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情 我早生华发,未 30 岁,已经花白了许多,每有朋友问,便自嘲说: 不正像是“七紫三羊”的毛笔吗? 同辈少有不知七紫三羊的,记忆好的人,甚至叫得出“集大庄、文清氏”或 “老店林三益”这些制笔厂的名字,只因为早期的中小学生,多半都跟这种毛笔打 过仗。 “七紫三羊”正如其名,笔尖一段黑毛,约是那占全笔十分之七的所谓“七紫” ;后面近笔杆处,包了一圈白色的短毛,则是占十分之三的所谓“三羊”。紫毫性 刚,作为笔的中柱,有利于运锋转折;羊毫性柔,像是棉花般吸水,可以补紫毫载 墨的不足。一主内,一主外;一在前线作战,一在后方供输,两者原该是最佳的搭 配,但不知是否偷工减料,抑或因为幼年溺管,常觉得笔锋毛太刚太少,写小字时 扭来扭去,作大字时又嫌硬。临柳公权尚能称手,若逢颜鲁公,就力不从心了。 小时候写毛笔字真是苦差事,每次把笔插回套子,稍不小心就会折损笔毛;笔 上潮湿的时候,直往外冒墨泡,溅得四处都是,笔干时又怕粘在套子中。尤其是放 假之后,小小一支笔管,插在铜制的套子里,早已凝固成一杆枪,左摇右撼拔不出, 硬拉出来,但见一截空笔杆,毛笔尖却留在了套子中。 每次掉了笔头,母亲总先沾些松香粉,放在火上将松香烤化,再即刻插入笔杆 里,不一下子就坚固了。这时我便会拿到水龙头下,打上肥皂,将那千年黑垢一并 洗净,只是不知毛笔为什么那样吸墨,不论洗多少遍,还是挤得出黑水,也绝对没 有办法把羊毫恢复新笔时的洁白。 不过有些同学是只用“七紫”,而不用“三羊”的,他们泡笔时,我发开那紫 毫的笔尖,笔腹以上,羊毫的位置则一律不动,据说这样特别好使力,我曾借来用 过几回,觉得像在用羽毛笔。 羽毛笔在中国是不流行的,何况那时大家早用了自来水钢笔,不过我倒是私下 自造过几支,方法是捡公鸡的翅膀大羽毛,用刀片将羽茎削成斜面,再于尖端处垂 直切一刀,完全成为钢笔尖的样子。 只是用这种上造的羽毛笔别有一种钢笔所无的趣味。 这是因为羽毛不似钢铁的坚硬,随着运笔的轻重,能变化出许多粗细不同的线 条,正像是西洋中国世纪羊皮书上的字,有一种特别的立体效果。此外羽毛笔还有 一妙,就是书写时沙沙作声,随着笔划的轻重转折而抑扬高低,除了实用价值不及 钢笔耐久,在艺术表现上,羽毛笔显然跟中国毛笔一样,更具有变化,也更贴心。 小学时,签字笔尚未发明,不过我也早已尝试,用厨房洗锅的“轻石”,靡成 小小的尖头,再配上自来水笔的笔管,由于轻石多孔而吸水,笔管内的墨汁自然顺 石而下,颇能写上一些字。 只是我这自造的签字笔太不耐用,笔尖又脆弱易折,为此我弄脏了不少本子, 受了许多责骂,但后来想想自己是最早使用签字笔的人,倒还有几分得意。 似乎在签字笔发明之前,原子笔就流行了起来,也便总可以见到染得一身一脸 原子笔油的人,和写在这一面,不久之后全透到纸背的情况。 早期的原子笔虽然滑,惹起麻烦却比钢笔和毛笔严重多了,钢笔水怕“退色灵” 和漂白粉,弄脏了好洗。 墨汁虽难洗,但容易干,也便少出意外。唯有原子笔漏油时,不但洗不净,而 且随时可能遭到暗算,甚至落笔时停在纸上的厚油渍,也能染得一袖口。 此外原子笔最怕碰到光滑的东西,纸滑它不滑,硬是写不出东西,我曾经痛恨 一个数学老师,就用白蜡烛将作业全部薄薄打上一层,作业发回来时,果然看见上 面上大堆重复又重复的“勾痕”,相信那数学老师必定报销掉好几支原子笔,且还 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呢! 高中开始学国画,启蒙指定的毛笔叫“天下为公”,名字十分堂皇,笔势却并 不伟岸,短短的褐色毛,大约是黄鼠狼身上借来,至于价钱,可是远在七紫三羊之 上。 果然一分钱一分货,这天下为公居然为我开启另一片天下,我用它画鹿角一般 尖细的树枝、瀑漏的水纹、柔柔的勾云,又械笔侧锋地表现出斧劈皱坚硬的岩石, 我开始了解,一支好毛笔,不但可以软硬兼施,而且是“小大由之”。中国毛笔的 特色,是能具备“尖,齐,圆,健”四德,即使用的是大笔,如果掌握那尖细的笔 锋,仍然可以画须发昆虫;即使用的是小笔,如果用力按压、缓缓出锋,也能表现 粗实的线条。 小时候,父亲扶着我的手练字,说是握笔的手心要能放得下蛋,我那时手小, 摆不下鸡蛋,便把个鹤鸽蛋塞在其中。母亲看我写字时,则说笔要抓得紧,即便有 人偷偷从后面抽笔,也要不被抢去,我便猛力地握笔,把手指都掐出血痕。至于听 说“眼观鼻,鼻观心”,“笔杆要对着眉心”,更一味模仿得差点成了斗鸡眼。 直到学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指实掌虚”,“气静神、”。原来握蛋的意思 是说手指要灵活运动,而非像是抓棍子般死板;抓得实和鼻观心的意思,则是指注 意力要集中,将自己的“精神”,通过时、腕,指掌,传达至笔尖,而不是松散不 经意的随便涂抹。 渐渐发觉小小一管,密密千毫之间,居然有这么许多天地;而那每一根线条, 每一滩墨沛之中,居然有那样多的情思与韵趣。 也渐渐发觉,这手中的毛笔,居然成为一种会弹奏的乐器,将那许多无声的声 音,用层层轻重高低的音符,交织成一篇篇交响的乐章。 于是公孙大娘舞剑,长年老舟子的荡桨,乃至锥画沙、屋漏痕,这许多古人顿 悟用笔之妙的抽象故事,也便不断在脑中浮现,而有了新的体会。 从天下为公、兰竹、白云、山马、长流,到那叶筋、根取、红豆,精工,我也 便渐渐发觉,笔毫之刚并非腕底之刚;而毫未之柔也并非腕下之柔,从线条之转折、 笔锋的转折、指掌之转折,乃至心灵的转折,根本浑如一事,心转笔转,有时觉得 每一支笔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有一年到日本京都,名山古刹间看到一矮墙围起来的上百方尺之地,中间叠石 如塔,塔底苍劲地刻着“笔家”两个斗大的字,但不知这写笔家二字的笔,是否也 葬人了家中,又不知那用笔之人,是否也随之地下。 笔为人用、为人用笔、用笔为人、用人为笔。 我在碑前仁立良久,觉得数十年用笔的自己,在这宇宙之中,何尝不像一支笔。 到头来,必然是销得断毫枯管,问题是:笔下耕得出多少心田?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