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坛的悲观” 旅隼 文雅书生中也真有特别善于下泪的人物,说是因为近来中国文坛的混乱〔2〕, 好像军阀割据,便不禁“呜呼”起来了,但尤其痛心诬陷。 其实是作文“藏之名山”的时代一去,而有一个“坛”,便不免有斗争,甚而 至于谩骂,诬陷的。明末太远,不必提了;清朝的章实斋和袁子才〔3〕,李莼客 和赵厓叔〔4〕,就如水火之不可调和;再近些,则有《民报》和《新民丛报》之 争〔5〕,《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6〕,也都非常猛烈。当初又何尝不使局 外人摇头叹气呢,然而胜负一明,时代渐远,战血为雨露洗得干干净净,后人便以 为先前的文坛是太平了。在外国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抵只知道嚣俄和霍普德曼〔7〕 是卓卓的文人,但当时他们的剧本开演的时候,就在戏场里捉人,打架,较详的文 学史上,还载着打架之类的图。 所以,无论中外古今,文坛上是总归有些混乱,使文雅书生看得要“悲观”的。 但也总归有许多所谓文人和文章也者一定灭亡,只有配存在者终于存在,以证明文 坛也总归还是干净的处所。增加混乱的倒是有些悲观论者,不施考察,不加批判, 但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8〕的论调,将一切作者,诋为“一丘之貉”。 这样子,扰乱是永远不会收场的。然而世间却并不都这样,一定会有明明白白的是 非之别,我们试想一想,林琴南〔9〕攻击文学革命的小说,为时并不久,现在那 里去了? 只有近来的诬陷,倒像是颇为出色的花样,但其实也并不比古时候更厉害,证 据是清初大兴文字之狱的遗闻。况且闹这样玩意的,其实并不完全是文人,十中之 九,乃是挂了招牌,而无货色,只好化为黑店,出卖人肉馒头的小盗;即使其中偶 然有曾经弄过笔墨的人,然而这时却正是露出原形,在告白他自己的没落,文坛决 不因此混乱,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来了。 历史决不倒退,文坛是无须悲观的。悲观的由来,是在置身事外不辨是非,而 偏要关心于文坛,或者竟是自己坐在没落的营盘里。 八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原题《悲 观无用论》。 〔2〕 中国文坛的混乱 一九三三年八月九日《大晚报·火炬》载小仲的 《中国文坛的悲观》一文,其中说:“中国近几年来的文坛,处处都呈现着混乱, 处处都是政治军阀割据式的小缩影”,“文雅的书生,都变成狰狞面目的凶手”, “把不相干的帽子硬套在你的头上,……直冤屈到你死!”并慨叹道:“呜呼!中 国的文坛!”〔3〕 章实斋(1738—1801) 名学诚,字实斋,浙江会 稽(今绍兴)人,清代史学家。袁子才(1716—1798),名枚,字子才, 浙江钱塘(今杭县)人,清代诗人。袁枚死后,章学诚在《丁巳札记》内针对袁枚 论诗主张性灵及收纳女弟子的事,攻击袁枚为“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 此外,他又著有《妇学》、《妇学篇书后》、《书坊刻诗话后》等文,也都是攻击 袁枚的。 〔4〕 李莼客(1830—1894) 名慈铭,字无心伯,号莼客,浙江 会稽人,清末文学家。赵"质澹ǎ保福玻埂保福福矗*"质澹憬峄 耍迥┦*画篆刻家。李慈铭在所著《越缦堂日记》中常称赵之谦为“妄人”,攻 击赵之谦“亡赖险诈,素不知书”,“是鬼蜮之面而狗彘之心”。(见光绪五年十 一月廿九日日记) 〔5〕 《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 指清末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同梁启 超主办的《新民丛报》关于民主革命和君主立宪的论争。《民报》,月刊,一九○ 五年十一月在日本东京创刊,一九○八年冬被日本政府查禁,一九一○年初在日本 秘密印行两期后停刊。《新民丛报》,半月刊,一九○二年二月在日本横滨创刊, 一九○七年冬停刊。〔6〕 《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 指《新青年》派和当时 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封建复古派进行的论争。《新青年》,“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 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综合性月刊。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 主编,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 钊等参加该刊编辑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 〔7〕 嚣俄 通译雨果。一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雨果的浪漫主义剧作 《欧那尼》在巴黎法兰西剧院上演时,拥护浪漫主义文学的人们同拥护古典主义文 学的人们在剧院发生尖锐冲突,喝采声和反对声混成一片。霍普德曼(G.Hau ptmann,1862—1946),通译霍普特曼,德国剧作家,著有剧本 《织工》等。一八八九年十月二十日,霍普特曼的自然主义剧作《日出之前》在柏 林自由剧院上演时,拥护者和反对者也在剧院发生尖锐冲突,欢呼声和嘲笑声相杂, 一幕甚于一幕。 〔8〕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语见《庄子·齐物论》。〔9〕 林 琴南(1852—1924) 名纾,字琴南,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翻译家。 他曾据别人口述,以文言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多种,在当时影响很大,后集为 《林译小说》。他晚年是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表人物之一。他攻击 文学革命的小说,有《荆生》与《妖梦》(分别载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日至十八 日、三月十九日至二十三日上海《新申报》),前篇写一个所谓“伟丈夫”荆生, 将大骂孔丘、提倡白话者打骂了一顿;后篇写一个所谓“罗睺罗阿修罗王”将“白 话学堂”(影射北京大学)的校长、教务长吃掉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