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宝 吉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我也有三宝,画匣、军毯、毛毛毛衣。 吉林的三宝,能够让使用它们者度过严寒的冬天。我的三宝,也许着我走过异 乡漫漫的冰雪旅途。 画匣,该说是个画箱,只因这它长不过一尺半,宽不到半尺,所以称之为匣。 实则亦不是画匣,应应该是一种装乐趣的护盒,是我在中华商场的乐器店买的。 赴美前,正愁画具没有地方摆,经过乐器店,看见大小适中,黑色胶皮画,且 带着边缘护条、双锁与把手的小匣子,顿时灵时一动,便买了下来。 匣内原隔为二,衬着黄色的丝绒,想必是用来放置可以折叠装卸的管乐器。我 便将较窄的一侧用来搁笔,又将较宽一侧隔为三部分,中间放一块方形石砚,左侧 置水彩、墨及橡皮、小刀等杂物,右侧专摆苏州的杯装颜料。这乐器匣倒像原本为 我制造,虽然画具并非专门配置,放进去却正合适,盒盖上的一个夹层,则恰好放 调色用的白瓷碟。 于是每到出去教画,或应邀挥毫的时候,我只要拎起那小小的黑匣子,就能上 路了。不知情的人,常问我是不是音乐家?厘子里是什么乐器?我则笑说,算是音 乐家,只是一种无声的乐器,表现另一种交响诗。 至于打开箱子,铺陈我的法宝时,就更吸引观众了。我总是将箱子面对自己, 也就是背对着观众打开,神神秘秘地,如同魔术师般,熟练而轻巧地掏出一件件道 具。 橙黄色的藤黄,像是甘薯;杯装的颜料像是中国餐馆的调味料;长长的毛笔像 是筷子,还有着一批大大小小的瓷碟。我一边摆,一面幽默他说:好像是要介绍大 家怎么吃中国菜! 也就用这开箱亮道具的机会,原本嘈杂的会场,因为注意力的集中而能安静下 来。于是拂纸、磨墨,便能够轻松地展示我的笔下功夫,所以我常说:这黑匣于是 亮出的第一招,谓之先声夺人! 军毯是我的第二宝,但它不是展示在人前,也非专用来铺盖,而是当我在家作 画时,放在桌上,做为纸张的垫底,由于毯毛微微突起,就算纸湿透了,也不至于 黏住,更因为下面毛毯的通风,而有快干的作用。 黄色又略带些草绿的军毯,是抗故时期胡宗南手下的一个将领送给我的,那是 战利品,一件随着日军渡海,却再也回不去的东西。 毯角有块已经残破的白布,上面以毛笔写着那日本兵的番号和姓名,我常想, 它原先的主人,是在弃甲曳兵时将它遣弃了,还是背着它,颓然倒下,成为流亡异 国的孤魂,军阀误尽的苍生之一?! 所以我也就一遍又一遍地检视,看上面是否有那侵略者的血渍,或是子弹孔、 刺刀眼之类。有时候在桌前兀坐,触及那粗得有些扎人的军毯,和它已经残破的边 缘,以及上面的点点墨斑,竟觉得那是一块暗暗黄绿的大地,有着烽火过后无边的 苍凉与凋敝。 初到美国几年的重要画作,都是在这块烽火流离的军毯上孕育的,自然地带着 一些浪迹异国的情怀。有时候在冰雪的夜晚,暖气不足,它也便成为伴我异乡梦的 朋友,只是压在身上,出奇地沉重,使我常常梦见逃难,追兵到了身后,双腿却不 听使唤。 “毛毛衣”是我的第三宝,它不是毛衣,而是一件里面带着绒毛的滑雪衣,我 喜欢叫它毛毛衣,因为这个名称很孩子气,也很温暖,尤其是在异乡,它有一种母 亲的感觉。 毛毛衣不是母亲缝的,而是有一年到合欢山滑雪前,学生特别为我从香港买回 来,深紫色的厚呢子面,长领后面用拉链连着一顶帽子,由于专供滑雪之用,所以 并不太长,也不很宽松。甚至可以说穿在身上有些被包着的感觉。 在合欢山上,我不觉得毛毛衣有什么好,却在日后的旅途中,一天加深一天地 爱上它。尤其是风疾雪密的隆冬,研究所下课之后,常已经是深夜了,我必须沿着 一条马路,走上 20 多分钟去搭巴士。 铲雪车总是一大早出动,所以风雪夜走出校门,已经分不出人行走道与大马路, 一片白茫茫地,像是罩上了一大块白被单。 许多人形容雪景是粉饰银妆,我想那多半是在有暖气的室内或车子里,观外面 的雪。也可能是在明朗的白日,有着明朗的心情,踏雪玩雪。至于一个初到异乡的 学子,喷着白烟,在深沉的夜色、袭面的北风,与不断往鼻孔里钻的密雪中,踏上 归途,又不是归途;走回家门,却又不是家门时,那白皑皑,则是一种苍白与无助。 偏偏深夜的巴士特别少,常常等上 40 分钟,车子才来,我裹在毛毛衣里,低 着头,又拉紧帽子边缘的绳带,只露出两只眼睛,静静地站着,想像自己是齐瓦哥 医生流放到乌拉山,沁心的寒冷从下面的雪靴和两层毛袜间透了上来,所幸这紧紧 包着我的毛毛衣,带给我十足的温暖,仿佛有一双巨臂拥着,又觉得自己是藏在一 床厚厚的棉被之中,身外的风雪反而与我无关了。有一次突然被驶近的巴士惊醒, 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陷在半尺的雪中。而走上车,竟引来满车的目光。直到司机 惊奇地问:你难道等车的时候,一动也不动?才知道头顶上也积了五、六寸的雪花。 毛毛衣已经破了袖时,塑胶制的扣子,不知为什么在干洗时消失不见了。军毯 在家人来美之后,早换成了柔细的灰色毛呢料子,宽大地铺在八尺的桌面上,不再 怕扎了手,或因掉灰而引得我打喷嚏。小小的画匣子,由于学校有我专用的办公室 及教室橱柜,又不再接受外面邀请挥毫而很少用得着。 但是匣子还是放在画室一角,上面的锁依然明鉴,里面也一样不少。军毯铺在 画柜的底层,上面睡着我异国 10 年的心血。至于毛毛衣,仍然挂在衣橱里,每次 飘雪的天气出门,我去拿厚呢大衣时,总会看到它静静地垂着,胸中便勾起许多往 事,便也似乎从它身上,获得一种鼓舞与激励,仿佛共患难的老友重逢;有笑、有 泪,有感慨,也有温馨!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