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第二天早上,拉加泽里早早起来,看到执勤点前的两部警车已经不在了,只在 泥地上还留着清晰的车辙,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汽油味道。他走到窗前,见屋子 里那几张床上,被褥也都收拾了。 他对李老板说:“老王说的是真的。” 李老板抱着大茶杯没有说话。 他又说:“昨天我太冒失了。” 李老板这才重重地把茶杯暾在桌上,口气却平静,“你就受不得一点委屈? 知 不知道老子坐了多少年牢? ” 他想说几句抱歉的话,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老板挥挥手说:“你都知道自己错了,我还生什么气呢? 你是个聪明人,该 干什么就赶紧去干吧。” 拉加泽里巴不得马上就赶到机村搜罗木头,装车,发运,李老板给他的单子足 足有十卡车的木头。 他不会规规矩矩就弄十卡车。规规矩矩的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他用这指标作掩 护,至少弄出二十卡车木头。就靠这一张单子,他至少要赚到十万块钱。 机会来了,胆子大一点,下手狠一点,这钱也就到手了。他心头虽然兴奋着急, 想着马上就奔往机村。 但他还是打开店门,把招牌摆到店外,把来往司机补胎要用的剪子、锉刀、旧 橡皮、胶水一一摆好,甚至还接通电源,看充气泵运转是否正常,这一切都妥帖了, 他又把水管拉到空地架好,看胶皮管子里涌出的清水成扇面散开,清芬的水汽立即 就把干燥呛人的尘土味压下去了。 忙乎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心里的焦灼也给压下去了。 李老板又抱着他那架二胡拉起了一支悲切的曲子。早上的阳光特别明亮耀眼, 拉加泽里看不见李老板的脸,只是在那好像可以触摸的一簇簇光线背后,看到他拉 琴的影子。拉加泽里想象不出来,这个那么有来头,让那么多人羡慕不已的人,拉 出的琴声却如此寂寞悲苦。仔细想想,他真的从没见过李老板眉宇之间有过真正高 兴的神情。在检查站,他本来只是想跟本佳联系一下过关的时间。本佳不说话.只 县朝墙上努努嘴,他就看到了一张本周的值班时刻表。他笑了,“就这么明明白白 地写着? ” 在双江口镇上,来往的木头贩子,卡车司机,凡是要过关的人,都会打听,检 查站上的那些人谁谁在什么时候当班。没指标的,需要内线,有指标的.也多多少 少会超出指标,需要人高抬贵手。就算是指标手续全部合法,也担心过关的时候被 挑刺,被刁难,即便什么关系没有,也希望遇上一个性情温和,好说话的主。这也 是双江口镇上茶馆里,旅馆酒席上,小吃店饭桌上最经常的话题。 拉加泽里说:“就像学校里学生做清洁值日一样。” “对,就像清洁值日。”本佳把听录音的耳机摘下来,“问题是,谁能进到这 问屋子。” “我进来了。” “所以,你的财运来了。”本佳还给他拦了一辆往县林场去装料的车回机村去。 县林场是伐木场撤出机村之后由县政府建立起来的,就在过了机村,往峡谷更深处 去,往觉尔郎方向去的地方。为此,还从机村开始修筑了一条简易的林区公路。据 说,这条公路是依照着规划中的觉尔郎风景区的设计图修的。县上的干部下来讲, 将来,再修往觉尔郎风景区的路,只要稍梢拓宽一点,就可以行驶游客乘坐的旅游 大巴了。县林业局的人所以来机村讲这些话.因为新公路要占去机村十几亩庄稼地, 还要从几户人家背后的山坡上通过。公路会斩断从高远处的山脉一泻而下的“气”, 坏了这些房子的风水,对这种情形,老百姓是很不高兴的。但是,机村人也愿意有 一个美好未来,对于机村人来说,唯一可以看作美好未来的目标,就是那个规划中 的觉尔郎风景区。差不多每个机村人都知道上面那个规划。知道有一天,通往省城 的公路将不再从双江口镇子那里上山,而要从机村经过,然后,一条隧道将穿过大 山的腹部,使觉尔郎峡谷封闭至今,让所有人视为畏途的那些悬崖将不再是天堑。 那时,那些悬崖前会竖起高高的观光电梯。只消几分钟时间,电梯就升到悬崖顶端, 让游客从高处天神一样俯瞰这个美丽的峡谷。 看峡谷里的美丽湖水,奔跑的鹿群,还有古王国的废墟。机村人甚至听说,有 个设计师甚至设想把那架观光电梯设计成一座佛塔的形状。这样一来,觉尔郎峡谷 除了自然景观与古代遗迹,这座世界第一的佛塔本身就成为了世界第一的人造景观。 没有机村人不在盼望那个计划的实现。他们盼来过一些规划中的东西,比如水电站、 拖拉机和人民公社这样的东西,也有一些东西只是传说,而没有真正出现。比如六 十年代机村森林大火时传说中要派来灭火的轰炸机,比如农业机械化,再比如曾经 传说过一阵的,一所大学要把机村变成一个综合性的农场兼实验基地。为什么会有 这么一个规划呢? 因为十几年前,一个会跳朝鲜族舞蹈的大学老师当过一任工作组 长,他在机村山上采到过几种野草,说用这些野草跟麦子嫁接可以培养出高产的良 种。这个组长还是唯一个去过觉尔郎峡谷的干部,他说,那个峡谷是一个科学宝库。 现在,机村人还传说,当年那个大学老师就是将来风景区管理局的局长。 当然,更让机村人无话可说的是,已经是县委书记的老魏亲自带人来到村里。 他没有马上’开会。他让跟来的人呆在广场上。自已只带着秘书,这家人吃碗茶, 那家人喝点酒,儿家人走下来,他才对林业局长说:“你可以开会了。” 拉加泽里记得,老魏也去了他们家。 照例,老魏是可以不必去他们家的。老魏先去的那几家,都是在机村能说上话 的。但老魏说:“我得去,要是有时间,每一家都应该去。修路也要影响到这家人, 我得去。” 拉加泽里不认识老魏。但机村很多人会不断说起他。这也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听 见过很多次,但却第一次见到的人物。他觉得,听见过很多次,但却不能见到的人 物,就是伟大的人物。 老魏拍拍他的头说:“小鬼,我在机村时,你还没有生出来吧。” 拉加泽里当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生出来,哥哥听了这句话已经激动得不行了。 哥哥一激动,嘴唇就要哆嗦不止,“我仃j 都知道书记向着我们机村,我们也不给 机村添麻烦。要修路就修吧。” 老魏像在自己家一样坐下来,端着茶碗,话说得语重心长:“这条路不光是砍 树,也算是为将来开发风景区的前期准备。” 拉加泽里想,哥哥其实并不真懂得县委书记的这句话,但仅仪只是堂堂县委书 记亲自来做说服工作这件事.就让他感动不已了。哥哥说:“那些说法都是封建迷 信,县上需要砍那些木头,就修吧,我没有意见! ” 老魏说:“那些木头都是十多年前大火烧过的,再不伐下来,烂在山里也可惜 了。县里给十部发工资,给老百姓办事,也需要钱哪! 但我们的原则是,只砍伐过 火林木。” 但谁都知道,那些林术过火已经快二十年了,早已经朽腐不堪,而新建的县林 场瞄准的是旁边那些没过火的林子。应该说,那是机村唯一一片完整的森林了。但 对机村来说,老魏作为县委书记亲自出马,这已经非常非常有面子了,还有什么事 情不能答应。 那天,老魏还对哥哥说:“有什么困难,就对政府提出来。虽说政府也困难, 但总比老百姓好过多了。” 哥哥连连表示没有什么困难。 老魏来到会场还对手下的那些干部感叹,“我们的老百姓真是好说话! ”林业 局长眨眨眼,没有说话,他遇到的麻烦事情多了,没有感觉到有一个老百姓是好说 话的,同样,除了老魏这样的老干部,在机村人眼中,今天的干部,也没有一个好 心肠的。但无论如何,这条路修成了。路一修成,县属林场顺利建立起来,因为有 了那个林场,才有了双江口的木材检查站。正因为如此,机村人也才大面积地干上 了盗伐林木的营生。在这个县,没有林场,也没有检查站的地方,即便有大片森林, 盗伐木材的人一下就被发现了。但在机村,林场的生产是盗伐的最好掩护,而且, 不管什么来路的木头,只要经过检查站,在一张卡片上敲上个蓝色印章,就是合法 的木头了。 拉加泽里回到村里,再也不用叫人放话出去了。 马上就有人找上来,要拉他去看自己的木头。他看了几处,依据材质定了等级 跟价钱。而且,他也跟那些木头老板一样,随身的包里带了一根卷尺与一本材积表。 卷尺量了木头的长度和截口的直径,不用摁计算器,一翻那本材积表,上面已经有 现成答案了。不用半天时间,他就收了五十多立方的木材。 这就是五车料了。其中两车是铁手的。分手时,铁手紧追着问:“钢牙,告诉 我下次你要多少? ” 他停下脚步,反问:“你有多少? ” ,铁手就大笑,“反正都是这个价,下次你也不用四处跑,我来替你办。” 其实,拉加泽里等的也就是这句话,“真的? ” “真的。” “那就好,修车店的生意也不能天天停着,以后,我给你每个立方加价十块! ” 铁手大笑,“你都混到这份上了,还看得上那补轮胎的生意! ” 拉加泽里觉得无须回答这愚蠢透顶的话,“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耍什么小动 作,那我就再不要你的东西了。” 回家吃饭时,有车的司机们就自己上门来r 。 先是刀子脸上门来的。他也提出可以代理所有的运输事务,拉加泽里却懒懒地 说:“反正有你的活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该把别人的财路都算计完了。” 更秋兄弟当然也找上门来,照例是老二开口,而且,一开口就有点兴师问罪的 味道,当然是问为什么不给他们活干,“你那几车料,我们家一趟就拉了,还找那 么多人干什么? ” 拉加泽里满脸堆笑,“小生意,帮朋友一点忙,人家不想张扬,我就是跑跑腿 罢了。没有大单,怎么敢跟你们开口。”这话说得几兄弟脸上立即就松动了。他们 并不特别在乎这样的生意,他们在乎的是有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拉加泽里话锋一 转,“再说,那件案子的风头不是还没过去吗? 以后,我真能有什么生意了,还能 不请你们帮忙。” 就这样把他们堵回去了。 老三脾气最暴,还要追问一句:“他妈是哪路神仙,把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你办 ?” 拉加泽里竖起手指举到唇边,“既然是神仙,名字还是不说为好。” 几兄弟动手拉他去喝酒,他有些真切也有些夸张地叫道:“哎哟,我的腰! ” 提起这个茬,弄得这几个家伙脸上浮起了惭愧的颜色。他这才扶着腰慢慢站起来, 跟他们去了。哥哥跟着跑到院门口,叮嘱不要喝得太多了。 那天,他喝多了。但是,喝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要做的事情虽然刚刚开始, 但已经非常非常容易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日思夜想的事情会变得这么容易。就 在十来天前,这几兄弟在他面前是多么趾高气扬,现在他们表面上还放不下机村首 富的架子,在里面,那骨头已经软下去。他们想知道自己那些木材指标的神秘来路。 拉加泽里以酒遮脸一言不发。他们更关心执勤点上那个专案组的动向。但拉加泽里 没有告诉他们专案组已经撤离的消息。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真的是醉了。他对哥哥 说,可以准备盖新房子的事了。他说:“备料啊,请匠人啊,是你的事,钱,是我 的事。” 哥哥说:“也不是一定要盖一座新房子,这房子还可以住。我以前说人家都盖 新房子,是想让你也做点事情。你不像我,是有本事有心气的,不能补轮胎补一辈 子。” 然后,铁手来了,说几车料都已经备好。他留了铁手在家里吃饭。他还用李老 板对他说话那种口吻对铁手说:“吃肉,吃饭,但我不请你喝酒。喝酒误事,做这 些事情的时候,更不能喝酒。跟我一起等司机们来。” 铁手笑了,“但钢牙你已经醉了。” 这一说,全家人都笑了。总是忧心忡忡的哥哥,总要抱怨什么的嫂子,还有一 回到家里就想离开的自己,都笑了。连平常影子一样存在着的母亲也不明所以地看 看这个,看看那个,张开没牙的嘴,笑了。 这笑声使拉加泽里心里充满了温暖。他说:“铁手,我不常在村里,哥哥盖房 子时你要帮忙啊。” 天黑不久,刀子脸就和其他司机们前后脚来了。 拉加泽里写了一张条子给刀子脸,说:“五辆车一起过关。”他又转脸对其他 人说,“过了关,就各走各的吧。上次,刀子脸一车给我一万,我上下打点,也不 容易,大家就照此办理吧。” 于是,五万块钱很轻松地就落进了他的口袋。 这个价钱不是太公道,但想到可以毫无风险通过关口,最终还是有钱可赚,大 家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送走这些人,哥哥小心地问:“生意就成了? ” “成了。” “你的木头生意跟更秋兄弟不一样。” “他们那钱赚得担惊受怕,怕被警察抓住,挣到手的钱又飞了,怕一不小心就 玩到监狱里去了。” 这话倒是真的,更秋几兄弟,还有机村的好些人,都曾被警察抓去,但一般在 拘留所关上几天就回来了。只有他们家老四,因滥砍乱伐罪,判了两年,也不用坐 牢,监外执行。这是老百姓发财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而且,并不十分认真的法律让 他们付出的代价比预估的要小。倒是采伐和运输木材的过程充满了更大的风险。在 这个小小村庄里,有一个人砍树时,被木头撞碎了肩膀,残了;一个司机在半夜里 连人连车翻进深深的峡谷,车和人都没有再回到村子里来。拉加泽里去省城回来, 特意让刀子脸停车看了看那个地方。在峡谷深处,荒草中还依稀可见卡车蓝色的碎 片,而在路边,机村人为亡人竖立的招魂幡已经褪尽了颜色,被风撕扯得丝丝缕缕, 再过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没有了。刀子脸往峡谷里洒了一瓶酒,拉加泽里点燃两支 烟,香火一样插在路边松软的浮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