口重新崛起,往复轮回意味无穷。秋雨随风 而至,哭泣中的伤感不是被风吹干飘然而逝,就是被雨淋透悄然坠地,剩下许多湿 漉漉的东西竟然全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