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玄歌还没回来?!」管晴欢脸色微微发白地望着村里的妇人们。 「没呀!近午时就没看到那娃儿了,她不是跟着你出门吗?」一位大婶回话。 「她……她说要先回家,我以为……」心里开始着急起来,杏眸无措地圆睁, 身子不自觉微抖了下。 「别慌。」稷匡镇定地安抚道。「也许她只是在路上逗留贪玩,等会儿就回来 了也说不定。」 「可是……」她心慌地咬唇。「刚刚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没瞧见她呀!她会不 会……会不会迷路了?」 「那可不得了!」妇人中有人惊呼。「这雪愈下愈大,一会儿天色暗得快,她 一个娃儿在外头多危险哪!」 「哎呀!那不是要糟了吗!」另一名妇人接口道。「玄歌那娃儿可是咱们族人 的福星,又是族长的心肝宝贝,真弄丢了咱们怎么交代得过去!」 这一喳呼,管晴欢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怎么办、怎么办?!稷大哥,我该怎么办?!」她心急地揪住稷匡的衣袖, 慌乱无措地瞅着他。 稷匡冷静沉吟,随后道:「大伙儿帮忙出去找找,天黑之前无论有没有找到人, 都得回到村里来。」 话毕,众人赶紧分头找人去。 「你们去哪儿了?怎么神色这么慌张?」 一个时辰后,当众人垂头丧气地回到村子里时,上山狩猎的族人们也回来了。 满头灰发的管崇渊肃目凝视着居眼低垂的妇人们,沉声问着。 大伙儿默不作声,眼光却不自觉地悄悄觑向管晴欢。 沉敛的眼眸跟着妇人们的目光移至大女儿身上,在她周身绕了一下,眉峰微微 拧蹙,沉声问道:「玄歌呢?怎么没看到她人?」 失去血色的唇瓣微抖了抖,管晴欢白着一张脸往前跨了一步,低垂着眼,努力 控制自己频频发颤的身子,回道: 「玄歌她……她不见了……」 闻言,管崇渊缓缓眯起眼。「你说她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她硬着头皮撒谎:「我……我带她到村子外玩耍,一个不留神……就、就没看 到她人了……」 「那现在人找到了吗?」低沉浑厚的嗓音透着」丝压抑和紧绷。 「没、没有……」秀丽的容颜更加苍白无颜色。 话语方落,一道热辣的巴掌立即迎面挥来,又急又重,「啪」一声脆响,将她 整个人给打跌在地。 众族人鸦雀无声,皆被这一幕给惊愣住。他们从未见过族长发这么大脾气,更 没见过他打人,没想到他出手这么重,而且还是招呼在自己女儿身上。 管晴欢同族人一样不敢署信。 虽知道阿爹极疼玄歌,也常为了玄歌而对她多所严厉实求,但他从不曾打过她。 可现在,他竟当着族人面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脸颊上热辣辣的烧痛怎么也比不上 心口的疼痛,珠泪不觉滚滚而下。 「你太让我失望了!竟将自己的妹子给看丢了!」管崇渊怒气腾腾地咬牙道。 「玄歌要是有了万一,就算要了你的命也不够赔!」无情狠戾的话语像一把利剑狠 狠穿透她已伤痕累累的心。 怒责罢,没再看地上人儿一眼,他转身吩咐同他上山狩猎的族人:「大伙儿分 头再去找找,务必要把人找到!」 众族人散去后,管晴欢依然动也不动地伏在雪地上,一手紧捂着灼痛的右颊, 一手悄悄地握紧拳头,任由指尖刺痛掌心的肉。 「晴欢,你怎么了?」方从村子外头回来的稷匡急忙奔至她身边,蹲下身准备 扶她起来时,一道黑影陡地罩住两人。 「晴欢,你别怪阿爹打你这一巴掌,你也实在太不小心了,怎么会把玄歌看丢 了呢?真是!」管祁修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责备的语气多于安慰,说了几句便走了 开去,也没想到扶她一把。 稷匡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叹气。管伯父这么做不仅伤了晴欢的心,还会害了玄歌, 彻底冰冻晴欢对玄歌的姊妹之情,真是令人伤脑筋呀。 他心疼地握住她的肩膀,轻柔地转过她的脸来,见她唇角红肿还淌着血丝,清 俊的眉眼忍不住微微一凝。显见这一巴掌打得不轻。 「晴欢,把手放开,让稷大哥瞧瞧,好吗?」他柔声说道。 管晴欢仍是动也不动,好半晌,才缓缓移开手。 瞥见她睑上掌痕的那一刻,稷匡不禁在心里暗抽了日气;虽已料想到那一巴掌 打得不轻,却仍惊骇于它所造成的伤害。原本白嫩的脸颊一片红肿,指痕历历微带 青紫,眼角也给打瘀了……这一巴掌威力强大,一个姑娘家怎么受得了?管伯父下 手实在太重了。 「一定很痛吧……」他轻声叹息,心疼却又无奈。「你忍着点,我扶你回去, 让爷爷替你上药。」 话落,弯身准备撑起她,却教她突然扑进怀里的举动给冲撞得跌坐于地,两手 赶紧往后一撑,稳住身子。 「稷大哥,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满怀心酸委屈化为一声痛楚的哭喊,她一双小手紧紧攀住他的颈项,像溺水之 人寻求唯一的浮木般牢抱不放。 「阿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只有玄歌才是他的女儿吗?那我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呀?!」声声哭喊从纤细的身躯里迸裂,满载沉痛与忿恨。 稷匡不断温柔地拍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却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她今天会 有这样的遭遇,全因爷爷的一句话,世事难两全,身为孙儿,他同感歉疚。 「稷大哥,我不想恨玄歌的……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恨、好恨她呀!为什么 娘要生下玄歌!」 哭声中蓦地爆出惊人话语,让他愕然一愣,心中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晴欢,千万别这么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别哭、别哭,稷大哥 会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良久,他喑哑启口,心情却是万般沉重。 夜晚,漆里的山洞里闪着微微火光,深夜的寒气吞噬着残余的温暖。 「好冷……姊姊……我好冷好冷啊……」 喃喃呓语自石床上小人儿嘴里断续逸出,惊动了角落的一团玄黑身影。 遍身玄黑中带着白毫的大狼,起身缓缓踱近石床,莹莹绿眸在只剩火光点点的 黯黑里闪闪发亮。 视线停驻在浑身抖颤个不停的小人儿身上,微一眯眼,下一刻,硕实的身躯矫 健轻灵地跃上石床,趴在圆圆的小身子旁供她取暖。 仿佛感觉到了身旁的热源,小玄歌在睡梦中不自觉偎紧过去,在触着了毛茸茸 的柔软温暖后,一双小手蓦然紧紧抱住,小脸儿还在上头磨蹭了几下,而后发出满 足的轻呓。 而它,始终动也不动,微微黯沉的绿眸像是若有所思。 为什么救她呢?是因为它也有了慈悲心肠吗? 嗤!薄唇随即抿起一抹讽笑。当初在这娃儿额上划下血痕是为了感应她的生息 与一举一动。她是他和人族头头定下楚河汉界、互不侵犯的重要凭藉,所以,她不 能死。他看得出来人族头头有多重视她,救她,是为了保有筹码、防患未然,和慈 悲心一点干系也没有。 修炼多年的它,流窜于血液中与生俱来的残冷因子并没有收敛多少,它只是懒 了、倦了。所处的深山幽谷一如数百年来的荒凉寂寥,没有什么值得它花费心神去 掠夺、挑战的,它已经这样平淡地过了五百年。 但人族的出现为它带来了一丝兴味,它的心有些蠢动起来。不是嗜血的蠢动, 而是一种敏锐直觉的蠢动,血液中仿佛有什么被激起,它可以嗅闻到一丝不寻常的 气息。雪衣的顾忌是正确的,收留人族很可能会为北荒之野的狼族带来祸端,但那 又如何?它已经许久不曾感觉到热血在身体里窜动的刺激感。 思绪与注意力重新回到石床上的小人儿,碧绿的眼眸淡觑着纯稚无邪的睡颜。 那人族头头珍视她是因为纯粹的亲子之情吗?抑或这娃儿还有其它用处?! 它实在好奇呵!当初那个躺在它爪牙下浑然不知凶险的娃儿将来会变成什么模 样?也会染上人性的贪婪和自私吗?眼下天真无邪的睡颜能持续多久? 她的寿命注定不长;坠落冰河让寒气冻伤心肺的她,还必须承受病痛之苦,直 到生命终了,它怀疑她是否撑得过二十岁。 不过这一切都必须等到多年以后方能知晓,而这等待的过程中,观察一切的变 化便是它最大的乐趣。人,毕竟是天地中最有趣、最具挑战性的生灵哪! 就不知道明天一早,当这小娃儿醒过来时,看到它的模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大概会吓得晕死过去吧。 它微眯着眼,抱着嘲讽的兴味有趣地想着。 结果,她时睡时醒地足足昏迷了五天。 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没有变身的他——一头体型硕大、眼神凌厉,浑身玄黑 中带着白毫的大狼。 但显然地,他的料想错误。 此刻,一双圆滚滚、黑不溜丢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直瞧,小巧的鼻几 乎贴上它的,好奇十足,哪里看得到一丁点害怕的神情。 初生之犊不畏虎,这娃儿还真有些教人刮目相看。 「哇,好大的狗狗喔!」小玄歌一骨碌爬起,跪在石床上继续盯着它瞧,小手 还好奇地摸向它额前的白毫。 苍衣忍不住皱眉。原来她把它当成狗了,堂堂北荒之野的狼王竟被看成一只小 狼犬,实在有损它的威风。它随即站起身,绿莹莹的眼眸俯视着仰高脖子呆愣着眼 瞅它的小人儿。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漆黑如星子的澄澈眼眸依旧不见一丝恐惧,有的只是满 满的好奇与惊讶。 「大狗狗,你是从哪里来的啊?」她竟然还开始跟它说起话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你的主人呢?」揉揉眼,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我 记得我追着一只兔子跑,追着追着……就……好冷好冷……」小小身子蓦然颤抖了 下,仿佛忆起浑身冰凉的那一刻。 苍衣看着她,而后从一旁的石桌上咬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推至她面一则。 小玄歌圆睁着眼看它。「你是要我喝掉这碗汤吗?」随即见它朝她摆了摆尾巴, 她又惊奇又好玩地笑开脸来。「大狗狗,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呀?好神奇哟!」 圆溜溜的大眼一边好奇地盯着它瞧,一边接过碗来就着嘴喝下,可才喝了一口, 小小眉头立即垮成八字眉。 「哇!好苦喔!」朝眼前的大狗狗摆了一张苦瓜睑,本想放下碗不喝了,可大 狗狗一双绿眼一直盯着她瞧,让她不由自主地将碗里的药汤一口气喝完。 见她喝下药汤,苍衣又跃回石床上,在她身侧躺了下来,朝她低嗥了声。 小玄歌马上意会地趴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大狗狗身上的毛好温暖又好柔软哟, 身上的味道也好好闻,像是青草和着土壤的香气,这种舒服的感觉好熟悉呀,仿佛 她已经这么睡了好些天。她边拿自己的脸频频摩蹭着,一边开始自言自语:「不知 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狗狗,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为了追那只兔子,我跑 了好远好远喔!阿爹和姊姊现在一定急着到处找我,我得赶紧回去……」 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圆圆的睑蛋瞬间忧愁地垮下,小嘴儿跟着扁了扁, 喃喃地又道:「可是,姊姊正在生我的气……她说她讨厌我……怎么办?我不要姊 姊讨厌我。她会来找我吗?」 想着想着,眼眶忽地一红,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呜呜……我好想阿爹、大 哥和姊姊啊!姊姊不要讨厌玄歌,姊姊带玄歌回家好不好?呜呜……」 苍衣静静听着,没想到看似憨纯活泼的她也有心事。它以为她该是饱受疼爱的, 这可从人族头头对她格外紧张的态度里看出来。这几天,他几乎派出族里所有人手 不眠不休地寻找。 好个可贵的亲子之情哪!就不知道这一份情在人性的试炼下还能保有几分。 嘴角往上浅浅勾起一抹讽笑,它垂眼望着方才还嘤嘤哽泣,此刻却已沉沉睡的 小娃儿;那无邪的睡颜似大雪后天地间最纯粹的样貌,纯洁、宁静且祥和,但它知 道,这张脸不会一直是现在这个模样。 只不过,它不免好奇,多年后的她,会有怎样的一张脸…… 十年后 「你瞧,她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一年比一年还要严重?」 雄浑的嗓音透着焦急上隐隐藏着些许不耐。 稷匡眉心紧蹙地望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雪的少女,眼神陷入沉思中。 说也奇怪,自从十年前村人寻回失踪的玄歌后,她便莫名染上心痛、喘咳不止 的怪病。初始几年,发作的频率并不高,可这些年来,却有加剧之势。身为巫医之 后的他,翻遍了医典古籍,试过无数方法,却仍无法治愈她。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移至她额心那道朱疤,蓦然发现水滴状的疤痕竟红得似血, 还微微发着光…… 「稷匡,爹在问你话呢,你发什么愣呀?」管祁修没耐性地粗声喊道,打断他 的思绪。 一旁的管晴欢敛下眼睫,淡淡地回了句:「大哥,夫君是在思考,你这么大声 嚷嚷只会阻碍他的思绪,对玄歌的病可没一点帮助,她这病最怕人吵了。」 三两句话立即让管祁修遭来父亲一记瞪眼,只得讷讷地缩肩,一边微感气愤地 瞪了她一眼。他这大妹子愈来愈伶牙俐齿了,自从嫁人后,胆子也好像大了起来, 不怎么将他这个做大哥的放在眼里。 「阿爹,你们先出去吧。」管晴欢转而劝道。「玄歌这喘咳心痛的毛病由来已 久,非三天两头就能根治,再让稷郎多些时间琢磨琢磨吧,光是着急也不是办法。」 嗓音温婉甜软,态度甚是柔和驯顺,低垂的眸底却泛着一丝凉冷和气恼。为了 这丫头的病,稷郎已经两夜不曾合眼,她心疼也气愤。不过,她可学乖了;这些年 来,她已懂得如何去应付阿爹和大哥,也懂得保护自己。 管崇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是。就照你说的吧。」眸光自床上爱女身上收 回,转望向女婿,又吩咐道:「稷匡,玄歌就麻烦你了。」 「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定当全力而为。」稷匡躬身回话。 待管崇渊父子俩离开后,管晴欢神色立即转变,拉着丈夫的手便要回房。 稷匡顿住身子,一脸不解地看着妻子。「有事吗?」 「我没事,你有事!」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已经两夜没合眼了,我要 你马上回房休息。」 俊颜微微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别担心,我还撑得下去。倒是玄歌这毛 病拖不得,再这么下去,岳父他老人家可要急坏了。」 管晴欢不悦地抿唇。「他要急让他急去,你凑什么热闹?!我让他们出去可不 是要你自己穷忙。」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稷匡柔声说道。「但是,看着玄歌为病痛所苦,心里 终是不忍,你是她姊姊,怕是比我还心疼吧。」 闻言,秀丽的容颜倏然一冷,唇边似笑非笑地噙着一抹嘲讽。 「你明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又何必这么说!我才不在乎她的死活呢,这一 点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她的回答令他不由得蹙起眉头。 「晴欢,你何苦如此。」温柔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叹息。这么多年了,她心里 的结仍然打不开,苦了自己,也苦了无辜的玄歌。 「我没办法。」她冰冷吐语,而后深深吐息,神情转为柔和地睇凝着他。「现 在的我,顾不得别人死活,不管是阿爹也好、大哥也好,他们对我而言都没有你来 得重要,我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晴欢,你阿爹和大哥确实有错,但玄歌毕竟是无辜的。」他如同往常一样试 着为她开解。「一直到现在,她仍视你如母,纵使你对她再怎么无情冷漠,她也从 无半句怨言,你何苦——」 「够了!」她突地尖声一喝,打断他的话。「为什么你总要替她说话?!我才 是你的妻子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娶我为妻吗?!除了心疼我、 可怜我,你还怕我会暗地里伤害玄歌是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也伤了我的心!」 稷匡愕然一愣,而后幽幽一叹,没想到她竟能看出他的心思。他知道她依赖他 甚深,也知道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能给予她心灵上的平静和快乐,所以他娶了她, 希望能渐渐化解她心里的怨,也能护着小玄歌安然成长。 唉!他的一番用心错了吗? 「晴欢……」方才启口,她忽地扑进他怀里,紧紧环抱住他。 「我们别再为了玄歌的事吵架好吗?」她闷声低喊,语音泫然。「这些年来我 为她付出的难道还不够吗?我承认我自私,可那是因为我只有你 !对她,我只能做到这样了,你别逼我!」 稷匡无言,只能叹息。 「答应我,心里只想我一个人好吗?」她伏在他怀里继续说道。「我会听你的 话,可我不要你为了她弄坏自己的身体,你要为我保重你自己……如果失去你。我 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傻瓜!你是我的妻子,我心里还能有谁?」他心疼又莞尔地拍抚着她。「你 不爱我这么劳累,我听你话回房休息就是;你陪我,别胡思乱想。」 听他这么说,她高兴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眸底泪光隐隐闪动,唇边却绽着一 抹极其娇柔的笑意:「我陪你。」 话落,挽着他的手,两人相偕回房。 房内,管玄歌缓缓地睁开眼来,清幽的眸底泛着浓浓的哀伤,苍白美丽的脸庞 愀然地望着房顶。 为什么姊姊那么讨厌她呢?不知道第几次这么问自己,答案却依然无解。蓦地, 心口一阵冷寒的绞痛又起,教她不由得紧蹙黛眉。 同时间,远在银川的另一边,有人同她一样蹙起浓眉,仿佛也感受到了那阵阵 的椎痛与哀伤…… 这一天,村子里破天荒来了个访客,而且还是从外边来的。 管崇渊一得到消息,马上兴匆匆地在自宅里设宴款待。 其实,说是来了访客实在有些不恰当。听说那人是个大夫,因为上山采药遇上 大风雪而迷了路,这才一路走到村子里。 许久不曾见到外边人的村人们,莫不好奇地缠着这人问东问西,诸如现在外边 世道如何?哪一族哪一城又是谁称了王?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好不热闹。 这名来自外边的贵客还挺年轻,穿着毛裘雪靴,身后背的竹篓里装满了上等的 野山参、数朵灵芝和各类珍贵药草,让村人们啧啧称奇。 「苍衣公子身形俊伟挺拔,没想到竟是个大夫。」 席间,管崇林精明的眼打量了对方一番后,方才笑呵呵地启口谈话。 男子束发佩玉,深峻的五官如刀凿似,谈不上俊雅,倒有几分野性粗犷,尤其 那双眼儿,深邃有神,檀黑中仿佛闪着幽微的绿光。 「苍某本是北方人,天生如此,当了大夫可也没办法改变这粗犷的外貌。」苍 衣垂眼而笑,敛去眸中过分锐利的光芒,三两句话轻松地自我调侃。 「哈哈哈……苍公子可真幽默!来来来,请用菜,咱们吃完再聊。」 用膳完毕后,管崇渊即令女儿晴欢奉上香茗。 「深山僻地,没什么好茶招待,还请苍公子包含。」嘴里跩着漂亮文词,老谋 深算的眼瞳里却隐隐泛着精光,思索着自己待会儿要问的话。 身为陪客之一的管祁修却没什么耐心,也没那弯弯拐拐的心思,开口便道:「 苍公子从外边来,对外面的形势多少有些了解,说来听听如何。」 苍衣浓眉微挑,淡淡道:「外头的世界还是那个样,有城有势的人个个争做一 方之主,世道乱得一塌糊涂,还不如管爷一族在这世外桃源来得通遥自在。」 「逍遥倒是挺逍遥,可也无聊得紧。要我看还不如出去争他一争,谁不想成为 一方之主?要不是阿爹说时机未到,我早就——」 「嗯哼……。」一声轻咳及时止住他的话,管崇渊厉眼一瞪,斥道:「谁让你 在这儿大放厥辞!你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是不?」 被父亲这么一训,管祁修一脸无趣地摸摸鼻子,没敢再多言。 「不知苍公子属何族何邑之人?」管崇渊抚须笑问。「能在外头纷乱的世道立 足,该是挺有本事。」 苍衣唇角微勾,淡露一抹轻嘲。先试探而后再铺路,这对父子心里打的是相同 的算盘,只是手法粗细不同。眸光淡敛,他笑了笑,回道: 「苍某自小随师父习医,四处行脚,不属任何族邑。」 他的话引起稷匡的注意。同为陪客的他,自方才起便心不在焉,脑子里还想着 该怎么找出玄歌的病灶。 本已决定若药石依然无效,他打算试着以巫术咒语相佐治病,唯一担心的是, 他的能力与火侯尚不到家。可现在,既然村子里来了个大夫,不妨让他试试,也许 他能找出玄歌的病因。 思及此,他朝苍衣拱手抱拳,行礼道:「苍公子,同为医者,能否恳请赐教?」 「这位是……」苍衣眉眼微抬,笑望着主人家。 「哎,稷匡是老夫的女婿,也是村里唯一的巫医。」管崇渊赶紧为他介绍,心 里也明白女婿的用意为何。这年轻人既然是个大夫,也许他有办法治好玄歌的怪病。 「赐教不敢当,稷兄若不嫌弃,就当彼此切磋切磋。」 管崇渊与稷匡对看一眼,继之摇头叹息: 「苍公子,不瞒你说,老夫尚有一女。多年来饱受怪病折磨,试过无数药草, 却始终无效,可真是愁煞老夫了!今日有幸得遇苍公子你,不知是否能请你替小女 诊断诊断,老夫感激不尽。」 「哦,原来如此。」苍衣微微点头,唇边带笑。「苍某蒙管爷盛情款待,理当 拳拳以报,既已酒足饭饱,还请管爷带路,苍某也想瞧瞧是怎生的怪病。」 「那真是太好了!」管崇渊忙站起身来拱手揖礼,而后扬手一摆。「苍公子, 这边请。」 一行人随后走向后院厢房。这座竹屋简单地分为前后两进,后院较为清幽静谧, 适合安心养病,是稷匡夫妇俩及管玄歌居住之地。 来到最里边的房门前,管晴欢轻敲数下,柔声道:「玄歌,阿爹请了外边的大 夫给你看病来了。」 须臾,里头传来气弱柔细的女声:「姊姊请进。」 临踏入房门前,苍衣忽地止住步伐,回头笑望着管崇渊道:「管老爷,苍某问 诊不喜人多,请你和大公子在外等候。」 管崇渊虽然急切,可他都这么要求了,只得应允。 房里,管玄歌靠坐在床榻上,肤白若雪,长发素净地垂覆肩头,仅用两柄小梳 别在耳后,露出白玉似的耳贝。小巧的唇瓣几乎淡无血色,美丽的脸庞只有那一双 眼颜色最分明,漆黑如墨,似星子般幽邃莹亮。 除却苍白纤弱的容颜,她看起来忧愁而沉静,毫无生气。 走近床边,苍衣眼色一黯。眼前这小姑娘就是十年前那个天真活泼、叽哩呱啦 说个没完的小女孩吗?咯咯娇笑的脆音还响在耳际,现在的她却是如此安静。 他当然知道她为病痛所苦,那是那年坠落冰冷银川的后遗症,但她眉宇间淡淡 的哀伤与忧愁却不是因病痛而生,那是由心而发的……亲眼所见之后,他更能肯定。 「姊姊、姊夫。」管玄歌微笑地轻唤,清滢的眼瞳徐徐移至陌生男子身上。「 这位就是阿爹从外边请来的大夫吧?」 淡淡的笑像一朵幽谷百合绽放唇边,缥缥缈缈的,让人看了心疼。 稷匡最见不得她这么笑,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心疼,忙走近床畔,轻拉起她微微 冰凉的小手,柔声道:「玄歌,苍公子是个游历四方的医者,他定能找出你的病因, 让你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 忙着安慰鼓励病人的他,没留意到一旁妻子乍然沉冷的表情,苍衣却注意到了, 她眼里的愠恼与冷漠隐隐可见,虽已留心掩饰,却仍难逃他眼下。那怨妒的眸光仿 佛积累多时,是因为床边那个男人吗? 「苍公子。」管玄歌朝他微微颔首,一声轻唤将他稍离的神思拉回。 苍衣抬眼迎上她的视线,她看着他的眼神极其专注,目不转睛的,那神情好似 回到从前那个眨巴着眼好奇望着他的小女孩模样,他的唇角不自觉微微拉开笑弧。 「玄歌姑娘,在下苍衣,能否请姑娘伸手让苍某把个脉?」 管玄歌依言伸出手,黑白分明的眼仍直瞅着他,一旁的稷匡忙让出位置来。 苍衣淡垂眼睫,黝黑的长指搭着纤细皓白的手腕,沉吟片刻,方才离手。 「苍公子,如何?玄歌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稷匡心急地问。 「咱们到外头再说吧。」苍衣弯唇笑了笑,率先走出房。来到房外院子,管崇 渊父子俩立即迎上前来。 「如何?诊断出是什么病来了吗?这病可有得医?」管崇渊一连迭声地问。 苍衣沉吟了会—方道:「管老爷,玄歌姑娘的病乃由寒气所致;这股寒气冻伤 了她的心脉,造成她心痛、喘咳不止的现象,久之便成痼疾。」 「所谓寒气是指?」稷匡不解。 苍衣微微蹙眉。「玄歌姑娘可曾落水?依我推敲,她应是受寒川冰河之冻。此 乃北地,冬春之交河面冰薄,一不小心极易失足落水,玄歌姑娘非练功之人,无功 体护身,冰寒之气一侵入体内便已冻伤心肺,除此之外,应无其它可能。」 管崇渊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倏然一白。「落水?难道她那年失踪数天是因为落 水了?这方圆百哩唯一的水流便是北方的银川,莫非……」他不自觉喃喃。 玄歌七岁那年失踪了五天,就在族人们都认为她凶多吉少之际,她却完好无恙 地回来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记得自己追着一只兔子跑,然后忽然全身发冷, 醒来后就已经在山洞里了,还有一只大狗狗陪着她。 然而,在听完她的形容后,众人皆认为那不是犬,而是狼。 当时,族人们闻言莫不惊愕,多年前狼王的警讯言犹在耳,玄歌竟能过银川而 安然无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众人无不半信半疑,没想到真有这么回事…… 「管老爷……」 低沉的男声自身畔传来,打断管崇渊的思绪。抬眼,一双炯厉的黑眸正直视着 自己,眸底还闪着冷冽的碧绿光点。他一惊,蓦地往后跳开一步,额际冷汗涔涔, 心魂弹飞了一半,整个人往后跌去—— 「管老爷?你怎么了?」 一双手及时扶住他,猛一回神,苍衣微诧的脸漾着一抹关心地瞅着他;再转首 四顾,身旁围绕着自己的女婿、女儿及儿子,尽是熟悉的脸庞……方才他是怎么了? 竟然出现幻影差点吓死自己! 惊魂甫定,他轻吁了口气,问道:「苍公子,依你看,小女这病可有药医?」 「医是有得医……」苍衣微带保留地沉吟了下。「只不过需费时旷日,非短时 间能奏效。」 「多久呢?」稷匡问。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 「这……」管崇渊与儿子女婿面面相觑了一会,目光随即又移回他身上。「既 是如此,苍公子你可愿意留下来医治小女,直到她病愈?」 苍衣双眸微敛,掩去瞳底精烁的诡芒,状似为难地思索,而后道: 「苍某能与管老爷相遇也算是缘分,留在此地医治玄歌姑娘并非不可,只不过 ……我有一个小小要求。」 「苍公子请直说,老夫定当遵办。」管崇渊忙不迭道。 「玄歌姑娘的病最忌吵,宜另寻一处幽静之地养病,苍某也才能静心思考医治 之法。」将早已想好的说辞陈出,他抬眼回望管崇渊。「当然,管老爷可以派一名 女眷随侍,也可免去这孤男寡女之嫌。」 管崇渊沉思了会,点头道:「苍公子既已设想周到,老夫自然没有问题。只不 过,这方圆百里何处较为适当呢……」说着,喃喃沉吟了起来。 苍衣随即微笑接口:「管老爷,苍某一路自村外走来,曾经过村北山拗的梅林, 那里环境清幽,颇适合养病。」 「那好,待会儿我即刻命人在村北山拗边搭建一座竹屋,至于女眷人选,玄歌 的姊姊是再适当不过,就让她随侍在旁吧。」 闻言,管晴欢神情微微僵凝了下,眸中闪过一丝不豫,垂落的双手悄悄握紧。 阿爹究竟当她是什么?女仆还是奶娘?!她已为人妻,怎可与夫君分居两处! 她忿然不悦的表情尽落入苍衣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轻嘲,他徐徐开口:「管老 爷还是另派他人较为恰当,大小姐已嫁为人妇,恐不适宜。」 「是啊,丈人。」稷匡接口道,他了解晴欢的性子,这样的安排必定令她不悦。 「小婿不才,日常琐事还得晴欢打点。」 「那就依你们之意吧。」管崇渊摆摆手。「要挑村里哪位姑娘也由你决定。」 「祁修,造屋之事就由你负责,你即刻领人办去。」转而朝管祁修吩咐道。 发落完毕,他微笑地抚着长须朝苍次轻轻颔首。「苍公子,小女的病就劳烦你 了。这两天你先在此住下,我让晴欢带你到客房歇息。」 待管晴欢领着苍衣离去后,管崇渊神色微微黯沉,道:「稷匡,你跟我来,我 有话问你。」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