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藻行 一 连刮了两天的西北风,这小小的农村里就连狗吠也不大听得见。天空,一望无 际的铅色,只在极东的地平线上有晕黄的一片,无力然而执拗地,似乎想把那铅色 的天盖慢慢地熔开。 散散落落七八座矮屋,伏在地下,甲虫似的。新稻草的垛儿像些枯萎的野菌; 在他们近旁及略远的河边,脱了叶的乌桕树伸高了新受折伤的桠枝,昂藏地在和西 北风挣扎。乌桕树们是农民的慈母;平时,她们不用人们费心照料,待到冬季她们 那些乌黑的桕子绽出了白头时,她们又牺牲了满身的细手指,忍受了千百的刀伤, 用她那些富于油质的桕子弥补农民的生活。 河流弯弯地向西去,像一条黑蟒,爬过阡陌纵横的稻田和不规则形的桑园,愈 西,河身愈宽,终于和地平线合一。在夏秋之交,这快乐而善良的小河到处点缀着 铜钱似的浮萍和丝带样的水草,但此时都被西北风吹刷得精光了,赤膊的河身在寒 威下皱起了鱼鳞般的碎波,颜色也愤怒似的转黑。 财喜,将近四十岁的高大汉子,从一间矮屋里走出来。他大步走到稻场的东头, 仰脸朝天空四下里望了一圈,极东地平线上那一片黄晕,此时也被掩没,天是一只 巨大的铅罩子了,没有一点罅隙。财喜看了一会,又用鼻子嗅,想试出空气中水分 的浓淡来。 “妈的!天要下雪。”财喜喃喃地自语着,走回矮屋去。一阵西北风呼啸着从 隔河的一片桑园里窜出来,揭起了财喜身上那件破棉袄的下襟。一条癞黄狗刚从屋 子里出来,立刻将头一缩,拱起了背脊;那背脊上的乱毛似乎根根都竖了起来。 “嘿,你这畜生,也那么怕冷!”财喜说着,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黄狗的颈皮, 于是好像一身的精力要找个对象来发泄发泄,他提起这条黄狗,顺手往稻场上抛了 去。 黄狗滚到地上时就势打一个滚,也没吠一声,夹着尾巴又奔回矮屋来。哈哈哈! ——财喜一边笑,一边就进去了。 “秀生!天要变啦。今天——打蕰草去!”财喜的雄壮的声音使得屋里的空气 登时活泼起来。 屋角有一个黑魆魆的东西正在蠕动,这就是秀生。他是这家的“户主”,然而 也是财喜的堂侄。比财喜小了十岁光景,然而看相比财喜老得多了。这个种田人是 从小就害了黄疸病的。此时他正在把五斗米分装在两口麻袋里,试着两边的轻重是 不是平均。他伸了伸腰回答: “今天打蕰草去么?我要上城里去卖米呢。” “城里好明天去的!要是落一场大雪看你怎么办?——可是前回卖了桕子的钱 呢?又完了么?” “老早就完了。都是你的主意,要赎冬衣。可是今天油也没有了,盐也用光了, 昨天乡长又来催讨陈老爷家的利息,一块半:——前回卖了桕子我不是说先付还了 陈老爷的利息么,冬衣慢点赎出来,可是你们——” “哼!不过错过了今天,河里的蕰草没有我们的份了?”财喜暴躁地叫着就往 屋后走。 秀生迟疑地望了望门外的天色。他也怕天会下雪,而且已经刮过两天的西北风, 河身窄狭而又弯曲的去处,蕰草大概早已成了堆,迟一天去,即使天不下雪也会被 人家赶先打了去;然而他又忘不了昨天乡长说的“明天没钱,好!拿米去作抵!” 米一到乡长手里,三块多的,就只作一块半算。 “米也要卖,蕰草也要打;”秀生一边想一边拿扁担来试挑那两个麻袋。放下 了扁担时,他就决定去问问邻舍,要是有人上城里去,就把米托带了去卖。 二 财喜到了屋后,探身进羊棚(这是他的卧室),从铺板上抓了一条蓝布腰带, 拦腰紧紧捆起来,他觉得暖和得多了。这里足有两年没养过羊,——秀生没有买小 羊的余钱,然而羊的特有的骚气却还存在。财喜是爱干净的,不但他睡觉的上层的 铺板时常拿出来晒,就是下面从前羊睡觉的泥地也给打扫得十分光洁。可是他这样 做,并不为了那余留下的羊骚气——他倒是喜欢那淡薄的羊骚气的,而是为了那种 阴湿泥地上带有的腐浊的霉气。 财喜想着趁天还没下雪,拿两束干的新稻草来加添在铺里。他就离了羊棚,往 近处的草垛走。他听得有哼哼的声音正从草垛那边来。他看见一只满装了水的提桶 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着他又嗅到一种似乎是淡薄的羊骚气那样的熟习的气味。 他立即明白那是谁了,三脚两步跑过去,果然看见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 垛边。 “怎么了?”财喜一把抓住了这年青壮健的女人,想拉她起来。但是看见女人 双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着急地问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 要生下来了?” 女人点了点头;但又摇着头,挣扎着说: “恐怕不是,——还早呢!光景是伤了胎气,刚才,打一桶水,提到这里,肚 子——就痛的厉害。” 财喜没有了主意似的回头看看那桶水。 “昨夜里,他又寻我的气,”女人努力要撑起身来,一边在说,“骂了一会儿, 小肚子旁边吃了他一踢。恐怕是伤了胎气了。那时痛一会儿也就好了,可是,刚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声,又靠着草垛蹲了下去。 财喜却怒叫道:“怎么?你不声张?让他打?他是哪一门的好汉,配打你?他 骂了些什么?” “他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亏他有脸说出这句话!他一个男子汉,自己留个种也做不到呢!” “他说,总有一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怕他,会当真……” 财喜却笑了:“他不敢的,没有这胆量。”于是秀生那略带浮肿的失血的面孔, 那干柴似的臂膊,在财喜眼前闪出来了;对照着面前这个充溢着青春的活力的女子, 发着强烈的近乎羊骚臭的肉香的女人,财喜确信他们这一对真不配;他确信这么一 个壮健的,做起工来比差不多的小伙子还强些的女人,实在没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 丈夫的打骂。 然而财喜也明白这女人为什么忍受丈夫的凌辱;她承认自己有对他不起的地方, 她用辛勤的操作和忍气的屈伏来赔偿他的损失。但这是好法子么?财喜可就困惑了。 他觉得也只能这么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过失。 财喜轻轻叹一口气说: “不过,我不能让他不分轻重乱打乱踢。打伤了胎,怎么办?孩子是他的也罢, 是我的也罢,归根一句话,总是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总是我们家的种呀!——咳, 这会儿不痛了罢?” 女人点头,就想要站起来。然而像抱着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动作 不便利。财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这时,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强烈的气味直钻 进了财喜的鼻子,财喜忍不住把她紧紧抱住。 财喜提了那桶水先进屋里去。 三 蕰草打了来是准备到明春作为肥料用的。江南一带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 时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时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们乡间,本来老法是注重 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饼。有一年,豆饼的出产地发生了所谓“事变”,于是豆饼 的价钱就一年贵一年,农民买不起,豆饼行也破产。 贫穷的农民于是只好单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为“头壅”;而且这“头 壅”的最好的材料,据说是河里的水草,秀生他们乡间叫做“蕰草”。 打蕰草,必得在冬季刮了西北风以后;那时风把蕰草吹聚在一处,打捞容易。 但是冬季野外的严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却了豆饼的农民只好拚命和生活搏斗。 财喜和秀生驾着一条破烂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据经验,他们知道离村二十 多里的一条叉港里,蕰草最多;可是他们又知道在他们出发以前,同村里已经先开 出了两条船去,因此他们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赶在人 家的先头到了目的地。这都是财喜的主意。 西北风还是劲得很,他们两个逆风顺水,财喜撑篙,秀生摇橹。 西北风戏弄着财喜身上那蓝布腰带的散头,常常搅住了那支竹篙。财喜随手抓 那腰带头,往脸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声,篙子打在河边的冻土上,船唇泼剌剌地 激起了银白的浪花来。哦——呵!从财喜的厚实的胸膛来了一声雄壮的长啸,竹篙 子飞速地伶俐地使转来,在船的另一边打入水里,财喜双手按住篙梢一送,这才又 一拖,将水淋淋的丈二长的竹篙子从头顶上又使转来。 财喜像找着了泄怒的对象,舞着竹篙,越来越有精神,全身淌着胜利的热汗。 约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宽阔起来。广漠无边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开在眼前。 发亮的带子似的港汊在棋盘似的千顷平畴中穿绕着。水车用的茅篷像一些泡头钉, 这里那里钉在那些“带子”的近边。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庄,隐隐 浮起了白烟。 而在这朴素的田野间,远远近近傲然站着的青森森的一团一团,却是富人家的 坟园。 有些水鸟扑索索地从枯苇堆里飞将起来,忽然分散了,像许多小黑点子,落到 远远的去处,不见了。 财喜横着竹篙站在船头上,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景物,虽则熟习,然而又新鲜。 大自然似乎用了无声的语言对他诉说了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么要出 来。 “哦——呵!”他对那郁沉的田野,发了一声长啸。 西北风把这啸声带走消散。财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苇苏苏地呻吟。 从船后来的橹声很清脆,但缓慢而无力。 财喜走到船梢,就帮同秀生摇起橹来。水像败北了似的嘶叫着。 不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赶快打罢!回头他们也到了,大家抢就伤了和气。” 财喜对秀生说,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蕰草的夹子来。他们都站在船头上 了,一边一个,都张开夹子,向厚实实的蕰草堆里刺下去,然后闭了夹子,用力绞 着,一拖,举将起来,连河泥带蕰草,都扔到船肚里去。 叉港里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着人力的撕扯。河泥与碎冰屑,又增加了重 量。财喜是发狠地搅着绞着,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着;每一次举起来,他发出胜 利的一声叫,那蕰草夹子的粗毛竹弯得弓一般,吱吱地响。 “用劲呀,秀生,赶快打!”财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里,两手搓了一下,又精 神百倍地举起了蕰草夹。 秀生那张略带浮肿的脸上也钻出汗汁来了。然而他的动作只有财喜的一半快, 他每一夹子打得的蕰草,也只有财喜一半多。然而他觉得臂膀发酸了,心在胸腔里 发慌似的跳,他时时轻声地哼着。 带河泥兼冰屑的蕰草渐渐在船肚里高起来了,船的吃水也渐渐深了;财喜每次 举起满满一夹子时,脚下一用力,那船便往外侧,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头,浸过 了他的草鞋脚。他已经把破棉袄脱去,只穿件单衣,可是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 着;从头部到腰,他像一只蒸笼,热气腾腾地冒着。 四 欸乃的橹声和话语声从风里渐来渐近了。前面不远的枯苇墩中,闪过了个毡帽 头。接着是一条小船困难地钻了出来,接着又是一条。 “啊哈,你们也来了么?”财喜快活地叫着,用力一顿,把满满一夹的蕰草扔 在船肚里了;于是,狡猾地微笑着,举起竹夹子对准了早就看定的蕰草厚处刺下去, 把竹夹尽量地张开,尽量地搅。 “嘿,怪了!你们从哪里来的?怎么路上没有碰到?” 新来的船上人也高声叫着。船也插进蕰草阵里来了。“我们么?我们是……” 秀生歇下了蕰草夹,气喘喘地说。 然而财喜的元气旺盛的声音立刻打断了秀生的话: “我们是从天上飞来的呢!哈哈!” 一边说,第二第三夹子又对准蕰草厚处下去了。 “不要吹!谁不知道你们是钻烂泥的惯家!”新来船上的人笑着说,也就杂乱 地抽动了粗毛竹的蕰草夹。 财喜不回答,赶快向拣准的蕰草多处再打了一夹子,然后横着夹子看了看自己 的船肚,再看看这像是铺满了乱布的叉港。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知道这里剩下的只是 表面一浮层,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细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夹子,捞起腰带头来抹满脸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洒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浆似乎已经冻结了,财喜那件破棉袄也胶住在船板上;财 喜扯了它起来,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说:“不打了。这满港的,都让给了你们 罢。” “浫!拔了鲜儿去,还说好看话!”新来船上的人们一面动手工作起来,一面 回答。 这冷静的港汊里登时热闹起来了。 秀生揭开船板,拿出那预先带来的粗粉糰子。这也冻得和石头一般硬。秀生奋 勇地啃着。财喜也吃着粉糰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寻思;他在估量着近处的港 汊里还有没有蕰草多的去处。 天空彤云密布,西北风却小些了。远远送来了呜呜的汽笛叫,那是载客的班轮 在外港经过。 “哦,怎么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轮船叫么!” 打蕰草的人们嘈杂地说,仰脸望着天空。 “秀生!我们该回去了。”财喜站起来说,把住了橹。 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财喜狂笑着说:“往北,往北去罢!那边 的断头浜里一定有。” “再到断头浜?”秀生吃惊地说,“那我们只好在船上过夜了。” “还用说么!你不见天要变么,今天打满一船,就不怕了!”财喜坚决地回答, 用力地推了几橹,早把船驶进一条横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帮着摇橹。可是他实在已经用完了他的体力了,与其 说他是在摇橹,还不如说橹在财喜手里变成一条活龙,在摇他。 水声泼鲁鲁泼鲁鲁地响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鸟时时从枯白的芦苇中惊飞起来, 啼哭似的叫着。 财喜的两条铁臂像杠杆一般有规律地运动着;脸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 唱起他们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来了: 姐儿年纪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里去, 亲丈夫,挂在扁担头。 五十里路打转回。 煞忙里,碰见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觔斗。 秀生却觉得这歌句句是针对了自己的。他那略带浮肿的面孔更见得苍白,腿也 有点颤抖。忽然他腰部一软,手就和那活龙般的橹脱离了关系,身子往后一挫,就 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么?秀生!”财喜收住了歌声,吃惊地问着,手的动作并没停止。 秀生垂头不回答。 “没用的小伙子,”财喜怜悯地说,“你就歇一歇罢。”于是,财喜好像想起 了什么,纵目看着水天远处;过一会儿,歌声又从他喉间滚出来了。 “财——喜!”忽然秀生站了起来,“不唱不成么!——我,是没有用的人, 病块,做不动,可是,还有一口气,情愿饿死,不情愿做开眼乌龟!” 这样正面的谈判和坚决的表示,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财喜一时间没了主意。他 望着秀生那张气苦得发青的脸孔,心里就涌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虽则是流 传已久,可实在太像了他们三人间的特别关系,怨不得秀生听了刺耳。财喜觉得自 己不应该在秀生面前唱得这样高兴,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 又说“情愿饿死”么?事实上,财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现在秀生这 句话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来,要他走。转想到这里,财喜也生了气。 “好,好,我走就走!”财喜冷冷地说,摇橹的动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这样的反响,倒无从回答,颓丧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财喜又冷冷地然而严肃地说,“你不准再打你的老婆!这样一个女 人,你还不称意?她肚子里有孩子,这是我们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发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声音尖到变哑,“是我的老婆,打 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财喜也陡然转过身来,握紧了拳头,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颤了:“我敢就敢,我活厌了。一年到头,催粮的,收捐 的,讨债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没有明天,当了夏衣,赎不出冬衣,自己又 是一身病,……我活厌了!活着是受罪!” 财喜的头也慢慢低下去了,拳头也放松了,心里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烧。船因 为没有人把橹,自己横过来了:财喜下意识地把住了橹,推了一把,眼睛却没有离 开他那可怜的侄儿。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说,那些苦处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 什么苦都吃,帮你对付。你骂她,她从不回嘴,你打她,她从不回手。今年夏天你 生病,她服侍你,几夜没有睡呢。” 秀生惘然听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他像熔化似的软瘫了蹲在船板上,垂 着头;过一会儿,他悲切地自语道: “死了干净,反正我没有一个亲人!我死了,让你们都高兴。” “秀生!你说这个话,不怕罪过么?不要多心,没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 活,要死,大家死!” “哼!没有人巴望我死么?嘴里不说,心里是那样想。” “你是说谁?”财喜回过脸来,摇橹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里。” “啊哟!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绿头巾给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声音又提高了,但不愤 怒,而是从悲痛,无自信力,转成的冷酷。 “哎!”财喜只出了这么一声,便不响了。他对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关系,有 时也极为后悔,然而他很不赞成秀生那样的见解。在他看来,一个等于病废的男人 的老婆有了外遇,和这女人的有没有良心,完全是两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 多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什么也没有变,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内的事,她 都尽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财喜虽有这么个意思,却没有能力用言语来表达;而看着秀生那样地苦闷, 那样地误解了那个“好女人”,财喜又以为说说明白实属必要。 在这样的夹攻之下,财喜暴躁起来了,他泄怒似的用劲摇着橹,——一味的发 狠摇着,连方向都忘了。 “啊哟!他妈的,下雪了!”财喜仰起了他那为困恼所灼热的面孔,本能地这 样喊着。 “呵!”秀生也反应似的抬起头来。 这时风也大起来了,远远近近是风卷着雪花,旋得人的眼睛都发昏了。在这港 湾交错的千顷平畴中恃为方向指标的小庙,凉亭,坟园,石桥,乃至年代久远的大 树,都被满天的雪花搅旋得看不清了。 “秀生!赶快回去!”财喜一边叫着,一边就跳到船头上,抢起一根竹篙来, 左点右刺,立刻将船驶进了一条小小的横港。再一个弯,就是较阔的河道。财喜看 见前面雪影里仿佛有两条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蕰草的船了。 财喜再跳到了船梢,那时秀生早已青着脸咬着牙在独力扳摇那支大橹。财喜抢 上去,就叫秀生“拉绷①”。 -------- ①“拉绷”,是推拉那根吊住橹的粗绳,在摇船上,是比较最不费力的工作。 ——作者原注。 “哦——呵!”财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气发一声长啸,橹在他手里像一条怒蛟, 豁嚓嚓地船头上跳跃着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绷”,秀生也支撑不下去了。 “你去歇歇,我一个人就够了!”财喜说。 像一匹骏马的快而匀整的走步,财喜的两条铁臂膊有力而匀整地扳摇那支橹。 风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儿却变大。 财喜一手把橹,一手倒脱下身上那件破棉袄回头一看,缩做一堆蹲在那里的秀 生已经是满身的雪,就将那破棉袄盖在秀生身上。 “真可怜呵,病,穷,心里又懊恼!”财喜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十二分对不起 这堂侄儿。虽则他一年前来秀生家寄住,出死力帮助工作,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 然而鬼使神差他竟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别有用 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恼,秀生老婆的挨骂挨打,也全是为了这呵。 财喜想到这里,便像有一道冰水从他背脊上流过。 “我还是走开吧?”他在心里自问。但是一转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 田里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个人干得了么?秀生老婆虽然强,到底也支不住呵!而 况她又有了孩子。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应该好好活着!我走他妈的干么?”财 喜在心里叫了,他的突出的下巴努力扭着,他的眼里放光。 像有一团火在他心里烧,他发狠地摇着橹;一会儿追上了前面的两条船,又一 会儿便将它们远远撇落在后面了。 五 那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候就停止了。这小小的村庄,却已变成了一个白银世界。 雪覆盖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挂下手指样的冰箸,人们瑟缩在这样 的屋顶下,宛如冻藏在冰箱。人们在半夜里冻醒来,听得老北风在头顶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阳的黄金光芒惠临这苦寒的小村了。稻场上有一两条狗在打滚。 河边有一两个女人敲开了冰在汲水;三条载蕰草的小船挤得紧紧的,好像是冻结成 一块了。也有人打算和严寒宣战,把小船里的蕰草搬运到预先开在田里的方塘,然 而带泥带水的蕰草冻得比铁还硬,人们用钉耙筑了几下,就搓搓手说: “妈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财喜,谁也弄不动它罢?” 然而财喜的雄伟的身形并没出现在稻场上。 太阳有一竹竿高的时候,财喜从城里回来了。他是去赎药的。城里有些能给穷 人设法的小小的中药铺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诉了药铺里唯一的伙计,他就会卖给 你二三百文钱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药。财喜说秀生的病是发热,药铺的伙计就给 了退热的药,其中有石膏。 这时村里的人们正被一件事烦恼着。 财喜远远看见有三五个同村人在秀生家门口探头探脑,他就吃了一惊:“难道 是秀生的病变了么?”——他这样想着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过去。 听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财喜心跳了。因为骤然从阳光辉煌的地方跑进屋里 去,财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着耳朵的本能,觉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们卧 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扑挣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则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两手和下半身。 财喜看明白了,心头一松,然而也糊涂起来了。 “什么事?你又打她么?”财喜抑住了怒气说。 秀生老婆松了手,站起来摸着揪乱的头发,慌张地杂乱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筑路!他说,活厌了,钱没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来就 发烧,哼了一夜,怎么能去筑什么路?我劝他等你回来再商量,乡长不依,他也不 肯。我不让他起来,他像发了疯,说大家死了干净,叉住了我的喉咙,没头没脸打 起来了。” 这时财喜方始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却正是秀生老婆说的乡长。这位“大人物” 的光降,便是人们烦恼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筑路,三天,谁也不准躲卸。 门外看的人们有一二个进来了,围住了财喜七嘴八舌讲。 财喜一手将秀生按下到被窝里去,嘴里说: “又动这大的肝火干么?你大娘劝你是好心呵!” “我不要活了。钱,没有;命,——有一条!” 秀生还是倔强,但说话的声音没有力量。 财喜转身对乡长说: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药(拿手里的药包在乡长脸前一晃),派工么 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乡长的脸板得铁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钱。没有替工,一块钱一 天。大家都推诿有病,公事就不用办了!”“上回劳动服务,怎么陈甲长的儿子人 也没去,钱也没花? 那小子连病也没告。这不是你手里的事么?” “少说废话!赶快回答:写上了名字呢,还是出钱,—— 三天是三块!” “财喜,”那边的秀生又厉声叫了起来了,“我去!钱,没有;命,有一条! 死在路上,总得给口棺材我睡!”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秀生掀掉盖被,颤巍巍地跳起来了。 “一个铜子也没有!”财喜丢了药包,两只臂膊像一对钢钳,叉住了那乡长的 胸膊,“你这狗,给我滚出去!” 秀生老婆和两位邻人也已经把秀生拉住。乡长在门外破口大骂,恫吓着说要报 “局”去。财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个小孩子似的将秀生放在床上。 “唉,财喜,报了局,来抓你,可怎么办呢?” 秀生气喘喘地说,脸上烫的跟火烧似的。 “随它去。天塌下来,有我财喜!” 是镇定的坚决的回答。 秀生老婆将药包解开,把四五味的草药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 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决不定该怎么办,但终于也放进了瓦罐去。 六 太阳的光线成了垂直,把温暖给予这小小的村子。 稻场上还有些残雪,斑斑剥剥的像一块大网油。人们正在搬运小船上的蕰草。 人们中之一,是财喜。他只穿一身单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在腰际,袖管 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钉耙,“五丁开山”似的筑松了半冻的蕰草和泥浆,装到 木桶里。田里有预先开好的方塘,蕰草和泥浆倒在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来的 “垃圾①”,层层相间。 ①垃圾——稻草灰和残余腐烂食物的混合品。这是农民到市镇上去收集得来的。 ——作者原注。 “他妈的,连钉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财喜!” 邻人的船上有人这样叫着。另外一条船上又有人说:“啊,财喜!我们这一担 你给带了去罢?反正你是顺路呢。” 财喜满脸油汗的跳过来了,贡献了他的援手。 太阳蒸发着泥土气,也蒸发着人们身上的汗气。乌桕树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 啼。 人们加紧他们的工作,盼望在太阳落山以前把蕰草都安置好,并且盼望明天仍 是个好晴天,以便驾了船到更远的有蕰草的去处。 他们笑着,嚷着,工作着,他们也唱着没有意义的随口编成的歌句,而在这一 切音声中,财喜的长啸时时破空而起,悲壮而雄健,像是申诉,也像是示威。 1936年2月26日作毕。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