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枉费她快死的时候还想着他,可恶!可恶的翟天虹! 「哈啾!」杵在灶房门口的于阳,全身仍滴着水,那狼狈的模样就好像刚从 井底爬出来般。 「呃……于阳,妳怎么全身湿,不是还在老爷那里谈事情吗?这里拣菜叶、 削瓜皮的事,我们先替妳准备就好了。」小厨娘被她吓了跳,连忙放下手边的工 作,迎上去。 手里抱着从杂物房拿来灶君牌位及一副锅与杓,于阳没太理会来人,便跨进 了灶房,闷闷地说:「我想造菜。」 「呵呵,姑娘,妳要开始了吗?这些材料只要再一下就处理好了,要不要再 等等?妳看我们一群十数人好像都没妳一个动作来得快。」十数人?当真是十数 人。不知何时,那灶房里除多了数准装了满满蔬果的竹篮外,竟又多出十几个人 手,她们都低头忙着。 「是呀,娃儿,瞧妳全身湿的,去换换衣服再过来,不然肯定会着凉,而且 等你换好也正好可以开始呀。」老厨娘笑道。于阳回来之前,管事大人前一脚也 才离去,他让人扛来了好多蔬果及上等肉品,更同时带来了好多人手,说是要给 于阳使唤的。呵呵,就算是杭州第二尾的灶房,可也不曾这么热闹过的。托她福! 「大娘,我想造菜。」抬眼看住那数张堆满笑容的脸,于阳又说。 「好好,这就好,妳再等……」 「大娘!」忍不住,于阳吼了。 「啊?」笑脸全僵住,因为她们从未见过于阳这等模样。之前的她,嗓门是 大,可是也大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哪,那今天,是怎么着? 「大娘,我想造菜,一个人。」知道自己吓着人,再开口,声音便小了点。 「一……一个人?」这回吃惊的是灶房里所有的人。因为一个人怎做得了近 百人要吃的食物?她不会不晓得,老爷要她办的是灶王宴吧?她从外头进来,可 也看到将入宴的宾客吧? 「对,一个人,我一个……就够了,滋」吸着鼻水,有点冷。 「娃儿,妳没事吧?」看她郁郁的样子,倒像被人欺侮了。 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喝道:「我没事!要填肚子是不?我来就可以了, 妳们要歇息的去歇息,有其它事的尽管忙去,我说我来就我来!」看了灶房一圈, 对那堆积如小丘的菜虽然有点讶异,但还不忘交代﹕「大娘,这里有猪头吗?」 「猪头?好像没有,妳要猪头做什么?」光整治一颗猪头,就得费去好大功 夫,她不会真要一个人来吧? 「没有?那麻烦大娘帮我买颗猪头来,要肉皮平均,皮面平滑,头毛镊干净 的。顺便再带几副猪缔来。」大步迈向灶边将锅杓往上一杵,人又踱到鸡笼旁, 瞧见里头没鸡,倒是一边的水槽里浸着数只秃鸭。她低头思索,这才妥协。「大 娘,我只要您们原来的三人。」 啊?要留人了。「当然好、当然好。那麻烦妳们让让,出去顺便帮姑娘带颗 猪头和几副蹄子回来。娃儿,还缺什么?」将其它人推出灶房外。 「有鸭,还缺菜鸽,滋」再吸。 鸭跟菜鸽?难道……她想做孝子菜?老厨娘眼生精光。这孝子菜是古菜一道, 做法以家鸭套野鸭再套菜鸽三禽相套,这么高超的手艺至今她只听过宫廷里有御 厨做过,至于亲眼,倒是连瞧都没瞧过。「好,菜鸽,猪头,猪蹄,妳、妳,还 有妳、妳和妳,去问管事取款,说要买材料,快去!」 姜还是老的辣,老厨娘三两下就将人手调度完毕。只是等她回头想再问,却 见另两人楞在一旁,而于阳则趴在地上,脸对住椅子上搁着的灶君牌位。 「娃儿?」 「嘘请神哪!」另两人嘘她一声。只是请神? 老厨娘一噤声,偌大的灶房里,便只剩锅子里的水滚声及于阳的低语声。闷 闷的嗓音,自她厚重的垂发间传来。 「……我到处找不到爷,所以只好请您委屈在这儿看,于家的祖传菜谱,今 天于阳做仔细了,如果做得不好,便回苏州,当一辈子小厨娘打杂,也不再打混 嚷嚷着学武,如有违背,那就让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当小厨娘打 杂的哈啾!」 「娃儿……妳这是在起誓吧?」永生永世当厨娘?那内容让三人嘴有唾沫却 咽不下去。 「不是起誓,只是想向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爷说的对,也许我真该珍惜和 灶君的缘分,而不是一直……为反对而反对,哈啾!呵。」说完,她轻笑一声。 因为这有可能是她这辈子说过最有内容的话了。断地收起笑容,她拿起椅上牌位, 开了木牌后头的活门,便将里头的书卷一抽而出,并顺势铺上了干净的地。 「于阳,这些纸是!」小厨娘看呆了,因为那纸卷倘若整个摊平,恐怕有十 五尺长,难怪她带来的灶君牌位会比一般见到的厚上许多。 「这是我于家祖传的食谱,里面我算过有六十道大菜四十道小点,一共百样, 从现在开始三天三夜不停,我要将这百道菜全部做出来,哈啾!」啧! 「嗄?」三张嘴齐开。 「我的力气和耐力比一般人都强,如果妳们撑不下去想半途离开没关系哈啾!」 该死! 「可是……」三人极度疑惑,只是不待她们发问,便见于阳松去腰带,便将 腰带往自个儿频打喷嚏的嘴上一缠。 「第一道,开始!」不再多话,于阳手下动作如飞地开展。她握刀的手在砧 上跳跃,一道八和爨需用的拌合五味蒜姜橘梅栗,全在眨眼间成了细末。 「嗯,为……为什么她切东西,没声音?」资历浅一点的小厨娘瞪大眼。 「摇切的手法,刀尖刀股如着一点,锋锋贴在材料上,怎么可能会有声音?」 然在三人还未回神之际,于阳已将未料下锅呛了,在略施以盐、卤酱与最后的梗 米饭,小火微炖一刻钟即成粥斋。 「大娘,大碗。」声音自腰带后传来。 「……喔,大娘帮妳拿大碗。」老厨娘这才回神,忙将盆似的大碗置于一旁, 而碗才搁好,但见于阳咨进四五杓粥之后,便显锅入碗,那动作虽只一下,竟是 让麝入碗,碗不沾骊。而老厨娘就近一瞧,更是讶然。「这?」 「嬷嬷,这碗里……有您的皱纹哪!」也近瞧,小厨娘脱口而出。 「吱!小娃儿胡说八道,那碗里才有妳的雀斑咧!」 碗里有皱纹雀斑?呵,原来是那八和鳌捣得够匀细,粥面如同镜面,顾可摄 得人影呀! 「第二道,开始!」才眨眼,于阳洗了锅杓,接嚷。 「慢慢慢……等我把这道端走,啊!妳的手怎这样冰哪?」接过大碗,小厨 娘无意间碰触到于阳的手。 「哈啾!咳!」缩回手,同时腰带后传来喷嚏声,但她的动作却未因此而稍 停。 「姑娘,妳要不要停停,至少换件干衣裳?」 「滋不用了,只要一停,想完成这百道佳肴,可能不只要花三天三夜。大娘, 完成的菜,就麻烦您们端出去让人吃了。」目不旁视,于阳只专在于她眼前的一 切。话出之际,四五支肥美的鸡头笋已被切成粒粒大小不出小指尖的笋丁,就快 下锅。 见状,厨娘们也仅能无奈。而当她们将那八和蕴端出门,却见三人守在们边。 「大大大大……」 「大声无益。」于阳进灶房多久,翟天虹在那就有多久,他做了个噤声动作。 「这菜要端到哪里?」 「老爷交代了要款客的大阁。」 「大阁里面已经没人了,现在妳们一个人去找徐管事,要他到后门摆桌,来 者即客,菜上了就随他们意。另外每道菜在出门之前,都先留一点送到老爷那儿 去。」 「后门?可是后门不是都是一些……」 「没关系,另外这三天三夜除了端菜的大娘,一干闲杂人都不许进入灶房, 就说是我吩咐的。」 稍早,因为天庆和于阳落水的意外,府里喧腾成一片,由于当时的状况看来 不太可能摆宴,因此他作了主取消这次的灶王宴。只是始料未及,此时来客该散 都散了,回过头的他竟发现该司灶的于阳非但不受落水的影响,还一路奔回杂物 房拿了她视之为命的几样东西又来到灶房…… 唉,这教他作何解释呢? 安排妥当之后,翟天虹便想悄声进入灶房,只是身后的人动了下,他这才注 意到她们。是金嫮儿主仆两人。「嫮儿,灶房燥热,妳们别待在这里了,天庆还 要麻烦妳照顾。」 「可是……」还是天庆?难道他们之间除了他就再没交集点了?闻言,悻然。 「他比我需要妳。」只此一句,不再多言,他随即入了灶房,且拣了个不起 眼的角落站定,而一旁能瞧见的便是那奉着灶君牌位的木椅,及覆地开展的古老 书卷。 悄悄,大半夜过去,灶房已出大菜十八道,小点十一道,眼前大灶上除要慢 火炖着猪头、猪蹄,其它小灶均已熄火等待明晨再起。 「呵」窝在门边的数名厨娘们,忍不住睡意,纷纷打起呵欠来。 「大娘,妳们要睡就去睡吧,这里没其它事了,咳咳……」蹲在灶边,看顾 着炉火的于阳嘴上仍缠着层层腰带布,期间厨娘们也有人要她干脆除下,可却让 她一句不想污染食物给当了回去。而经过一整天,她身上的衣物虽然已经被炉火 给烘干,但偶尔发出的喷嚏却已转成不停歇的咳嗽声。 「不成不成,留妳一个我们连觉都睡得不安心的,我们要待在这里,反正一 辈子在厨房工作,把灶房当闺房睡的机会下回可没有啦,况且还有灶君作陪,哈 哈!」老厨娘笑着往牌位方向望去,可竟看到了那早就在那儿,却压根被所有人 遗忘的人。黑暗中的翟天虹朝她做了个噤声动作。 「欸,怎说到一半不说了?有灶君作陪,嬷嬷怕臊啦?呵呵……」众人齐往 那木椅方向里,害得翟天虹得频频做出噤声动作。 一下之间,灶房全静了下来,只剩那面对炉火背对着翟天虹的于阳,她慢慢 将柴往炉口推进一些。 「呵……咳咳,怎么不说话了?那换我来说……我说,对灶君,大娘怕臊, 可是于阳却是真怕她的。我怕灶君,也怕爷,尤其爷,他教我这些,十几年从没 断过,这之间我虽然从没讨厌过造菜这事,可是却不喜欢那种被推着走的感觉, 每次一想逃,我回头看到他,就又咬着牙往前走;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怕他到 头来只有失望……因为我知道,再怎么努力,也许我永远都达不到他所要的。大 娘……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妳吗?」 「问吧。」 「妳……会不会怕让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失望呀?」 「欸,娃儿,妳怎这么想?妳会的这些,大娘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及呀,妳爷 在哪里,我找他理论去!」于阳哑哑的声音充满无奈,令老厨娘担心。 「是呀!姑娘……」她压抑的情绪亦令所有人困扰。 岂知就在她造起这氛围之后,又忽然笑说:「呵,我是胡说的。」 「啥?」 「哎哟!」 「啊,这娃儿真该打!」乍时抱怨声此起彼落。 只是在众人如释重负之际,却唯有那站在角落的翟天虹,真正懂得那一句「 胡说」背后的苦楚。隐约,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景况那是一个小女孩孤单对着 炉灶,日与夜均不停息的模样。 只是她口中始终惦记着的爷呢?在哪儿﹖ 只要还能说笑,就代表精神还好,然而在隔了一天,夜又深了的时刻 「呼噜……呼噜……」前一晚的呵欠声,到了这晚有一半已经换成打呼声。 「咳咳……」 「姑娘,我看这世上没人再比妳勤快了,两天了耶,呵」一旁,老厨娘早在 他儿子带来的单被里睡去,留下年轻一点的厨娘,勉强睁着两只眼。 「大婶,您要睡就睡吧,外头的人也走了一半;要不您先回去,天亮再过来 就成。」炉前,于阳曲着膝,缩成一团,只剩两只手偶尔会往灶里补柴。 「真的可以吗﹖那我就先回去,明早等我把孩子和男人打点好了,就马上过 来。」 「嗯。」 醒着的人离去,留下的,除了于阳,皆早早入梦。喔,不是,是除了于阳, 还有那翟天虹。这两日夜,他都是这么守着她的。他看着她和厨娘们说笑,看着 她忍不住睡意偷偷打盹,看着她如厕回来后调整火候的专注,看着她咳嗽时不断 耸动着的肩头,还有听着她那偶尔不知对谁发出的低喃…… 这些,虽然只是一些再细小不过的动作,但,却让他了解什么叫做「大而化 之」中的「纤细」。 唇线不自觉牵起,翟天虹的视线终于移了开去,并落向那沉浸在一方月色中 的书卷,他拟注着书卷上水分不足的墨字,心里已不再似刚进门初见它时那般惊 艳。因为倘若他是在遇见于阳之前就见着这书卷,或许他会为了卷里奇诡的图文 而赞叹上一年半载不止,不过今日顺序相反,情况也就大不同。 这卷里的秘技,只对能将它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人有用处,如同他一般,必得 经过一张嘴,才能体会下笔之人的心意的饕客,书卷根本就如那文盲手上的笔, 无用呀! 趁着炉底柴火响起哔嗽声,翟天虹欲出灶房,本想这一回会如同这两日夜中 数次的进出一般顺利,孰料那始终背对着他的于阳竟突然吭声。 「……爷,您别又走了。」 又走?不会吧?翟天虹讶然,他注意周遭,并未发现她喊着的爷。 「咳……猪头要烂才能剔骨……知道知道了……咳咳!」只是她虽是喊着, 可一颗头颅却仍摆在膝盖上,这让翟天虹明白,她又打盹了。 不发跫音地走到她身边,盯着她在炉火中泛着微亮的睡睑,他蹲下,且摸上 她的额。不出所料,是烫的,一股冲动让他想叫醒她,拉着她去就诊,可她却在 这时又动了下。 「猪头要烂……猪……啊?」对着他一张脸,于阳霍地转醒,她瞪大一双兔 子眼。 「于阳,妳烧得厉害,先去见过大夫喝过药,再过来,好不?」原本搭在她 额上的大掌,顺势揭下她缠在嘴上的腰带,露出她异常干燥的唇。 「不要,咳!」声音极哑。 「妳这样撑不下去的。」 「你出去。」 「妳还在气我骂妳?」说罢,她不语,他又问:「这次动锅杓,和我有关?」 要不她怎会突发奇想,在未经告知要办灶王宴的情况下,决定来个三天三夜不熄 灶? 「不……不是。」低着眼眸。 「那是为何?」 为何,不就是因为……「没……为啥,老娘我高兴。」他的掌心虽温温的, 但相对于她发热的脸却是微凉的,所以偎起来很舒服。她的脸无力地枕在他的手 上。 还有力气回嘴,很好。「去看大夫,要不然我请大夫过来。」 「不行,会影响,你走吧,别理我,真的。」嘴里要他走,可是却极想他留 下,因为刚刚她还浑身难受得要命,现在看到他,居然好像喝过药般,舒坦一点 点了,虽她还是气他。 「要我别理妳不可能,不过我知道妳已经无法收手,离妳的完成一百道菜肴 的时间还有百夜,如果妳不挡到那时,看我怎么处理妳这个不尽责的厨娘。」 看着炉火两日夜没睡,这叫不尽责﹖「我哪时……」本想顶回去,可当她瞧 见了翟天虹也是两日夜未眠所留下的痕迹,那满布血丝的眼睛和腮边青青的胡髭 时,她住嘴了。 「怎么不说话?」 「你……在这里待多久了?」看着他,眼眨也不眨。 「妳多久,我多久。」 一句「真的?」她没问,反而问:「我多久,你多久,如果……如果我还要 继续持下去,你会陪我吗!」这话,来自她心底最最寂寞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个 孤单的女娃儿,蹲在灶边,等着人来。她等人摸摸她、疼疼她……… 「多久,」个月吗?不会。」 不会,他居然直截了当说不会?「是……是吗?」为什么这」刻,她好难过? 是因为被拒绝了一个蠢问题,还是因为拒绝她的人是他? 看着她红了眼眶,这才晓得自已多狠。他静了会儿,说了:「妳这是在向我 求爱吗?」 「啊?」 「如果是,没问题;如果不是,那我不会等。」笑道。见她呆滞,又补一句: 「我胡说的。」 「你!」听了,拢起浓眉,本想伸手赏他一拳,可是却因为两人距离过近, 几乎脸贴脸,所以她的手只能在他胸前蠢动。她低头看着手,再抬眼,对上的却 是他的唇。 两唇只有」指之距,他平稳的鼻息,交杂着她急促的呼吸,构成暧昧的气氛。 盯着他愈来愈近的嘴巴,她忍不住哼了:「不……不要咬我。」 闻言,他笑,同时余光瞥向四周,而后说了一句!「这里留给我,一天之后。」 长指划过她的唇瓣,人便站起,往门口去,留下抚着唇楞然的于阳,和早被谈话 声吵醒,正窃笑着的一群厨娘。 而出灶房,翟天虹发现外头等着个人,是金嫮儿;她拥着一身嫌厚的衣物, 身边无丫鬟随行。 「妳怎么在这里?」翟天虹意外,毕竟此时已深夜。 金嫮儿无言。如果说是因为身体不适睡不着,他肯定不会相信,也肯定会赶 她回去。不过这却不是谎言,因为她的心……和他此刻所在意的那个人,是相连 的。她病着,她晓得,不过今时的她,却连同情都不能给,因为她是她的敌人! 「回去吧,或者,妳要跟我去看天庆?」这次落水,让身子骨本就孱弱的天 庆一病不起,他现正与病魔搏斗,而那也是这两天他一再进出灶房的主要原因。 「不要,我是来等你的,别赶我。」 「是吗?」 「不是吗?我从小就等着你,你离开,我等你回来;你回来,我等你找我, 但是我等到什么?每次都是把我往天庆那边推!」她讨厌这种感觉。 「妳认为全是我的缘故?」月色下,他看着她的眸,坦然无隐。而她回望的 眼神,却从怨慰到逐渐心虚。「如果是这样,我道歉,因为我以为妳早站在他那 一边了。」 「什么叫做我站在他那一边﹖而且那一边是哪一边哪!」她僵持,未久更道: 「我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形,但是我一直知道,你和我是指腹为婚,是未婚夫妻, 这一点,你可记得?」 「我没忘记,但我也记得,和我订亲的嫮儿早香消玉损。」 「你……这话什么意思?」闻言,她脚下一颠。 「这话妳懂,而我也不须明说。或许妳我两家从未再提,但我能告欣妳的是, 我原本的妻在三岁那年得了热病,成了半痴,隔一年冬夜大雪,她在看顾人的疏 忽下,在房外冻了一夜,因此引发其它病症。而在她病痛之间的数月,天庆特爱 找她,因为他认为天生弱骨的自己能活到当时,那么虽是半痴却精神颇佳的她定 也能脱过那回的病魔,岂知……」 「你不是说不明说了,那……那还提出来做什么?」原来他和天庆早知道了! 而真正不知情,却只有她一人? 她以为人人当她是金嫮儿,而她也是如此努力地扮演金嫮儿的!她愕然。 不过,虽然她是在那一场大火中被人救了,而救她的人刚好是到苏州县府上 作客的杭州知府,甚至之后被带往苏州知府府邸的她,在一次因缘际会之下,被 那困痛失爱女而得了失心疯的夫人当作是金嫮儿,继之以这身分扶养成人。可, 这也并不代表婚约就是失效的呀! 她以复杂的心情看着他。 「也许这对妳来说有点难以置信,又或许妳会怨我和天庆为何早知却不道破, 不过我和天庆却同时以为,如今谁是谁根本不重要。这事,我小时不提,的确是 因为天庆喜欢妳;而我稍早不提,则是以为妳与他早心意相属。不过到了这时, 如果妳仍觉得这婚约有意义,或者嫁予我是妳真心所盼,那么,就当我刚刚一番 话从未说过,且我明早就上金府履亲。」 「你!」 「该说已说,请妳慎重想想。我去看天庆,明晨等妳回复。」 「翟天虹,等等!」在金嫮儿的低嚷下,那毅然的背影已没入如水的夜色中。 最后一夜,近晨,丑时,屋外看来将降雨。 「姑娘,剩最后一道菜了。」 「嗯。」 「娃儿,妳还可以吧?大少爷昨晚儿离开就没再进来,还是让我们去找大夫 过来?」虽然她的动作每每准确无误,但她苍白的脸色却让身边的人不得不为她 担心。 那问题,已问过于阳无数次,只是这回她连声「嗯」都没答,因为她此时的 注意力全给了砧上的一切了。 游刃于猪头熟烂的肉皮与骨之间,她的力道虽只须下二至三分,但却需要更 高的技巧。若皮肉脱骨在先,再下锅蒸闷,做出来的烧猪头形体必定糜烂不雅, 所以依照书卷上的做法,得将整颗猪头下锅闷至熟烂,再取出将皮肉与骨分离, 而也因为皮肉烂透,所以分离时的刀工必得快、准、轻,要不仍是等于前功尽弃。 「哗,」就在围观众人的哗然声中,那满滥茴香的半边酱色皮肉,竟是滑溜 得脱骨而下,乖乖躺上砧板,跟着,于阳又一个滑刀……「哗!」 咻咻咻!另半片皮肉下砧,立即被于阳手中的快刀切成片状,而顺着皮肉一 拱,那平的皮肉即刻又成厚实的拱丘状,就宛如未曾离骨。 「大娘……盘……」才出声,人就软了,伏上灶边的于阳不忘轻扣那盛在刀 上的软肉,不让落砧。 「哎呀,怎么这样?」数人赶紧一搀。 「没关系,只差这程序了,放开我……我可以自己站。」使尽力气直起软掉 的腿,于阳执意将头皮装盘,见状,谁也不敢动她,怕一动,那刀上的极品便会 乱了形。 直起身,于阳平刀将皮肉往花盘上摊去,而反复两次,那蒸上三日夜的猪头 竟是再次在众人眼前气宇昂扬。 「姑娘……妳这没骨的猪皮居然还会笑?」不夸张,那猪嘴部分就是个弯弯 的弧。「是死得瞑目才笑的!大家快看牠的两只耳朵,哇……会动!会动!于阳, 妳看牠是不是会动?」所有人的目光全移到于阳身上,她们看着她干裂的唇,扬 起一道笑「呵……第一百首,这就是书上说的,猪耳朵上有软骨,烂而不烂……」 话来不及说完,人又软了。幸好这时进门的翟天虹刚好扶住她,要不然她可能会 一头栽进那还热腾腾的蒸锅里,成了下一颗烧猪头了。他将她打横抱起。 「你……来了,我……」偎在他胸前的她,若非一口气撑着,已有立即昏去 的可能。 「一百道完成了,想功成身退没那么简单,我带妳去见见妳的客人。」 她的客人?于阳来不及思考,人就被带到门边。「等……等一下……」手指 向灶房角落。 是灶君及《灶王书》。再回眼看着于阳,翟天虹露出温暖的笑意。「是妳的 客人,也是牠的客人,一起去。」 只是来到翟府后门,看见的却是一群衣不厂体的乞丐,他们有些仍窝在宴桌 边,有些则缩到墙角,但个个手中无不抱着盘碟、抱着碗,有的一只,有的则满 怀。 行为略为正常的,可能就剩那坐在最边桌的一名青年和一名紫衣少女。 「各位大哥、大叔、大伯们,这是第一百道,也是最后一道的福神笑。」将 拼成一大花盘的香品搁桌,老厨娘朝着那三天三夜不停嘴的客人们嚷了。 可怪的是,她嚷虽嚷了,那一群数十人的客人却没一个动的。莫非是全吃撑 了不成?还是她的声音太小! 「咳……」她清清嗓,又准备嚷嚷。 「福神?」听她喊完,首先一拐一拐走到桌边的,是个体态壮硕圆滚的乞丐。 「你……你还需要吃吗﹖」天,哪来这么胖的乞丐,他肚间的油脂可能不比 这一头猪少。 「我……吃!」不坐椅,仅抄碗及筷,他探出的手是颤抖的。而将那滑溜香 透的猪头皮夹进碗里再进嘴里,他仅含着未咽下,两道泪便这么自下弦月形的眼 中,滑自他肥厚的腮边。 「你……怎么了?」 「呜呜……」不答反哭,那模样吓坏问话的厨娘,而在呜咽声之中,他亦同 时将那猪头皮慢慢吃完,跟着说了:「我就知道,这猪儿不贱,他是福神,是福 气!」 「谁跟你说猪贱了?」 「唉,妳有所不知,他是睹物思故,吃了这么好吃的猪皮肉,更是悲从中来, 感动呀。」一名老丐头走了出来,他拿箸敲碗就这么数了起来。「欸,这小哥原 本住山西,养得猪仔好得意,谁知前年出瘟疫,全圈猪仔净归西。猪死人穷囊来 洗,幸好有点棺材底,谁知买猪钱凑齐,猪商狠心却来欺。身无长物本就急,连 人带钱竟全拐。这下作了贱奴矣,粗活粗事还得宜,哪知瘟疫又来临,猪商竟赃 下毒去!天下就是这怪奇,没饭吃了还买毒液?不过衰了不打紧儿,那冤情没到 衙门里,人已打得惨兮兮。幸亏老天还有眼,小老儿刚好到哪里,知道人善被人 欺,救得胖子我功德齐,只是胖子当乞丐,说了人人当怀疑,直说是猪贱害惨伊 呀,害惨伊!」 「唉……」这往事说得现场人心酸,只是有个疑问。「嗯,可是这小哥既是 行乞,怎生……怎生这么壮硕?」 「哈,福神样儿乞丐命,想肥只要一吸气。」老丐头一句玩笑话惹得所有人 开了心。「哪,其实不止他,还有其它人,我说给妳听。这妳瞧人人抱大碗,其 实都是心有感,那瞎子吃了炖鸡蛋,想起他娘进尼庵;这瘸子满口香稻饭,也想 起他爹勤农忙;双喜临门两色卷,哑巴吞了泪汪汪,」问啥事这感伤?直说妻儿 另拜堂。话儿说到这为止,有个问题还挂肚肠,翟府出齐灶王宴,他来吃菜我喝 汤,想来老爷坏心肠,怎会脑儿突灵光?再问谁人办大场,等人回复我脖子长呀, 脖子长!这位大婶,妳是翟府的人,应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吧?!」数十名乞 丐全将目光向她。 「这……」她们一群妇人家都是被叫来帮忙的,为什么要办这场原本要请贵 客的食宴,她也不晓得了。 「是灶君……」一旁,于阳答道,被翟天虹半拥而立的她,手里抱着灶君牌 位及书卷,模样就像快厥过去了。 「欸?小姑娘的意思,是说这场灶王宴是谢神用的?」看着那面带病色的人。 「不是谢神,是灶君感念各位大哥将食物给了其它人,宁愿由自己饿肚子来 行乞,所以特地向大地求来一场,回馈给诸位的。」翟天虹接说。 「回锾﹖」这答案虽怪,但却妙得人人服口。「小兄弟说的,既然是老天给 的,那么我们就该谢天是吧?」 「对……对,要谢天!感谢她让我们吃了这一顿绝无仅有的美食,就算明天 就死掉,我都没有怨言了!」胖乞丐首先跪下,对着天直拜。而见状,所有吃过 这顿三天三夜守宴的人,也都一一拜倒。 然而,那头拜得热和,这头扶着于阳的翟天虹,却拧着了心。「于阳?」看 来她已不支。 「谢谢你……」果真,于阳笑着说罢,便摊软两只臂膀,昏了过去。翟天虹 一急,只记杆抱起她往宅子里去,而遗忘了那掉在地板上的灶君牌位和书卷。 忽地,一阵挟着小雨的夜风袭来,卷走了较轻的书卷,留下较重的牌位。 而也仅一会儿,那牌位前出现了一道娇小的紫色身影,她拾起了牌位,随即 紧追着那被风卷走的书卷,一路进了条昏暗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