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年后。 升平客栈天字号房。 阿福在房外轻叩著门。“少爷,佟老爷派了府里总管要和你谈谈东街巷旧宅 邸买卖的事。” 过了一会,里头传来一道稍嫌冷淡的低沉嗓音。“请他进来吧。” 得到主子的应允,阿福这才敢推门进入。他虽是主子的贴身仆厮,可主子却 从不让他伺候梳洗更衣,也不让人随便进他房里,即便在外边谈生意也一样。 见主子依旧是一身素白长衫,只在下摆处图绘上一株苍劲挺拔的古松,非但 无损主子俊美的容貌,反而更加衬托出其飘逸出尘的丰采;能将这么素雅的衣服 穿出味道来的,放眼苏州城,恐怕也只有自家主子了。即使同为男儿身,阿福也 不禁在心里暗自赞叹;在他眼里,自家少爷可说是全苏州城里最俊俏的男人了。 身后,石总管也正悄悄打量著冯云衣。不消多时,精明的眼很快地评估出一 个结果,即刻笑盈盈地拱手作揖,神情谄媚地道: “冯公子,久仰大名了。‘云霞织染坊’声名远播江南一带,公子的好手艺 冠绝古今,令人好生佩服。”虽是拍马屁,却也是实情。来这之前,他已先调查 过冯云衣的身家背景。江南地区最知名的“云霞织染坊”是冯家最主要的营生, 在冯霞衣与冯云衣姊弟俩的经营下,非但成为织造业的第一招牌,每年的营收在 同行间更是无人能及。 俊雅的脸庞揉进淡淡的笑意,冯雪衣眼睫淡垂,回礼道:“石总管过奖了, 技艺是老天爷赏的,混口饭吃罢了。”虽不喜逢迎拍马,但身在商场上,这类的 应酬对话总是免不了,他深知身段要能放能收的道理。 “冯公子,你客套了。我家老爷一听说你有意买下东街老宅邸的事,便马上 派我来接洽,换成是别人,那可就不一样了!”言下之意是暗示他难得获得佟老 爷另眼看待,买卖宅邸之事大有商议空间。 这佟老爷虽也是商贾之家,但他与一般寻常富豪不同之处在于,背后有座庞 大的靠山——现今苏州知府大人即是他的堂兄。靠著这样的关系,佟万生在苏州 城内经商无往不利,从当初一个小小店家,一路发达成为城中富豪之一,更是人 人抢著巴结的对象。 “既是如此,石总管,就麻烦你带个路,冯某想参观一下宅邸的内部情形。” 冯云衣也不多言,直接切入重点。 “那当然、那当然!冯公子请跟我来,马车已经在外面等著了。”石总管一 迳笑得眉眼弯弯,甚是礼遇恭敬。 坐上马车,一行三人来到东街巷底,一幢红瓦白墙、大门略有斑驳的宅邸前。 冯云衣一下车便瞧见两扇斑驳的红色大门及生锈的圆形铜环。 注意到他的视线,石总管忙走近道:“冯公子,你别看这宅邸外面看起来不 怎么样,里面可维持得非常好。这些年,我家老爷定期叫人打扫维修,就算您要 马上住进去也不成问题。”说著,忙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一进屋,是座宽敞的庭园,园里花木扶疏,迎著南风摇曳,看得出确实有人 精心照料。顺著石板路往里走,便是大厅。里头的桌椅、一切家私,甚至是字画, 都保持得很好,证明石总管所言不假,这宅邸内部一点也不像空置许久的旧宅。 “这宅子是我家老爷十多年前兴建的居所,虽然比不上城里大户人家,但要 住上个二十余口人绝对不成问题。”石总管在前面带著路,一边介绍道。 跟著石总管沿著回廊转进中庭后,冯云衣已大致可看出屋子的全貌。这幢宅 院规模虽然称不上大,却正好够他使用;后边的屋舍楼阁除了睡房外,另可辟为 他的工作房;而后院还颇宽敞的空间更可用来栽植花卉,采集染料。 一边思索盘算著,他的目光不经意停留在一处植著翠柳的屋宇,屋舍前后的 花草竟是比其它地方来得繁密茂盛,他不觉走上前去。 来到房门前,这才发现石总管没跟上来。回首望去,但见石总管神情怪异地 踌躇不定,脸色还有些儿发白。 还未开口叫唤,阿福已先他一步拉开嗓门叫道:“石总管,你怎么还杵在那 儿,赶紧过来给我家少爷开门呀!” “是、是、是……我这就来了。”石总管抹了一把自额头冒出的冷汗,强逼 著自己走上前去,一边心里暗自咕哝:这冯公子哪间房不看,就偏偏挑了个他最 害怕的地方。 “石总管,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好呢。”察觉出他神色不对劲,冯云衣 微微皱眉问道。 见他神情微带疑惑,石总管赶紧撑起一脸笑,老练地诌了个借口: “唉呀,让冯公子见笑了,我这把老骨头禁不得日晒,才站这么一会儿,就 有点头昏眼花了。”说完,赶紧靠上前来开门。 冯云衣不疑有他,门一开启后,即走进房里。房间以珠帘分隔成前后两部份; 前头布置成小花厅,内室则为睡房,屋里的摆置十分清幽雅致,一看便知是女子 的闺阁,除却珠帘,他倒是颇中意这个房间。 “呃……冯公子,咱们再到别处看看吧。”石总管忍不住催促道,始终低著 头的他,只觉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不敢抬头乱看,甚至连眼睛都不敢乱 瞟,就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不必再看了。”冯云衣突来的一句话吓了他一跳,莫非……被发现了? 石总管瞪大眼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就知道这笔买卖很难做得成! 已经十多年了,这中间不是没人来看过房子,只不过没有一次顺利脱手。甚 且每回事后,还得自家老爷威胁加利诱,才能封住那些看房子的人的嘴巴。隔了 这许久,好不容易又有人上门看房子,那“东西”可别再来坏事才好,他一把老 骨头了,实在不想再为这老宅子奔波受惊吓。 “这宅院我看了还挺中意的。”冯云衣接下来说的话,让石总管提到喉头的 一颗心又安然地回归原位。“不过,价钱方面……” “冯公子既然喜欢,价钱方面绝对好谈!”石总管爽快地接下话。只要能将 宅子卖出去,钱的事情好商量。况且,依冯家的财力,应不至于太过吝啬。 “这宅子是自售,不托人买卖,公子尽管说个价钱。”一边继续说著,忙将 人请了出去。这房间还是少待为妙。“我们到前厅坐著谈吧。” 三人走后,房间梁壁上一抹淡影逐渐转浓,而后轻飘飘地自墙上走下来…… 三天后,冯云衣搬进新居。连同阿福,只带了八名仆佣。 “少爷,咱们就这么匆匆搬出冯家庄好吗?”阿福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嘟哝著。 “要是让大小姐知道了,一定气得马上杀进苏州城找你算帐。” 冯家庄距离苏州城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驾马车一半时间也用不到,他实在 想不通为什么少爷执意搬出冯家庄另立门户。 “你别担心,她现下没这个时间理我的事。况且,姊夫会帮我拦著她。”冯 云衣漫不经心地回话,一边命人拆下珠帘,搬进自己亲手绘制的山水屏风。 “欸,少爷,你该不会是因为大小姐逼你成亲,所以才趁她生产时搬家吧?” 阿福继续和主子闲聊著。“其实,少爷,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亲了,大小姐 那么能干,肯定能帮你讨到一房好媳妇。” 冯云衣没回话,将装在木箱里的书册一本本取出来。他本就不是话多之人, 尤其不喜多谈自身的事。 偏偏阿福是那种话说不停的人,就算没人应和,也能自言自语说得好不快乐。 “少爷,说到娶媳妇儿,你还记得蒲员外那个呆傻女儿的事吗?听说最近蒲 老爷又找了好些人进府,那蒲小姐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人上门提亲呢。” “想不到你挺了解蒲家的事嘛。”冯云衣挑高眉,冷冷凉凉抛来一句话。 “哎唷,少爷,这一年来蒲家的事早已传遍整个苏州城了。”言下之意是他 太过孤陋寡闻了。“唉!想来那蒲小姐也真可怜……”说著,停下手边的动作, 摇头叹气了起来。 冯云衣眉头挑得更高了。“你是真同情她,还是想去做那蒲家的女婿?” 阿福顿时红了脸,心虚地笑道:“唉呀,少爷,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你可 别小看我阿福啊,我可是个有志气的男子汉!”哈哈……干笑再干笑。 “是吗?”冯云衣淡淡地回了句。阿福跟在他身边九年了,他对他可是十分 了解,只要他翘个屁股,他马上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少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阿福是打定主意服侍你一辈子了,绝对心无二 志!”赶紧举手对天,一副忠心可表的样子。 他承认啦,他是不小心起了一丝丝那样的念头,毕竟做了蒲家的女婿,从此 吃香喝辣、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只要是正常男人都难免会蠢蠢欲动嘛!只不过, 想归想,从至今无人答应婚事看来,那蒲小姐的情况八成挺严重的;况且,人家 蒲老爷也不是随便阿猫阿狗都可以、完全不挑的。 老实说,他也只是想著好玩。这辈子他是不会离开少爷身边的;自从九岁那 一年跟著娘卖进冯家为奴时,娘便嘱咐他要好好伺候、照顾少爷,不得有半点闪 失或怠慢,娘亲切切的交代,他可没一刻忘了。 冯云衣只淡淡睨了他一眼。“好了,别说这些了,再不快点整理,太阳快下 山了。” “哎呀,我差点忘了!”经他这么一提醒,阿福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冯云衣皱眉。 阿福没回答他,圆球似的身材咚咚咚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手里捧著一 碗上面浮著纸灰的清水,另一手持著柳条走进房里来,嘴里不知喃喃念著什么, 然后开始以柳条沾了水,在屋里四处点洒著。 “你在做什么?”冯云衣眉头皱得更深了。 “哎唷,少爷,你先别吵我,我现在做的事情很重要,等会儿你肯定会感谢 我!”阿福背对著他在房里走了一圈,很慎重地重复著同样的动作。 闻言,冯云衣额上青筋微跳,却仍是极有耐心地等著他。 终于,阿福家完成一件非常神圣重要的任务,小心地吐了一口气。 “少爷,这叫做洒净。”他开始解说:“我听人家说啊,很久没人住的房子 难免会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少爷你八字轻、胆子小,我怕你撞邪了,特地请西街 的王道士给我画了一道符咒,加了阴阳水之后,再用柳条沾水洒净,就能保家宅 平安、阴邪不侵。” “你胡说些什么!”冯云衣有些恼怒地瞪他一眼。他向来很少动怒,喜怒不 形于色,唯独有一个死穴,千万踩不得。“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有什么鬼魅!” 他最讨厌鬼魂灵异之说,总认为是无稽之谈,徒然扰乱人心,更讨厌人家说 他胆子小。 “现在没有,等会儿入了夜,阴气变重,可就难说了!”阿福不知死活地回 话。“少爷,你别老不信邪,从小到大,你不知撞了几次邪,哪次不是吓得面色 发青、魂不附体,依我看——” “你给我闭嘴!”冯云衣咬牙喝住他,额上青筋跳动得厉害。 阿福以为他是害怕,忙道:“少爷,你别怕,经过我这么一洒净,什么妖魔 鬼怪都消失无踪了!” “你还说!”俊脸一阵忽红忽白,简直快被气炸了。这房里还有其他家仆, 他是打算说得人尽皆知吗?! “好好好!不说不说,别怕别怕!”阿福连忙安抚他。只要一谈及这种事, 他家少爷就完全变了个样子。“我现在去别的房间洒净洒净。”说完,转过身就 要走出房外。 一脚才刚跨过门槛,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似,回头问道:“少爷,今晚需不需 要我在你房里打地铺陪你?”依照惯例,每回他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夜,第一 晚他总要在主子房里打地铺,给主子壮胆。 空气沉寂了好一会儿,随后青筋炸开,难得的怒吼脱出冯云衣好看的薄唇: “不必了!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是夜,房内烛火摇曳,冯云衣据案伏首在一匹布帛上彩绘著花鸟图案;阿福 则在一旁帮忙补充颜料,一边打著瞌睡。 再一次掩嘴打了一声呵欠,阿福强撑起眼皮盯著主子作画。 唉!少爷也真是辛苦哪,身为“云霞织染坊”唯一的画绘师,他的工作量甚 大。当今印染织绣技术虽然非常发达,但一般有地位的文人贵族,甚或富贾钜商, 仍然喜欢手工绘制裁作的衣裳。一来是因为数量不多且风格特殊,能让人彰显自 己的特别;二来是因为少爷的画艺出众,冠绝古今,甚至有朝廷高官特别订制帛 画,不为穿著,只为了悬挂墙上供人欣赏。 在布帛丝织品上画绘可不比纸上作画,功夫得更细,过程也更麻烦,往往绘 上一块帛画,快则一天,慢则要花上三、四天的时间呢。 揉了揉眼睛,阿福忍不住道:“少爷,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剩下的明天 再做吧。”他实在快睁不开眼了,连一向能让他皱眉醒神的矿物颜料的刺鼻味道, 也对他起不了半点作用。 冯云衣头也没抬地继续挥笔。“你先去睡吧,我告一个段落再歇息。” “可是……”主子不睡,他怎么好意思休息。 “别再杵在这儿,我一个人行了。”冯云衣俯著头又说了句:“等会儿你打 瞌睡迷糊了,打翻颜料就糟糕。” “那……好吧,我先去睡了喔。”阿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眼睛几乎快 完全合上了。 他离开后,冯云衣继续手边的工作,直到过了三更天,才搁下笔,准备休息。 甫抬头,窗外深沉的夜色像泼墨似地映满他眼帘,俊颜倏地僵硬并微微扭曲, 眼底也浮上一抹痛苦的暗影。 该死的阿福,竟然忘了帮他把窗子关上!低声咒骂了句,他紧蹙著眉疾步走 向窗边,粗鲁地关上窗后,转过身背靠著窗闭上眼深深地喘息著。 他痛恨夜晚的来临,尤其是无星无月的夜晚。当所有人在寂静漆黑的夜里酣 然而眠时,他的苦痛、他的恶梦才正要开始。 如果可以不睡觉的话,他很愿意一夜张著眼直到天明,只求能够摆脱过往恶 梦的纠缠…… 静定了好片刻后,心绪逐渐平稳下来,他才缓缓张开眼,深吸了一口气走回 书案旁。抬起手揉了揉酸疼的颈背,他拿起案上的烛台,转往屏风后。 解下外衣,正要上床时,眼角余光忽地被角落的一样物事给吸引住。他靠近 一看,是一座绣架,架上还绷著丝缎,绣著一幅“仕女月夜凭栏图”。 好奇地掌起烛台仔细观视。画中仕女螓首微偏,姿态袅娜多情,半垂的星眸 却是含愁带怨地;夜风拂动她的纱裙,感觉竟是栩栩如生。这幅绣画绣工典雅精 致,虽然尚未完成,却无损于它的精美细致,足见绣画之人技艺卓然。 这会是佟老爷家女眷留下来的吗?真奇怪,为什么不带走呢?冯雪衣疑惑地 皱眉。而且,这绣画该是放了许久,却一点灰尘也没有,色彩鲜妍得好似昨日才 绣上去,真令人不解。 改天得空,再送回给佟老爷吧。他重新回到床边,脱下鞋子,平躺在床上。 然而,尽管累了一整天,眼眸酸涩难当,他依然如往常般,无法一沾枕即入睡, 双眼更是顽固地张著不愿合上,脑中思绪也纷乱运转著。 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他侧身卧著,眼睛盯著投映在墙面上摇晃不定的烛影。 忽然间,梁壁上方一抹模糊的影子攫住了他的心神,初始还不觉得怎样,可那影 子渐渐地愈发清晰,俨然是个女子的身影。 他骇了一跳,却动也不敢动一下,仍是紧盯著墙面瞧。那女子身影好似画的 一样,他想,会不会是自己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于是闭了闭眼,再睁开,墙上 女人的影子不动,也不消失,他的背脊开始窜过一阵冷凉。 “幻觉幻觉……这一定只是幻觉……”他脸色发白地喃喃自语著。他还没入 睡,怎么就作起恶梦来了?虽最痛恨鬼魂灵异之说,可他却也最怕鬼!这点让他 非常气馁,却又无可奈何。 不,他偏偏不信邪!懊恼甚深的他,强撑起一股硬气,睁著眼死命盯著墙上 女人的身影,仿佛这么用力地瞪著她,就能教她乖乖消失。 谁知道,那影子竟清晰如真人似,而且还轻飘飘地好像要从墙上走下来。 别、别呀!冯云衣一惊,忙坐起身拥著被,强抑住全身的抖颤,忍不住在心 里恨恨骂道:都是该死阿福的那张乌鸦嘴,他迟早缝了它! 暗地里骂著,没想到墙上的女子居然真的走下来了。他惊得双眸圆瞠,却仍 死命维持住自己的尊严——没让自己放声大叫。盯著那逐渐向他走来的人……不, 是鬼! 而且,还是个吊死鬼。冯云衣差点没吓昏过去。眼前真真切切地站了个女鬼, 美丽的容颜有些愁眉苦脸,舌头伸得长长的,脖子上还套著个绳索。他吓呆了, 眼睛却仍是一眨也不眨地看著。 这时候,该说什么好呢?像戏文里面演的,问她有什么奇冤大恨,他会竭力 替她伸冤报仇?! 啧!他立即排除这个想法。他一向最讨厌管闲事。自古以来,好管闲事的人 总没好下场,他可没忘了自己双亲是怎么死的。 莫桑织好奇又好笑地看著床上男子明明怕得要死,却仍硬梆梆地绷著脸的模 样。瞧,他的额头都冒出一颗颗冷汗来了呢。 “嘻……”她忍不住笑出声。 瞬间,冯云衣一阵头皮发麻后……这……什么跟什么!吊死鬼还会笑?太诡 异……也太恐怖了吧?原来鬼笑起来的样子比不笑更可怕! “喂,你是不是男人啊,胆子这么小!”女鬼开口说话了,声音不若想像中 阴森森低沉沉得骇人,反而婉转如莺啼。 冯云衣呆愣了下,这个女鬼竟然敢嘲笑他! 说他胆小,那是他的死穴,就算此刻怕得要死,他也要争回一口气! “你对镜子瞧瞧自个儿的样子吧,谁瞧见都要怕!”他胀红著脸,气急败坏 地说,完全没察觉自己竟跟个女鬼斗起气来了。 “我们作鬼的没办法照镜子的。”莫桑织微颦著眉,而后凑近脸看著他,很 认真地问:“真的很难看吗?” “喂,你别靠过来!”冯云衣别过脸,下意识地朝她伸手一推,心里又是一 惊,他竟然触摸得到她?!触手虽然微凉,但他可以肯定自己摸到的确实是个实 体。过往的恶梦从来都只是影像,还不曾有过今日这般真实的触感。 “你、你、你……”愕然地,他转过脸盯视著她。 “哈!”女鬼显然也很惊奇,而且还很开心。“你能清楚地看到我的全貌, 还可以触摸得到我,可见我没找错人!很好,就这么决定了,我跟定你了!” 听了她的话,冯云衣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你、你胡说什么!人鬼殊途, 你跟著我做什么?!”甚是懊恼地。 “因为,我需要你帮我。”女鬼的表情认真起来。“我生前受了很大的冤辱, 一定要洗刷,否则的话……” “够了!你不用再说了!”冯云衣开口打断她的话。“你的事与我不相干! 恕我无能为力!”不管是人是鬼,闲事一概不管! “难道你一点正义感都没有?”声音很是柔软动听,还有那么点楚楚可怜。 “没有!”他断然地摇头。正义感?哼!他一辈子都不需要这种东西。 “同情心呢?只要是人都有同情心的。”她眼神冀盼地睇视著他。 “没有!”他一脸嫌恶地嗤声道。最痛恨人家跟他提什么怜悯、同情之类的 东西了,对他来说,那只会自招祸灾! “那……你总有良心吧?”声音变得更加可怜兮兮了。 “被狗啃了!”他恶声恶气地说,跟骚扰惊吓自己的女鬼谈良心?笑话! 莫桑织神情顿变,缓缓眯起了眼。“你真的不愿意帮我?” “恕我爱莫能助!”冯云衣撇头答话。 “很好……”莫桑织阴阴地笑了几声,出言恐吓道:“你不怕我每晚缠著你, 吓得你睡不著觉?” 哼!这个男人实在太让人失望了,亏他生就一张好面皮,看来温雅俊秀,没 想到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地府里的姐妹说得一点也没错,男人光看一张脸皮是 没有用的,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发狠”。 “你威胁我?我告诉你,本公子才不……”怕字还没说出口,他猛然惊觉自 己刚才的惊惧恐慌竟然完全消逝无踪,而且,还跟个女鬼杠上了。 瞧他愣愣地盯著自己发呆,莫桑织以为他是吓呆了,微带点得意地说:“怎 么,怕了吧?你总不希望每晚睡觉时都看见我这张脸吧?”说著,朝他俯近脸, 还刻意将舌头又伸长了些。 冯云衣蓦然回神,仔细盯著近在眼前的一张脸。除了那骇人的长舌之外,他 发现女鬼有一张清丽婉约的容颜,眉目如画,面色虽然死白了些,但并不让人觉 得恐怖。老实说,此刻他完全没有初时乍见那般心惊胆颤的感觉。 这么一瞧,他的胆子大了起来。“哼!仔细一看,你这个吊死鬼一点也不恐 怖,除了那根舌头外,没什么吓人的地方,你爱来就来,不必特别通知我。” 莫桑织愣了一瞬,有些反应不过来。“你真的不怕?”他的表现怎么跟刚刚 差那么多呢? 他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然后当她不存在似地迳自躺下来睡觉。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下子换莫桑织急了。难道她表现得不够凶恶可怕? “喂,你别睡,睁开眼睛看著我!”她伸手摇晃著他。 冯云衣仍是动也不动地、懒得理会地紧闭著眼。这女鬼有多少本事,他刚才 已经一眼瞧尽了。很早就在商场上打滚的他,“识人”的功夫早已练就得炉火纯 青,对方是好是坏,是软是硬,他从没一次看走眼,要想欺得过他,难矣! 若不是初时的惊吓让他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判断,他早该看出她有几两重。他 虽怕鬼,但她让他感觉一点威胁性也没有,惧怕之情也就随之消泯。原来,鬼也 不过跟人一样,只要掂出对方的斤两,没有什么搞不定的。 见他仍是不理会她,莫桑织气恼地瞪大了眼。自己竟是拿他没辙! 不行!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能帮她的人,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该怎么办呢?她突然想起地府里姐妹们说过的话:人善被人欺,鬼善没人理。 哼哼,她霍地阴森森地笑了,一脸诡异地盯著冯云衣道:“既然你说不怕, 那我把地府里的姐妹们也叫上来好了。她们有的被人毒死七孔流血;有的溺死, 整张脸肿得都变了样,垮垮烂烂的;还有——” “你说够了没?!”冯云衣的反应立即而激烈,她刚刚说的那两种鬼脸正好 是他最厌恶害怕的。该死的、可恶的吊死鬼! “怕了吧?!”莫桑织嘻嘻一笑,随后正色道:“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保证 绝对不会伤害你,而且,还会报答你的恩惠。” “不必了,到时候你别再来缠著我就行了!”冯云衣没好气地说,他才不指 望她报恩呢。人说的话都不可信了,何况是和自己不同类的鬼魂! “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了?!”她高兴地抓住他的衣袖。 他微感厌恶地扯回自己的衣袖,恨恨道:“别高兴得太早,我话先说在前头, 你可千万别指望我什么事都办得到!” “我明白。”她一点也不介意。“其实,你只要答应让我跟著你就可以了, 其它的事我自己来,真需要你帮忙的话,我会告诉你。” “你所说的……跟著我是什么意思?”冯云衣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的意 思是无时无刻都要跟著他吗? “意思就是你要把我带在身边。”她的回答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不论你 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冯云衣脸色顿时青了一半。说不怕她是一回事,可身边无时无刻都跟著个吊 死鬼,想来也足以教人心里发冷。 “鬼可以到处乱走的吗?”他抗拒地问。“何况大白天的,你不怕吗?” “所以才要你带著我啊。”她语气轻松地回答。“我的活动范围本只限于这 座宅邸,但你只要用黑绸缝个小口袋,然后放在你的衣襟里,我就能跟著你到处 走了,就算是白天也无所谓。” 冯云衣垂下眼睫思索著,心中另有衡量。他并不真的打算帮她,方才会同意 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明天一早,他非得上佟府问个清楚不可,纵使明知买卖 已成,难有后悔转圜之地,但他总得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石总管肯定知道这宅子里的鬼怪现象;说来,这佟家 也太没道义了,既要卖房却又不思将鬼祟处理妥当,如果不是心虚,便是悭吝! “冯公子,你在想什么?”莫桑织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下,唤回他的神思。 冯云衣微微皱眉睨了她一眼,打发道:“我答应你就是了。你请回吧,别再 打扰我休息。”说著,还刻意闭上眼睛。 对于他的冷淡,莫桑织并不以为意,微微福身道:“冯公子,小女子在这里 先谢过你了,明晚我会再来一趟。”这时的她,倒像个大家闺秀了。 话声一落,轻飘飘的身影走向壁间,不一会儿即消失不见。 她走后,冯云衣又缓缓睁开眼来,浓眉好不烦躁地紧蹙著。他终于明白这老 宅邸为什么放了这么多年还卖不出去,原来是里头有鬼怪。 现在仔细想来,石总管那天的神情确实有些古怪,尤其在进入这间房后。他 早该发现的,要不是自己急著搬出冯家庄,依他凡事谨慎仔细的个性,又怎会让 人给蒙了去! 现下可好,给自己招来个烫手山芋。房子既已脱手,也已银货两讫,那佟老 爷是何等人物,岂能容他出尔反尔。 躺在床上反覆思索,冯云衣愈想愈心烦,对于自己无端招来麻烦甚感懊恼。 他一向不喜被人缠著,何况还是个女鬼,他得想办法打发掉才是。 或许,明天他该叫阿福将西街那个王道士请回来作法,尽管他实在有些怀疑 对方的能耐。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