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 有钟声的早晨,天门口上空反复回荡着两种出操的口令。 自卫队士兵在喊:“预备——杀!” 独立大队的人以前也是用的如此口令,自从杭九枫回来后便改为:“一、二、 杀——!” 柳子墨一再预报,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季,过年之前的两个月,天气还是不错, 既适合盖房子,也很适合让梅外婆休养生息。 其间王参议、董重里、傅朗西和柳子墨曾经短暂离开过天门口。回来时,四个 人的心情迥然不同。 董重里去的地方当然是县城,他在那里经历了七个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最早 得到的消息是免去县长之职,接下来鄂东游击总指挥部的命令又变成就地看押,等 待军法审讯,罪名是擅自调整天门口一带军事部署,为日本人的偷袭提供了诸多方 便。软禁的屋子还没住热,看押即被解除,又有通知让他官复原职。后来湖北省国 民政府还要他取消所谓让羊圈远离狼窝的计划,县国民政府机关仍然留驻县城,对 其中原因未做任何解释。见到王参议后才知道,日本人占据鄂东地区紧靠长江左岸 的黄梅、广济、蕲春、浠水、黄冈、新州和黄陂等县后,便不再对撤进大别山区的 政府军残部进行追击,主要兵力全部用来确保武汉三镇不受威胁。经过半年鏖战损 失惨重无力收复失地的政府军只能屈服于现实,敌对双方暂时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 和平共处。 四人当中,最高兴的当数秘密潜回武汉的柳子墨,通过家庭关系,柳子墨从各 方面募集到一笔可观的款项,虽然还不足以支付天门口一带被日本人所焚烧房屋的 修缮费用,差额部分已不再让人闻之色变。最让柳子墨意想不到的是,汉口甲类测 候所在撤往湖北省西部的恩施一带山区时,有些无法运走的器材竟然委托给柳子文 保管,这就等于是送给了柳子墨和他的测候所。 独自去三里畈的王参议最晚回来。能在董重里的任职问题上与柳子文通力协作 挽狂澜于既倒,加上柳子墨将筹集到的善款及各种水文及气象观测器材顺利地带回 天门口,暗中告状险些让董重里陷入没顶之灾的马鹞子也偃旗息鼓。在别人看来王 参议应该加倍高兴才对。但是他到自卫队和独立大队的驻地看了看,顺便问候一下 梅外婆,随后就一声不吭地钻进自己屋里,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将一条西河望了 整整两天两夜。有实在不能拒绝的人进来慰问,王参议总是说有关方面要他跟随省 国民政府往长江上游的恩施一带撤退,因为舍不得离开天门口,他才心情不好。 王参议这么说如同傅朗西说自己回了汉阳老家一样,很难让人相信。大家都不 清楚傅朗西去了哪里,又都明白他肯定是去那里领取上级的旨意。他的神情同王参 议差不多,细看之下却有区别。王参议的郁郁寡欢是因为失望,傅朗西的郁郁寡欢 却是因为渴望。 这种差异也表现在自卫队和独立大队的行动上。在没有外来援助时,王参议和 傅朗西协商决定,天门口一带的武装人员,只留少量兵力站岗放哨,其余的暂时解 甲归田,协助民众救灾救难。自从有了柳子墨募集的钱,不用说手艺好的木匠和砌 匠,就是那些刚刚脱离师傅照应的大徒弟也都忙得屁股朝天。相同的忙碌和劳累, 心情却不一样。自卫队的人像是受到胁迫,无论是在天门口,还是在附近垸里,总 是以排为单位集中行动,被帮助的人家也总是在划定的范围以内。独立大队的人却 像星星,撒满天,撒满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嘴里总在唱着抗战救亡的歌曲, 吃自己带的干粮,喝水井里的凉水。到了晚上,自卫队和独立大队都要回驻地休息, 被帮助的人都会说些千恩万谢的话,与自卫队不同的是,独立大队的人还会与被帮 助的人手拉着手,双方都流出几行热泪。 王参议的心事直到过年前后才暴露出来。腊月二十四,从县城带来了一群劳军 的人,一视同仁地将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当成守土抗战的有功人士,犒劳物品事先用 大秤大斗分成两份,董重里代表全县民众所作的劳军讲话也是写好的文章,一模一 样地照着念,自卫队人的没有多听一句好话,独立大队的人也没有少听一句好话。 劳军的人还没走,马鹞子就找上门来,自卫队的人比独立大队的人多出近一倍,分 的东西却是一样多。既然是犒劳品,理所当然要让士兵们好好打个牙祭,那些东西 也就让自卫队的人老老实实地吃了一顿。独立大队没有这样做,自己不吃不说,还 要拿着犒劳品演戏,将所有能分的东西一律分成眼屎大小的坨坨,挨家挨户派送。 怒气冲天的马鹞子咬定独立大队是在故意羞辱自卫队,向自卫队挑衅。王参议没有 容忍马鹞子的胡闹,他自己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饕餮之徒就罢了,还不许他人宁可 自己吞口水解馋,也要将好东西分给更多人,天下哪有如此道理! 表面上王参议没有接受马鹞子的观点,私下里却将董重里和傅朗西找到一起, 用比马鹞子还严厉的口吻警告,如果独立大队一意孤行,变相争夺势力范围,其后 果只能自负。针锋相对的傅朗西寸步不让,在讲道理的同时,还机敏地试探,一向 深明大义的王参议是否有苦衷难以明示。夜深人静时这场争论达到高潮,王参议怒 斥傅朗西他们以抗战之名,行扩展一己私利之实;傅朗西回敬王参议等人口口声声 谈合作,暗地里一直在磨刀霍霍,随时随地都在做重新剿杀的准备。说完各自的话, 二人突然像稻草人那样空瘪起来,蓦地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肯说话的董重里。 深思熟虑的董重里毫不隐瞒地表示,他越来越厌恶刻意将人分成两部分,然后 为着各自的利益,像抢骨头的狗那样,你撕过来,我扯过去。自卫队也好,独立大 队也好,过完年都得离开天门口。 自卫队去中界岭,独立大队去樟树凹。除非有与日本人的战事发生,没有命令 谁也不得成建制地离开驻地。对于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这项决定的现实意义是显 而易见的。除此之外,王参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问题在于,这种外行人也能看出 是犯了兵家大忌的部署,会不会导致董重里第二次被免职?董重里不在乎,只要自 己不愿见到的纷争能够被推迟,哪怕只有十天半月,也就够了。董重里凭空想像的 表态,让王参议惊讶不已,后来在梅外婆面前说起这事,他还啧啧连声,幸亏董重 里脱离了独立大队,否则马鹞子和他的自卫队早就完蛋了。王参议尚在思绪飞扬, 傅朗西已经爽快地答应了。还回过头来劝王参议莫再犹豫。 移师樟树凹的行程,被独立大队单方面提前了。大年三十凌晨,段三国的铜锣 刚打过三更,就有急性子的人家放起吃团圆饭的鞭炮来,一哄而起,一呼百应,远 远近近的鞭炮声便连绵不绝。天门口人多少年如一日,习惯于睡眼惺忪地围坐在一 起摸黑吃团圆饭,取那越吃越亮的兆意。五更过后,那些酒足饭饱的人正在火塘边 打瞌睡,猛听到段三国边敲锣边喊,要大家出门欢送独立大队。 开门后,果然见到被杭九枫集合好的队伍。站在队伍前面的傅朗西压抑着内心 激动,声声断断的讲话反而更打动人,他要大家忍辱负重,牺牲自我,顾全大局, 不会的要学,学了做不到的必须强迫自己去做。独立大队的主力列队走进了北风呼 啸的荒山野地,留下来的少数人忙着捆稻草、还门板,并将居住过的下街清扫了一 遍。 闻讯赶来的王参议和董重里顿时成了独立大队的同情者们私下指责的目标。披 着一件黄色呢绒大衣的马鹞子也从小教堂里威风八面地走出来,他说,自卫队是国 民政府的自卫队,不会将自己打扮成苦大仇深的样子,不过正月十五,他的人连放 屁都不会飘出上下街口。 北风突然停了,雪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街上空。已经穿上新衣服的一镇和一 县,一人拿着一只“落地开花”,不停地往地上扔,系着红绿穗子的“落地开花” 每响一次,围在四周的孩子就欢天喜地叫一次:“落雪了!落雪了!”有一次,一 镇扔出的“落地开花” 掉在白雀园屋顶上。一镇拔腿跑进小教堂,转眼之间就有自卫队士兵搬来一架 梯子,爬上屋顶将埋在积雪中的“落地开花”取下来。 大年三十落雪,一向是天门口的喜讯,大人们担心他们太放肆了,会将带着好 兆头的雪吓回去,纷纷招回自己的孩子。 一个喝醉酒的自卫队士兵在小教堂门口屙尿,旁边的哨兵掇起上了刺刀的步枪 在对方的裆里来回拨弄。屙尿的士兵将刺刀当成了女人的手,大声说:“董重里不 是当县长的料!皇帝劳军也会带些婊子做赏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既没有婊子, 又不让扰乱民女,吃下去的好东西会将活人憋死。”王参议看不下去,正要叫马鹞 子出来管管,董重里及时拉了他一把,并随手掩上新做的大门。天门口从未如此寂 寞过,不仅仅是因为少了独立大队,还因为王参议脸上密布愁云。 “我算是明白了,国民政府为何拼命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拿眼前来说,马鹞子 真是一只卵子,迟早要蔫得连尿都屙不出来。独立大队再回来,马鹞子莫说吃团圆 饭,就是牢饭也吃不成了。” 同样高兴不起来的董重里反问:“你真的不看好他们?” “要是看得上这些没有德性的家伙,我就没有长人脑子。”王参议开始满屋找 酒,越急越找不着。董重里不得不告诉他,屋里的酒全被梅外婆收走了,这一阵他 俩的确喝酒太多。 “没有酒可不行,我会骂得马鹞子没心情过年。”手足无措的王参议转到外面, 从挂在墙上大串干辣椒中摘下一只塞进嘴里猛嚼一通,直到满头大汗。 “说出来没人信,当年我不愿同傅朗西一起干,就因为我比他还明白,天下迟 早是他们的。” “天门口人信或不信都无所谓,关键是国民政府。国民政府不信就没事,若是 信,莫说一条西河,就是有十万百万条西河也浇不熄那连天烽火。” “岂止是国民政府,那些爱向别人许诺的人,谁不是用自己的左手同右手赌博。 在天门口,说穿了,马鹞子只想让人怕他,怕得像只善良的小羊。这做得到吗?做 不到的!天门口人都怕死,又都不怕死,都善良,又都不善良,杭九枫就是最好的 例子。有最会利用不怕死和不善良的傅朗西,杭九枫不如鱼得水才怪。” “这都是你从那本捡来的日记里学的吧?能给我看看吗?” “你已经年过六十,还是看些花好月圆的东西吧!” “露馅了吧!脚上早就当了逃兵,心里还是藕断丝连。” “一起出生入死多年,单纯感情没有,复杂感情还在。” 这时,柳子墨敲门进来,笑吟吟地冲着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家家户户都吃 过团圆饭了,雪家屋里才传出激烈的鞭炮声,一会儿就有很浓的硝烟漫出天井,升 入空中与弥天大雪融为一体。 到雪家吃团圆饭的除了常娘娘、王娘娘、布店伙计、帮忙种田的,还有这些人 的家人,共有三十几个。本来还要请紫玉和傅朗西,一想到他们刚结婚,第一个团 圆年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过,就放弃了。吃完饭,每家人都得到一个装有布匹、盐、 糖果和鞭炮等物品的篮子。 外加两块银元。与往年不同,今年向这些人说感谢话的不再是梅外婆而是雪柠 :“如果不嫌弃,并能体谅在一些事情上的照顾不周,请你们过完年后一定再来。” 请佣人和雇工的富人家都会说这类话,在雪家忙碌一年的这些人却硬是认为,只有 梅外婆和雪柠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他们都说,初一初二给最亲的亲人拜年,初三初 四给最亲的亲戚拜年,初五上午哪怕大雪封山,也要爬回雪家。临出门时,大家到 处找雪蓝,要给她一些压岁钱。早有准备的梅外婆和雪蓝一起躲进房里不出来。王 参议难得有机会说话,他伸出手,让大家将压岁钱全给他。王参议的手没有白伸, 那些拖家带口的女人,非要自己的孩子摸摸王参议的手,沾染一些富贵之气。董重 里很知趣,杨桃刚死不久,就算贵为一县之长,也没有人肯碰他。董重里退到相对 较远的地方,该走的都走了,果然不见有人走近一步。 一九三九年正月初一来临的那一刻,舒缓的钟声突然响了。 正在火盆边守岁的梅外婆神情一怔。几个人争先恐怕后地站起来,抢到火钳的 用火钳,没有抢到火钳的用手抓,纷纷从旁边的炭篓里拿起栗炭加到火盆里。 一起烤火的董重里说:“这是王参议送给你的新春贺礼。” 望着刚刚空去的座位,梅外婆明白王参议为何要在深夜出门,两行清泪徐徐淌 过脸庞。最初的钟声节奏有些乱,慢慢地就平稳了,天籁般响了六十下,意味着梅 外婆已经六十岁了:“六十岁的老太婆还能做什么呢?”梅外婆喃喃地说了好几遍, 直到满身雪花的王参议回到屋里,在火盆的另一边与其相对而坐。“雪不湿衣,越 摸越湿。”梅外婆的话像是为自己没有帮王参议掸去身上雪花而开脱。 火盆里冒出半尺高的火苗,王参议身上的雪花还没化便变成水汽冒出来。雪柠 拿来几块糍粑,正要放到火盆边上,董重里伸手拦着说,只有阿彩能用这么大的火 烤糍粑而不焦煳。雪柠笑一笑,执意将糍粑放上火盆。糍粑表层的水很快干了,雪 柠没有动那炭火,她用火钳夹着雪白的糍粑,云一样绕着红通通的火焰飘来飘去, 转眼间坚硬的糍粑就鼓胀起来,更为奇妙的是,糍粑烤好后,滚圆得像是用雪搓成 的,见不到半点火钳的夹痕。说书时的董重里吃过很多烤糍粑,他很惊讶雪柠烤出 来的糍粑味道居然比阿彩强。 梅外婆说,这是因为董重里太长时间没有吃烤糍粑了。这种看法没有得到董重 里的认同:回天门口后,哪一天没有吃过糍粑?糍粑是很容易让人吃腻的东西,不 是特别有味道肯定感觉不到。 几个人说得热火朝天,心事重重的王参议忽然说:“一会儿,紫玉和傅朗西要 过来拜年。” “奇怪!”董重里谨慎地咬下那块被拉成半尺长的糍粑:“哪有天没亮就上人 家拜年的规矩!” “是我叫他们来的。你们先莫问原因。”王参议欲言又止。 董重里却不罢休:“王参议莫不是有要事瞒着本县长?” 王参议说:“不是瞒你,我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梅外婆说:“来就来!吃团圆饭时没请他们,我还担心傅先生会误解哩!” 正说着,傅朗西在门外喊:“拜年哕!拜年客来了!” 早有准备的王参议一溜小跑抢在别人前面亲自打开门。傅朗西在前,紫玉在后, 夫妻俩一进门就要下跪。 梅外婆说:快起来,初一只能拜父母,我哪消受得起!“ 几个人拉扯了好一阵,梅外婆不得不让一步,由紫玉代表傅朗西,单膝着地行 了一个拜年礼。 傅朗西还不尽意:“说心里话,从认识梅外公那一天起,我就将他当成自己的 父亲。” 梅外婆打断他的话:“往日怎样想是往日的事,以你今日的身份,能将民众当 做自己的父母才是天门口的幸事。” 突然问,小街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大家跑到门口一看,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 自卫队士兵正向镇外快速行进。董重里逮着马鹞子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是:有人 看到黄水强回来了,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个罪大恶极的汉奸逃脱。听到王参议在身 后发出一声冷笑,董重里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回到火盆旁坐下,又将傅朗西暗暗地 打量一番,他那种胸有成竹的平静更让董重里明白了十分。 “是不是觉得日本人不进山,憋得难受,想打内战了?‘’王参议和傅朗西死 不开口的样子惹得董重里也冷笑起来。 “天门口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只要屁股一翘,就明白他 要屙什么样的屎。自卫队这是去袭击樟树凹吧? 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我想,马上通知段三国,请他火速安排可供二百人 吃喝的好酒好菜。天寒地冻的,又是大年初一,独立大队有将计就计乘虚而人的想 法,我们就得实实在在地招待!“随着一声长叹,王参议将心里的话全说了。上次 离开天门口,往三里畈等地走了一遭,就得到消息,政府军已经在暗中准备,要将 千方百计赖在大别山区不肯上前线、不听国民政府指挥的大小队伍一网打尽。正因 为王参议竭力从中劝阻,才有命令要他尽快离开大别山区去恩施。就在刚才,王参 议去钟楼敲钟时,发现自卫队有异常行动。 “我只能劝傅先生赶紧上雪家拜年。只要傅先生懂我的意思,这仗就打不起来。” 傅朗西见状也说了实话。独立大队匆匆离开天门口,部分原因是那些不怀好意 的家伙毒手藏得不严,早早露出杀机。为了给那些家伙以深刻教训,独立大队只派 一小部兵力去樟树凹,主力就藏在西河右岸的山沟里。 “有王参议的暗示当然得感谢,没有也出不了问题。只要马鹞子不是真鹞子, 不会从天上飞,就逃不过我们的眼睛。说句不中听的话,杭九枫他们在雪地里冻了 一天一夜,正盼着有这样的机会回天门口喝点热汤、吃碗热饭哩!” 说到紧要处,睡在摇篮里的雪蓝哭了几声。梅外婆一点也不迟疑,伸手抱起雪 蓝:“栗炭火烤久了,你们也到回廊上透透气吧!” 梅外婆往外走,大家跟着走。回廊边的青石条上,积雪堆得像一块块烤熟的糍 粑。经过天井的风被挂在前厅和后厅之间的马灯照得朦朦胧胧,雪花飘了又飘,扬 了再扬,将满屋沉默搅得又浓又醇。 傅朗西咳嗽了一声,董重里咳嗽了两声,梅外婆也咳嗽了一声。她一咳嗽,便 将没有尽头的沉默打破了:“回屋吧,小心着凉!”于是,大家鱼贯而入依次坐在 先前的座位上。几双手同时仲向火盆时,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舒适的咝咝声。 将雪蓝放回摇篮的梅外婆突然问起大家的厨艺,也就是谁会烧火,谁能切菜, 谁会淘米之类的事。只有王参议没做声,其余的人最少也会其中一项。紫玉因为三 项都会,才故意笑着说,为什么不问有会包饺子的没有。梅外婆怔了怔,认真地回 答,包饺子当然好,可天门口的屠夫从来都是不过正月十五不动刀子,现在连初一 的天都没亮,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新鲜肉哩。紫玉问梅外婆要多少新鲜肉。梅外婆 掐着手指说,一个人半斤,二百多人就是一百斤。董重里明白梅外婆是想亲自招待 独立大队的人。梅外婆说,还是用腊肉吧,过年之前家里准备了一头猪的腊肉,虽 然没有过秤称,少说也一百五十斤,吃两顿紧巴巴的,吃一顿绰绰有余。因为佣人 都回家过年去了,用腊肉煮糯米饭和糍粑是惟一的选择,一来这两样东西吃下去经 得住饿,二来不会给别人家添麻烦。 听到这话,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傅朗西身上。王参议和董重里更是虎视眈眈。 傅朗西看着火盆,好久才说:“就听梅外婆的。” 得知自己的判断没错,王参议的脸色只是格外严峻,董重里却有几分气急败坏。 不待他们再有表示,梅外婆已将男男女女全部赶进厨房,一百斤糯米要淘,一百斤 腊肉要切,淘好的糯米还要同切好的腊肉拌在一起放进饭甑里蒸,这些事情足够他们 忙上半夜。 五更前后,一股腊肉和糯米的芳香从饭甑里透出来。 傅朗西邀董重里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从杭九枫开始,独立大队的人都跟在他 们身后。傅朗西不许他们用手在身上拍打,二百人只是扭扭腰,前厅的地上就积了 厚厚一层雪。傅朗西有命令在先,独立大队的人哪里也不能去,连大声说话都不行, 所以,人们并不知道,两支貌合神离的队伍的态势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天亮后,闷闷不乐的王参议去钟楼敲钟,刚出门就碰到段三国。王参议清醒地 对着大钟敲了六十下,放下木锤,听着在遥远雪野里中逐渐传递的回声,一阵恍惚 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敲完钟回来,他碰到林大雨。两个人问了同样的话:“雪家 是不是来了客人?”街上的风很大,从雪家屋里飘出来的芳香很浓,总也吹不散。 小街太窄,看不见紫阳阁瓦脊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然而,瓦沟里早早往下 滴水,并且无法结成冰吊儿,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到雪家屋里隐匿着不同寻常 的事情。王参议没有理睬林大雨,只叫段三国带信给马鹞子,莫做那些徒劳无益的 蠢事。段三国眨眨眼睛,像是懂得其中意思,连声说自己这就去追马鹞子,传达王 参议的命令。 顺着这话王参议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下过命令?” 段三国小心翼翼地反问:“难道王参议不是要我去告诉马鹞子,莫和擅长打游 击的独立大队玩这种神出鬼没的游戏吗?王参议若有别的意思,就请明示。” 王参议想了想,还是没有将不希望自卫队和独立大队打仗的意思告诉段三国。 雪里晨钟,既让人深思,又使人沉睡。去时的脚印已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掩埋得 一丝不露。王参议敲门进屋,只有藏在门后的两个哨兵是醒着的,其余近二百名不 速之客已经吃完腊肉糯米饭,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睡在十几堆就地点燃的炭火旁。董 重里和傅朗西等人也从客厅移到书房里。火盆旁不见梅外婆和雪柠,取代她俩的是 睡着了仍然满脸怒气的杭九枫和阿彩。不用王参议开口问,傅朗西就说,杭九枫和 阿彩想去看一镇和一县,他没同意,这两个家伙就生气了,生气也没用,他还要骂 他们、限制他们、不让他们为所欲为。王参议觉得让杭九枫和阿彩与自己的孩子见 见面并无不妥。傅朗西不肯通融,哪怕马鹞子的丑行做在前面,独立大队也无权借 题发挥,能不做的事情尽量不做,能避免刺激对方就一定要避免。董重里紧闭着眼 睛,没有参与这种有一句没一句、话外有音的交谈。没过多久,小憩一阵的梅外婆 又来叫大家到厨房去准备午饭。一百斤腊肉没变,一百斤糯米换成了糍粑。梅外婆 还说,如果天黑之前独立大队不离开,晚饭会是两百个鸡蛋加一百斤挂面。 吃完腊肉糍粑,独立大队的人依然只能按命令睡觉。这时候,一身风雪的段三 国回来报信,马鹞子还没到天堂就察觉到大事不好,已经掉头回来了。王参议拉着 董重里,没吃午饭就到上街口去等马鹞子。 时间不长,灰溜溜的自卫队出现在独木桥上。王参议迎上去,突然给了马鹞子 一记耳光,转身指着被大雪覆盖的天门口说,他想消灭的独立大队正在镇内吃香的 喝辣的,现在是最好时机,比去樟树凹容易许多。马鹞子像是早就想好了,有气无 力地回答,他愿意听从董县长的安排,独立大队大年三十离开天门口,自卫队大年 初一去中界岭。留在镇内的东西,他们不拿了,天晴后让段三国派些差夫送到中界 岭。王参议再三说,独立大队并没有在镇内设下埋伏,全在雪家屋里睡大觉。马鹞 子哪敢相信,上了左岸,远远地绕开天门口,直奔西河上游而去。 “老子有仇必报!”走了很远,马鹞子才开始大喊大叫。 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开赴中界岭后一个小时,在傅朗西的命令之下,独立大队也 开始冒雪往天堂攀登。无论马鹞子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自卫队能做到的,独立大队 更应该做到。不仅要做到而且还要做好,只有这样才能以弱胜强最终实现自己的梦 想。在傅朗西有力的说服面前,杭九枫没有再争执。近二百人的队伍猛地钻出雪家 大门,走在白雪皑皑的小街上,正在家门口观雪的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家的腊肉糯米饭和腊肉糍粑将独立大队的人吃得油光满面,人们把这看成是一种 自信。 黄昏的时候,天上还在落雪。听到王参议又在敲钟,梅外婆情不自禁地叫上雪 柠,抱着雪蓝去了一趟小教堂。三个女人在那间一直被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当做牢房 的屋里坐了很久。夜里,还是昨日晚上守岁的那些人,由于心情不一样,大家都觉 得雪柠烤的糍粑更好吃了。紫玉也烤了不少,王参议一口气吃了两块后连连夸她是 可造之才。临睡前,王参议笑着说,本来昨晚他就要提议,没想出了意外,只能挪 到今日。王参议要梅外婆说句祝福的话送给大家。梅外婆也笑,原计划可以吃大半 年的年货被一帮不速之客两餐吃去多半,这还不算,连肚子里的话都有人想要。 笑过了,梅外婆平静地对大家说:“一个人的能力救不了全部的人,那就救一 部分人,再不行就救几个人,还不行就救一个人,实在救不了别人,那就救自己, 人人都能救自己,不也是救了全部的人吗?” 不等大家回味过来,董重里抢着说:“我也有句话,作为拜年礼物送给梅外婆, 在天门口,杭九枫必定战胜马鹞子,而雪柠最终将征服杭九枫。” 天上还在落雪。初一夜里,难得如此平静的天门口上空突然响起了雷声。随后 两天,每到半夜,就有滚滚雷声不期而至。 初四夜里雷声没有再响,雪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