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个乡巴佬,第一次进省城,而且赚到了钱,却心情沮丧,这是拉加泽里自己 没有预想到的。 李老板却因而有些高兴,他说:“这就对了。” “不高兴就对了? ” “人当然该高兴,也要看为什么高兴。” 拉加泽里拿出赚到的九千五百块钱放在桌上,“我不知道该付你多少钱。”其 实,他知道行情,知道该付多少钱,但他还想听到李老板再说句“这就对了”。 可是李老板没说这句话,也没有碰放在桌子上的钱,他说:“小子,你不动脑 子时很可爱,记住,做生意做事情,不要太动脑子。太动脑子,人家就不喜欢你了。” 他不喜欢这句话。但他却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平时和颜悦色的李老板这一天冷峻得要命,“不是记不记得住,而是做不做得 到。有多少话我们记住了却不会去做。” “什么话? ” 李老板脸上露出了有些讥讽的笑容,指指对面房子上白漆刷成的大字标语, “多得很,比如说那些话! ” 标语是:保护森林资源! 严禁乱砍滥伐! “这句话人人都记得,可谁会去做? ”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了。 拉加泽里笑了,“我来付你钱,乱砍滥伐得来的钱。” 李老板没接这个话茬,“这笔钱够你回去读完高中了。” “我回不去了。”拉加泽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那就是说,你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于是,李老板从那摞钱里点出自己那一份,从腰上解下钥匙,打开柜子,端出 一只铁盒子,从里面又取出一纸批件,他一看那数字,不禁吓了一跳,是一张一百 二十立方的大单! 虽然李老板提醒过他不要太动脑子,但他脑子飞快转动起来。做 好这张单子,再依靠检查站的关系,做点手脚,至少可以赚到十万元钱。 “算清楚了? 这回,可不是卖指标,这是我们两人的合伙生意,你跑腿,搞收 购,我出本钱跟指标。” 拉加泽里心里的阴霾的情绪一扫而光,他爽利地说:“你是我老板! ” “记住,不能对人说指标的来处。” “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 “和气生财,做生意,特别是我们这种人人都做,其实并不合法的生意,不要 跟人斗气,不要跟人结怨。” “记住了。” 李老板摇摇头,“小子,你答应什么事都太快了。” “因为我愿意听你的。”拉加泽里这句话是非常由衷的。李老板也因为这句话 的真挚诚恳而有些感动,“我相信这是真话,但我还是那句话,真要做到就不容易 了。” “我会……” 李老板摇手,打断了他,“今天晚上,我请老王喝酒,你来作陪,怎么样? ” “……” “看看,有问题了吧。小子,其实只需要记住你是在做生意就可以了。” “我去。” “这就对了。” 出了门,拉加泽里去找本佳。他已经把本佳当成朋友了。他从省城给本佳买了 一套英语听力磁带。到了检查站,他心上却有些忐忑,自己把人家当成朋友,但人 家也会把自己当成朋友吗? 毕竟身份的差异是巨大的。一个是修补破轮胎的小店主, 一个,是手握检查大权的国家干部。果然,本佳见了他却表情平淡,但一切都在他 拿出那套英语磁带时改变了。 “我给好几个木头老板打了招呼,让他们买,都没有买来,录音机倒送了好几 部! ” 本佳当即把一台没有开封的录音机送给了他,“你拿去用吧。” 他只想到自己应该送检查站的人钱,没想到人家还要送东西给自己,“我要付 你钱。” 本佳抬头看他一眼,“妈的,这个地方,他妈的时时刻刻都是钱。记住,朋友, 不要时时刻刻都说钱。” 拉加泽里听了这话,真是开心得要命,他咧开嘴笑了,“妈的,好像每个人都 想教育我,都对我说记住这个,记住那个。” 本佳拿出这几天做过的题,“又有两道不会解。” “我来试试。” “你解有屁用,要讲讲是怎么解的! ” “我又不是老师。” “你就是我的老师嘛! ” 这次解题,可真是愉快。人一愉快,时间就过得快了。还是本佳说:“妈的, 饿得不行了。” 拉加泽里这才猛然想起要去陪老王喝酒。“李老板要我去跟老王喝酒。” “这只老蜘蛛。” “什么意思? ” “蜘蛛干什么你不知道,就是结网子呗。” “我去不去? ” “妈的,人家吃肉,你也不能光闻肉香,要吃肉就要结网子,怎么不去? ” “我不知道……该不该……你不知道他打我有多狠。” “你恨他。” “当然。” “你不能恨他。” “当然。我怕他恨我。” “他恨你干什么? ” “那他打我那么狠。” “那是工作! 小子,工作,你懂吗? 他打你就是工作,跟你锉那些胶皮差不多。” “胶皮不痛,胶皮不是人。” “那时候,你他妈就是胶皮。去吧。” “那怎么去? 要不,买点什么意思意思? ” “拉倒吧,小子,你太爱动脑子了。” 拉加泽里就去了。果然,老王见了他,很随意地说:“小子,别装好人样子规 规矩矩站着,坐下。” 喝酒的地方是那个贸易公司办事处的包间里,暗红的灯光,让身子陷下去的沙 发。喝的是洋酒,很冲,口味很怪。老王很能喝,李老板也不差。老王喝酒有警察 需要的舍生忘死的气概。他心肺功能不好,在这氧气稀薄的地方,他本来就喘不上 气来,一大口酒喝下去,他就深陷在沙发里,往上挣扎。终于,他吐出一口气,说 :“啊,太他妈痛快了! 来,小子,跟我干一杯吧! ” 因此,拉加泽里相信了.他那么狠心地痛殴自己时,那只是他在工作。而现在, 喝酒的时候,他才是喘不上气来的老王。他说:“活着也不容易,妈的,一醉解千 愁,干吧。” 老王醉了,他伸出手来摸摸拉加泽里的腰,“小子,这里还疼吧? ” “不疼了。” 老王笑了,“不疼? 不疼你个十天半月才怪。 不过,这下你在你们机村人眼里,算是有种的家伙了。听说他们都给你起好新 名字了? 他们怎么叫你的? ” “我没听说。”这家伙竟然这么随随便便提起对别人的伤害,而没有感到丝毫 的不安,使拉加泽里心里真的泛起了一股怨愤之气。但他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满,不 是他害怕老王,而是因为李老板一直在观察着他。 “钢牙! 钢牙! ”老王笑起来,转身去拍李老板的肩膀,“朋友,有了那一次, 村里那些毛头小子,就尊称他为钢牙了! 嗨,小老弟,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 “也有人叫我胶皮。” “胶皮? ” “修车店里的胶皮。” “晤,更像一个大人物的名字。” “你不能再喝了。” “听听这小子叫我什么? ‘你’? 告诉你,小子,论年纪,你该叫我伯伯。” 伯伯? 管一个把自己打得伤痕累累的人叫伯伯? “叫不出口吗? 就因为我搞调 查案子捅了你几棍子? ” 拉加泽里把眼光转到李老板身上,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一副对任何事情 都充耳不闻的样子。 于是,他叫了:“伯伯。” “再叫一声。” “伯伯。”这第二声叫起来,就轻易多了。 “好吧,小子,作为一个奖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再把这个消息告诉机村 人,等这个消息确实了,他们就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什么? ” 老王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笑了,“让你们机村那些干了坏事的人放宽心吧, 案子不会再追下去了。” “案子不追了? ” 原来是县里要开一个很大的会。什么会? 老王也说不清楚,“现在新玩意太多 了,那会的名字我叫不上来,”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县里从来没有开过的会,也是 比以前开过的所有的会都要盛大很多的会。 “听说光是一个晚上的焰火就要放掉:二十万元。这些天,抽调了武警训练怎 么把焰火放得好看。” “开会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在拉加泽里内心里,并不希望这案子停下来。 虽然警察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一星半点的线索,却不意味着他不希望有牙口松的人透 一点消息给警方。更秋几兄弟本是穷得没有办法铤而走险,挣到了钱,非但没有一 ‘点收敛的意思,反而在机村这个小天地里作威作福了。 “当然有关系。开幕式上,主席台上要坐很多上面的领导和来投资的大老板, 县里要把全县的三百辆个体户的汽车排成队列开过他们面前。” 李老板这才慢慢睁开眼睛,说邻近的县开类似的会议时,是把几百辆牧民的摩 托排成方阵开过主席台前。李老板问老王:“关于这个,上面是什么说法? ” “说是要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要充分展示改革开放的成果。这样的案子就先 放一放了。” “会开过了再追查? ” “那时,就没有人提得起这个兴头了。你以为警察就想没事找事,抓滥砍乱伐 还不是上面布置的任务。” 如果警察这面一松,更秋家几兄弟一活跃起来,他刚刚打开的顺畅通道,也就 没有那么稀罕,那么令人刮目相看了。 于是,他说:“其实,你猜都猜得到是谁干的。” “我当然猜得出来,可是办案不是猜出来,而要靠证据说话! ”接着,老王摇 摇手,“算了,不说这个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面不让办,我们就不办了。” 拉加泽里却怒起心头,“妈的,那我不是白挨了你们的打! ” 老王看着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仰头喝干了,说:“难道你还想打回来 ?” 李老板狠狠瞪了拉加泽里一眼,“送老王回去。” 拉加泽里也觉出了自己的冒失,赔着笑脸搀起了老王。人还站在门口,背后的 灯光,已经把两人的身影投射到了外面的马路上。 两个身影摇晃不定,相互叠加着,显得那么亲密无问。 酒醉了的老王更是被憋得喘不上气来,但他还是说:“小子,与其跟我斗气, 不如趁着警察都泄了气的好机会,抓紧干点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