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蓦然回首 第三节 少年老成的可悲 少年老成的可悲 如果我有一个在背后盯着、惟恐我一刻不读圣贤书的母亲,我能有今天吗?我 的想像力能够在往后的岁月驰骋吗? 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我带着八十岁的老母,回到她暌别四十多年的北京。亲 人都还在,且添了许多子子孙孙,母亲仍能拉着病床上的老人一起掉眼泪。而我最 惊讶的是,原以为只有我老娘会做的烙馅饼,怎么连我堂姊的女儿都能烙得一模一 样。至于那些晚一辈,对我感兴趣的,则是为什么我说的许多话,竟是他们早已不 用的北京土话——“您怎说的就像我爷爷讲的?” 太师椅文化 有一天去一位亲戚家,主人特别让我坐个黑不溜秋的太师椅。到北京一个多 星期了,跑了北海、颐和园、圆明园,又上了长城,我坐骨神经痛的毛病正犯。坐 进那椅子,把上身紧紧靠着椅背,觉得好舒服。 “这椅子真舒服!”我说。 “什么?”旁边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叫了起来:“天哪!硬邦邦的难受死了, 我宁可坐地上,也不坐那太师椅,那是老人坐的。” “真的啊?”我笑问他:“那为什么以前的人都坐这种太师椅呢?” “都是老的坐,所以叫太师椅。” “那么年轻人坐什么呢?”我又问。 “年轻人站着,年轻人算老几?” 年轻人算老几 年轻人算老几? 回到旅馆,那句话还响在我的耳际。 为什么在传统的中国,什么都以老一辈为中心,连椅子都不例外? 老人领导了一切,老人说的就是对,因为他比你多活了几年。老的品牌就是好 的,有古意就是高雅的,学画先要师古,学文先要熟背圣贤书。 问题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有年轻人的眼睛与心灵,可以表现他们想要 的东西,何必一定“言必称古人”呢? 为什么同样是古国,在意大利抬起头来,看到的全是古迹,那些大理石像上的 灰尘和鸽粪堆得老厚;有些古城,活像回到上上个世纪,但是意大利人设计的时装、 家具,却又都是最新潮的呢? 禁锢的心灵、老去的文明 课堂上那批老家伙的声音又响在我的耳边—— “年轻人应该学年轻东西,如果太早灌输他们退隐、退缩的想法,恐怕会影响 他们的动力。” 于是我想,我们自小读的论语“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成事不说,遂事不 谏,既往不咎。”还有那处世箴言“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吃亏方是福”、 “退一步海阔天空”,会不会影响了正该往前冲的年轻人? “十年寒窗无人问,”为的难道只是“一举成名天下知”?读书的目的难道只 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果年轻人真这么学、这么想,会是国 家之福吗? 更重要的是,那十年寒窗,可能正是人一生中最浪漫、最具有创意的时候。没 错!那可能还是“骆驼”的阶段,理当拼命学习;只是如果这学习,使心灵僵化了, 把思想禁锢了,当有一天功成名就,想回头重拾“五陵少年”的情怀,还办得到吗? 年轻人要自觉地超越 我开始感谢中学时母亲对我的放任。那时候,她已经老了,老得不愿再要求我, 所以我能一大早搁下一句话“我去爬山”,她再回一句“早点回来”,我就能在深 山里冒险一整天。所以当我念书没心情时,我能写文章、写诗,而且把那些灵感用 到我二十三岁的处女作《萤窗小语》之中。 如果我有一个在背后盯着惟恐我一刻不读圣贤书的母亲,我能有今天吗?我的 想像力能够在往后的岁月驰骋吗? 我后来的拼命用功是自觉的,自觉我应该超越,自觉生命是无法逃避地往前走, 而非功名利禄在前面诱惑、父母师长在后面鞭策。 管你怎么说,我非走不可! 古老的椅子不适合少年人坐。同样的,是否古老的思想不适合少年人学习?年 老的价值观不适合少年人遵循? 就像我的母亲,当她在四十九岁时吼出来的“不要念了”,绝对不等于她在六 十岁时忧心忡忡说出的“不要念了”。 那么,孔孟、老庄这些古圣贤,他们会不会也在不同的年龄,在“狮子”或 “婴儿”不一样的阶段,说出不一样的话呢? 那些话是真理,是他们历经几十年人生岁月之后的感悟,好比一个从沙漠那边 过来的旅人,对正要出发往“那边”去的我说“别去了!那边不怎么样,跟这里也 差不多”的时候,我难道就真不去了吗? 抑或,正因为我年轻、好奇、勇于冒险,或心底有那么一股力量在燃烧、在催 促,所以,依然往前走去? 为什么历史上有那么多人,正当盛年,却突然辞官退隐,而且被后人推崇为 “高士”、“贤人”、“君子”、“典范”? 中国“崇古鄙今”“尊耳卑目”的传统和死命鞭策子女长大,再教他们老成持 重,却处处以老人为中心,不以年轻人为中心,使年轻人好像急着老去的做法,是 不是害了中国几千年? 大概每个少年都曾有这样的冲动吧——小时候,想自己在树上盖个小房子,住 在里面;大一点,想一个人离开家,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