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走到了花脸跟前.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花脸开口了。他开口的时 候,脸上浮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的表情:“你永远也别想跟我去温泉,可 是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再说什么就让牙齿把舌头给压住了。我张了张嘴,声音快要 冲出嘴巴时,又被咽回到肚子里,再次转身向父亲走去。花脸再一次在身后诅咒般 地说:“你永远也去不了温泉。”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去传说中的温泉, 雪山那边相距遥远的温泉。也许贤巴真的能当上解放军,也许表姐也可以再次时来 运转,新一任工作组长会让他当上自治州文工团的歌唱演员,但是,当我随着父亲 走下山去,看到山谷里就像正在死去一样的寨子出现在眼前时,彻底的绝望充满了 心间。 也许是我眼中的什么神情打动了父亲,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脑袋, 但我缩缩颈子躲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徒然垂下时,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 关于那一年,我还记得什么呢? 只记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中间的夏天与 秋天都从记忆里消失了。 这种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无可记忆。这种记忆的终止有好几年的时间。 寨子里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轰轰烈烈,但我的心却一天天沉入了死寂的深渊。 从小学三年级到我离开村子上中学,只有三件事情,使一些时间能从记忆中复 活过来。 一个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结婚了。她是生下了孩子后才和寨子里一个年轻人 结婚的。表姐亲手散发那些糖果。到我跟前,表姐亲吻了我的面颊,并在我耳边说 :“弟弟,我爱你。” 旁边耳尖的人们便哄笑起来。问她:“像爱你怀里的孩子还是男人? ” 表姐说:“就像爱我的亲生弟弟。” 舅母也上来亲吻她,说:“孩子,你心里的鬼祟消除了。”婚后不久,很久不 唱歌的表姐又开始歌唱了。冬天太阳好的时候,妇女们聚集在广场中央,表姐拿出 丰盈的乳房,奶她第二个孩子,奶完之后,大家要她歌唱,她便开口歌唱。以前的 很多歌那时工作组都不准唱了。表姐唱的都是工作组教的毛主席语录歌,但给她一 唱,汉语的词便含混不清,铿锵的调子舒缓悠长,大家也都当成民歌来听了。 写到这里,我站起身来站在窗前吸一支香烟,窗外不是整个东京,我所见到的 便是新大谷酒店一座林木森然的园子。黄昏就像降临一片森林一样,降临到这座园 子四周的树木之上。有了阵风吹过,我的心,便像一株暮春里的樱花树一样,摇落 飞坠着无数的花瓣。 一天表姐歌唱的时候,生产队的马车从公社回来。 跟着穿旧军衣的工作组,一个穿着簇新军装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是当上了 解放军的贤巴。工作组对表姐的预言没有应验,但是,他们对贤巴的预言应验了。 那个被工作组领着,因为穿了一身簇新衣服而有些拘谨,同时也十分神气的贤 巴现在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 工作组马上下达命令,和舅母一样处境的几位老人又在广场上生起了熊熊的篝 火,只是今天他们不必再瑟缩着站在火光难以照见的角落听候训示了。给他们的命 令的是“不要乱说乱动,回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然后,举行了欢庆大会。贤巴站在火堆前,胸前扎着一大朵纸做的红花。同样 的一朵红花也挂在了贤巴家低矮的门楣上。然后,工作组长当众用他把标语写满了 整个寨子的毛笔蘸饱了墨汁,举在手上,看着人把一张红纸贴上了贤巴家的木门, 然后,刷刷几笔,“光荣军属”几个大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贤巴参军了。但寨子里的大多数人依然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孩子。说他喜欢躲在 人群里,转身便把听到的任何一点点事情报告给工作组。所以,这天众人散去时, 会场四周的残雪上多了许多口痰的印迹,好像那一天特别多的人感到嗓子眼发堵一 样。但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却十分羡慕他。他才比我大两岁,才15岁就参军了。这 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在这个新的时代有了最光明的前途,以后,他再也不用回到这个 村子里来了,即便他不再当兵,也会穿着旧军装,腰里掖一把红绸裹着的手枪,去 别的寨子当工作组。甚至当上最威风的工作组长。 很多老人都说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因为我不跟人说话,特别是对长辈没有应有 的礼貌。工作组的人也这么说我,他们希望寨子里写汉字最好的学生能跟他们更加 亲近一些,但我不能。父亲悲戚地说:“叫人一声叔叔就这么困难吗? ”但我一站 到他们面前,便感到嗓子发紧发干,没有一点办法。小学校一年一度选拔少先队员 的工作又开始了。我把作业做得比平常更干净漂亮,我天天留下来和值日生扫地, 我甚至从家里偷了一毛钱,交给了老师。但是老师好像一切都没有看见。我们都十 三四岁了,小学也快毕业了,但我还是没有戴上红领巾。而每年一度的这个日子到 来的时候,我的心里仍然充满了渴望。一天,老师终于注意到了我的渴望,他讲. “你能把作文写得最好。 你就不能跟人好好说几句话吗? “他还教了我一大堆话,然后领着我去见工作 组的人。路上,我几次想开溜,但是那种进步的渴望还是压倒了内心的怯懦。终于 走进了工作组居住的那座石头寨子。工作组长正在看手下人下棋,把双手交叉抱在 胸前,还不时耸动一下肩膀,以防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的手下人每走一步棋, 他便从鼻子里哼一声:”臭! “ 老师不断用眼睛示意我,叫我开口,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因为工作组 长几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师时,我都觉得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穿过我 的身体,落在了背后的什么东西上。人家用这样的眼光看你,只能说明你是一道并 不存在的鬼影。 我感到舌头开始发麻,手和脚也开始一起发麻。 我知道,必须在这之前开口,否则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红领巾便永远只能 在别人的胸前飘扬了。终于,我粘到一起的嘴唇被气息冲开,嘴里发出了一点含糊 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 工作组长一下便转过身子来了,他说:“哟,石菩萨也要开金口了! ” 我的嘴里又发出了一点含糊的声音,老天爷如果怜悯我的话,就不应该让我的 舌头继续发麻。可老天爷把我给忘记了。不然的话,舌头上的麻木感便不会扩展到 整个嘴巴。 工作组长的目光越过了我,看着老师说:“你看这个孩子,求人的时候都不会 笑一下。” 老师叫我来,是表达进步的愿望,而不是求他。 虽然我心里知道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头也不会发麻。但他这么一说,我就 更加委屈了。眼睛里有滚烫的泪水涌上来,但我不愿意在他面前流出泪水,便仰起 脸来把头别向了另一边。这是我最后一点自尊了。 但别人还是要将她彻底粉碎,工作组长坐在椅子上,说:“刚才你说的什么我 没有听清,现在你说吧,看来,你说话我得仔细听着才行。”我的身后,传来了曾 经的朋友,现在已经穿上军装的贤巴嘻嘻的笑声。 而我的泪水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于是,我转身冲下了楼,老师也跟着下来了。 冬天清冽的风迎面吹来,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师叹了口气,把无可救药的我扔在雪地里,穿过广场,回小学校去了。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我再也不要生活在这个寨子里了。曾经的好朋友贤巴 找到了逃离的办法,而我还没有找到。所以,便只能向包裹着这个寨子的大山跑去。 穿过残雪斑驳的树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 我还看见父亲远远地跟在身后。等他追上我时,我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我坐 在雪地上,告诉父亲我不要再上学了。我要像花脸贡波斯甲一样一个人住在山上。 我要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给家里。 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到他的脸在为儿子而痛苦地抽搐。 沉默许久后,他说:“我们去看看贡波斯甲吧。” 是的,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花脸。最后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们已经看不清他的 脸了。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屋顶上有些积雪掉了下来。雪光反射到屋子里, 照亮了他那副永远擦得亮光闪闪的马鞍。木头的鞍桥,鞍桥上的革垫,铜的马镫, 铁的嚼口,都油光锃亮,一尘不染。花脸背冲着门,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搭理我。 我走进屋子,再喊一声,他还是不答应。然后,我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他身上散 发出来。 就像寒气从一大块冰上散发出来一样。 死。 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字眼。 父亲肯定也感到了这个字眼,他一下把我挡到身后。花脸侧身靠在那副鞍具上, 身边歪倒着两只酒瓶。 他的脸深深地俯埋在火塘里。火塘里的火早就熄了,灰烬里是细细而又刻骨的 冰凉。父亲把他的身子扶正,刚一松手,他又扑向了火塘。父亲叹口气,低声说了 句什么,然后跪下来,再次将他扶起来。让他背靠着他心爱的马鞍,可以驮他去遥 远温泉的马鞍上。这下,我真的看到了死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的真实表 相。贡波斯甲的脸整个被火烧成了一团焦炭。 这时,NHK 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新闻,说是在日本这个伽蓝众多的国度,有一 座寺庙遭了祝融之灾。 画面上是一尊木头佛像被烧得面目模糊的面部。那也正是花脸贡波斯甲被烧焦 的面部的模样。 我最后看到的花脸贡波斯甲就那样带着被烧焦的模糊面容背倚着那副光可鉴人 的鞍具,我和父亲慢慢退到门口,父亲伸出手,小木门又“咿呀”一声关上了。于 是,那张脸便永远地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