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是1958年夏天。 看鱼的婴儿是个遗腹子。父亲战死在草原上。名字是叔叔起的:夺科。叔叔不 知道名字的实在意义。 宗教势力强盛的时候,新生婴儿的名字都由学问高深的精通书面语言的喇嘛来 取。而正规的藏语文字和本地方言很少有相似之处。日子安稳的岁月一长,宗教势 力又渐趋衰微。人们起名不再依靠喇嘛,但依然使用原有的现成名字。而且知道名 字的意思。正规的称呼还应在名字前冠以家族的名称。 那么看鱼的婴儿就应叫做莫多·夺科。 但今后的日子里,他将被称为鱼眼夺科。 鱼眼夺科在水边俯察鱼群时,发出了无忧无虑的欢笑。笑声咯咯,仿佛一只失 手的木碗滚下梯级密集的楼梯。这时,他母亲秋秋感到乳头像被尖锐的麦芒刺中般 的痛楚。秋秋在合作社的麦地中拔草。麦子长得非常茁壮,这是合作社的第一季庄 稼。她望望头顶上深蓝的天空,就是从那遥远的天际下传来了丈夫已经战死的消息。 她感到蓝色的天空变得更为深远了。 于是,又默默地弯下腰去拔除茎秆粗壮的苦蒿。 因为思念,秋秋身上的女人气息不太浓烈。泪水差点就要溢出眼眶。泪水消退 后,留下些使眼角刺痒的含盐的东西。麦地连着远处一片碧绿的草地,眼前的一切 重又变得空空荡荡。从来没有谁明确地告诉过她丈夫——也是她的堂弟是怎样死去 的。所以,在她想像中丈夫一次次死了,又一次次复活,然后又一次次死去。秋秋 也一次次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想像丈夫是被枪弹击中死去时,心头便有滚烫的尖 硬的东西掠过。想像丈夫死于刀劈,脖子上便会有缠上了蛇那样令人心悸的冰凉… … 给夺科取名的叔叔先是在栅栏阴影下躺着假寐,朦胧中感到一条条鱼游进脑海。 这个瘦弱的小伙子坐起身来,一时间感到心烦意乱,起身往河边走去。 他从树子下面走过时,树阴像水一样漫过头顶,然后流下脚跟。一条隐隐约约 的路从庄稼地边积水的低洼的草地中穿过。洼地里开满黄色的单瓣花朵。脚下的草 皮很松软,并散发着水中密集的鱼群的那种气味。他毫无声息地穿过这片洼地,就 像在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的梦中行走一样。他回头看看,刚刚被他脚步踩倒 的草正在慢慢竖立起来。草皮下受到挤压的积水咕咕作响。他甚至以为那是梦中才 有的鱼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忧伤而又沉稳。走过洼地后,坚硬的地面使他清 醒过来。想起听人说过,梦见鱼是不祥的征兆。 当他的身影投向河面时,那些小鱼猛一下掉头窜向河心。使他脸上差点就有了 笑容。那几个被安顿在河边草地上的娃娃看到他的到来,都慢慢从口中拔出了吮吸 得干干净净的手指。侄儿夺科正俯身向着河面。 他快步过去抱他起来。他一下就含住了叔叔的一根手指,没命地吮吸开了。婴 儿的口中唾液又多又稠,没牙的肉嘟嘟的齿龈来回错动着,他立即想到鱼看不到牙 齿的嘴巴,赶紧把手指从侄儿口中拔出来。婴儿立即哭了,哭声响亮,使水下静默 的鱼群骚动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那些鱼本来已经竖起背鳍,拖在河底的 尾巴搅起了泥沙,绷紧脊梁做好了快速逃遁的准备。它们就以这种僵硬的姿势悬浮 在水中凝神谛听,见那哭声没有带来任何威胁,又慢慢放松了身躯沉向河底的淤泥。 叔叔低头察看哭声突然止息的孩子,看到夺科的眼睛像鱼眼一样鼓突,感到眼 前水光荡漾,不禁又一阵心悸,手中像不经意间摸住了蛇一样冰凉的鱼。 太阳已经当顶了。 拔草的女人们转身向河边走来。 夺科的叔叔班党抱着娃娃走到麦地边上。看着女人们不断伸出黝黑的茁壮的手 臂拨拉开麦子,从中分出一条道路。一棵又一棵正在扬花的散发着香气的麦穗,一 一划过那些赤裸的手臂,沉甸甸地撞击在女人们温软的腹部,他身子不由得像麦子 一样摇晃起来。 他甚至想像死去哥哥的妻子像她的名字秋秋一样清新可喜。 这时,孩子被人从怀中夺走了。 他看到一张丑陋而又怨气冲天的脸。赤裸的胸前,乳房像两只小小的口袋,上 面还满布着被麦芒划出的血痕。就在这年冬天,村子里开始出现汉文报纸、书籍、 连环画和一些文件。这些东西不是一下就出现了的。而是以一种比较自然的积少成 多、循序渐进的方式出现。几年后聪敏的鱼眼夺科会认得不少汉字,会发觉自己母 亲的脸和连环画上地主婆之类的脸十分相像,甚至连那些不及鱼眼夺科聪敏的孩子 也会发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