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 邻居的杜鹃花,总是剪得整整齐齐,早春花开时,像是一块块彩色大蛋糕,我 的花却从来未曾修理,东支西忿地,开得舒舒密密。 至于仲秋菊花的季节,我的院子就更粉乱了!夹道的皱菊,年年及时而发,加 上母亲在春天撤下的百日草,此时也长得瘦瘦高高,一阵秋风苦雨,全倚斜倾倒了, 走过园问的石板道,仿佛行在菊花阵间,必须跳着前进。 今年又多了藤蔓,这两棵年前由学生家里移来的植物,真是各展所长,完全不 须施肥,却繁生得令人吃惊。不但爬过了篱墙,扯断了铁丝网,而且将院里的一棵 粉花树,也层层罩了起来,春天花开时,原来的粉花成了团簇成串的紫藤。 还有蔷微也是极猖狂的,斜斜探出的枝条,足有六、七尺长,带着尖尖的红刺, 冷不防地钩人衣裳。 门前两棵梧桐,更到了早该管教的年岁,垂下的枝桠,挂着梧桐子,常拂人面, 而且周围数丈的草坪,完全失去了阳光,任是施肥,也无法长得齐整。 所以每当邻人剪草,我就略感惶恐,觉得自己立身在众家齐整的庭院间,有些 落拓不修边幅之感。 其实这些也是有意,全为我的个性使然,非仅发型不爱落入形式,院子中的花 木,也愿其适性。藤本当爬、菊本当蔓,蔷蔽本当舒展,梧桐本当飘摆,否则又如 何尽得其间风流! 最爱欧阳公和李易安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那庭院之美,全在三个深字,让 人读来便觉得重重柳韵、层层松涛、积时成茸、阴满中庭,一眼望去不断,一迳行 去不完,也只有懂得造园艺术的中国人,能得其中神理。 也最爱那种绕树而行,俯身而走,蹑脚而跳的感觉,万物自有其静,我且不去 干扰,人何必非要胜天,且看鸟栖深林,林藏鸟兽,彼此既是上,又是客,正如同 人在林园穿梭,也是林园的一部分,何必非要它来让我?相揖相敬,岂不更是融融 而见天趣。 也就因此:与邻人齐整的庭院相比,我的更见野逸之趣,而这种野逸并非放荡, 如同“大胆下笔、小心收拾”的写意山水,乍看之下,似下下墨淋漓、恣意挥洒, 细究其间,却有许多定静的工夫。 且看那狂风后折断的花枝,有许多既加了支字的竹条,又细细地予以捆绑定位, 使那断枝处能够慢慢复原;且看那伸得过长的雏菊,在花盆的另一侧都加了石块, 免得不均衡而倾倒;且看草地的边缘、都做了防止土壤流失的工程。这高妙处,正 是妙造自然,在无碍自然发展之中,做了保育工作。 所以每当环保人士大声疾呼的时候,我都暗自想:如果有一天把凡尔塞宫庭院 搞得像是五色大拼盘的设计师,能突然顿悟,而做出深深深几许的园林;机械文明 陶铸出的人们,能够知道自然的零乱,实在正是宇宙的齐整与均衡时,人人育物, 而不碍物物;人人适己性,而能不碍他人之性,从人定胜天的抱负,增向天人合一 的境界时,问题就能解决了! 今早,在院中写稿,几只小鸟站在不远的枝头朝着我叫,心喜鸟儿亲善,便也 与之对唱,却见引来群鸟,也都在不远处跳跃悦飞鸣,使我得意万分。直到有一只 山雀耐不住地冲上离我头顶不远的茱荑树梢;吃那初熟的果子。才发觉自己是扰人 进餐的恶客:,只好即刻收起稿本,让出位子。 且勿怪我为鸟雀所欺,因为人在天地间,本不当独尊,让几分与林木、退些许 与鸟兽,身外反得几分清净土,胸中反得多少宽敞地! 后院紧邻着列为鸟类保护区的森林,也便自然拥有了四季不同的鸟啭虫鸣,或 许正因为听多了轻灵之音;感触也变得敏锐了起来,而今已经不必用眼睛看,认窗 外的声音,就足以分辨季节和万物的消长。 譬如早春,情人节之后,虽然还是满地积雪,鸟儿却已经在枝头打情骂俏,我 常想,为什么他们在这么冷的时候就准备求偶产卵了呢?太低的气温不是会影响孵 化吗?但是又想想,或许鸟儿更知夫妻的情趣,小两口在外面细雪纷飞的日子,挤 在树洞里,既然不能到外面逍遥,何不顺便孵几个蛋,等到树梢抽出新绿,泥土也 从溶雪中露了头,正好孩子也出世了。 天生爱操心,每年春天听见林子里传未吱吱喳喳的小鸟叫声,便觉得看到了医 院育婴室喂奶时“群婴乱哭”的景象,偏偏鸟儿又起得奇早,天刚露白,已经“哭” 成一团,跟着窗前山茱荑的枯枝上,便传来鸟妈妈或鸟爸爸的叫声。使我这个一向 晏起的人,忍不住地披衣下楼,到车房里找大袋的鸟食,先倒入纸盒子里,再利用 纸盒的尖角,转倾人那像是一栋小房子的喂鸟器,而后提上楼,打开卧室的两层窗, 忍着近于零度的寒风,将小房子挂在窗别。 由于多次受寒感冒,一家人都曾经纠正我的做法:可是我说:跟那辛苦的鸟父 母比起来,我还算轻松呢!何况在这么早春,有一阵没一阵地下雪,万物都未发舒, 鸟父母怎么可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养孩子呢?我更预测,由于今年早春,我换装了这 个再也让松鼠占不到便宜的喂鸟器,保险夏天树林里的鸟,会比往年多一倍。 事情没有多久就应验了,仲春才过,早上几乎已经无法安枕,因为“刘氏鸟餐 厅”的生意兴隆,大排长龙。 鸟儿的家庭,原来跟人类是差不多的。人们开车带孩子去吃汉堡,鸟父母也是 把孩子一齐带到我的餐厅来。 麻雀夫妇的孩子最多,共 5 名,整排紧紧地靠着,站在山茱萸的横枝上等待, 大鸟并非直接到我放的食盒取餐后飞回小鸟身边,而是衔到毂子之后,先飞到别的 枝头或地面,将壳子毂子嚼碎,再转去喂食。 那些鸟兄弟姐妹,都生得一个样子,飞羽未长全,浑身毛绒绒的,一对翅膀无 力地垂向两侧,胸腹由于腿的力量不足,所以直接贴在树枝上,或许天生为了吃, 嘴巴都长得奇大,虚扑着双翼,高声吱吱喳喳叫着,来吸引父母的注意。 不知道是不是鸟也跟人一样偏心,对于那比较不知道撤娇的孩子,大鸟常会忽 略,所幸食物多,别的小鸟吃饱了,不再积极地求食,那被冷落多时的,才获得机 会,由这一点,我更认为自己是做了许多功德,想想,要不是我这刘氏鸟餐厅的设 立,不知有多少弱小,会在出生不久被淘汰。 当然孩子少的鸟家庭,小鸟能获得较多的照顾,像是三个小孩,尖嘴黑头顶的 小山雀( chickadee );两个小孩,黑眼圈、灰身子的白颊鸟( Titmouse ), 和只有一个小孩的红雀大主教( Cardinal ),很显然地看出孩子愈少,父母愈轻 松。尤其是“大主教”,夫妻二鸟总是一个站在远处守望站岗,一个吃毂子喂食, 表现了极好的家庭分工。 鸟几天生才具也不同,大嘴的鸟可以轻松地吃核果、小嘴专吃昆虫的鸟,在这 无虫的早春,只好改变食谱。聪明的小山雀 chickadee ,由于味小得可怜,又专 爱挑向日葵子,所以自己发明了方法,先用两只脚踩住葵花子,再啄开外壳,一口 口慢慢品味。 至于斑鸠,总见不到它们的孩子;想必是夫妻二鸟,自己先到餐厅享用。然后 再叫上一包外卖,带给家中的小孩。这种反吐或制造出鸽乳式的喂食法,在许多小 鸟身上似乎也可以见到,常看到一只大鸟吃一次食,便接连喂上好几只小鸟,它一 边喂,一面不断伸缩摆动颈于,正像是由嗉囊中脐出食物。这种画面给我很大的感 动,使我想起衣索匹亚饥荒和高棉难民的画面,许多饥饿的母亲,托着自己干瘪的 乳房,让怀中的孩子吮吸,那是捐出自己的生命,将最后剩余的一眯点残汁挤压出 去,只为了自己的下一代。 孟夏的时候,鸟都已经长大了:成串地站在电线上,俯视着我的窗口,有时候 鸟餐厅的食物告馨,而一时没有补充,它们甚至会趴在纱窗上往屋里张望。这时候 的大鸟也轻松了,虽然小鸟仍然常常装着蓬松羽毛、拍动翅膀地乞食,却可以视若 无睹,只有那“大主教”红雀,比较娇宠独生的孩子,仍然一个劲儿地喂食。 跟人一样,孩子大了,家里就变得比较安静,夏日的森林虽仍然有声声的鸟鸣 深处,却远不如春日的嘈杂,取而代之的则是唧唧的虫声了。 用唧唧来形容虫鸣是不对的,正如同以小提琴的声音来形容交响乐的不足,因 为那是千百种不同声音的集合,如海涛、如潮汐,一波一波地涌来。 夏夜听虫,总令我想起狄斯尼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卡通电影,各种花草的精 灵和小虫、青蛙,在指挥者的引导下,有秩序地按照节拍演奏。 林里的虫声就是如此,那不是乌合之众的大杂烩,而像是有指挥家在台上似地, 以规律的节拍,忽大忽小,忽强忽弱地从四林间拥来。弱的时候,好像童年陪父亲 彻夜在水源地垂钓时,听到的细细水声,是一种呢喃,又像是轻叹。强的时候,像 是珠玉飞漱,绵缀不经,那声音无比紧密,如同玛雅古城的石块,无衣无缝地砌合, 竟插不下一支小刀;又仿佛冬日的细雪,一层外还有一层,怎样也窥不透。 从来睡得很轻,但在夏夜,虽然开着窗子,正迎着万顷的密林,而虫声如涌, 却能很安然地入梦,有一晚学生在画室里听见了虫声,问我后院是不是装了马达什 么的,其它学生也一齐附议,我才发现那虫声对于不常听的人,竟是如此轰轰然。 对于这件事,我曾经多次思,也曾在夜晚静静地分析窗外的虫海,想要以失眠 夜来找一个咒诅虫声的理由。但是,没一下子,就进入梦乡,而那梦中是有虫声伴 着,却感到无比的安宁。那是一种浑然完满的感觉,虽不是无声的静幂阒,却觉得 更是恬适,仿佛让那软软的蛩音包着、托着、裹着、浮着,轻轻地荡人其中。 我渐渐了解,安静并非无声,而是一种专情,每样能唤起我们专情的东西,不 论文学、绘画、音乐、雕塑,就都能带来安静。而最好的安眠药物,则应该是那蛩 音鸟啭的大自然之音,因为我们的世代祖先,绝大部分都与大自然为伍,只有到了 近代,才被那许多人为的喧嚣,扰乱了体内的天然律动,要想调整它,最准的调音 师,就是这些天籁! 暮秋的夜晚,只要聆听窗外,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气温,虫儿真是敏感,甚至如 天气将要转寒,它们也能提早觉票,渐渐地将高亢之音,降为低沉之调,如果次日 天暖,又可能重新恢复那浩荡的交响。 落雨的夜晚也是如此,虫声会随着雨点的大小而起降,但与气温转寒时的变化 不同,有些虫似乎特别怕雨,稍有些霏微,便失去了那一种乐器,另有些虫则不怕 雨,即使倾盆而下,隔着雨幕,仍然隐隐约约地听见那雨中行吟者的歌声。 秋虫声就是要这样聆听的,在那细小的音韵中去感触,即使到了极晚秋,只要 以心灵触动,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微微的音响。我曾想,说不定白天虫儿也是叫的, 只是因为其它的声音大多,心灵也不够静,所以听不见,于是人们自作聪明他说: 晚来虫鸣,确实自从有了这个感悟与推想,日间在园里写作,居然渐渐自鸟啭中, 可以过滤出虫鸣,自认为耳朵对大自然的品味是更细致,也更深入一层了。 只是随着仲秋虫声的日稀,便有了许多凄然,不知那些原本活泼而快乐的虫子 乐师,是因为禁不住霜寒而次第凋零,抑或逐渐隐退,如果它们是后者,明年孟夏 还会不会出现?虽然下一年的音乐季可以预期,但是否仍会是同一批音乐家?但再 想想,虫海也是生生死死,每日在生,生日在死,说不定就在那夏夜不断的混声大 合唱的队伍中,就时时有团员颓兢在行列中萎落,再由那新生的穿戴逝者的衣服, 偷偷起来。于是那唱、那奏,既是迎新也是送旧,唱着“逝者逝了!生者生了!” 都是宇宙当然的事,岂不值得欣欣歌颂吗? 当墙外那颗叶子奇大,有些像是热带阔叶木的树,一夕间突然低垂了叶片,晚 秋便真在来临了,虫鸣更正这一年成为绝响,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天籁。 虽然在台风时听过风的怒吼,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确定,风本身是不是 会造成声音,咻咻的是它吹过电线、杀簌簌地是它吹过树梢、飒飒的是它穿越森林, 那出声的是风,抑或被它拂动的东西呢? 不过无论如何,风是整个一籁的催助者,催着青绿,也摧着秋红,繁花在风里 开展,在风中受孕,在风中残落;密叶也在风中抽芽,在风中飘零。 如果细细地谛听,确实可以听见四季的风之絮语,甚至连那小小如樱花绢细的 花瓣飘落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因为它们带着充足的水份,凋零落时,常片片黏 在一起坠落,也因此,虽然同为花瓣,由于每次落下的数目不同,轻重有别,也就 能产生不一样的声音。 当然最富变化的风声还是在晚秋了,每一片叶子都述说着一段不平常的故事, 如同它所经历的岁月一般。愈是高高在上的,愈在寒风中先红,也愈早告别枝头。 橡树的叶子红得发暗,因为它们是失去了水份的供应而变色,所以凋时如同一张张 厚纸片般,在风中因振动而沙沙哀吟,又在地面哗啦哗啦地滚动。 至于饱含水份却不得不凋的枫叶和梧桐,就相较得沉默了,尤其是在秋风秋雨 的日子,它们柔软的叶片,能贴上窗玻璃,成为逆光下最剔透的风景。但是落在草 坪上,则常牢牢地黏附着,遮盖了天光,造成下面秋草的早逝。还有那红叶的漆树, 由于是复叶,一支长长的茎上,挂着二三十片小叶,所以总是挂着、纠葛着落下, 制造出另一种复合的音响。 可惜院中没有芭蕉,在风中用它叶片摩擦如摇橹的声响送我入梦。所幸临窗的 瓜藤,叶子转黄泛白之后,由于失去了水份,表面带着绒毛,又有藤蔓牵挂着,摇 曳摩擦出最美的音乐。那是以薄薄的叶片做共鸣板,以须蔓为琴弦所制造的交响, 如果再遇上潇潇的冷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更是愁损离人,载我到了宋室的江 南。 与仲复以后由高转低的虫鸣恰恰相反,冬天的风声由低转高,当时子都不再争 议,树枝便开始在风中呼啸,我想那风并不单纯,它们虽由同一个方向来,却在每 一个枝子间转来转去,仿佛神怪电影中的精灵,飘忽地难以捉摸,却又捉弄每一个 遇到的对象。 所以清明朗澈,甚至掩藏不下一只飞鸟的冬林,在北风的拨弄下,反而能奏出 各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音阶。与虫声不同的是,虫鸣必多半靠双翅的震动,所以有近 于弦乐器,那风涛则属于管乐器,或带些锯琴绵延不绝如缕的诡异。它们分成好几 部,高低呼应地唱和,且摇动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发出挣挣的音响。 冬夜听风,需要壮阔的胸怀,如同吟大江东去浪淘沙般,要有山东汉子敲铁板 的铿锵,非闺阁小境界所能消受。此刻,春日的鸟啭、夏夜的虫鸣、晚秋的吟唱, 都像是清代四王吴恽的工细小品,发展到白石老人的金石之笔,提炼了精华,而挥 弃了纤巧。只觉得旷大的天地,原本经过自己细细皱皱擦点染的枝枝节节,突然又 恢复成了一张白纸,横直涂上几笔,却道出了真正不吐不快的东西,也便再无可添 加处。 倒是那白,颇耐人玩味,且点滴可听。犹如一早起,推帘看到的那满天满地的 白雪,若用三个季节训练出的敏锐观察,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幅图画;每一片雪花的 飘落,居然都像是小片琉璃般,发出清脆的音响。 至于特别寒冷而朔风野大的日子,就更是好听了,鸣鸣像是吹法国号的北风, 把邻人屋顶上的粉雪卷起,再带上我的窗玻璃,就听见叮叮当当恍如八音盒小风铃 的敲击,美极了! 还有那双层窗间,若偷溜迸些室内的水气,奇寒的日子,更会在最外层玻璃上, 结起一片片像是羽毛,又如同云母亲般的冰花,有时会长长地延伸几英尺,左右联 缀成一幅玉树琼枝的图画。 当然真正的玉树琼枝还是在窗外,一寸寸堆高的雪花,渐渐压弯了树梢,枝子 承不住时,就整片整块地向下滑落;小鸟在树上跳跃,扑翅的振动,更会惊落满树 的白花。这时坐在屋内,只要听那雪花落地的音响,是干雪的轻?是湿雪的重?抑 或凝成块的冰雹?就可以知道冬天的脚步移动到了什么地方。 当那脚步渐远,先有冰冻近月的大雪块从屋顶滑落,走过长长的檐下,一定要 小心被打了头,尤其是有大片斜顶的屋子,那雪块坠地的声音,真像是打雷。 而后许久不曾听见的水声,由屋角的天沟中传来,淙淙潺潺又滴滴嗒嗒地,屋 内的暖气管则收敛了许多杂音。鸟的叫声频繁了,甚至有些站在窗边,啄食以前掉 在缝里的小米,发出紧促的像是敲门的音响: “喂!情人节要到了,刘氏餐厅几时重新开张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