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六 最美好的梦想从最后的长眠开始! 刻在墓碑上的这句话也是梅外婆亲笔撰写的。墓坑则是由段三国领着铁匠铺的 几个人挖的。王参议刚刚死去,肉身就被焚化了,留下来的些许骨灰连同几件日常 衣服,让十二个头的柏木棺材显得格外宽大。王参议的长眠之所与小岛北的墓地紧 挨着。这样的安排完全出于梅外婆的执意坚持。死的是人,埋葬的也是人,死的不 是罪恶,埋葬的也不是罪恶,没有理由不让两个对手在小东山上最终走到一起。否 则那些活着的罪恶就会变本加厉。 一身硝烟的冯旅长带着医疗队外加一个营的兵力匆匆赶到天门口时,由日本人 蓄意散播的致命的霍乱已经被梅外婆消灭了。 冯旅长倍觉惋惜,死于霍乱的王参议无法与自己讨论夏家山大捷的深远意义, 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这场战役带给他的快感。医疗队被段三国领着去西河两岸巡查, 从鬼鱼潭一带开始,所有通往樟树凹的道路都有冯旅长带来的士兵把守。 董重里提醒梅外婆,冯旅长这样做看来不像是防范杭九枫,可能还有其他目的。 王参议不在了,无人可以在冯旅长面前周旋。 一旦有难以预料的变故发生,梅外婆一定不要推却,能帮忙时一定要帮忙,能 出力时一定要出力。董重里说这话时很坚决:“不是我当不当县长,是别的原因, 一定有别的原因。” 来天门口祭奠王参议的冯旅长将一应事情布置妥当后,才问王参议临死时的情 形。梅外婆没说什么,她要董重里将王参议最后的遗言告诉冯旅长。 “我这一生从来都在享受荣华富贵,临终时却由好友陪伴躺在荒野中的草棚里, 浮生的两端我都到达过,如果有完美,一定就是如此。往后的事与我无关,哪怕种 种罪恶就在眼前,那也是上天安排的,我已无能为力!我想对梅外婆亲口说这些,可 我没有假牙了,声音太难听,所以上天让你来替我转达。我越来越相信,上天让我 走,是为了让梅外婆专心不二地拯救天门口。我为自己没有玷污她而庆幸,如果冯 旅长能够克服对雪柠的不良之心,我会更加庆幸,同时也是对冯旅长的祝贺。如果 冯旅长还能听我一次,那我就提最后一个要求,下一次傅朗西落难时,请高抬贵手 放他一条生路。没有他,杭九枫就会失控,就更难对付。” 董重里声明他说的都是王参议的原话。梅外婆赶到时,王参议还有一口气,他 对梅外婆复述这些话时,王参议明显地点了点头。 冯旅长说:“你敢说没添一个字,也没少一字?” 董重里说:“莫忘了,不当县长,我是最好的说书人!” 冯旅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将梅外婆和董重里打量了很久:“作为老朋友,王参 议的话我还是愿意听一听。” 董重里不为所动:“传不传话由我,信不信由你。” 冯旅长在不停地嘟哝:“王参议怕是去春满园的次数太多了,也想演一回死诸 葛吓退活司马。” 雪家书房里的气氛沉闷了许多。冯旅长再三说,他刚刚打了一个胜仗,心情很 好,大家有话尽管说。像是受到鼓舞,董重里说,往日许多事全靠王参议支撑,王 参议一死,自己无力当好这个县长了。冯旅长问董重里,是否不信任自己。董重里 说不被信任的是他董重里而不是冯旅长。心情很好的冯旅长没有皱一下眉头,还夸 奖董重里,希望他在县长的位置上干到抗战胜利,并且说,他会像王参议在世时一 样,替董重里说话。 不断地有人暗示该睡觉了。冯旅长说,再等一会儿,说不定有好戏看。坚持到 深夜,外面突然响起马蹄声。有人站在书房外面喊:“报告旅长,人抓到了。” “好戏真的来了!”冯旅长出门时,不无得意地看了看与雪柠坐在一起的紫玉。 时间不长冯旅长就回来了。几句闲话说罢。冯旅长突然说:“太奇怪了!在夏 家山那边,我这脑子里想到的除了杀人还是杀人,五大队的人头都快砍光了,还不 甘心。来到天门口,同梅外婆说上几句话,这颗心就变软了。紫玉,你去白雀园, 将丈夫领回来。”在座的梅外婆等人,无不大惊失色。 一会儿,傅朗西跟在紫玉身后来到书房。冯旅长站起来,该握的手握了,该说 客气话也说了。傅朗西也很坦然,掇茶杯的手一点不抖,嗑瓜子时的一举一动也很 优雅,不时地还冲着紫玉眉目传情。 冯旅长突然一改神情,单刀直入地问:“傅先生,你有省国民政府巡视员的身 份,我也不好说审问,当着大家的面,有一件事,请你据实回答。是不是你暗算了 我们的高政委?换句话说,当时,你在场吗?” 傅朗西说:“不,我只奉命监视。” 冯旅长说:“现在呢,你是去夏家山收拾残局吗?” 傅朗西说:“那边有残局吗?你想消灭的第五大队主力不是突破重围转移了吗?” 冯旅长说:“你是真人,我也不打妄语。打下夏家山后,我在俘虏的花名册上 打了四百多个红勾。算上战场上打死的,合起来不少于八百人。不管你记不记得, 反正我忘不了。当初国民政府批准的第五大队只许有五百人。要说有错也是你们错 在前面,国民政府按月发放五百人的军饷,从不克扣,可你们一直不听命令,明拖 暗挡硬是将这支队伍无限发展。按你的意思,主力成功逃脱了,那就是说至少有几 千人吧!所以呀,你们这类人从来就不能让人信任,不剿灭你们也是违背天理良心。 说个笑话,我手下的人后来问我,花名册上三十几个没打红勾的人怎么办。这些人 本来是要全部杀掉的,是我在打红勾时翻夹了页。既然漏掉了,就说明这些家伙命 大,我就下令将这些人取保释放了。” 傅朗西说:“这么说冯旅长已经收拾了残局。董县长也在,我趁此机会先向国 民政府方面通报一声,我回天门口是奉命处罚杭九枫。明知日本人在天门口搞细菌 战,即使有被马鹞子围歼的风险,他也应该支援。杭九枫不听调遣,除了撤去军职, 还应将他交由县国民政府惩罚。” 冯旅长说:“你也用不着耍这种滑头,同样按兵不动的还有马鹞子,国民政府 不可能只处罚杭九枫。‘’ 傅朗西说:“冯旅长了解我们抗战到底的决心,就不会说这种话。处不处罚马 鹞子是你们的事,杭九枫反正是要受处罚的。” 梅外婆适时地插话:“王参议确实没有错看傅先生。” 傅朗西不明白,董重里就将王参议的遗言重复一遍。 冯旅长兴致很高,他问雪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抓住傅朗西的。雪柠说自己 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冯旅长仍然将自己想到的话说出来:“傅先生刚从肥东县启 程,就有人向我们作了密报。那家伙并不是我们的人。我派人在燕子河一带设下的 第一道埋伏被傅先生躲过了,却没有躲过我设在鬼鱼潭边的第二道埋伏。我的想法 没错,傅先生与他们的高政委被杀之事牵连上了,所以那家伙才想借刀杀人。” 傅朗西笑了:“要说借刀杀人,谁也比不上国民政府!” 冯旅长笑得更响:“你以为我们今日还有必要这样做?” 傅朗西说:“只要冯旅长还记得联合抗日就行!”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了解。你们的高政委刚刚被杀死,贵党的领袖们就来电报 责骂。”傅朗西打断冯旅长的话,说虽然他没见过电报原文,内容已经尽知。冯旅 长说:“还有一种说法:高政委招革命的兵,买革命的马,有什么不好?我们开辟 的根据地为什么要让给国民党?离开大别山,我们就没有根据地呀——你晓得这是 谁说的?你不晓得?你怎么不晓得呢?如果我告诉你,这话出自你们的哪位领袖之 口,你敢相信吗?” “我只相信亲眼所见,就像冯旅长对本人的不宣而战!” “傅先生理解错了,我的本意还是请你来一起叙谈。说真的,先前的确有抓你 的意思,不然我也不会用一个营的兵力将西河两岸封锁得水泄不通。对我来说,最 大的失算是不该见梅外婆,不该听王参议的那番遗言。现在,你可以上紫玉房里睡 觉了。不要去别的地方,否则我可无法保证不出危险。” “我能否将你的话理解为软禁?” 冯旅长说:“就算是软禁,你也得报答梅外婆!” 傅朗西说:“你错了,梅外婆最不需要就是报答!” 梅外婆说:“傅先生也错了!这话就是最好的报答。” 傅朗西走出书房,同紫玉一起隐进曾经是杨桃起居的屋子。 紫玉房里没有立即传出欢爱之声。睡得晚的人,听到他们在说那封信。那一次, 傅朗西并没有像王参议猜测的那样用装错信的方式来暗示他们,而是真的写了两封 信。因为担心杭九枫对马鹞子的敌意太重,他特意在给王参议的信中写明,可以将 他的信拿给杭九枫看,让杭九枫绝对听从王参议和董重里的指挥。得知自己将写给 紫玉的信装到王参议的信封里,傅朗西禁不住将额头拍得山呼海啸。常娘娘用托盘 掇着两碗冰糖银耳汤走过来,听到声音不对,站在门外叫了两声。冯旅长留下来的 两个士兵上前,细细查看一遍,才放常娘娘进屋。常娘娘说的都是客气话,傅朗西 和紫玉说的更是客气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表示。说完客气话,常娘娘就走了。喝 完冰糖银耳汤,傅朗西和紫玉就开始做早就渴望的夫妻之事。 这边的急风暴雨刚刚停歇,雪柠房里忽然传出呼唤声。“家里一乱,澡都忘了 洗,痒得睡不着。常娘娘,你快起来叫人烧些热水给我用用。”常娘娘应声爬了起 来,自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将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提进雪柠房里。“你这身子,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看够。雪蓝都几岁了,你这乳房、屁股和腰,哪像 是生过孩子的,怎么看都是刚刚开苞的花朵。柳先生一去这么久,只怕他在外面想 你想成了花疯。” 这撩人的声音让守在紫玉门外的士兵难以自持,忍不住扒在门缝上偷看,另一 个士兵索性寻了一把椅子站上去,一只眼睛贴在窗缝上。背对门窗的雪柠,有时坐 在澡盆里,有时直挺挺地站起来。煤油灯光照映出的剪影上,眼看就要出现高耸的 乳房。雪柠一扭腰,又将其藏在身影的另一面。雪柠不紧不慢地洗完澡,穿上睡衣, 外面的两个士兵早已看得两腿绵软,听到常娘娘要倒洗澡水了,这才不舍地回到先 前的哨位上。 紫玉已睡着了,一股细柔的鼾声正在如丝如织地飘扬。不知不觉就到了早上, 常娘娘早早起来,冲着还在那里监视的两个士兵笑了笑,然后去敲紫玉的门,并且 叫着梅外婆,问她是多睡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进去伺候她起床。梅外婆在里面大声说 不睡了,越睡人越懒。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这不是傅朗西和 紫玉的睡房吗?” “你们是不是睡糊涂了?这是我的睡房,傅朗西和紫玉在隔壁。” 士兵们跑到隔壁一看,紫玉的日常用品,傅朗西随身带来的行李全在那里一五 一十地摆放着,床前的踏板上扔着一块沾有男女体液的黏糊糊的手巾,人却不见了。 士兵们从一间屋子跑到另一间屋子,都没有找到他们。冯旅长闻讯赶来,也不相信 眼前事实。 冯旅长在紫阳阁内转了一圈。院子里还散发着雪家女人特有的洗澡水气味。他 有所醒悟:“半夜里雪柠是不是洗过澡?” 梅外婆替雪柠回答:“从天黑开始,你们就在家里闹个不停,要洗澡只有在半 夜。” 冯旅长抽出皮鞭挥了一下,威胁要将两个士兵的眼珠抠出来喂鸡。“旅长想怎 样罚都行,哪怕枪毙我们也值!”“隔着老远看一眼就丢了魂,摊上这样的女人做 妻子,未必你们连小命都不要了?” “旅长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谁敢将这样的女人往床上拉,谁就会遭到天谴!” 冯旅长的皮鞭终于落在两个士兵身上,但不是惩罚,而是帮助他们从恍惚中清醒过 来。。 后来,冯旅长对梅外婆说:“你不该这样,为了偷梁换柱,连雪柠的贞节都不 顾。” “冯旅长,你年轻时没有偷看过女人洗澡?” “可是放跑了傅朗西,你所喜欢的安宁就来不了。” “这么说,傅先生他们想除掉你也没错了!” “这样说话,有些稀奇。凡事总得有正邪之分嘛!” “你可是亲口答应放过傅先生的。” “为什么要答应他?我是看你的面子,才让他夫妻团聚,能留下一颗种子、一 根血脉算他们运气好。我怎么会让他们远走高飞哩!夏家山的那帮家伙没有逃脱, 我还可以考虑将他驱逐到大别山区之外,第五大队的主要头目全跑了,加上傅朗西, 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还是放人好,不要杀人,你杀的人够多了。”梅外婆还说,从来天下英豪都 是杀人如麻,嗜血成癖,所以个个不得好死。就说小西山上关老爷庙中供奉的关羽, 后人敬他的不是水淹七军,不是于千军万马中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而是在华容 道上放曹操一条生路的义气。 在冯旅长同梅外婆说话的同时,他手下的士兵将天门口里里外外前河后山反复 搜了几遍。停在西河两岸准备下行的簰上满载着大大小小的皮油,士兵们懒得动手 将它们掀起来,瞄着皮油的腰部,一枪打过去。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某只簰上的 皮油中流出一一股殷红的血。士兵们一齐喊起来,然而藏在被挖成空洞的皮油里的 人不是紫玉,更不是傅朗西,而是西河右岸某个富人的三姨太。 给富人当三姨太的女人同一个进山收皮油的武汉人好上了,本想私奔,一颗意 想不到的子弹击中了她的胸膛。在几百名不遗余力的士兵面前,从上街到下街,一 宗宗瞒着妻子或者丈夫,给别的女人准备的首饰与布料,给别的男人做的布鞋和绣 花鞋垫,都被士兵们搜了出来,一对夫妻想要藏身于天翻地覆的天门口实在是太难 了! 但是紫玉和傅朗西做到了这一点。冯旅长不得不接受他俩不翼而飞的事实:“ 看来还得打仗!留着一个像样的对手也好。” 冯旅长不是关羽,傅朗西也不是曹操,梅外婆甚觉惋惜。看上去这次事件颇有 几分华容道的味道,却不是梅外婆本意。冯旅长不想再在天门口呆下去,一声令下 队伍就全开拔了。 梅外婆突然问:“你来天门口,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冯旅长将目光移到一边,想了一阵才说:“冯某出入沙场几十年,从没真心服 过谁。自从遇见梅外婆您,我才算大长见识。不瞒您说,这次来本想将雪柠带走。 柳先生回不来了,为什么让雪柠守活寡!来的时候我勇气十足,可现在我只能说说 而已。王参议说得对,雪家女人是雪花做的,既好看又动人,可以往心里放,却不 能往身上放。雪柠啦,只怕将来比您还厉害,隔着皮肉就能将男人心里的棱角磨平, 坐在家里就能让男人有力气却拿不动刀枪。我是不会不当旅长的,没有军队我将一 事无成。所以就算我怕你们了!”冯旅长拿出一封信后跃上马背,狂笑着绝尘而去。 冯旅长交给梅外婆的信,是柳子墨写给雪柠的,信封上的字却出自陌生人之手。 为了避开日本人的检查,此信是被叠成纸团扔在街上,再请捡到的人转寄给你。 若幸运你将能读到它,务必将下面的内容速告王参议及冯旅长:日本人真的要对天 门口进行细菌战!这是中田翻译官亲口说的,执行此秘密行动的是黄水强等人。日 本人一方面要他们利用专门器皿携带霍乱弧菌进行投放,另一方面蓄意让黄水强等 人感染上霍乱,既是为了灭口,又让他们作为活体传播霍乱。日本人看管太严,我 还是找不到能逃出樊笼的机会。另外,中田翻译官可以盖棺论定了。 他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他在东京的妻子成了一位海军军官的情妇。几天前, 中田已经像小岛北那样剖腹自杀了。 细菌战已经过去了,日本人和黄水强还是遭到大家的痛骂。 确信冯旅长已经走远了,梅外婆让董重里去到小东山上,在王参议的墓碑上轻 轻拍了三下。墓碑一倾,傅朗西在前,紫玉在后,嘘着长气从墓洞里钻出来。等他 们洗完澡除去浑身的阴气,董重里才说,就像冯旅长破天荒放过傅朗西,每个人都 有可以救赎的时刻。梅外婆没有说话,雪柠也没有说话,二人相对,四只眼睛里都 是水汪汪的。她俩的伤感是一样的,柳子墨好久没来信了,收到如此艰难的一封信, 从头到尾竟然没有半个字说说雪柠,可见他的处境有多糟糕。直到最后,梅外婆和 雪柠也没哭出声来。反倒是董重里,看到影子般跟着紫玉的傅朗西,双手捂住脸, 一边嫉妒地说紫玉和傅朗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边对天长叹为何一念之差便让杨 桃万劫难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