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卡车很快就驶出镇子,开到往山口攀升的盘山路了。 刀子脸看了看拉加泽里。拉加泽里却没有看他。 这家伙还沉浸在自己坐在卡车上经过镇子时那种疏离感中。他有些吃惊,这个 置身其中这么长时间的地方却显得如此陌生,好像跟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就像这 些天来,事情说开始就开始了,比他想象的要容易,因此有种恍若梦境的味道。 刀子脸说:“想什么哪,钢牙。” 拉加泽里这才回过神来,“就这么一路去省城了? ” “那怎么去? ” 拉加泽里有些尴尬地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刀子脸有些不高兴,“你是要押车去省城? ” 拉加泽里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刀子脸干脆把车停下来,说:“现在你是老板,你得告诉我去还是不去? ” “什么意思? ” 此刻,这张脸上讨好的笑容消失了,真的是闪着清冷的刀光,“我想该有人告 诉你路上的规矩。” “我已经竖起耳朵了。” “你在木材市场上有定下的买家? ” “没有。” “我想你也不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就要靠我来联系买主,讨价还价。” “你联系,我是老板,我讨价还价。” 刀子脸笑了,他竟然伸出手来拍了拍拉加泽里的脸,语气里也带上了揶揄的味 道,“同学,我不能说这条道是黑道,但说它半黑不白也不算吓唬你。 这条路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膛出来的。”拉加泽里也听说过,在省城附近的 木材市场上,大公司的东西直接就交到木材厂或火车站了,他们不在市场上数钱。 在市场上零卖的,其实都是卖给几个霸住了市场的帮派,然后,他们再在市场上集 中发售。 他没有去过省城,但这么些年来,却打听到不少那个木材交易市场的情况。他 甚至想到,第一次怎么去会那好勇斗狠的帮主。他没想到的是,一过了检查站的关 口,离省城的交易市场还很远很远,刀子脸就跟他翻脸了。 刀子脸关掉了车前灯,四面大山里深重的夜色立即紧逼过来。两个人在黑暗中 静坐了一会儿,刀子脸啪一声打开驾驶室的顶灯,同时把一万块拍在他面前,“这 一车,你净赚这么多。剩下的,我有卖主.除了运费,也该赚个一千两千。钢牙, 生意就是生意。等你有了本钱,我会帮你介绍在市场上说得起话的朋友。” 他说这话时,就像紧逼过来的夜色,多少有些强迫的味道。 拉加泽里拿起那一万块钱,塞进口袋,想了想,又点了五百块出来,伸到刀子 脸面前。 刀子脸问:“给我? 为什么? ” “买票。”拉加泽里笑了,“我们的生意已经成交了,我还没有去过省城,我 想去看看。” 刀子脸紧绷绷的脸松动了,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钢牙,我说你是不是太急 了一点。” “我不着急。我就是没有去过省城。” 拉加泽里心里怀着委屈,所以眼睛没有看刀子脸。看他的眼光,好像正盯着车 外某个很遥远的地方。但窗外便是四合而来的黑暗,不可能看见什么。 刀子脸摇摇头,打开车灯。即便如此,除了两道交叉的光柱照亮的一段上坡路, 路边的岩石和丛丛灌术,并不能看见什么。车子上路了。看着车前晃动的光柱随着 道路的变化,一会儿朝向星光依稀的天空,一会儿探向深不可测的山谷,拉加泽里 突然想起一个电影里的形象:笨拙的巨人,挥舞着僵直的机械手臂,在和看不见的 什么东西搏斗。 很快,他就随着车子有节奏的摇晃,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卡车正行驶在他从未见过的风景之中。五月,机村的 庄稼刚刚出苗,沿河两岸,杜鹃刚刚开花。这一路上却见农民收割成熟的麦子。那 些农家小院里,碧绿的树上结满了鲜红的樱桃。山还在,但变得轻浅了。空气湿漉 漉的,开阔的谷地中散布着稠密的村庄。他们所来的那个山问小镇已经很遥远了。 拉加泽里睡眼惺忪,问是到某某地方了吗? 一脸倦容的刀子脸嗓音都沙哑了,“你 不是没有来过吗? 又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柿加泽里懒洋洋地笑笑,“在机村,在双江口镇上.就是你们这些人谈这一路 上的事情,谈得我都不想听了。” “给我点根炯,困得不行了。” “那就休息一下。” “再挺挺吧,顺利的话,再有两三个钟头就到了。” “这么宽这么平的路,还有什么不顺的? ” 刀子脸低低咒骂了一声,拉加泽里就看见前面公路上几个戴大盖帽的人设下的 临时关卡。卡车停下,他们也不说话,递上一张单子来,刀子脸交了五十块钱,摇 上车窗。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背着喷雾器,对着车子喷出一股股灰白色的雾水。 拉加泽里问:“这是干什么? ” “消毒! ”刀子脸大声喊道。 “我们有毒吗? ” 刀子脸启动了雨刮器,刮去喷在车窗上的乳白色药水,指指外面,拉加泽里看 到了停在路边车上防疫的字眼。这一段路,公路平整宽阔,但车却跑得并不顺利。 到达目的地之前,卡车又遇见了几次大盖帽设下的关卡,每一次,都是交钱过关。 有一两处,有装模作样的检查,大多数地方,交了钱就过关了。 拉加泽里还感叹,“光收钱,不认真检查! ” “闭嘴,幸好人家今天情绪好。他们要一认真,随便挑你一个毛病,那就倒霉 了。乡巴佬,这就是进城。乡巴佬不是都想进城吗? 这是城市在欢迎我们! ” 那个巨大的城市出现了。 但不是电影里看到的那个样子,也不是画报上的样子。电影和画报里那些闪闪 发光的高楼只能从光线迷蒙的天际线上隐约看见。而眼前的景象却肮脏而混乱。那 么多高低不一的房子簇拥在一起,人流在拥挤不堪的街巷间涌动。那么多人,茫然 而又焦灼。这些人是城里人? 还是乡下人? 还是他这样的异族人? 他不知道。表面 看来,城里人跟乡下人,这个民族跟那个民族的人,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他们在这 尘世上奔忙,目的与心情都没有两样。是一万个拉加泽里加上一万个刀子脸,如此 而已。拉加泽里心头隐隐感到被噩梦魇住般的窒息感。穿过涌动的人流,穿过那些 曲折的街巷,卡车终于开到了市场。,市场当然也不会是拉加泽里想象中的模样。 比那些曲折的街巷更混乱、更喧嚣,这里出没沉浮的人们脸上都带一点凶狠的神情。 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人人都揣在心头的字:钱! 刀子脸跳下车,眼里又现出了那种 凶巴巴的神情,“看好车,我去找人看货。” 他穿过货场上堆积的大堆木材,一辆辆载重卡车,一团团,一簇簇搅缠纠结人 群,从拉加泽里眼中消失了。 他看到人们把木头装上一节节火车车厢,听见不远处,隔着一列并不特别高大 的水泥建筑,火车汽笛呜呜的呜叫,这些过去只从书上看到,内心非常向往的东西, 此时,却一点也不令他激动。 混乱的情景只是使他感觉迟钝,麻木不堪。 刀子脸跟着几个表情横蛮的人回来,验货,谈价,抽烟,开玩笑,称兄道弟, 他却坐在驾驶室里流汗,犯困,没有动窝。交易完成了,那个人称老大的家伙,还 拉开车门,仔细地把拉加泽里打量了一番,转身对刀子脸说:“这里还有一段木头 嘛。” 刀子脸挥挥手,没有说话。 直到卸完了货,在一个带着巨大停车场的旅馆住下来,吃了饭,睡觉。起来, 又吃饭,喝了不少啤酒,刀子脸带他去洗了澡,又倒头睡到第二天早上,换上新买 的单薄清爽的新衣裳,拉加泽里才恢复了感觉,能够开口说话了。 刀子脸心情不错,“说吧,想上什么地方去玩玩? ” 从别人嘴里,他知道这城里很多地方的名字。 公园、百货公司、电影院、舞厅、酒吧、有小姐的宾馆。 他也知道,医学院就在这个城里最漂亮的地方。他还想起了一个地方:万岁宫。 他听驼子啊,索波啊这些正在老去正在过时的一帮人说过,机村最初砍伐树木,就 是为了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建一座万岁宫。 那时,不是成片砍伐,而是在森林里寻找那些最漂亮的树。桦树、柏树、杉树、 落叶松。索波他们说,那万岁宫肯定是城里最高大雄伟的地方。他不像刀子脸那样 什么都喜欢向爱理不理的城里人打听。他从一个香烟摊子上买了一张市区地图,但 手指在上头划拉半天,都没有找到万岁宫三个字。还是刀子脸从一个戴眼镜的老头 那里打听到了,“年轻人,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老头从拉加泽里手里拿过地图, 指出了那个地方。那地方就在图的中央,位置倒是符合想象。 “时代变了,如今叫这个名字! ”老头手指很用力地戳向图上那几个字,差点 把地图都捅破了。老头和善的脸上也浮起了凶巴巴的表情。 两个机村人前去那个地方。 两个机村人都有些心情激动,要去看看机村森林最初奉献出来的木材造就了一 座怎样辉煌雄伟的宫殿。钻进出租车,刀子脸说:“这下,我们两个回去就有牛皮 可吹了! ” 没想到那个地方却是那么令人失望。那方正敦厚的建筑灰扑扑的,远没有竖在 楼顶那些广告牌色彩亮眼,更不像邻近几幢玻璃幕墙闪闪发光的新楼那么神气活现。 两个机村人进到这座建筑的里面。 除了宽大曲折的楼梯,深棕色的栏杆,厚重的门,他们没有看到什么木头。他 们看到的是水泥的墙,石头的柱子。万岁宫里也没有住着什么大人物。也没有进行 着什么决定很多人,很广大地方命运的那种神秘而伟大的事情。现在,这个叫展览 中心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商场。二楼,羊毛衫展览。全中国造毛衣的工厂 都在这里支起一个摊子。全国各地不同的羊毛纺成的线都织成了毛衣,全部悬挂在 了这个地方。一楼,家具展览。全国各地的森林里采来的木头,甚至还有外国的木 头,人造的木头造成差不多的家具:衣柜、书柜、碗柜、鞋柜、床头柜、文件柜、 古董陈列柜、双人床、单人床、婴儿床、沙发、椅子、饭桌、麻将桌、书桌、办公 桌……展览馆场地都不够用了,又在广场空地上搭起了很多临时眭的房子.那些床、 椅子、桌子、柜子同样充塞满溢了那些地方。 有好些摊位,特别把原木家具作为卖点。为提高可信度,还标出了原木的产地。 两个机村人所来的那片地区的很多地名,都小现在了这个展销会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出了乱哄哄的展销会。坐在展览馆前领袖塑像基座宽阔高 旷的台阶上,看着下面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潮,拉加泽里突然说:“可惜我们机村 的木头了。” “是啊,现在不管他们用木头来做什么,我们还能换几个钱,那时候,却是一 分钱也没有换到。” “你说,要是让以前那些老家伙,驼子跟索波他们来看看这个地方,他们怎么 想? ” 刀子脸站起身来,“他们怎么想关你什么事? 那时候他们一分钱都不挣就砍了 那么多树,说明我们赶上了好时候,那就抓紧挣钱吧! ” 拉加泽里笑了,“我猜你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 刀子脸弯下腰,脸上又显现出凶巴巴的神情,“我看你只要弄清楚自己心里怎 么想就阿弥陀佛了。” 两个机村人在那里坐了很久。身后体量巨大的领袖塑像正对的方向,一条宽阔 的林荫大道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街道边的建筑,街道上的车流,越过江水的桥梁, 已然符合了拉加泽里关于这个城市的想象。这是画报上的城市,是电影里的城市。 从手里那张市区地图上,他知道,有一个机村走出来的姑娘所上的大学,就在这条 繁华漂亮的街道之上,而这个姑娘是他曾经的恋人,想起这个,不禁令人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