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太阳刚出来,机村组织起来去参加县里商贸洽谈会开幕式的车队驶到检查站关 口前了。 身体迅速康复,失忆症依然如故的罗尔依把这当成一件大事,他已经扔掉了拐 杖,脑袋上的绷带也解除了。他还换了白衬衣,打了红色领带,戴上大檐帽,来到 关前。车队一出现,他就按动开关,升起了栏杆,然后,从屋子里碎步跑出来,立 正站好,手中一红一绿两面小旗舞动得唰唰作响,手臂伸得笔直,把绿旗指向了公 路通往县城的方向。 车上的司机们暗笑他是个傻瓜,而他自己不只是眼睛,连脸上的皮肤都焕发着 光彩。罗尔依说:“看,你们去完成这么光荣的任务,检查站一点也不会为难你们, 而且,还为你们大开绿灯! ” 就是眼下车队中的一辆车把他撞成这个样子的,但他已经没有这个记忆了,只 是,开车的不是撞他的那个人,更秋兄弟再胆大妄为也没到如此的程度。 这辆车到了罗尔依跟前,他却满脸笑容,喊道:“排好队,注意安全! ” 机村所有的卡车都打理干净了,破旧一点的,还新喷了漆,喷了漆不够,还喷 上了许多富于宗教色彩的图案:带飘带的海螺、金刚橛、宝伞……飘逸的云纹。先 富起来的机村集中起来二卜多辆卡车,由一个副乡长带领,排好队列往县城出发。 时间是掐算好的,几百辆运输个体户的卡车从远近不一的村庄出发,他们将在同一 个时间到达县城,车帮子上贴满标语,车顶上插满了彩旗。那时,县城广场上领导 与来宾已经讲过话了,放过鸽子与气球,“少数民族群众”也敬献过歌舞,该是展 示农村改革开放后欣欣向荣景象的时候了,于是,这些卡车排成一行,跟在载歌载 舞的游行人群后面,轰轰然驶过广场上的主席台前。完了,在指定的地方停好车, 大家都被招呼到一个巨大的宴会厅里吃饭。 席问,还有领导举着酒杯对这群汽车司机讲话。 更秋家六兄弟,就有五个享用了这盛大的酒席。 县领导讲过话,乡镇企业局长还下来一桌桌敬酒。 敬到机村这两桌,局长说:“不错啊,机村,今天的卡车,机村占了百分之十 还多。听说,还有一家人,六兄弟人人都发财致富,人人都有一台卡车? ” 领队的副乡长就把几兄弟介绍给局长。 局长举着酒杯说:“乡亲们,干得好! 现在国家政策好,支持老百姓发财致富, 这个机遇可是要好好抓住啊! ” 局长说这些话的时候,县里电视台的记者就跟在身后,拉加泽里也跟了车队来 县城看热闹,听到局长这话,一时间心绪复杂,并不像别的机村人那样欢呼踊跃。 局长跟更秋几兄弟亲切交谈,电视台都拍了下来。就在电视台的摄影机跟前,局长 把外来的老板领到了机村人的桌子上。老板给认字不多的机村人散发名片,坐下来, 讲不该直接出售原材料,要深加工,要争取更多的附加值,等等,大多数机村人听 得一头雾水,都把眼光转向拉加泽里。拉加泽里笑笑,“这位老板的意思是不要直 接卖原木,而要把原木加工了,再卖,这样就能赚到更多的钱。” 老板也笑了,“难怪局长要把我介绍给你们这个机村,不光致富的人多,而且, 还这么聪明! ” 吃完这餐饭,有几辆车留下来去茶楼打牌,剩下的都打道回府了。路上,还有 人议论了那个老板几句,之后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更秋兄弟都留在县城,人在 打牌,心思却在县城才能看到的县电视台的节目上面。包房里电视机一直开着。电 视里播了会上领导的讲话,他们从电视里看到自己的卡车从主席台前一一丌过。甚 至看到驾驶室里自己模糊的身影。也看到了采访别的专业户,别的来投资的老板, 偏偏没有看到局长跟他们亲切交谈的场面。这使他们大失所望。 后来才‘知道,那采访当天中午就播出了,但电视台马上就接到林业局的质疑 电话。第一,机村的致富方式有问题;第二,节日报道的那几个人至少是有犯罪嫌 疑。电视台答复,这是乡镇企业局的推荐。 林业局答复更加简洁,政府不同部门各管各的,那个局要成绩,但他们不掌握 林业局掌握的这些情况。 结果,那条新闻在晚问节目就被拿掉了。 更秋兄弟也不是没有收获,回来时,他们带着那个要搞木材深加工的老板,他 们打算跟这个老板共同投资在双江口镇上建一个锯木厂。因为那条新闻的缘故,乡 镇企业局与林业局较上了劲,偏偏要在更秋几兄弟身上下功夫,做扶助农民投身乡 镇企业的工作。 在机村附近山野里转了一圈,老板说,那些扔得漫山遍野的不合规格的残次木 材都是宝贵的加工原料,但来到镇上,他还是对检查站没收来的那些成品木材表示 出更大的兴趣。老板去检查站拜访,刘站长知道那些关节,避而不见。关了门听拉 加泽里讲县城的见闻。罗尔依对来客热情万分,却又听不出老板很多弦外之音的话, 讲了一大篇不着四六的领导们在会上讲的那些话,弄得那老板好不扫兴,找个借口 溜了,就再没有回来。 这一来,双江口镇上很快就有了两个木材加工厂。一个,是乡镇企业局支持外 地老板和更秋几兄弟合股开办的;另一个,林业局出面,林业局下面的一个什么公 司出了本钱,他们也可以扶持农民搞乡镇企业,也要找个农民身份的人来挂个副厂 长。刘站长问拉加泽里愿不愿意。他不去参加,理由很简单,他闭上眼想想,要是 李老板在,去问他参不参加,李老板会缓缓摇头。再者说了,他对此自己也有疑问, 这就是工厂吗? 至少,这不是他想象的工厂。或者说,这个工厂并不符合他关于工 厂的想象。厂房不像,几根柱子撑起一个铁皮的屋顶四面透风。机器就是几台平锯, 稍微复杂的就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和连接着这些轮子的皮带。动力来自水。就 像建一个磨坊一样,把高处的一股水引入新挖的渠中,闸门一开,水流哗然一声, 推动了第一个轮子,皮带把动能传导给下一个轮子,经过两三次转换,轮子带动锯 子水平运动,由工人推动一个带轮子的平台,把上面的木头喂到锯口下,根据事先 画好的墨线,把原木加工成不同厚度与宽度的木板。就是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很多场面上说得很玄奥的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简单,所以,除了大门上的牌子写着木材加工厂的字样,所有人都把这叫 做锯木厂。一个锯木厂的投资也就十几万。 因为简单,不到一个月,两个锯木厂都先后开工了。 林业局作后盾的厂,来料充足。相邻的那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自然生意清 淡。更秋兄弟他们的厂,那个投资的老板只挂董事长的头衔,董事长不出钱,出销 售渠道,更秋几兄弟出了全部资金。老二是名副其实的总经理,却没有什么事情可 干,就到检查站去,在失忆的罗尔依跟前走来走去,看看他见到自己是否会想起点 什么。那事情不是他亲自干的,但几兄弟相似的身姿与相貌,可能会让他想起什么。 正精神抖擞工作的罗尔依会突然停下来,就像羊看见鹰投射到地下放大的身影 一样,眼里突然一下闪现出恐惧的神情,但这种神情转瞬之问就消失了,代之以一 种迷惘的,沉思的眼神。 当他这种眼神出现的时候,老二都吓得要命,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知道, 里面的恐惧神情一定比罗尔依眼里闪现出的更强烈,更持久。 他对拉加泽里说:“妈的,你看他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拉加泽里嘴上说:“他醒不过来了。”心里的声音却是,“妈的,他为什么就 醒不过来呢? ” 老二这时显现出真正的惊恐,“或许他早就醒过来了,只是装作还没有醒来。” 拉加泽里已经问过:“那他为什么要装? ” “录像片里怎么说的,放长线钓大鱼,把机村的事情全挖出来。” 拉加泽里想过,要真是这样的话,大网收起来,自己应该也会挂在网眼之中的。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现心头时,会有一种难以承 受的沉重感。他说:“你要不想自己吓自己,就去录像站看录像吧,我忙,不陪你 了。” 他的确忙,这段时间,木材检查一天天松动了,除了特别不走运的,都能顺利 过关。拉加泽里和检查站的关系,在机村已经人尽皆知了。有车出了问题,卡在检 查站了,乡里乡亲的,他们会找拉加泽里去站上求情,拉加泽里也就会跑上一趟, 话有时管用,有时也不管用。有一个验关员甚至说:“你尽管来说,每三次我答应 你一次。” 老王一天几次,在老二开工不足的锯木厂转来转去,毫不掩饰对老二说:“农 民企业家,屁股上那么多屎都没有擦干净,还农民企业家。” 这也让更秋兄弟忧心忡忡。 有什么事情,他们愿意来找钢牙。明里不说,其实是要他帮忙的意思。 拉加泽里却说:“钢牙是什么意思? 就是知道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死也不说 出去,就这么大个本事,其他,就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 他们想请拉加泽里把检查站的朋友请来,吃饭、喝酒、打牌、叫小姐唱歌, “如果他们嫌这儿的小姐土,烦,我们也学那些大老板,直接去省城高价请几个新 鲜漂亮的。” 拉加泽里说:“我哪有这样的面子,他们只是看我开个补胎店,穷,发了善心, 给我随便找点活干。” “找点活干? 那是承包工程! ” 拉加泽里也笑了,那算什么工程呢,修几百米一段路,这算个工程? 锯木厂盖 好后,可以往外发运加工过的木材了,这时,才突然发现,两个锯木厂都在检查站 关口的外面。这样,重新装车发运的木材就失去监控了。检查站打了报告,上面就 拨下一笔专款。把两个锯木厂圈起来,留一个出口,再修一条便道,贴着山脚,又 重新绕到检查站关口里面。路的工程量是本佳算的,上报了二十万的工程款,打点 折扣也批下来了整整十八万。这工程非常简单。砍掉一些树,把山根的斜坡削下一 点,填到外面的小沼泽中,再在松软的森林黑土中垫些碎石,卡车来往碾压几趟, 这段路就成了,用不了那么些钱。十八万的工程款,拉加泽里只收了十三万,也差 不多赚了对半。 那五万不是给某个人,而是给检查站,检查站拿来发了一回奖金。大家一高兴, 拉加泽里才提出能不能把修路时砍的树批给他。检查站派人专门回了一次局里,结 果批下来的数量是修路所砍数目的两倍。 拉加泽里又发了一笔。李老板留下的指标更让他大发了一笔。也就是两三个月 时间,这个一年苦挣六七千块的补胎店小老板手里一下就有了好几十万元,快一百 万了。 这让他想起一个词:百万富翁。想起这个词,他的脑袋就有点像喝多了酒一样 嗡嗡作响。 刚做这工程时,更秋兄弟又请他喝了一次酒,酒过三巡,老三把两万块钱拍在 桌子上,拉加泽里懂这意思,这是要入伙的意思,但他假装不懂。他心里还是怕这 几兄弟,但想起他们发财时并没有关照过自己,和自己那可怜的兄长,他说:“要 是你们早点给我这两万块钱,早点帮我一把,我就考上大学了。” 更秋兄弟面面相觑,想不到这小子心里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老三却是最最无情的,狠狠推他一把,“他妈的挣了大钱还假装可怜! 你要装, 我就明说吧,这是垫付的工程款,你那个工程,我们也算一份! ” 他是想答应的.因为这几兄弟的确让人害怕。 但他又为自己心里那害怕对自己有些愤怒,因为这愤怒而拒绝了更秋兄弟的要 求。几兄弟阴沉着脸从桌子四周起身离去,拉加泽里想,全机村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这儿兄弟在他一个人面前丢了脸了。 他也知道,他与这几兄弟结下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