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里,车灯随着行进的速度缓缓扫过杜宅的草地,车子随即驶入车库。 杜至野下车从车库内走出来,凝视着今晚的月亮,突然觉得它黯淡许多,而 这座庭院,似乎也有所变化。 除了微风轻扫树稍以外,四周静默得可怕。 他不是应该已经习惯了?可他今天好像对“安静”这情形特别留意?于公司 里如此,回到家亦然。 “二少爷回来了。”伊格在门口迎接他,“老爷今天来过电话,关于这个星 期六的狮子会茶宴,他是赶不回来了。” “嗯。”杜至野习惯性的走向客厅的沙发,桌上备妥的茶正冒着热气,等着 他的饮用。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过,不知怎地,他突然发现茶里的渣滓全都不 见了。 “这茶……” “请问有什么不对吗?”伊格连忙在他身边站定。 “这茶是谁泡的?”他轻轻啜了口,味道似乎也变了。 “二少爷,茶是我泡的。” “那……之前也是?” 管家微微的颔首道:“我不知道二少爷所谓的之前是什么时候,不过从以前 到现在,茶一直是由我来泡,但前阵子是由郁小姐经手。” 原来如此……杜至野恍然大悟,以她粗枝大叶的个性,泡的茶会出现渣滓也 变得理所当然。 “二少爷,这是郁小姐要交给您的东西。”管家从茶几上取来一个纸袋。 他狐疑的打开纸袋,内部有一个纸盒,里面装的是一双鞋。 灯光下,那双男鞋黑得发亮,虽然不是名牌,而且款式也很简单,却教他莫 名的欣喜。 “郁小姐有留话,说这是还给二少爷的恩情。”伊格接着说。 “恩情?”他皱起眉,想起萧忆婕的童言童语中似乎有提到鞋子的事。 “我没有问,所以不太清楚。” “她今天在家里没做什么蠢事吧?”他正觉得奇怪,因为今天在公司也异常 平静。 伊格迟疑了半晌后,恭敬的答道:“她今天没有来。” 杜至野的心突然揪了一下,他紧盯着伊格平静如昔的表情,不解她怎能放任 郁苹如此大胆。 “她为什么没有来?” “我以为二少爷会知道。”伊格皱了下眉头,“她说她今天正式向公司辞职 了,所以已经不需要再来这里接受训练。” “什么?”他十分震惊,她的自作主张令他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气愤。 “是的,二少爷,公司的人事课已批准了。据郁小姐的说法,她按照公司规 定,已于一个星期前提出离职申请。”伊格缓缓地解释,也很意外杜至野似乎并 不知情。 杜至野一语不发的瞪着那双黑亮的鞋子,体内的熊熊怒火正狂猛的烧蚀着他 的理智。 她怎么敢在未经他的许可之下离开? 人事课的批准亦是引燃他怒火的原因之一,这是她和人事课之间协调好的, 他却被蒙骗而不自知? 而且,她又为什么要走?她怎么敢忽视他的威胁而出走?她的胆大包天,让 他非常震怒。 此时,对讲机的呼叫声急促的响起,打破沉闷的空气。 “什么事?”伊格睇着萤幕里的警卫,他的神情有些慌张。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您!”警卫畏畏缩缩地说着,萤幕里的左后方, 似乎还有人影晃动。 “请说!” “是这样的,有个小女孩说要找杜至野先生。” 突地,画面里出现了一双含着泪水的大眼睛。 “叔叔……” “忆婕?”循声而来的杜至野有些意外她的出现。 “叔叔,你可不可以帮帮我?”萧忆婕半低着头,身旁多了一位老妇人。 老妇人正好奇的盯着对讲机,对这么先进的科技仪器虽然瞧不出个所以然, 但仍专心的解释着:“不好意思啊!她的小妈咪出事了,她说你可以帮忙,所以 我才带她来。” “出事?”他紧皱着眉,心也跟着被揪住。 “唉!今天她小妈咪在上班的途中出了车祸,现下在医院里吵着要出院,什 么药都不吃,坚持自己没事。”老妇人语重心长地说:“她就是怕花钱,忆婕说 你的话她小妈咪应该会听,所以要我带她来,请你帮个忙。” 一听到郁苹出车祸的消息,之后老妇人说了些什么,杜至野全都没听进去了。 “严重吗?”他非常关心这件事。 “小妈咪……全身是血,好可怕……”萧忆婕才说完,又抽抽噎噎的哭了。 杜至野整颗心全纠在一起,旋身抓起车钥匙,二话不说就冲出门。 难怪他会觉得今天公司里特别安静,而家中的气氛又恢复沉寂,原来全都是 因为她不在! 她想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吗?为什么?是他逼人太甚? 不过,拒绝靠近她的人是他,可是现在不习惯的人反而也是他?她正慢慢地 改变他的习惯,甚至在不知不觉中融人他的生活里,没有了她,他反而浑身不对 劲。 他不喜欢她离开的决定,可先前的怒气全被她发生车祸这件事一扫而空。 即使他再怎么逼她,也绝对不希望看到她受伤,因为他会比她更难受…… 急诊室里从小夜班开始就一直不得安宁,郁苹的吵闹声着实令所有的医护人 员相当头疼。 “我说了,我不要上药、不要打针,不要靠近我啦!”郁苹拒绝任何治疗, 嚷着要出去,“我说话还可以这么大声,就证明我没事嘛,干嘛送我来医院?” 她开始抱怨救护车的司机,若要到医院花钱,她宁可回家让伤口自然好。 “郁小姐,你肩膀上的伤口很深,一定得缝合……”医生被她的大吵大闹惹 得头疼,更疑惑她为什么不肯就医。 他从没见过病患受此重伤依然精力旺盛,她肩膀上被玻璃狠狠的划了一刀, 皮开肉绽的样子相当可怕。 “不用啦!” 郁苹急急的想跳下床,身边的护士们却比她更固执,坚持要为她止血。 这样的戏码不知重复了几回,搞得大家人仰马翻、精疲力尽。 抱着哭泣的萧忆婕,杜至野从急诊室门口就可以看到郁苹拿着点滴瓶乱挥的 景象,望着被流出的鲜血染红的衣服,他的神情相当凝重。 “不要碰我!”郁苹胡乱的嚷着。 一道逼近的颀长身影突然笼罩下来,迎上的凛然目光令她倒抽了口气,而萧 忆婕惊慌的模样也令她心虚不已。 “你来做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来看你怎么无理取闹。”杜至野将萧忆婕放在空床位上,转身冷冷的责备 她,“你知不知道你把忆婕吓坏了?” “我知道。”从小女儿的眼神里,她可以清楚的解读到她忆起自个儿父母双 亡的可怕创伤。 “那么,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他教训的口吻丝毫不留情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第一次感到羞惭。 可是,她不能就医啊!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楣,才第一天上班就出车祸,光想到那些医药费, 她就恨不得杀了那个逃逸的肇事者。 她微微地移动了一下,他的眉心又是一蹙。 “你想死是不?” “我要回家啦……”郁苹低声道。 闻言,他厉声怒喝:“你是痛昏头了是不足?你这副模样怎么回家?” “要你管!”她也许真是痛昏头了,但她的苦衷他怎么会懂?“我要回家啦!” 她的脚还未接触地面,他便怒气腾腾的将她抓回床上,她的固执实在令他非 常生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伤得很严重?你为什么不冷静的听一次劝告?”“我够冷 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暗暗的看了萧忆婕一眼,悄声解释: “我就是不想让她担心,何况我也没有钱看病,你少多管闲事!” “你已经够让人担心了,不过,你不可能连基本的医药费也付不起吧?”他 冷声问道。 “我不想付,我不想将钱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他恍然大悟的颔首,体内的怒火却更狂炽。 “你白痴啊!”他勃然大怒的吼:“省钱不是用这种方式,你听好!现在给 我乖乖的躺好,马上进手术室做缝合,其余的我会帮你。” “我就是不要你帮忙嘛!”她好不容易才回赠他礼物,她不想再欠他任何恩 情。 她想要断绝对他的情愫,他为什么还要出现? “我只是帮这些医护人员的忙,你的个性我难道不了解?”他想起她离职的 决定,一股怨气油然而生。“还有,你为什么擅离职守?” “我没有擅离职守,应该有人告诉你吧?我是按照规定的程序离职的……” 一阵刺痛突然侵蚀着身体,她眯起眼睛,强忍着痛楚,缓了一口气才再度开口。 “你说错话了。” “我没有说错!”他的心因她苍白的脸色而犯疼,“我说过,我的命令才是 命令,你得听我的。” 喝!这么霸道! 她瞪了他一眼,“那公司里的规章不等于形同虚设?你真是不可理喻。” 看她又不安分的想找鞋穿,他扬手将布帘拉起,想区隔出一个空问让他们独 处。 郁苹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动机,她暴躁地说:“你这么做也没用,我不会妥协, 更不会做缝合手术,你死心吧!” “你认为我大老远跑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不耐烦极了,也许是闹得太久,她的头愈来愈晕,肩膀 上的伤口也好像麻木了一般,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 杜至野深深地叹了口气,半威胁的说:“逞强并不能让你的伤痊愈,快躺下 来休息。” “我不要!” 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让他郁闷的情绪终于爆发。 “你再说一次?” 他锐利的目光令她不寒而栗。 她仰着头,不愿屈服的溜下床。找不到鞋穿就算了,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光 着脚丫子。 “说就说,我不要就医!我已经不是你的员工,已经不需要听你的命令,我 要回……” 倏地,她的身子被一股强劲的力道一扫,立即被他拉回床上牢牢的牵制住, 还来不及开口,她的声音已完全被他的唇没收。 她惊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唇紧贴着她的,奇妙的柔软触戚深深撼动了 彼此。 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潮令人销魂,他轻轻的吻着她,深深的迷恋教他无法自拔。 所有紊乱的结似乎全被解开了,他紧紧抓着她的双手,感觉她的僵硬渐渐软 化后,才不舍的放开她。 郁苹尚陷在错愕当中,所以不敢看他,气氛霎时变得尴尬而诡异。 杜至野没有再说话,拉开布帘走了出去,之后过来的医护人员趁着郁苹无法 反应时,迅速为她处理急救。 萧忆婕只知道布帘后的郁苹突然安静了,她不知道杜至野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不过她却很高兴她的小妈咪终于妥协了。 “叔叔,你的脸红红的……”萧忆婕好奇的瞪圆大眼,直盯着面无表情的杜 至野瞧,“你被小妈咪打了吗?” 杜至野捂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也为自己的行为而诧异。 他吻了她,他居然吻了她? 前所未有的情潮充塞了他的心,他开始依恋起她唇间柔软的触感。 萧忆婕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以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不过叔叔真的 很厉害,我就知道小妈咪一定会听你的,不知道叔叔对小妈咪做了什么,小妈咪 现在很乖耶!” “是吗?”杜至野一阵心虚,他并不是后悔他刚才的行为,而是他必须对萧 忆婕隐瞒,因为布帘后的世界——儿童不宜! 他抚了抚萧忆婕的头发,若有所思。 也许他该同意伊格的话,郁苹对他而言的确特别,因为她的身影已在不知不 觉中占据他所有的心思。 也许,他真的喜欢她…… 不对!自己怎么可能会喜欢她?他明明对她的粗鄙充满了厌恶和不满,所以 才会想尽办法折磨她…… “叔叔?” 萧忆婕稚嫩的呼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俯视她的眼神柔和而温暖,所以萧忆婕毫不畏怯的靠近他。 她揉着双眼,经过这一阵子的折腾,她也累了。 “想睡了?”他轻声问她。 此时的急诊室非常安静,除了护理站里偶尔传来的广播外,所有人几乎都已 进入梦乡。 萧忆婕点点头,窝在他温暖的怀里,随即沉沉的睡去。 凝视着同样陷人沉睡的郁苹,那娇俏可爱的模样再次触动了杜至野的恻隐之 心。 他的脑海中霎时闪过一个念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也许他是动摇了,但那绝对是同情心罢了,他不可能 会爱上她,绝对不会! 我带忆婕回去休息,你别乱跑! 杜至野 凝视着手里的字条,郁苹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要怎么跑?她只要一动,身边的护理人员便马上过来关切,把她看得比犯 人还紧。 况且,昨日那一吻不断的在她脑海中重复上演,她的心始终七上八下的,根 本没有办法好好休息。 他不可能喜欢她,这是她从他口中得到的肯定答案,但……他为什么吻她? 如果想要让她安静,那他付出的代价不是太大了? 他是亿万企业家的第二代,英姿焕发、才貌兼备、受人尊重,看起来是多么 威风豪气啊!而她只是个被父母赶出家门、准备一辈子窝在工厂当女工、身边还 带着一个女儿的苦情女,这是多么悬殊的背景? 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想来有多么可笑。 她不敢再往不想,甚至不敢在他身边出现。越发自卑自怜,她就愈显脆弱, 自己还有生活要过,如果因此而沉浸在幻想里,那么她就惨了! 毅然决然地,郁苹趁着护理人员进厕所时,拔下手上的点滴,轻巧的溜下床 后,她找到了自己的鞋子。 她不想再接受他的任何好意,也不想再因为他莫名的举动而心烦意乱。 原本血迹斑斑的衣服已不知去向,所以她随手抓了外套就往外冲。 也许是夜深了,一辆救护车送来的患者,让原本陷入安静的急诊室顿时忙得 不可开交,所以当郁苹走出医院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这家医院离她家并不远,她选择慢慢地走回家。 昨日的车祸为她造成不少损失,她趁着这段时问慢慢的计划一下将来。 工厂那边,还会让她回去吧?幸好忆婕的注册费并没有因为医药费而花掉, 那生活费应该可以靠工厂的工作支撑下去…… 不知是否想得太入迷,郁苹突然惊觉救护车的声音离她好近,蓦然清醒时, 一辆救护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吓了一跳,这才想到自己刚从医院跑出来,现下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救护车的门刷的一声滑开,杜至野面色如霜的瞪着她。 “你居然偷溜。” “我、我才没有!”她连忙狡辩:“我只是……只是想散散步。” “上车!”望着她一张惨白的脸孔,他不由得心疼。 她张望了下四周,医护人员早将她团团包围,她想伺机逃脱的念头已然破灭, 所以只得乖乖地上了车,气恼自己的疏忽。 沿途中,杜至野一语不发地瞪着郁苹,她无奈的盯着窗外,失去血色的唇瓣 干涸的像朵枯萎的花朵,弱瘦的肩头缠着绷带,黑亮的发丝微乱,却也自然的披 散在肩上,更显得她脸蛋的娇小。 他从未仔细端详她的长相,因为平时横眉竖眼的她并不似现在这般静默。瞧 她细细柳眉下的眼睛黑白分明,鼻子微挺,搭配她的小红唇却也恰到好处。 若未相处过,他实在瞧不出她为何总有令人出乎意料的举动,让人胆战心惊。 “我留了纸条,你应该有看见。”他打破沉默。 “有啊。”听着他一如往常的冷淡音调,她就可以明白在他的脑海中,吻过 她的事早已烟消云散。 “那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出动了三辆救护车出来找你,实在是”浪费资源。 “ “那你不用找啊!”她没好气地回答:“我又没要你找!” 青筋在额问跳动,他不悦地反驳:“你以为我愿意啊?若不是答应忆婕,我 犯不着理你!” 她强忍着受伤的情绪,忿然的瞪着他,“忆婕向来是我在照顾的,你本来就 不用费心,可以不用理我呀!” “你……” “反正你这个人就是没心没肝的霸权主义者,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当作报答啊? 你可以说了,我不会因为受伤而拖很久,我会尽速完成你交代的事情,行了吗?” “你眼中的我,真是这样无情?” 看着他怒不可遏的神情,她的视线再次转向车外。 若未相处过,他实在瞧不出她为何总有令人出乎意料的举动,让人胆战心惊。 不知不觉间,她将被欺凌的怨怒一并发泄了,虽然她明明知道这不完全是他 的错,但他也算是始作俑者。 “到底是怎么回事?”得不到答案的杜至野吼道。 “没什么,我发发牢骚罢了。”她不想提,因为提了又有什么用,他又不是 她的什么人,他能为她做什么吗? 哼,不可能! “下车吧!”救护车的鸣笛声停止,杜至野下车站在门外等她。 凝视着急诊室大门,郁苹才发觉她的逃脱时间不到半小时。 疲累的她脚步非常不稳,可是她的意识清醒,拒绝了他的搀扶。 杜至野轻轻的放开手,直盯着她进人病房之后才终于安心。 一种莫名的僵持和压力笼罩着他们彼此,在感觉到她想远离他的意念时,他 开始忐忑不安,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感教他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 一如刚才,她自病房失踪后的每一秒钟,他都是急躁慌乱的。 找到她的瞬间,他的怒气反而消弥了,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恨不得将 她紧紧的拥在怀里,再也不想放开。这种心情,是爱吗?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