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头人猎场的罂粟开得正盛。 交则头人知道一到秋天,能收割到多少鸦片,更知道那是多少机关枪,多少步 枪,多少黄灿灿的子弹。 土司派人来看过,就又给了五百发子弹和一挺机枪。 并捎话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枪,就有多大的保安部队军官衔。 这天晴空万里,却陡地滚过一阵雷声。土司带着手下穿行在一片火红的罂粟花 间,就传来消息说,隆村人转移牧场,几百头牦牛要从这里经过。 “他们报仇来了。”土司说。 这里,开阔地里都种上了罂粟。火红的花海直抵两边山脚的茂密树林。那几百 头牦牛只有踏平这片罂粟才能通过。 牦牛已经像乌云一样在远处聚集起来了。大地已经在几千只蹄子叩击下颤抖起 来。 土司一挥手,荷枪实弹的十几个人就爬上谷地中一个孤立的小山冈。刚刚埋伏 下来,牛群似的乌云就挟着腥臊的狂风卷了过来。天空和大地在一刹那间,仿佛要 再重生一次似的改变了颜色。 天空失去光芒,太阳变成一摊微微在蹄声中漾动的什么东西,像一只巨卵中的 黄。 狂奔的牛群背后,是火枪的“砰砰”射击,子弹在空中开出一朵朵硝烟的花。 牛群前头,红色花瓣飞扬起来。牛群在交则人埋伏的岗子前分开,土司和手下人都 忍不住颤抖。牛群继续猛冲,在岗子后面汇合到了一起,它们辗转奔腾过去的地方, 绿色消失了,红色消失了,只翻起一片刚刚耕过一样的黑色泥土。 隆村的人出现了。 他们在马背上乱放着火枪,那得意的神情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呢。 交则头人在岗子上站起身来,放声大笑。他就是要笑一笑,叫他们临死前从下 往上吃惊地仰望,死了都能记住他的模样。 枪响了。 先是机枪咯咯欢笑起来,扫掉了挡在枪口前的硕大的红色花朵。隆村人刚刚勒 转马头,子弹就像野蜂一样扑了上来。子弹穿进马肉和人肉时都发出同样沉闷的声 音,被打中的人和马的声音都一样响亮。 隆村头人最早被打下马,中的子弹也最多。 头人刚被打下马,机枪客客气气地又咳嗽了两声便停了下来。轮到手枪了。手 枪声短促而清脆,那些马逃得很快,手枪只在马的身后溅起一片泥土,并把牛蹄践 踏进泥地里的花瓣翻掘出来。花瓣的鲜红色已经变黑变紫,跟地上正在凝结的血一 样了。 那匹最后的马还在射程之内。交则头人却下令停止。全部人都从岗子上站起身 来,看那匹马在溪水中奔腾。那匹白马是交则人送给他们认为隆村惟一的英雄的。 现在,马前腿一曲,跪下去了。马背上的人和马都努力坚持了一会儿,就訇然倒下 了。 交则人奔下岗子,跑过那些死去的人、马和尚未死去的人、马。头人不准手下 人跑在他的前边。头人奔到溪边。马死了。死马把金生爷爷的一条腿压在了下面。 溪流的冲击更使他用不上劲,只能勉强把头和一只手伸出水面挣扎。 交则头人说:“隆村人的英雄,归顺我吧。” “呸! ”金生爷爷吐出一口血和一颗牙。 只一鞭子,那头就浸入了水中。可他一挣扎又出了水面,又“呸! ”的一声, 然后举起了手枪。一勾火,没响。头人大笑。又一勾,这下响了,头人就大张着嘴, 胸前绽放出一朵漂亮的罂粟花,金生爷爷的头浸入了水中,让夏天浸透了草木气息 与鲜花芬芳的水把自己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两个村的头人都死了。 人们刚要让新头人即位,并基本酝酿好新的复仇计划时,两个村却都在一个早 上宣布解放了。 那片罂粟花和那些血,在两个村子人们的记忆中,有时鲜明,有时黯淡,像埋 在冷灰下面的火,只要有空气,有柴,把冷灰拨开就会燃烧。但久不拨弄,它终会 熄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