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衣带渐宽 第四节 先对自己狠! 先对自己狠!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六号下午,我站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入境长廊的尽头,远远 张望走出来的旅客。 三个人影逐渐鲜明,一高一矮,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甩动着小背包的男孩。 离台整整两年六个月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在美国团圆了。 把重重的行李拖进我新买的房子,还没等儿子去参观屋子,我就叫他坐下: “来!这是爸爸特为你买的钢琴,弹一曲!” 男儿当战死疆场 我是很强势的父亲,我太太直到二十年后还常怨,当我在中视工作,从欧洲采 访一个月回家的时候,五岁的孩子过来抱我,说好想爸爸,我却立刻要他背注音符 号和英文字母给我听。 现在我更强势,我必须要儿子在异乡能尽快适应,我还要他继续学中文,别忘 本。所以当邻居洋孩子都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儿子却常一边擦眼泪,一边背《岳阳 楼记》。 他得跟着我跑步、打球、比赛跳远。我是“狮子”,不会让孩子,狮子的父亲 认为初生的婴儿应该放在山涧的冰水里洗澡,才能强壮;狮子的父亲认为男孩子不 能哭,哭就是孬种;狮子的父亲会教育孩子:“男儿当战死疆场,以马革里尸还故 乡。” 狮子的父亲对自己都不妥协,怎么对孩子妥协? 两代的冲突 问题是“狮子”有个已经进入“婴儿阶段”的老母亲。 于是家里有了冲突。 每次我管儿子,老母就出面干涉,她说得很有理——“想想当年娘怎么待你, 考得好考不好没关系,你还不是长到今天好好的?”“家财万贯三餐饭,广厦千间 一张床,何必争呢?争来争去又如何?要知足啦!” 她讲得有理,问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接受七十岁老人的人生观吗?如果当 年她叫我“不要念了”,我就不念了、不拚了,我能有今天吗?人要超越自己,如 果够吃够喝,就知足了,能有今天的人类文明吗? 人就因为不知足,就因为要追求超越,所以会好上加好、精益求精。应因为有 内在那股自制的力量,所以能在想吃的时候不吃、想睡的时候不睡、想玩的时候不 玩。人不是跟别人战斗,是在跟自己战斗,就算没有外面的敌人,人也应该在心里 以自己的惰性为敌,不信自己办不到! 我跪在地上磕头,求母亲不要阻止我管儿子。 你必须成功,因为你不能失败! 愈是经过困顿的“骆驼”,有一天成为“狮子”,越会凶猛。因为他的成功得 来不易,因为他曾经忍辱负重。他对自己都不客气,怎么对别人客气? 兼任“中视”驻美代表时访问现为美国劳工部长的赵小兰。 当成吉思汗、拿破仑、恺撒带军出征的时候,他们岂知道休止?他们又有多少 节制?就因为有这样的人,历史上才会突然出现横跨欧亚的帝国和横扫千军的英雄。 没有一只“骆驼”会横扫千军,也没有一个“婴儿”能横扫千军。骆驼如果不 能化身为狮子,它就只能横过沙漠,兢兢业业地守成。 我是“狮子”,在短短两年半间,我不但用开画展赚的钱买了房子、进了研究 所,而且受聘为大学的专任驻校艺术家的‘中国电视公司’的驻美代表。我白天在 学校上班上课,晚上在家里收学生,夜里为学生裱画,假日去中文学校教国画班。 我还要写作、绘画和继续大学时就开始的研究工作。 四十几万字的《唐诗句典》在台湾出版了;我专门探讨中国山水画符号的《山 水写生画法》,也在美国出版了。 我和妻就像在台湾一样,去曼哈顿第五街的书店,一家一家地送书。第五街不 能停车,我必须由行李箱中把一大包一大包的书,以最快的速度抬进书店。我坐骨 神经痛的毛病,开始浮现。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翠! 狮爪逐渐温柔 当然,“狮子”总是有报偿的,很快的,我由连栋的小房子,搬进独栋的大房 子。屋后有个不小的院子,接着一片森林,使从小就爱莳花种草的我,又能重拾一 些园艺的乐趣。 我开始注意飞花落叶,在冰雪下找小草们春天的消息。也总是秋天一早就冲到 后院,看我种的菊花是不是已经绽放。犯子帮我由森林里运来腐殖土,使我种的瓜 豆蔬菜番茄都长得特别茂盛。 有时候站在我的菊花前,竟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触。 冬天,由我卧室的窗子,隔着落尽霜叶的树林,往远处望,使我又想起晏殊的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 每次暑假到台湾,九月回到纽约,把在台湾出版的新书拿出来,都有一种满足, 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觉得人生正在丰收的时期。而每当我在台北,想自己院子里的 瓜果可能疏于照顾的时候,都涌起“田园将无兮,胡不归?”的感叹。 我的作品开始变了,写田园的散文大量出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 画面作品里一再地重复,禅玄趣味的小说也逐渐产生。 我出版了《点一盏心灯》,许多人都说更深入而醇美了。只是,狮子的爪子也 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