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意过今春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匝 春。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宋·李清照·小重山 出国九年,从不曾在这个季节归国,算算已是九年十度负东君,更数倍于易安 了!考虑再三,我终于下了决定。 归来也:着意过今春!过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春天。 离开纽约时,正是雨雪霏霏的深夜,到达台北时,恰是阳光普照的早晨,故乡 以一脸和煦的春天欢迎我。 两道的山峦,已经是碧绿的,且摇曳着千万点芦花。芦花在朝阳里闪烁,泛出 一缕缕蕴藉的银白,我家后山的溪谷之间,就有着一大片比人还高的芦荡,却怎么 看,也觉得不如故乡的美,或许因为美国的芦花不泛白而呈褐色,已经就少了几分 轻柔,加上它不似故乡的芦花,能迎风飘散,化为点点飞絮,就更缺乏了许多飘逸。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北投洗温泉,路上总会驻足,欣赏远处大屯、七星山的景 色,而我那时不懂得看山,惟一的印象,就是满山满谷,摇摆着的,柔柔软软的芒 草。 车子也经过了田野,早春的作物犹未开始,闲逸的鸳鸯正成群地翩然飞舞。那 是田野中的高士,不掠夺,却带来许多飘逸。他们也是田园山水的点景,在相思林 间,在吁陌吠亩间,留下那瘦长的衫影。 常爱读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常爱看高剑父画的柳荫白鹭,那深色的长啄,弯转的颈子,轻柔的冠羽,和细 细的双足。画起来,既有着长啄和双足的强硬笔触,又有颈背的弧转,加上装饰羽 的飘柔,无怪乎,她们能成为画家最爱描绘的对象。 我看见一只白鹭,正翩然地滑过田野,眼睛盯着那个白点看,山川就都融成一 幅深色的水墨画了! 我曾经不止一次对朋友说,白鹭是我认为最美的一种鸟。也不止一次地,换来 笑声和诧异的眼光。人们岂知道,对我这个在纽约居住的游子来说,“漠漠水田飞 白鹭”,正是一再重复映现的,童年的梦。 车近台北,映服是十里红尘。早起的人们,在街道上疾驶而过的摩托车和汽车 喷出的浓烟间,正企图吸取最后一口较新鲜的空气。 我只能说那是较新鲜的空气,因为即使在这晨光羲微中,台北的空气,已经受 到相当的污染。所幸人们是最有适应力的,好比在水果摊挑水果,即使整篮中,已 经被别人挑剩到后两个,继续挑的人,还是会自我安慰地说:“我现在所挑的是两 个当中,最好的一个!” 于是尽管环保专家们,曾经一再表示,台北的污染已多次超过警戒线,甚至到 达危险的地步……。 人们还是说:“所幸早上的空气还算新鲜,我家附近的空气也算不坏!” 当车子在我住的英伦大楼停妥时,几个老邻居,正从国父纪念馆晨操归来,热 络地打着招呼:“趁早上的空气新鲜,运动运动!” 而当我下楼拿最后一件行李时,他们正登车驰去,留下一团浓浓的,含铅汽油 特有的黑烟。 这就是我的台北,一个晨起的台北。但实在说,台北是不睡的,譬如现在,有 些人仍未眠,有些人才苏醒,有些人永远不曾真正觉醒过。 但她永远是我的台北,那使我生于斯、长于斯,在和平东路师大旁边小河钓鱼, 在水源地抓暇,在家中院子里种番茄、香瓜和小草花,在邻居树上捕蝉,摘波罗蜜 的台北。对于她,如同孩子对母亲,不论她多么苍老或有着多么不佳的生活习惯, 我仍然爱她! “只怕你记忆中的一切都变色了!今天的台北,早已不同于以前!”朋友对我 说。 “不!”我抬起头来,从车窗间,看松江路北边对着的一片迷雾:“在那片烟 尘的后面,正有着一群不变的——青山。” 何止如此,在台北的四周,都是不变的青山,我童年时,她们是那样地站着; 今我白发归来,它们依然如此地守候。 山,是执着的,如同我对她的爱慕与怀想。 所以,站在这污染的台北,毕竟知道四周仍然有着清明的爱恋,即或我因污染 而昏迷,仍有许多安慰,因为自己正被拥在一片青山之间。 向北看,七星山、大屯山静静地坐着。我曾经就在这个季节,到七星山上寻找 丹枫,路旁的野草莓依然可见,月桃花的种子,变成了娇艳的丹红色。我曾经从阳 明后山瀑布上的自来水收集站,进入通往七星山的小径,穿过浓雾和偶尔飘零的冷 雨,坐在顶北投上面的瀑布边涤足。 向西北看,观音山正静静地卧着,从百年前看渔帆的归航,到而今看货柜轮的 油烟,在海平面出现。 童年时,小学老师曾领着全三年级的学生,去远征硬汉岭。回程时,或是带错 了路,几百个孩子从陡陡的黄土坡上,近于滚般地下来,居然一个也没受伤——中 国孩子就是这么可爱,他们有的是韧性;中国的家长也是这么可爱,他们信任老师。 向南看,有一条溪流,蜿蜒过台北的下缘,河边有着大片的草地,水滨开满姜 花。 我早逝的父亲,曾领着初记事的我,站在河滨听说书和大鼓。也曾经将我抱在 怀里,点着电石灯,蹲在溪边彻夜钓鱼,我们还曾经坐摆渡,到河的另一岸,在暴 雨中穿过竹林,避入一所尼姑庵,吃她们种的大芭乐,听瀑瀑的雨声和轻轻的梵唱。 向东看,我已经离去整整 30 年的父亲,正从六张犁的山头,俯视着我。 小学三年级,他离开之后,我常站在龙安国小的搂上窗口,远望那一座山,有 时候天气晴和,我甚至能认出父亲坟墓的所在。 进入初中,便再难有这种眺望的机会。直到考取师大美术系,站在红楼的顶层, 才又有了更高的视野。那时虽然已经多了些烟尘,但山还是可见的。岂像现在,四 处高楼林立,成为另一种现代化的水泥山林,真正的青山,反而难得见到了! 或许山已被很多人遗忘,正如同入夜之后,城市的天空,也不再属于星子。卡 拉 OK 和宾馆的霓虹灯,高高地悬在欲望街头、芸芸众生的顶上,那五光十色灿烂 闪烁的灯光,岂是古老的小星群所能抗衡? 但我们都是从山林来的,即或不在田园间成长,也流动着原始山林的血液。因 为在人类进化的百万年问,现代的文明才算多少?我们绝大多数的祖先,都是与山 林为伍,由那山林孕育。 所以就算千百年后,我们的子子孙孙住到其它星球,如果有一天在无意间,听 到了虫鸣、水韵、松涛,恐怕也会有一种悸然的感动,像是浪涛澎湃,从他们的心 中缓缓涌起。 清境农场,这名字实在取得太好了!因为“清境”不仅是清静,同时是清新, 而“清”,岂不就是一种“境”界? 到达这个雾社与合欢山之间的清境农场,已是入暮时分了。 斜阳把山峦的棱线深深地雕塑出来,山谷中几抹停云,也染上了一分淡储。倏 地山风起了,停云开始移动,一下子躲进了山凹,消匿了形迹;也有两朵撞在山的 棱线上,抽成丝丝缕缕,在斜光中闪动。 冬云与夏云毕竟不同,冬云沉重,而夏云飞,这大概主要是受日照和气温的影 响,冬天没有足够的势力,引发山谷中的水气,所以难能蔚成云海。但是看那几朵 孤独的云,各不相睬地流浪;看那清明开阔的山谷,无遮掩地呈现,不更有一种豁 达吗?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所描写的,必定就是这么一个暮冬初春的山景。人与山静静地相对,亭亭 而立,敬穆无声,这当中有多少万化的沟通与心灵的契合?还有那对于大自然的尊 敬与爱恋。 夜宿清境国民宾馆,那是一栋面对群山的黄瓦白墙的建筑,形式并非规则的四 合院,却高低间次地夹着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天井,行在其中,除了走廊上光滑得近 于危险的铺地瓷砖,倒有一种高低穿梭的楼台之美。 晚餐后,我独自走上面山一侧的阳台,隔着朴拙的圆木栏于,由山谷中正斜斜 地飘上一股沁人的寒。那寒是带着一种抽象的蓝色的,冷冽透明,如同溪水,那种 清澈而毫无杂质的溪水。 众山无语,以一种折叠的黑色,横过我的眼前,那是一种墨黑,但是属于砚池 中的墨,黑得流动而光灿,且在那黑中,仿佛能见到一抹雾白,只是亦非白,但感 觉隔了一层,或正是夜岚吧!也可能是山村人家的灯火,由谷中映上,在空气中回 折,所产生的柔美,却又若有似无的感觉。 不见月的踪影,仰首穹苍,只觉一片湛然,待瞬间,眼睛将焦点从远处山陵的 距离,调到无限……。 我震动了!多年来难有的震撼,从心底、从眼底,从整个胸膛之间,以一种 无声的咏欢。一种哭号前的深深呼吸、摒息与崩溃…… 我看到了一个无比壮观的——星海。 仿佛是千点、万点、忆兆点闪动的碎琉璃,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像是要迎头地 坠下。不知是不是因为仰首,我只觉得自己被团团地包围,满目星子,竟不知天地 左右,好似全身都投入一流星河,滚啊滚地,进入那冥冥的无际。 现在我知道了!山巅不仅是尺寸千里,可以登高搅胜的地方,更是观星玩月的 好所在。因为在这里没有空气的污染,来遮断你的视线;没有高楼大厦来切割你的 天空,更没有繁嚣拢攘,来扰乱你的心灵。 站在山巅,你可以拥有超 180 度的宽广视野,前看、后看、左看、右看,还 有那仰望穹苍,全是一片星海,不是你在观星,而是星在看你,因为我们根本就是 站在星海之中,我们也就是星中之星,那宇宙无限的众星之一。 此刻我才惊觉,原来总从主观解度看万物的自己,一朝站在客观的位置,才发 现自己想拥有的,实在是拥有自己的。如同自以为大的人类,从想克服自然、拥有 土地、权利,到想要征服宇宙,岂知道,自己的地球,竟是宇宙中一颗微不足道的 星子。 整个夜晚,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可惜的是,当晚某国中的学生,也正在那里 住宿。带队的老师们,或许心想平日管束得够多了,且放松孩子一天,让他们尽情 地玩闹一番。 于是十一、二点,仍然听见这些大孩子奔跑追逐的脚步与呼叫嘻笑。 我很高兴,见到这么一批未来国家的主人翁,充满活力地,已经开始做清境国 民宾馆的主人翁,但也为我们的教育担心。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国民也能像许多西方人一样,为身后的人,把门 撑开,而不是自顾自,或只顾同行的亲友,该有多好? 我也常想,如果我们餐馆中的宾客,能在杯觥交错,放情饮乐的时刻,也能考 虑邻桌的安宁,而控制声量,该有多好? 教育,不仅是给予他们未来生活需要的知识,更要告诉他们如何与别人一起生 活,在建立自尊的同时,先应知道如何尊重他人。 而今,许多人都喊要更多的自由与民主。但是否人人都知道什么是体谅、包容、 无私与民主的胸怀? 我曾经在第二天向宾馆的柜台建议,希望她们能在秩序的维持上多下工夫,更 别动不动就用扩音器呼叫广播。 “因为他们人多!”小姐回答。 “少数人可以为多数人牺牲,但是多数人不能强迫少数人牺牲!”我说。 当有一天,我们的社会,更能够照顾少数,为每一个残障着想、为左撇子设计 工具、为奇行异想的人留出发表的空间该有多好? 当有一天,我们能看到一大群原本喧哗的人,只因为发现旁边有一个沉思者, 便立刻降低声音,该是多么令人感动的画面! 晨起,没有雾,昨晚深不可测的山谷,像是晨妆时,少妇把所有的头发,都拢 向脑后,露出的宽宽的额头。 出奇地宁静,连小草都不见丝微的颤动,使得眼前那几公里之遥,直立两千多 公尺的山峦,所夹成的宽谷,愈显得空荡,而明晰了。 我可以看见对面山脚的人家和婉蜒的小径、最高峰处黄褐色崩裂的山石节理、 左侧公路边高大的松树,和前面坡地上的菜园……。突然从山谷中传来咚咚的鼓声, 循着望去,原来是一所小学,正在举行朝会。 孩子们似乎出奇地少,却都排着整齐的队伍,按照程序举行升旗的仪式。或许 因为山谷是太宁静了,虽然有数百公尺之遥,却几乎能听清楚他们讲的每一句话, 还有嘹亮的歌声,是多么地亲切,仿佛贴着我的心,激动着我的每一个细胞,带我 倏地飞回了自己的童年。 童年的学校是多么美,我常对自己的孩子说,我的小学可比他的美太多了,因 为那时虽然也在台北,学校旁却有着大片的稻田和草地。榴公圳还没有盖成公路, 圳边甚至有些妇人在洗衣裳;孩子放学之后,常站在圳边打水漂。岂像是现在的小 学,老师要跟外面的车于比嗓门,孩子要小心躲躲闪闪地,穿过马路上的危险区和 污染的烟尘。 我原想,这样的生活,是再也不可能见到了。岂知道,在这里竟然能重温儿时 的旧梦。 “客人早!” 当教室里的孩子,看见在门口张望的我时,齐声地喊着。 居然并不是出于老师的指示,因为只见几个孩子,正分组做劳作。孩子们都有 着健康红润的脸颊、笑嘻嘻,又有些害羞地看着我。 那是一栋两层的楼房,面对着宽阔而陈设各种运动器材的操场,其中有一个玩 具是金属和压克力设备做成的飞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相信即使美国的孩子见到, 都会羡慕不已。在国外从事教育近 10 年,我愈来愈感觉祖国对教育所下的苦心。 我沿着走廊前进,发现每一间教室里的孩子都不多,看来是一所袖珍的小学。 “想当年可是并不小,足有几百人呢!他们多半是荣民或由滇缅边区撤回义胞 的孩子,但是现在老一辈快退休了,新一代又都往城里跑,所以只剩下六十多个小 孩子。”花白了头发的主任说:“学生尽管少,老师们都还是很认真的,有些是师 专毕业之后,志愿到山里来。” 临走时,主任希望我为清境国小画一幅画:“留在学校做个纪念,也让孩子们 欣赏!” 回到宾馆,我立刻拿出纸笔,走向山边,作了一张水墨的写生。画上有山峦、 有密林,还有那半山腰,挂着国旗的清境国小。 而那群孩子的天真可爱的笑脸,则成为我常存记忆中的,另一个画面。 芦山不是庐山,但在我的记忆中,它美如庐山。 我曾经在那里度过蜜月,也曾带着一家人,再去多次叩访。记得初去的那年也 是这个季节,过了长长细细的吊桥,一栋日式建筑前大片的樱花林正是初绽。我曾 经坐在那栋日式旅舍临窗的廊上用餐,饮洛神茶,喝水蜜桃酒;也曾经一边洗温泉, 一面静听涧中的溪水,并在夏夜用卫生纸卷成长长的纸捻,塞在窗缝,以阻挡山里 成群飞来的小虫。面灯一熄,所有屋里的小虫,居然都掉到床上。 但是而今回想,即使那些小虫,也是美的。 再访芦山,在这 10 多年的漂泊与天涯羁旅之后,我怎能压得住那份兴奋之情。 车子停在一处热闹的市街边,我下去问路: “请问芦山还要进去多远?” “进不去了!这里就是芦山。” “我是说有一条小吊桥的芦山。” “就在前面,那街角右转!” 我将信将疑地走过去,像是步人菜场,地下湿湿地淌着水,却正看到一座小小 的吊桥,在两边的商店建筑间出现。 走过吊桥,只见溪谷边一大片五颜六色的小房子。日式的旅舍已经残破,门前 两株老柏树斜斜地躺着,樱花树干上钉着路灯,一个颓垣上晾着几床棉被。 再过去则有着两栋水泥的现代化建筑,一栋楼房的前面,放着“卡拉 ok 、法 式装潢、镭射音响”的彩色广告牌。 我没有多留,只是在回程行过吊桥时,对那溪水投以最后的一瞥,看见的是几 块破夹板、塑胶瓦片和空罐。 对于芦山,这个拥有我许多美丽回忆的地方,我不愿意多说。但是深深感觉, 我们的社会,已经过度的商业化。商业带来的不仅是现实的功利,更造成了一群以 “得”为首要的民众。 “得”,并没有不对,但是人们要有得、有舍,才能再得。譬如到这山水之间, 就不能以“得”为目的,只想到在这里可以洗最养生的温泉,买到最廉价的山产, 且兼能享受城市的声光娱乐。 到山林中来,我们正该“舍”,捐弃机巧、开拓胸次、舒畅情怀。我们是来荡 涤尘俗,洗出自己的本真,而不是填塞已经过于窒碍的心灵, 如果能,我宁愿将这次的芦山行,从记忆中抹去,有一本书的名字是“把爱还 诸天地”,而我要喊: “把山水还给我的记忆!” 虽然没有预订,却住进日月潭边最好的地方。除了卧室,还有宽大的书房和起 居室,彩绘的宫灯、华丽的藻井,推开雕花的窗棂,再隔一重黄瓦红柱的长廊,是 一个伸展出去的大阳台。 我在想,是不是某些幸运者,较容易享有宁静与美好,也较能够忘记城市的暄 嚣? 就如同此刻凭栏,眼前 180 度的视野内,几乎没有任何建筑,只见临湖的树 林、高垂的藤蔓、团簇不知名的黄花、耶诞红,还有那千顷波外的光华岛和更远而 空朦的青山。 慈恩塔就在遥遥的正前方,下面带着一环烟霭,和隐隐约约向右淡远的几抹远 滩。点点的游船,在潋滟的波光间闪动,是从我的角度,唯一能见到的人影。其余 就都是静了,而那隔着潭面幽幽传来的庙院钟声,更增添几分空拎的感觉。 若不是想要泛舟,而走向码头。我怎能想像,原来自己身后的市街,繁华拥挤 的程度,竟与台北的西门叮不相上下。 是不是有些人永远不会觉察,这里还有个纷乱的市街? 是不是有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在那纷乱之外,就最近潭边的地方,还可以发现 最美的风景与幽静? 我开始同情范仲俺。 我没有选择坐大船,因为记忆中,那种船的马达总是喷散一股煤油的黑烟,又 咯咯地破坏四周的安宁。所以选择了一条手划的小艇,慢慢向湖心荡去。 最爱许浑的“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和温飞卿的“谁解乘舟寻范蠢,五 湖烟水独忘机”,那是一种洞明世事,豁然达观的境界。而每次谈到烟波与烟水, 更再三吟论其幽迸淡远的意味,那疏疏淡淡,似有却无的画面,多像是笔简墨精的 马夏山水。 小船渐渐地荡离岸边,原本微澜的潭水,居然兴起了轻波,每一艘呼啸而过的 汽船,更激起一沦沦的小浪,才知道在那浩渺无争的潭面上,还是有许多诡橘的变 化,又忆起韦应物的诗句“世事波上舟,沿徊安得住”,和杜甫赠李白的“江湖多 风波,舟揖恐失坠”。 我黯然了!掉转舟头,遥见自己所住的旅店,隐现左侧的林间,可是,就在那 上方,为什么正有股浓重的黑烟,一团团地滚向天空,又随风飘向远处的潭面。 “你们旅馆上面,为什么喷黑烟?”我冲回旅馆,问柜台的小姐:“你们感觉 不到那烟的污染吗?” “我们烧油。风会把烟吹走,怎么可能感觉到?” 在国泰医院的病房里,看到卧病多年的林师母。林老师弯下身,摸着师母的头, 附耳说:“刘墉来看你了,从美国回来。”又转过身,对我元奈地叹口气: “说也是没用的,已经成植物人了!” 卧病老人灰白的头发很短,眼睛直直地张着,随着不断扭动的头而茫然地摇摆, 鼻子里插着多年赖以灌食维生的管子,怎么能想像,这就是昔日颜笑貌的师母。 “自从她病了之后,就少作画了!”每一年回国拜望林玉山老师,问他有什么 近作,都听到这句令人心痛的话。当师母还在家里时,总见老师推着轮椅迸进出出 ;送到医院来,原以为他会轻松一些,却听说他有时一天要来探视两三次,若不是 这样深爱的丈夫,倾其晚年所有的心力和财力照顾,她岂能拖到今天? 但是,一个中国近代少有的写生花鸟走兽画大师,是不是就这样而将近停笔了 呢?生命的责任,包括照顾另一些生命;创作生命的责任,是否也因此而会牺牲呢? 相信这世上,许多应该伟大,而具有创作才华的人,都在对自己的家庭尽责时 被磨蚀了。而在他们的心底,将有多大的矛盾与挣扎,这岂是他们的家人都能了解 的? “在某一期‘艺术家’杂志上,看到您推着轮椅的画面,就在您家的廊下,逆 光的两个黑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我居然说了: “我觉得很美!一种说不出的崇高的、光辉的生命之美。那是悲剧,但有一份 美。绝对比美于艺术的创作。” 谁能说,爱不具有崇高圣洁的美? 谁敢讲,牺牲无悔的爱,不是另一种永恒的创作? 谈到对当今国画坛最具影响力的人,我想首推黄君璧老师了! 我没有用“大师”这个词,而称他为老师,因为觉得那才最能表现我对他的感 觉,虽然他早已是公认的画坛宗师、一代巨擎,但是对学生们的亲切,和有教无类 的态度,就像是启蒙时的老师,一步步地引着孩子。 虽然他近年来的听力不佳,但是有一天我才吸了下鼻子,他就听到了,急着找 药给我吃,还摸摸我的手: “明天要多穿衣服!” 又有一天我扭了脖子,他则叫我过去为我捏了捏,果然如师母所说:“老师的 手最管用了,一捏就好!” 在这位今年已经 90 高龄的老人面前,我十足变成了个孩子。对于极早出道, 东西漂泊,又早年丧父的我,能够在今春,将近三个星期的时间,每天跟在黄老师 的身边,如迎春风,如沐春雨,且再做个孩子,是多么美好的经验。 每天上午 9 点钟,我就站在黄老师的画桌旁,看他完成一张张不同风格的作 品,并随时为我解说: “松叶画好之后,要再以干笔,在其问点一下,才觉得厚!” “这秋景虽然以赭为主,但也要加染少许石绿在岩石的阴暗处,才显得变化而 精神!” “你看看!我在这边云头上,故意留下于的笔痕,而下面则用湿染,有见笔, 有不见笔者,才生趣味!” 虽然 20 年前就跟黄老师学画,但竟有那么多的绝穷,我到今天才能领会,甚 至他碟中的脏色,都变得有许多道理。我发现,在他优美的画后,有着无尽的生活 体验与写生的资料,在他特有的雄浑厚重背面,是再三的经营、层层的渲染与细细 收拾的工夫。 碰到老学生,他能娓娓道来, 40 多年前学生间的恋爱故事。画到某一种皱法, 他可以指出在大陆的何处有类似的山头。而他居然自谦他说:“我不聪明,记性差, 靠勤以补拙。” 而当有人问他长寿之道时,他则站起身,蹲着马步,把双手举到前面,再向后 甩动,说: “每天早上甩五百下!”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能 90 岁,而望之若 60 许人,且能运笔如 飞,一天工作 8 小时以上,都是由于他谦冲开阔的胸怀、追求世间一切美好事物 的乐观态度,与锲而不舍的工作热枕。 当我为他的作品摄影时,他总是笑吟吟地坐在旁边看,注意我的每个小动作。 当他看到报上登玉山雪景的照片时,立即剪下来收入剪贴簿。 一册收录许多年轻画家作品的记事本,他能连续翻上好几天。 无论工作多么忙碌,他还要牺牲午睡的时间,主动跑去看画展。 收藏早已富甲一方,他居然还集每一种新发行的邮票,数十年来,一张也不少。 甚至有一天我用毛笔写了个便条给他留在桌上,他居然左看、右看、说是在欣 赏我的字。 虽然这都是小事,但使我了解一位伟大艺术家成功的真正动力。 10 多天来,我们每天为特定的研究工作,一直要忙到晚上 7 点半。虽然他 总觉得腹部不适,且看了好几次医师,但是每当我问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时,他 总是大声他说:“如果你累就休息,我不累!” 返美的前一晚,黄老师设宴为我饯行,席间突然想起有一个研究主题尚未完成, 坚持吃完饭赶回去画。 夜里 10 点钟,当我告辞时,外面正落着毛毛的春雨,老师送我到门口,握着 我的手说: “东西要比别人好,我不怕麻烦!” 他的话很简单,声音也很低,似乎只要我一个人听到,但是落在耳里,每个字 都是那么重、那么沉,因为这是一位伟大画家追求完美,“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宣 言。 宝岛的春意更浓了,飞机升空时,心中泛起千百种的滋味。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那么地故园亲情, 虽然在西方的物资文明冲激下,许多记忆中的变了色,但就像是日久生雾了的银器, 细细擦拭之后,便能再闪亮地呈现。 故园之情,像是佳酿,愈陈愈醇,而暖饮起来,特别温暖地直人心底,烫贴全 身,且令人陶陶然。 只是,带着这个宝岛初春的和暖与温馨,我是否更难适应眼前面对的,万里外 冰封雪冻的冬天?!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