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拉加泽里刚走到村口,就见嫂子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 这个平时总是慢吞吞的女人这时双手提起长袍的F 摆,脏污的脸上满是汗水, 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 他的脑袋开始膨胀,一个声音在里面说:“出事了,出事了。” 果然,嫂子跑到他面前.如果不是一手被他扶住,就瘫在他面前了,“救救你 哥哥,求你救救你哥哥。” “告诉我怎么了?!” 嫂子从地上爬起来,喉咙里是困兽般的呜咽,拉着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向河边。 差不多整个机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个地方。哥哥站在离岸并不太远的河水中间。湍 急的河水在他身子四周打出一连串的漩涡。他一脸惊恐与绝望的表情,张大嘴无声 地哭泣,手里还提着一把亮闪闪的斧头。看见他就像遇见了救星,大喊:“弟弟, 救我! ” 更秋家老三却在冷笑,“自己跑到河中间去要自杀,现在又要人救他。” 人们真的在救他,一次次向他抛去绳索,绳索抛到身边,他却任流水冲走,不 肯伸出手去。他还在喊:“弟弟救我! ” 但就是他亲弟弟抛出的绳索,他也不肯去接。 冰凉的河水不断冲激着他,他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 拉加泽里再次把绳子抛到他身边,但他仍然没有伸手,他哭着喊:“弟弟,救 我! ” “抓住绳子! 我就救到你了! ” 老三却带着几个人在旁边起哄,“你弟弟不行,还是让警察来救你吧! ” 拉加泽里的脑袋嗡嗡膨胀,就想抓起斧子来跟他拚命,但他忍住了,哥哥还站 在凉冷的河水里,他听老三这么一喊,又往河水深处走去。水漫到了他的胸部,他 回过头来,又喊一声:“弟弟,我没有出息,给你丢脸了。” 他的身子再也无力抗拒水流巨大的力量,慢慢地歪倒在河水中间了。河上那些 起伏的波浪间,浮起来的是他鼓胀起来的背部的衣衫。拉加泽里跳入了河中,相跟 着,有好几个人跳下去了。才冲出去几十米,就给捞起来了。拉加泽里抱着水淋淋 的哥哥走上了河岸。回到家,换上干衣服,灌了些热茶和蜜酒,他才止住了颤抖, 乌紫的嘴唇有了些许的血色。 他又哭起来,“警察就要来了。” 拉加泽里这才有时间听人们细说原委。 就在他听取崔巴噶瓦教训的时候,他哥哥提着斧头去砍一株桦树,盖房子时总 需要一些零碎的木料,这个人没有多少砍树的经验,控制不了树木倒下的方向。于 是,树倒下时砸断了经过机村的长途电话线。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的电话线一直伴着公路干线延伸,但双江口镇翻越雪山那段路线太绕了,电话线就 从镇上离开了公路,为抄几十公里捷径而穿过了机村。 哥哥喝了些蜜酒过后,竟然晕过去了。可能是惊吓过度而虚脱了。 晚上,他醒了,看看四周,又开始低声哭泣。他抓住弟弟的手,“家里的人就 托付给你了。妈妈、侄儿、侄女,还有你嫂子,警察一来,我就要走了。” 拉加泽里忍不住笑了。 “你不要笑,我不害怕了,刚刚出事时,我很害怕。我想死,可是,我还是害 怕。” “哥哥你不用害怕。” “现在我不害怕了,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拉加泽里知道,他心里还是害怕。倒下的桦树把电线砸断时,他只是坐在那里 发愣,后来,村里人来了,有人开始吓唬这个胆小的可怜虫。更秋家老三说,这一 根电线里有很多人说长途电话,电线一断,一个钟头光是赔邮电局的钱就要几十万 元。听到这个,他哥哥就开始哭泣了。他爬到电线断头那里,想接上那些电线。但 有人喊有电,又把他吓回来了。这时居然还有人进一步威胁他,让他回忆过去某些 时候,国家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时,为了电话的畅通.每一根电线杆下都要派民兵们 通宵站岗。老三说,这是国防线路,要是耽误了解放军的消息,那就不是赔线,而 是反革命,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了。 这一下,这个懦弱胆小的人就只好跑到河里去了。河水不深,他想一死了之, 却又没有勇气倒下身去。他是抵抗不了河水的力量才被迫倒下的。 拉加泽里紧抓着哥哥的手,想起哥哥那不堪忍受的惊恐无助,心里阵阵生痛, 不由得掉下泪来。他告诉哥哥,用不着担心,真的用不着担心,这些架在电线杆上 的明线已经废弃两三年了。现在,人们打长途电话,是通过前两年埋在地下的光缆 了。 “你知道的嘛,前两年不是有施工队来,挖沟,埋进去这么粗的光缆吗? ” 哥哥小声说:“我还去工地上打过工呢。” 拉加泽里大声说:“对了,那才是现在用的电话线,你打断的那个,早就不用 了。” “警察不来找我了。” “人家很忙,顾不上你这个事。” “真的? ” “真的。” 哥哥长吁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了血色。他说:“弟弟,你怎么什么 事情都懂? ” “我上过学嘛。”说到这个,拉加泽里心头又掠过一股针刺般的痛楚,差一点 又落下泪来。 看他的样子,哥哥又紧张了,“你这么难过,是在骗我吧。” 本来,提到上过学,又想起哥哥至今还要甘受人家的欺负,他心里真是五味杂 陈,替自己,也替兄长感到深深的委屈,“你这样任人欺负,我心里难过。” 哥哥就深深地低下头去了。 拉加泽里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两只木箱,拿开上面摞得整整齐齐的 中学课本与课堂笔记,下面更加整齐的是一扎一扎的钱。他从屋子里出来,把差不 多半箱子钱,倒在了地板上,堆在哥哥面前,“老三几句话就把你吓晕了,他凭什 么吓你,觉得自己有钱,那你弟弟也挣了很多钱! 哥哥,以后,见了他们你不准再 害怕! ” 但是,就是他这些钱,又让哥哥害怕了。他的脸色又变得纸一样苍白。 怒火从拉加泽里心头升腾起来,他抛开对着一堆钱发呆的家人,下了楼,气咻 咻地奔更秋家去了。 因为愤怒,因为急促的脚步,他差点都要喘不上气来了。到了他家门前,他想 高声叫骂,却气喘得一个字都喊不出来。他一个人站在这家人宽敞的院子里,听见 灯光明亮的屋子里笑语喧哗。他终于喘过来,喊出了声音:“老三,你出来! ” 他胸腔里已经准备好一大堆义正辞严的责问的话,只等那坏人一现身,就会劈 头盖脸泼洒在他身上。 大门打开了,拉加泽里就站在从门里流泻而出的那方明亮里。没想到的是,先 于主人,是一只狺狺的恶犬扑了出来。好在拉加泽里手上已经有了一根从院门上拔 下的栎木门杠。他就像录像片里的棒球手一样,抡圆了门杠横击出去,腾身而起的 恶犬猫一样哼了一声,像只口袋一样摔到那方灯光外面,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是老三怒吼一声,拔出了腰问的刀子,但他明显有些胆怯,有些迟疑不前。 挥出了那呼呼生风的一棒,拉加泽里心中大快,“你这个杀人犯! 你差一点杀 了我哥哥。” 这个无赖竟然笑得出来,“我只是吓吓他,是他自己伟河里跳.跟我有什么相 干。” “你还差点撞死了罗尔依站长! ” 老三立即举刀扑了上来,拉加泽里早已牢牢地分腿站好,侧身挥臂,同时一声 呐喊,沉沉的木棍先是击中了老三的肩头,然后,轻轻弹跳一下,又落在了他的脑 袋上。被击中的人哼出了声音,义把下半声吞回到肚子里,慢慢地倒在了地上。虽 然他背着灯光,但是拉加泽里还是很快意地看到他脸上惊恐而又痛苦的表情。这六 兄弟,四个在镇上,剩下两个犯了事的心虚躲在家里,却还在祸害乡里。老六又扑 了上来,这时,拉加泽里已经有些清醒了,下手就没有那么重了,他只挥棒打飞了 他手里的刀,从手腕那里把他的骨头打折了。 那个生了这几兄弟的老妇人从屋子里哭出来,拉加泽里说:“阿姨,你不要伤 心,我是替机村人清除祸害了。” 消息像闪电一样照亮机村。全村人都聚集到了这个地方。人们发动汽车,把两 个伤者抬上去,急火火地往县城去了。临上车时,拉加泽里还看了老_ 二那血肉模 糊的脑袋一跟,对人们说:“顺便到老王那里报个案,告诉他不用着急,我哪都不 去,就在这里等他来抓。” 他还对村长说:“你他妈的什么事不管,算什么村长? ” 救人的汽车开走了,还有很多人围绕着他,都保持着敬畏的沉默。已经发生的 事情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他心里却感到无比的畅快。天朗气清,星光璀璨,银 河在他头顶的天空中缓缓旋转。倒是他哥哥把这感觉给全部破坏了,他抖抖索索地 拉住弟弟,“你把他打死了吗? ” 拉加泽里说:“我只知道他该打。打没打死我不知道。” 哥哥哭了,一边哭,一边又开始埋怨了,“你惹下大祸了! 日子刚刚好过,你 又惹了这么大的祸,你就不知道忍一忍吗? ” 拉加泽里知道,自己就因为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忍受过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 了。忍受一个懦弱兄长的埋怨与唠叨,忍受他莫名其妙的惊恐,忍受失学与失恋双 重的痛苦,在双江口镇上整整忍受了两年欺辱与白眼……他真的想喊一声:“忍一 忍,忍一忍,你忍得住吗! ” 但他对着这张苍白的脸什么都喊不出来,有的只是伤心与厌倦,他仰起脸来, 看见眼中的泪光放大了星星,在这晴朗的夜晚闪烁得更加璀璨。他不想回家,但警 察到来肯定还有很长时间。这时,崔巴噶瓦出现了。只有他的眼里流露出哀悯的神 情,他说:“孩子,来吧。” 他就跟着崔巴噶瓦去了。 哥哥还哀哀地跟在后面,拉加泽里说:“你回家去吧,那些钱够你们花了,以 后,你也不用害怕人家欺负你了。” 哥哥就站住了,慢慢地落在了他们的身后。 两个人走到桥上,河面闪烁不定,水波大声喧腾。 两个人走上山坡,水声落在身后,开败的杜鹃花散发甘甜的朽腐味,更为清新 的是一枝两枝早开的野樱桃。 那个晚上,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或者说,两个人只是用眼睛说话。老人重新 把火塘点燃,调好一壶浓酽的油酒,你一杯,我一杯慢慢饮用。这时,自己过去女 友的母亲一声不吭,就像过去机村的女人们为将要出远门的男人——父亲、丈夫、 情人、兄弟、儿子——收拾东西一样出出进进:皮褥子、衬衫、皮靴、干肉、盐… …拉加泽里从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想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把一大杯酒 倾进了喉咙。老太太坐在这些东西跟前捂住脸哭了。她没有哭出声来,但泪水从她 干枯的指缝间流溢出来。 然后,她又站起身来,往褡裢里装进了一只手电筒。 天慢慢亮了。 他又听见了隐约的哭声,那是他亲生母亲找到这里来了。老太太起身迎住了她, 两只干枯的手紧攥在一起。 崔巴噶瓦清清嗓子,大声说:“好妹子,不用伤心,你养了个有出息的好娃娃 !” 拉加泽里很开心地看到母亲真的擦去了泪水。 母亲从家里带来了很多东西,两个老妇人用这些东西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吃 完早餐,两个人来到门外,放眼望去,通往机村的公路上静悄悄的,警察还没有出 现。这回拉加泽里走在前头,崔巴噶瓦跟在后面,往那片每年按规矩轮伐,一茬茬 长得整整齐齐的薪柴林去了。两人在那片薪柴林前坐下来,隐在林子中间的画眉们 此起彼伏地呜叫。 机村人听得懂这叫声:“天——晴——了! ” “天——晴——了! ”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山坡上所有萌生了新叶的树木都闪烁着亮眼的绿光。特别 是崔巴噶瓦说还有着泉水根子的地方,那一簇劫后犹生的落叶松的绿光更是清新晶 莹,仿佛玉石一样。 这时,拉加泽里突然大叫一声:“铁手! ” “什么? ” “糟了,我让铁手去砍那些树! ” “什么?!” “今天,铁手要去砍那些树,是我昨天吩咐他的。” “昨天? 你知道我今天去那些树上挂寄魂幡! ” “我知道后下山找铁手,就遇到哥哥要去跳河了! 我马上去找他! ” 但是来不及了,远处的路上扬起了尘土,然后,两辆警车出现了,不一会儿, 就听到呜哩哇啦的警笛声了。崔巴噶瓦笑了,他拍拍拉加泽里的脸,“他不敢去了。” 但是,这个时候,那些落叶松中最挺拔最翠绿的那一棵,摇晃着,摇晃着倒下 了。 崔巴噶瓦脸上出现了惊讶与不解的表情,“为什么? 因为这树值很多的钱吗? ” 拉加泽里摇了摇头,但他不想解释,事到如今,任何的解释都没有意义了。他 甚至笑了笑,说:“这下,我也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了。” 老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要是有人来调查是谁砍了落叶松,请你老人家告诉他们,是我,不是铁手干 的! ” 老人跌脚道:“你们这些人,谁都会干! ” 拉加泽里长吁了一口气,“我该走了,他们接我来了。” 崔巴噶瓦的神情又是一片黯然,哑了声说:“走吧。” 在山坡上那个安静的院落门口,拉加泽里站在低一点的地方,让母亲亲吻自己 的额头。 母亲眼睛湿了,嘴唇却是干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