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二 初五早上,先起来的王参议捧起一团雪扔进董重里的屋里。 还在被窝里的董重里问他为何这样高兴,是不是交了桃花运。王参议没有别的 事情,就因为一觉醒来突然想起董重里说过的话,越想越觉得,作为送给梅外婆的 拜年礼物,那番话实在是太好了。董重里披上衣服时,王参议已经出了白雀园。雷 声没来,那些喜欢上街挖古的人也不见了。本不相信这会是什么兆意的王参议开始 怀疑柳子墨所作的解释,果然是正常的气象现象,为何一生当中,非要等上六十几 年才会第一次遇上呢?这一想就分心了,敲出来的钟声节奏也不稳。王参议敲完钟 去雪家吃早饭,梅外婆已经等在那里。周围还有如期回来的常娘娘和王娘娘等用人。 “早饭后你能陪我去河边上看雪吗?” “你早该这么说,再拖下去雪会变成水的。”梅外婆丝毫没有避讳,那意思既 清楚明白又温柔婉转。王参议的言语之中也是字字句句不隐真情。 慢条斯理地做完早上该做的事情后,梅外婆瞄了王参议一眼,也不用人陪,一 前一后地往门外走。常娘娘他们赶紧上厨房拿来草绳要往梅外婆的鞋底上捆。梅外 婆站在那里虽没说不捆草绳却不肯抬脚。雪柠闻讯赶过来,轻言细语地数落常娘娘, 怎么将梅外婆几十年的习惯忘记了,这种烂七滥八、不成名堂的东西,如何能用在 梅外婆身上。雪柠不提让人陪梅外婆出去走走的话,也没有提醒王参议小心扶着梅 外婆,眼睁睁看着梅外婆三步两步地跨过门槛,走向深深的积雪。因为富人家拜年 客多的缘故,上街的雪被踩得异常坚硬,留在雪地上相互重叠的脚窝,更成了明目 张胆的绊脚石。那些鞋底捆了草绳的拜年客尚且走得颤颤巍巍,何况执意要将冰雪 之地当成自家厅堂来走的两个老人。经过一连串的摇晃,王参议终于一屁股坐在九 枫楼前的雪地里。 “你这大男人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弱女子!”一句笑话刚出口,梅外婆脚下一滑, 半个身子也着地了。王参议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站稳双脚后才将手伸向梅外婆。两 个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老人手牵手走了一程。 “这雪落得好!没有雪,别人就会说你我是一对老妖精。” 一听这话,王参议将梅外婆的手牵得更紧。 出了上街口,无边无际的雪野更让王参议心驰神往。越往前走雪地里的脚印越 少,那些必须在有雪时出门的人无一例外,习惯地用自己的脚重复着别人的脚印, 而不涉足可以让道路变得更宽的两旁。没有践踏过的雪宛如没有付诸行动的梦想, 美丽得让人心醉。这样的雪,用那深深藏起来的许许多多秘密引诱着王参议。 走在无人问津的雪上不易滑倒,每走一步,那种从柔软得近似虚无到脚踏实地 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厚厚的雪看上去毫无区别,只有踏过的每一脚能懂并能体会 其中深浅不一、凸凹不平带给人的惊奇惊喜和惊叹。 “说句不怕你不信的话。爱栀和雪茄相爱,就因为他姓雪,我才接受他为女婿。 天不落不白的雪。一看到雪,我就想起爱栀小时候的样子。我总记得她身上的白, 还有柔和,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还担心她会消失。雪也是这样,明明在手上,一 眨眼便不见了。 后来爱栀生了雪柠,再后来雪柠生了雪蓝,添一个孩子心里就落一场雪,添一 代人心里又落一场雪。可惜有一场雪落下来时我没看到。昨夜做梦,我还在到处找, 想看看当年自己生下来时是不是也像雪一样。天门口人老是不明白,数九寒天滴水 成冰,雪家人早上起来就给雪蓝洗澡,到了晚上还要再洗一次。他们就是想不到, 看上去洗澡的是雪蓝,其实给她洗澡的人也在给自己洗澡。莫看不沾一滴水,不脱 一寸纱,只要摸摸那细细的身子,捏捏那软软的嫩肉,如饮醍醐心里干净不说,还 能看到自己往日的样子。假如她再笑笑,或者伸手过来往我身上摸一下,这颗老成 了枫树疙瘩的心就能变成要开花的苞。往日是爱栀,后来是雪柠,今日是雪蓝,笑 起来就像太阳出山。地上的活物要晒太阳,是活物们自己的事。喜欢孩子笑也是这 些人自己的事。早上我去抱雪蓝,先对她说外面的雪真好,后来又说外面的雪被人 踩烂了,怎么说她都笑,笑得我只想看她笑。雪蓝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可爱了,有时 候我会想,福音其实就是可爱。不管你寻找没有,福音总在那里。得到它的帮助, 得到它的救护,得到它所给予的幸福和快乐,都是因为自己感到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就是说,不可能人人都是孩子,也不可能人人都不是孩子。是不是孩子并不要紧, 只要心里面有孩子就行。男人总爱将雪比喻成女人的身子,男人爱女人的身子是男 人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女人身子像雪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小时候最像,年轻时 也像,老了就不像了。不瞒你说,刚刚嫁给梅外公那一阵,我身上的衣服总是脱下 容易穿上难。不是别人要,是自己想看自己的身子。那时候,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 也比不了真身好看。女人爱的是没人碰过的雪,在女人眼里,只有这种雪才是自己 想要的肌肤。我也是听梅外公说过才明白,天下五颜十色当中,惟有白色最少。物 以稀为贵,因此洁白二字才会屡屡被写入诗词当中作为赞美的对象。白云遮不了天, 能遮天的是乌云。白玉铺不满地,铺满地的是石头。在白色东西里能遮天盖地的只 有雪,所有它才惹人喜爱。假如哪场雪下小了,或者融化太快,没有将地上铺白, 这样的雪就得不到赞美。其实雪化了也是那随波逐流的水,是清是浊,并不全由自 己说了算。往日我只明白雪是肯定要变成水的,是柳先生说,雪在成为雪之前本来 就是水。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雪,道理都是一样的。懂得天意的女人会知足地 劝自己,不要指望有人会爱自己一辈子,能有雪一样的命运就是很幸运了。男女之 爱就是对雪的爱,谁都明白雪虽然好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东西,所以一旦双双坠 入情网,便会内火如焚,看不出那些被雪遮盖的旮旮旯旯,实际上并无变化。说实 话,这点事我一直也没想清楚,到底它是不是福音?这样的问题又没有地方去问, 只能一个人不分日夜地想,将心里想得像是街上那些让人踩过的雪。“ “听你一说,我都不敢往雪上走了。”王参议终于找机会说了一句话。梅外婆 站在被日本人炮火掀翻的雨量室旁,突然不想说话了。她将手臂轻轻地抬起来一些, 王参议会意地伸出手将它轻轻地挽住,同时用自己的胸脯温柔地倚住梅外婆的肩膀。 梅外婆以一种新的姿势走在前面,带着王参议一起离开固有的道路,缓缓走进白茫 茫的河滩。 雪是如此美丽,西河水在不远的地方潺潺流淌,河滩上只有他俩以及逶迤在他 们身后的两排脚印。雪在以那惊世骇俗的洁净与纯白感动了身处其中的王参议,他 为自己灵光闪现一样冒出来的主意激动不已。王参议要梅外婆往左边走一程,自己 往右边走一程,在雪地上各写一句话,然后交换着看。雪地上的梅外婆脸色绯红, 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为了爱,你必须嫁给我!”王参议被一腔热血推着往前走,临近水边才停下 来,手指深入到雪里,优雅地写下这句话。梅外婆还在一行脚印的远端宁静地伫立。 王参议耐心地等待着。西河里北风吹得正猛,帆一样的梅外婆一点点地将背影转到 王参议看不到的地方。梅外婆开始走第二步时,王参议才走第一步。相互接近的这 段距离中梅外婆仿佛走得更远,王参议不得不在两行脚印交汇处再等一阵。迟到的 梅外婆主动伸出手,让王参议轻轻握一握。 心潮涌动的王参议一时粗心大意,没有觉察到梅外婆的手突然变得如此冰凉, 等到他一万遍地要求自己必须紧紧握住那只伸向自己的小手时,梅外婆已经独自离 去了。 梅外婆在自己足迹所至的最远端,端庄地留下一句话:“请原谅我说不可以!” 梅外婆没有走向王参议曾经到达的地方,握在一起的手分开后,便沿着来路返 回了,包裹在绛红色旗袍里的身影在风中越来越弯,越来越远。孤零零的王参议慢 慢地弯下腰,捧起雪中的那个“我”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雪还是那样美,甚至更 美。泪水湿透的雪格外冰凉,感觉里却是越来越温暖。 “早点回来,河风太大,莫吹着了!”透过无边雪野,听得见梅外婆亲切的吩 咐。 年过六十的王参议因为失恋而寝食不安情绪低落。 因为春天要来,这场雪融化得很快。正月十五的花灯一挂,残存在背阴处的雪 也见不到了。趁着春忙还没到,盯着季节过日子的人们纷纷拥向天门口,有事没事 都要在上街下街往来走几遍。 记不清是哪个上午,几个从附近垸里来到镇上的孩子,手里拿着打架花,同一 镇和一县打了一架。大获全胜的一镇和一县坐在九枫楼前,美美地享用着缴获来的 打架花。偶尔从旁边经过的王参议从细小的花朵中看出落花缤纷的意义。王参议将 此作为难言之隐,就连一直在为其鼓劲助威的董重里和傅朗西问起来他都不愿明说。 三人在一起时,大家却心知肚明。“难得王参议还有这份激情,爱得如此轰轰 烈烈。…‘这种架势,完全是针对年轻女子的,梅外婆消受不起,当然得撤兵议和。” 董重里和傅朗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过,王参议马上回敬:“莫忘了梅外婆说过 的,乳头少,趾头多!你俩可得注意点,不要成为这样的趾头!” “如果大家都是乳头,趾头可就要翻身了。”董重里不想跟着傅朗西继续嬉戏, “我没有太多对付女人的经验,就当是有眼无珠乱说吧!梅外婆不全是女人,王参 议想将爱情进行到底,还得想想女人之外的事情。” “到此为止吧,再犟性子往前走,万一害了她,那可是万劫不复的罪孽。”王 参议想也不想便仰天长叹。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又说:“也许是上苍不让我在天门 口呆下去了。” 动了离开念头的王参议并没有成行。雪家的几个雇工扛着犁下田的那一天,闲 着没事的王参议也掺和进去,学习怎样驾牛犁田。傅朗西担心自己的咳嗽毛病,就 在田边拔些刚冒起来的青草给牛吃,并瞅准王参议驾牛的弱点不时说笑几句。中午, 大家一起蹲在地上吃着雪柠亲自送来的饭菜。吃饱了,雇工们继续下田干活,雪柠 也提着装饭菜的篮子回去了。就在田边的草地上,傅朗西突然告诉王参议,自己刚 刚接到通知,明日就得起程离开天门口。 王参议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田畈上只有忙于耕作的人。“你们还是那样神出鬼 没,不喜欢光明正大地走正道。” 傅朗西没有生气:“不是不喜欢,是有人不让我们走。” 稍微沉默一阵,王参议才问:“还回来吗?” 傅朗西眯起眼睛惶惑地看着远去的西河,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一去还有没有机会 再来天门口。送信的人说得很明白,不要带任何人随行。傅朗西说:“我正在想如 何安置紫玉。” 王参议已经平静下来:“幸好是在天门口,这事不算难办,将她托给梅外婆就 行了。在梅外婆身边修炼过的女人,足够你享用一生。” 傅朗西笑着承认这是个好主意:“说心里话,麦香死后,我心里最想娶的女子 是雪柠。可那时候她实在是太小了,我又不得不离开天门口。一去多年,雪柠长大 了,那惟一机会也被柳先生抢先得到了。” 王参议欲笑又止:“听了这样的肺腑之言,我也得说点大实话。 假如有一天,你们在与国民政府的斗争中获胜,还能像今日这样对梅外婆和雪 柠一类的女子以礼相待,不强行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傅朗西回答得正气凛然:“谁敢重演旧军阀和旧政权的罪恶,还可以再闹革命!” 王参议说:“除了革命,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傅朗西笑起来:“梅外婆在你心里闹暴动了。” 回到雪家,将紫玉托付给梅外婆时,董重里和段三国等人都在场,傅朗西不再 用千钧之力来说每一个字,轻轻松松地说笑,既要紫玉好好跟着雪柠读书,“还要 学点咬脚的本事”。 “读书的事好说,”梅外婆故意说错话,“想学咬脚,只能请王参议教。” 心事重重的王参议不得不开口辩解,只有曾经给杨桃咬过脚的董重里能教这种 手艺。 梅外婆还是不放过他:“王参议是大官,武汉三镇会咬脚的女子更多,那些爱 拍马溜须的属下,一定明白如何孝敬。” 明知这是逗笑,王参议还是生气了,厉声质问梅外婆,梅外公当大官时,是不 是常有类似的好事发生。 “只有一次,后来就没有了。”梅外婆认认真真问答后,王参议更生气了。他 将傅朗西的饯行酒多喝了几杯,醉到高潮时,每喝一杯酒,就要将手里的杯子摔得 粉碎,大声说,明日一早就同傅朗西结伴离开,再也不回天门口了。 一觉醒来,闻到鸟语花香的王参议揉着眼睛打开门。花园里站着梅外婆。他以 为她是给傅朗西送行的。 梅外婆说:“傅朗西已经走了。是你要我来看唐诗中所说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情 景!” 王参议怔了怔后,发现内心的郁闷全部不见了,虽然有梅外婆站在面前,他还 是禁不住哈哈大笑。梅外婆很喜欢这样的笑声。 “我听到福音了!”一句话说完,梅外婆又补充了一句,“我见到那个人了!” 九 三 因为柳子文的到来,失恋的王参议才没有离开天门口。 西装革履,面相比梅外婆还白嫩的柳子文现身天门口之前,没有任何预报。在 凉亭里用打架花比输赢的众多孩子,由一镇和一县领着,一窝蜂地跑进下街口,逢 人就说,来了一个长得不男不女的人,要找柳先生。何止是王参议,连柳子墨都惊 讶不已,诚如孩子们所说,在柳子墨的眼睛里,兄长柳子文形神当中那些熟悉的成 分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媚骨的东西。当天夜里,久未见面的柳家兄弟就在 白雀园内吵了一架。从那些不时出现的较高声调,王参议断断续续地听出二人吵架 的内容。为了求证,第二天早上,王参议问起同样住在隔壁的董重里,经过相互补 充,得出的结论更加准确。武汉城内一个颇有身份的大人物丧偶多年,一直不肯续 弦,多少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不入其法眼,大人物的样子像是有意中人,可又不肯对 任何人说。十天前,大人物突然找到柳子文,坦言二十年前在春满园见过一面的梅 外婆才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希望柳子文能够从中撮合。换了别人这样的事会迅速传 遍天门口,惹来一群接一群讨喜酒喝、其实只是调笑取乐的人。因为牵涉到梅外婆, 董重里不会往外传,王参议更不会在外面漏口风。私下里二人问过柳子墨。柳子墨 将自己对此事的反感说得很清楚:“哪有这种当哥哥的,怎么看都不像柳家的人。” 但他还是将柳子文的来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几个人。梅外婆倒是很大度:“女人嘛, 生来就是婚姻故事的主角,死一千年也会被人说来说去。” 上午无事。午饭后的太阳很好,柳子文要柳子墨陪自己在天门口附近走走。王 参议正在雪家书房里寻找自己没有读过的书籍,一名雇工从田里跑回来,上气不接 下气地告诉梅外婆,柳家兄弟正在河滩上吵架。实际情况比雇工所说的还要严重, 柳家兄弟不仅吵架,还打了起来。王参议在上街口碰到匆匆往回走的柳子文,那张 肥硕如冬瓜的大脸上新添了一块血红掌印。“都是文化人,有什么事情非要打架才 能解决?”柳子文侧身而过没有答理,甚至挥动手臂摔在欲上前阻拦的王参议身上。 王参议心生不快,也不再问了,一口气走到仍在河滩上站着的柳子墨面前。除了极 度地气恼而变得嘎白,柳子墨脸上并无挨打的痕迹。王参议说:“你不应该动手打 自己的亲哥哥!”“我恨不得杀了他!”万分诧异的王参议随后产生多种联想:柳 子文是否要求柳子墨参与某种骗局,将梅外婆骗回汉口与那大人物成亲?或者采取 商界惯用的伎俩,垄断天门口物产商贸,切断雪家财路迫使梅外婆就范?或者让柳 子墨提出离婚,若是不想让雪柠成为弃妇,梅外婆就得按他们的意思再嫁?其他绑 架与纵火等念头也曾短暂浮现出来,心性越来越宽厚的王参议坚决不许自己如此猜 度看上去很面善的柳子文。 这时候,一个形似柳子文的人出现在远处的凉亭里。事实证明,那就是不辞而 别的柳子文。 柳子墨痛苦万状地叫起来:“柳家完了!” 当天夜里,柳子墨一反常态,在没有任何前奏的情况下,双手像刀一样剥开雪 柠的衣服,多少年来怜香惜玉的温存全被丢在脑后,身子也跟着变成了打硪的石头, 不计节奏,不惜体力,一阵接一阵地猛烈撞击着身下那个曾经被雪一样捧在手里、 白云一样偎在心里的少妇。一夜过完,世上最美丽的胴体出现损伤,丛丛墨菊簇拥 着的表皮红肿起来了。第二天的月亮升起来后,整天不说话的柳子墨再次号叫着在 雪柠的肌肤波浪间沉浮,将得不到机会消褪的红肿一点点地磨损成伤口。这种疯狂 的性事,在第六天夜里达到顶点。那天晚上,雪柠背上大约第十节脊椎处的皮肤在 过分的磨擦中撕裂了,先前的伤口也出现轻度感染。皮肉的刺痛,已经不是强劲的 呻吟声所能减轻的。在一连串让柳子墨听得畅快淋漓、能够穿透骨髓到达灵魂深处 的颤音之后,一排牙齿落在他的肩膀上。雪柠的意念中并不想用力,是那种失去支 配的欲望在驱使着她。一口咬下去后,柳子墨反而变得更为凶猛威武。雪柠终于将 全部力气用在牙齿上,身子里翻腾变化的种种感觉,都随白云飘飞远去。肯定是在 同一时间里,坚硬如铁的柳子墨突然化作一摊水,同云一样的雪柠徐徐地舒展在春 天的星空下。这一觉睡出了从未有过的香甜,被子没有盖好也没感觉,清晨的春风 吹在他们的赤裸的身子上,搂得紧紧的两个人竟然不清楚是谁的咳嗽惊醒了对方。 一番穿戴之后,往日的柳子墨又回来了。他坦然地告诉大家:柳子文已暗中投 靠日本人了! 柳子文此次来天门口的真正目的,是要柳子墨回武汉去为日本占领军的军事行 动提供气象服务。为了表示诚意,日军总司令曾单独召见过柳子文:只要柳子墨愿 意归顺,阻击小岛北旅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他还可以挑选武汉三镇的任何地方, 建造一座类似东京气象研究株式会社的研究所,实现他的科学梦想,如此优越的条 件,五十年内无论什么样的中国政府,都不会给他。王参议不敢相信,无论是柳子 墨回武汉为天门口的灾民募捐,还是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失而复得,关键时刻柳子文 都是挺身而出,硬将死马医活,这样的人哪有可能轻易就成了汉奸哩!柳子墨一开 始也不相信,是柳子文亲口对他说:“从上海到南京再到武汉三镇,或明或暗与日 本人周旋的人越来越多,像我这样为国民政府做两件事,为日本人做一件事已经相 当不错了。有些人做的事日本人得二得三得四,国民政府才得到一。“柳子墨动手 打柳子文不是因为他不知羞耻,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柳子文替自己辩解时的理直气壮。 为了让柳子墨的归顺能够计入自己替日本人所做事情的记录里,柳子文将一封信封 上写着汉字,内容却是用日文写成的信交给柳子墨。 柳子文对日文一窍不通,因为是那个代表日本占领军与自己联络的中田翻译官 托付的,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封配合此次出行的劝降信。“你连日本人都不 如!”读完信后,柳子墨当面怒斥柳子文。写信的人称自己就是那个两次来到天门 口的中田翻译官,他在信的前半部分称赞了天门口美丽的风景,并借小岛北之口将 雪柠的倾国倾城之貌赞美一番。在问候梅外婆身体健康之后,中田翻译官的文笔变 得生涩滞重,字里行间既有提醒又有警告,语气语调也在威胁与同情之间游移不定。 这种情绪上的矛盾,没有影响中田翻译官冒险写信的真正目的,他准确地告诉柳子 墨,前两次针对天门口的军事行动,日本人并不满意,为此他们正策划用一种最先 进、最有效和最科学的战法,将日本人两战失利所产生的仇恨,同天门口一起,一 劳永逸地摧毁。中田翻译官将这种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战法称为细菌战。闻听此言 的柳子文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要柳子墨马上劝王参议和董重里,赶紧挂太阳旗, 成立维持会,向日本人交粮纳税出差夫。到这一步,柳子墨只有将自知理亏无力还 手的亲哥哥揍一顿。 柳子文逃走时,镇上的电话机正由小教堂移到九枫楼。这是柳子墨无法通知别 人截住柳子文的天赐借口。 树的影子在树脚下,草的影子在草窝里。柳子文带来的细菌战阴影深深笼罩着 雪家。 上街那些读过书有文化的人跟着梅外婆和雪柠,响应县国民政府和镇公所的号 召,勤洗手、勤洗澡、勤换衣服、不喝生水、不揉眼睛、不与可疑人接触、白天用 苍蝇拍打苍蝇、晚上烧一种叫马料的草熏蚊虫、只要发现老鼠就算打不死也要将它 撵得远远的。下街的女人要好一些,特别是那个叫细米的女人,带着一群缫丝女子, 也学梅外婆和雪柠,天天洗澡刷牙换衣服;钟楼里的钟声一响,哪怕收来的蚕茧快 出蛾子了,也要站到门口像模像样地听一听。 男人就不同了,他们习惯为所欲为。有时候男人脱光衣服睡着了,女人趁机将 那堆自家人都闻不下去的衣物扔进水里泡着,男人醒来后十次当中会发九次脾气。 最让他们不能容忍的是不喝生水。 董重里将预防细菌战的九个要点编成说书后,油榨坊里的油匠们齐声质问: “男人让女人生孩子的那泡涎水也是生的,是不是也要烧成开水再给她们?”多数 人都不相信细菌战比驴子狼夜袭还厉害,这让听过德国医生所授《细菌学课程》的 梅外婆格外焦急。 梅外婆要柳子墨再回一趟武汉,想办法弄到一架显微镜,让天门口人也能见识 细菌,了解细菌是如何将人置于死地的。 “我走了。” “我走了!” “我走了——” 柳子墨走的时候心情很不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同雪柠告别。董重里见了, 就劝梅外婆,显微镜就是在武汉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万一被日本人盯上,柳子墨 可就危险了。梅外婆被董重里说动心了,想着要亲自跑一趟。到了这种地步,柳子 墨变得格外坚决,他不同意梅外婆替换自己,以女人的体力,带着一架显微镜上路, 在保证自身安全之外,很难再有精力保护显微镜不受损伤。 柳子墨走后的第三天下午,从县城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医生。 戴眼镜的医生将骑着的自行车停放在雪家门口,上街下街的人都拥过来看。见 自行车是铁做的,好多人都问林大雨,能不能也用铁打出一辆自行车骑着满地跑。 林大雨围着自行车看了半天,说:“男人骑它会磨破卵子,女人骑它会扭断儿肠。” 医生是奉柳子墨之请到来的,一段时间以来,雪柠下身一直在无规律地往外流血。 医生诊断的结果与对这类事情颇有把握的梅外婆的判断完全一致:雪柠再次流产了。 梅外婆先前就在柳子墨面前说过,雪柠将因此丧失继续生儿育女的能力。为此医生 向雪柠建议,一年之内不要经历性事,经过充分的休养生息,或许还能怀孕生育。 柳子墨没走时王参议就提议过,柳子墨走后,王参议又多次提议,董重里这才 同意从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各调一个班回天门口,组成一支临时宪兵队,督促所有人 按预防细菌战的九个要点行事。 不到十天,去三里畈请求冯旅长给天门口派几名军医的王参议就接到段三国的 电话:“宪兵队已名存实亡了,那些屙屎屙尿的事没人愿意管。”回县城布置各区 乡预防细菌战事宜的董重里也听到段三国在电话里发牢骚:“天门口的水土好,往 年别处发人瘟,我们这儿只是打打喷嚏就没事了。硬从公鸡屁眼里往外抠蛋,别人 又会以为镇公所是在发国难财,多收人头税。”分处两地的王参议和董重里不约而 同地想起一个人,他俩通电话时,每十句话里必有一句与傅朗西有关。 消息灵通、见多识广的王参议从未听说过细菌战。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说书的 董重里更是孤陋寡闻。没人了解细菌战到底有多厉害,说它超过人瘟,肯定会引发 前所未有的恐慌,说它不会超过人瘟,又无法唤起民众应有的警惕。在天门口最善 于发动民众的人非傅朗西莫属,只有傅朗西才会想出最有效的办法,把预防日本人 的细菌战的宣传搞起来。王参议和董重里通过不同途径发出的请求,得到的答复完 全一致:傅朗西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短期内无法返回天门口。王参议没有从 冯旅长那里要来军医,不是冯旅长不给面子,他的那些军医对细菌战的了解甚至还 不如王参议。冯旅长给他一盒盘尼西林,说若是真的发生细菌战了,得先将自己的 性命保住,才能商议下一步的行动。王参议比董重里早两天返回天门口。他对董重 里说的第一句话里充满懊悔:“我和傅先生之间到底还是没有灵犀呀!”早一天, 傅朗西曾经给紫玉打过一次电话。紫玉在高高的九枫楼上大声对傅朗西说:“我好 像怀孩子了,这一阵特别爱吃酸东西。前几天雪柠又流产了一次。你不在我很害怕, 怕自己不小心将你的孩子弄丢了。”这些话上街人都听见了。 王参议后来责备紫玉:“预防日本人的细菌战是天大的事情,你不向傅先生汇 报,就是失责。” 梅外婆替她辩解:“夫妻之间最大的事应该是生孩子,紫玉这样说话没有错。” 王参议要求紫玉:“赶紧给傅先生写信,告诉他这儿的事。” 紫玉真的写信了,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傅朗西早点回来。那个戴眼镜的医生,第 二次从县城赶来替雪柠复诊时,顺便也看了看紫玉。医生不仅看出紫玉曾经流产过, 还一口咬定,除非出现奇迹,这辈子紫玉不可能再怀孕了。紫玉哪会轻易相信,天 天盼着傅朗西回来,同心协力粉碎别人对他们生儿育女事业的围剿。 找不到傅朗西,王参议和董重里只能采用天门口人不会反感的办法,等野地里 的艾蒿长到合适的高度后,由镇公所出钱雇人收割,晒上几天,然后像烧火粪一样, 用那浓烟熏杀在空气中弥漫的细菌。 端午节前一天,王参议正在河堤用一杆大秤称别人割回来的艾蒿,大路上传来 一阵清脆的铃响。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出现了。负责记账的紫玉情不自禁地挥了 挥手。骑自行车的男人抬起左手正想也挥一下,车轮下面的沙子一松,人摔到路的 左边,自行车滑到路的右边。男人爬起来扶起自行车后,尴尬地问他们见到王参议 没有。紫玉说:“他就是。”作为董重里当县长后推行新政的一部分,县邮政局配 备了两辆自行车。骑自行车的邮递员比骑马带兵的冯旅长还得意,在交割这封不知 何人的来信时,甚至还问王参议会不会写字。王参议笑着回答:“我不会写日本字。” 王参议专心拆信的样子让紫玉特别失望,她要邮递员下次来时,莫忘了将傅朗西的 回信带来。邮递员挑逗地要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出来。紫玉再三说自己会写字,邮递 员还是半搂半抱前胸贴后背手把手地教她。紫玉的名字出现在邮件记录本上时,邮 递员吃了一惊:“你就是那个要董县长判决离婚的紫玉?”紫玉不高兴了:“你应 该说,你就是那个敢嫁给傅先生的紫玉?“不无后悔的邮递员还要去中界岭,他手里 还有一封鄂东行署某人寄给马鹞子的信。 看信的王参议突然瞪着眼睛:“这是写给你的!”紫玉接过来一看,果真是傅 朗西的亲笔信。 我妻:所写的信已收到了,看到你在文化上的进步我很高兴,也很感谢梅外婆 和雪柠对你的帮助。可是,你往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这件事一定要听我的,切莫 自作主张,更不能轻信与己无关的鼓动。这样做可锻炼自己独当一面的能力。上次 在电话中听你说可能怀上孩子了,当时我就想说,今日的环境还不适合你我生养孩 子。前些时,我曾读到一位很有思想的大人物的著作,这本著作是教我们如何打赢 抗日战争,其中一句对你因为月经来了而出现的悲观情绪很有帮助:在一定的条件 下,坏事会变成好事。月经停了三个月又来了,这对想生一个我们的孩子的你是坏 事,放在我们正在从事的伟大事业当中看却是好事。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月经来 了就让它来,你就别担心我会不会失望了!按我的想法,最好等胜利了再让你当妈 妈。当然,这事也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一朵花提前结了果,也不能将她掐掉。好 在你我夫妻现在相隔天涯,暂时不用为这事操心。为了不因日后相聚时的忘记,我 将想起来的一件事现在就告诉你。女人是否怀上孩子,除了看月经来否,还可以抚 摸乳房。如果乳房由柔软逐步变硬变大,不想生孩子的女人就要当心,想生孩子的 女人就可以高兴了。甚至还可以从夫妻间发生的性事多少来判断,女人刚怀上孩子 时,在丈夫面前会变得特别风骚,加上产道有了一定程度的肿胀,丈夫做性事也会 特别满意。这些都是你将来要细心留意的。还有很多事,见面再说吧。你能猜出写 这封信的日期,我就不在落款上写明了。牵挂你的丈夫。 紫玉羞得不敢抬头:“怎么会有这样做错事的?” 王参议已经猜到原因:“也许傅先生同时写了两封信,装信时将彼此混淆了。” 紫玉没有读出与细菌战有关的内容。王参议更是如此。了解此事的人都在等傅 朗西的另一封信。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七天之后再次来到天门口,以后每隔七天他都 会按时到来。一连三次都有柳子墨给雪柠的信,藏在咸安坊旗袍店里的柳子墨慨叹, 想在武汉买一部显微镜,难如上青天,再过一阵,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硬 着头皮回家,请神通广大的柳子文帮忙。 王参议猜测中的傅朗西的第二封信却没有再出现。王参议开始往自己熟知的国 民政府的一些秘密行为上想,那封给紫玉的信完全有可能被安插在邮政局里的特务 截走。如果真有那封写给自己的信,特务们是会迅速归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见 不到第二封信的王参议越来越百思不得其解。他反复琢磨:就算是写给妻子的信, 傅朗西也不应该只字不提民众大事,那些围绕月经去来、性事疏密的柔情蜜语明显 不是他的常态。紫玉给傅朗西的信由王参议修改过,字里行间表达的都是王参议恳 请傅朗西抽空回天门口小住的意思:夜里夫妻团聚,白天商议如何粉碎日本人的细 菌战。 傅朗西显然读懂了其中奥秘,所以才在回信的开头说出那样的话。 交情归交情,政治归政治。傅朗西不让曾经是对手,往后还有可能是对手的人, 太深地卷入他的夫妻生活,这一点王参议能理解。日本人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日本 人正在策划的对天门口的细菌战为天下有良知的人所不容,傅朗西却无动于衷,这 让王参议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渐渐地,在时光一次次穿透黑暗之后,王参议明白了 这封信里包含的一些意义。傅朗西刻意隐去时间、地点和身份,说明他目前处境微 妙。要紫玉学会独当一面,是在暗示即将有非常复杂的局面出现。还有那胜利之说, 应该冠以抗战二字,这是一年多来大家早已习惯的说法,笼统地说胜利之后再生孩 子,看来也是有意为之。在这些再也挥之不去的意识支配下,王参议断定第二封信 根本不存在。如此他便有了新的认识:傅朗西想用这种方法来暗示,他所代表的政 治势力正在受到死亡的威胁。 方便于细菌战的春季终于过去了,在南方高温的夏季里。生命力弱小的各类微 生物大都处在蛰伏状态,想要人为地将它们调整到亢进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梅外 婆还记得《细菌学课程》中的关键内容,她要长时间处在紧张状态下的王参议抓紧 时间调整一下自己,六十多岁的人了,稍有不慎,身心健康就会失控。况且接下来 的秋季,又是那些丧尽天良的人运用微生物作为致命武器杀人的理想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