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八 傅朗西和董重里在樟树凹见面时,董重里的气色明显比不上眉飞色舞的傅朗西。 “靠说书吃饭的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耳朵灵,听见声音就能明白对方肚子里的 蹊跷。” 在吞吞吐吐的董重里面前傅朗西一点也不拐弯抹角:“你用不着顾虑重重,从 前那样多好,有话就说,说不清楚的还可以吵架。 是不是遇到翻不过去的陡坎了?“ “鄂东行署接连打电活来要我去述职,质问我为何违抗命令,给你们提供给养。” “董先生做事一向严谨,鄂东行署不应该晓得这事呀!” “我这次来,就是想弄清傅先生是否在使暗渡陈仓之计。” “是的,我是有这种设想,可惜没来得及亲手做。先前我说大话,你当县长不 会短于三个月,也不会长于半年,没想到你干出了奇迹,一直撑到今日。柳子墨的 哥哥当了汉奸,王参议死于日本人的细菌战,没有人在背后撑腰,一个人能在国民 政府里当官,你我往日就用不着齐心协力搞暴动了!不是我吓唬你,这种电话是秦 桧杀岳飞的十二道令牌,你去得了三里畈,只怕回不了天门口。” “可梅外婆要我放心去,身正莫怕影子歪。” “这种事就不能听梅外婆的!别人起了杀心,她还要将脖子洗得干干净净,不 怕自己头颅落地,却担心脏了人家的刀。” “正因为你我一同出生入死过,我才来问问你。” “你有没有对谁动过杀机?” “有。林大雨。我总觉得梅外婆和杨桃是被他害的。” “你看看,很多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真正的原因。” 屋前屋后的大樟树先黑了。无须傅朗西吩咐,紫玉已经张罗出几个像模像样的 菜。傅朗西正要请董重里就座,阿彩从门口闪进来,连连说她早就闻到好菜好饭的 味道了。为了陪董重里,阿彩喝了不少酒。说起来多数是替别人喝的,紫玉要给董 重里敬酒,阿彩马上说,傅朗西这一回来,有可能让紫玉怀上孩子,所以酒要少沾。 傅朗西要给董重里敬酒,阿彩又说,且不论傅朗西肺上的毛病有没有好断根,为了 让紫玉早日怀上孩子,这酒也只能打湿嘴唇表示一下。加上董重里的回敬,紫玉和 傅朗西的酒,几乎全让阿彩一个人喝了。似醉非醉之际,阿彩深情地叫着董重里的 名字,希望他这一次再也不要走了,同傅朗西一道做独立大队的主心骨。傅朗西没 有接着这话往下说。紫玉送阿彩回屋里休息了,他还是只劝董重里绝对不要冒险述 职。 与拖拖拉拉不肯善罢甘休的秋天大不相同,在俯瞰天门口的天堂深处,有一阵, 两个人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傅朗西于是像阿彩早就预料的那样,极为果断地邀请董 重里回来:“只有由你来指挥独立大队我才放心。” 董重里顿时觉得内心受到空前洗劫,只剩下一片哗哗啦啦的枯枝落叶。本来还 在犹豫的他突然决定:“我是一县之长,没有理由不向上司述职。”傅朗西没有再 勉强他。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就要下落雪了。有一天,阿彩在半夜里大声叫着:“董 先生!董先生!”正在起夜的紫玉听到阿彩在说梦话,忍不住摇醒傅朗西。傅朗西 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是不是对董重里有想法了?”“这就对了。你应该 早就发现阿彩看董重里时,目光比天亮前的星星还亮。”傅朗西当时没说什么,早 上醒来,还没来得及想起夜里的事,阿彩就在外面报告,她要趁早带几个人下山。 阿彩说走就走,完全是过平安日子时免不了要使小性子的女人脾气。有紫玉 在一旁相劝,傅朗西没有特别气恼。阿彩从山下回来后的样子让傅朗西仅有的一点 怒火也熄灭了。对傅朗西来说,阿彩带回的消息既好又不好:董重里果然被撤职了, 撤职后的董重里生死不明。傅朗西心里暗暗叫苦,董重里不回,坚守天堂、钳制国 民政府的各类武装、壮大自己队伍的计划就得采取其他谋略。阿彩红着眼圈说,梅 外婆给冯旅长打过电话,冯旅长说他没杀董重里,人在哪里他也不清楚。冯旅长没 有必要在梅外婆面前隐瞒。想当年董重里只是一个小小的说书人,一步步折腾到手 眼通天的柳子墨替他说话,连撤他的县长之职,都要向上层层报告,真要动手取他 的性命,岂不是想将大别山当成羊群来赶。在这类事情上,梅外婆格外相信傅朗西 的判断,她请段三国到天堂向傅朗西请教。傅朗西一点也不含糊,指着阴云密布的 西南方向做出了自己的断言:“董先生肯定去了武汉,就像当年从独立大队逃走那 样,想在武汉摸清当前局势。”见阿彩不相信的样子,傅朗西又说:“天落下来有 我撑着,董先生若是没有去武汉,我负责赔一个大活人给你们。” 傅朗西的话太厉害了,大家都表示认同。董重里已经出走过一次,在外面转了 几年,电没有人去请,便一个人回来了。天门口是个好地方,小岛北有能力却没有 摧毁它,狗头从广西一路找到湖北,才选定将女儿安排在此。所以,不管有没有结 果,董重里还会返回天门口。 在等待董重里的那段时间里,阿彩总喜欢拉着紫玉找一处没有人的大树底下或 者岩石后面说话,她们有时喜笑颜开,有时又哭哭啼啼。 为了表示对紫玉的尊重,傅朗西从来不问紫玉同阿彩在一起做些什么。心情好 的时候紫玉会说:“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无论别人如何我都看不上眼。”“会不会 有那么一天,你嫌我了,要我走得远远的?”若是说后面这句话,紫玉的心情一定 不好。有一次,傅朗西正在为紫玉脱掉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背对着他的紫玉突然转 过身来紧紧搂着他,仿佛不如此就会失散。傅朗西也失去控制,冲动地说:“我晓 得,这些时候阿彩一直同你议论与杭九枫离婚的事。” 紫玉先是大惊失色,过后又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这样,阿彩想学我,也与 杭九枫离婚。”紫玉奉劝阿彩的话让傅朗西非常满意:“我对阿彩说,杭九枫可不 是一般的人,他有翻天覆地的能耐。眉对目,口对心,锦瑟对瑶琴,晚钓对晨耕, 千愁对一醉,虎啸对龙吟,只要天生就是一对,就是想拆也拆不散。说得再直一些, 阿彩头上的癞痢是怎样诊治好的?不是杭九枫带她参加暴动,当时雪家的人都死光 了,未必就她命大能活下来!现在她有了假发,表面上看是件好事,要是从此忘了 自己的底细,那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夫妻二人紧抱着睡到醒,紫玉柔情蜜蜜地告 诉傅朗西,她感到有个很小很小的东西在肚子里扎下根了。傅朗西高兴一阵后,又 续上夜里没说完的话:“要不停地劝阿彩,直到打消她的离婚念头为止。不能让她 那样做,动摇杭九枫,就是动摇军心。” “如果她铁了心要离婚,不答应她,就会生出麻烦来。” “只要不通敌不叛变,出点麻烦也不要紧。” 紫玉将傅朗西的话婉转地传给阿彩。阿彩从嘴巴到心里像一根打通关节的竹子, 风一吹便呜呜响:“离婚离得好时,可以增强战斗力。” “你要想好,最好要等你所心仪的男人说出一句落在地上叮当作响的话,才能 开这个口。”同为女人又有离婚经历的紫玉,用活活练出来的本事让阿彩答应暂时 按兵不动。 落雪又化雪,再落再化,再化再落。平均算来天门口一年到头也就落三场雪。 然后春天就来了。随着季节变化,马鹞子带着自卫队离开中界岭,重回天门口驻扎。 从西河里爬起来的春风,顺着山坡一股股地吹进天堂。阿彩越来越喜欢带人下山侦 察,偶尔还会钻进天门口,坐在段家的桌子边陪一一镇吃顿饭,尽管马鹞子没有表 现出任何刁难的样子,傅朗西仍要每每严厉批评阿彩,这种冒险太不划算。傅朗西 明知阿彩这样做的动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董重里,却不好明说。 这一天,樟树凹被一团团的浓云遮蔽着,女人们不想自己的头发被云层里细小 的水珠打湿,躲在屋里不敢外出。傅朗西担心发生意外,亲自去几个重要的哨位上 查看。半路上,他听到哨兵在云雾深处厉声喝问,接下来的回答竟然那样熟悉。傅 朗西急匆匆地迎上去,拉着站在云缝里的董重里就往天堂深处走。 “我早就说过,董先生会回来的,独立大队是他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家!” 紫玉盯着过于激动的阿彩,担心她马上要和杭九枫离婚。好在阿彩还懂得分寸, 只说董重里能回来,真让人高兴。董重里主动开口,要傅朗西弄些酒来,他要一醉 方休。时间不长,酒就烫好了,下酒的菜也有了。大约喝下二两酒后,董重里猛地 一放酒杯:“天下之事太吊诡了,吊诡得让人不好说不公平。” “不就是一县之长吗?以你的才华应该当省长。”哪想到傅朗西也会猜错了董 重里的意思。 “用天门口的话说,县长算个卵子。若不是亲耳所闻,光听别人说我也不会相 信。小岛和子不仅没死,还同柳子墨住到一起了。 柳子墨就住在咸安坊梅外婆从前的房子里,一辆黑色小轿车整天停在门口,柳 子墨出门时,必定坐进轿车里。之所以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是想同柳子墨见上一面。 从头到尾日本人只给了我一点机会,柳子文也帮不了我,只说柳子墨爱吃老四季美 的汤包,我特意去汤包店里等他,前后有十几次,见上面的只有一次,也就是彼此 看上一眼,嘴唇都没办法动一动。我在柳子文家里同柳先生打了几次电话,因为日 本人在窃听,我一个字也不能说。柳子文先提问,然后由我来听。柳子墨并没有同 日本人合作,只是在进行日常的气象预报。柳子文说,其实柳子墨早就想逃跑,又 怕自己走后,还有其他学气象的人为日本人提供气象情报,那就要弄巧成拙了。 我在武汉等了又等,柳子墨还是什么也没做。倒是柳子文的话提醒了我,让柳 子墨多留一阵不见得是坏事。“很长的一席话让吃惊不已的几个人慢慢冷静下来。 “这些话你都对梅外婆和雪柠说了?”“你以为我会这样苕?”董重里冲着傅 朗西正话反说,他是顺着西河右岸直接来到樟树凹的,“我没在天门口露面,我不 知如何对她们说这些。” 紫玉小声叫起来,这种事最让女人伤心可不能想说就说:“小岛和子没死,雪 柠该怎么办呢?” “说不定这是一件好事!”阿彩所说的又不相同,“柳子墨到底能不能脱俗, 做出来的事与九枫有没有区别,还得再往下看。” “只要柳子墨不回来,就不要对雪家人说这件事。也不要让我们这些人之外的 任何人晓得。” 听见傅朗西在叹气,紫玉连忙将话题叉开,从女人这方面来说,小岛和子投海 自尽却没有死,让她了却心愿同柳子墨重逢,也算是她的福分。喝完酒大家继续感 慨一阵,傅朗西睁大眼睛看着紫玉和阿彩。二人便知趣地退到门外。 剩下两个人,傅朗西直率地帮董重里分析,这一趟,从离开到回来,他都专门 来樟树凹,说商量也像,说预告也成,反正都能说明他心里还是很在意独立大队的。 既然县长不让他当了,何不回来当指挥长!董重里去鄂东行署述职时,傅朗西就接 到命令,让他尽快将手中各项事宜安顿好,准备去新岗位上工作。因为等董重里, 傅朗西专门递了一个报告上去,希望多给一些时间做准备,这才确保自己一直拖到 董重里回来。一个时期以来,独立大队既没有同政府军及自卫队方面发生冲突,也 没有主动攻击日本人或者受到日本人的扫荡,对一支善于在战火中生存和发展的队 伍来说,这种状态并不好。枪一响,是敌是友,清清楚楚,刀对刀枪对枪地干就是。 眼下这种情形,阿彩等人是难以做到游刃有余的,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 地。思来想去,只有请董重里回来指挥这支队伍。话都是傅朗西说的,董重里直到 最后才表态,给他三天时间,然后再作决定。 三天过去了,董重里要求再给三天。实际上,董重里考虑了三个三天。 “我可以留下来,条件是这支队伍只能同日本人打仗。” “没问题,这正是我的想法,只有这样才能保存实力。” 当天傍晚,在独立大队的收操仪式上,傅朗西宣布由董重里担任指挥长,阿彩 则由副政委代行政委之职:“大家都明白我对独立大队的感情之深。我将独立大队 委托给董先生,同时电要求各位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于董先生。在此异常复杂的形势 下,惟有董先生才能带领大家,沿着既定的预案,走向我们心中想要的胜利。”说 到深情处,傅朗西的声音在颤抖。 与傅朗西完全相反,董重里眉眼之间异常冷静:“我曾经离开过大家,今日我 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