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繁华的市集,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莫桑织像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似,开心地东走西顾,好奇地瞧著路边摊位上摆 著的各式玩意儿,看得眼花撩乱之余,也忍不住伸手摸摸玩玩。幸好凡是让她拿 在手上的东西皆会自动隐形不见,否则可要吓坏一堆人了。 身为士族之女的她,虽然家道中落,可也算是大家闺秀,打小就不曾随意抛 头露面,上街的次数屈指可数。嫁人之后,身为人妻,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哪里曾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 今日一看,这大街上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显得非常新鲜有趣,每样物事她总 要拿起来摸摸瞧瞧,像个好奇心重又贪玩的女儿家。 然而,却有一人对于她这样的举动感到非常不耐。始终走在她身后的冯云衣 正板著一张脸、紧蹙著眉,老大不高兴地瞪著她的背影瞧。 这一路上,她只要看到感兴趣的玩意儿便停下来,摸索个老半天才又往前走, 好不悠哉游哉;他看在眼里,却是气坏了。他是个商人,时间对他而言口很宝贵, 而今,他竟放著正事不办,陪一个女鬼逛大街! 经过一处摆著各式各样头饰发钗的摊贩旁,莫桑织欣喜地停下脚步,睁大眼 瞧著,随即拿起一对耳坠子往自己耳下一摆,回头笑盈盈地望著冯云衣,问道: “好不好看?” 他按捺住即将发作的脾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冷冷地道:“我是出来和 人谈生意的,可不是陪你来逛街。”声音压得极低,就怕引起别人注意。 “又没耽误你多少时间,别这么小气嘛!”她嗔了他一眼,转身改挑了一串 珠花,朝自己发上别去,回过头又是一脸灿笑,问道:“这串珠花很别致,你帮 我瞧瞧,适不适合我?”完全没把他那张臭脸当一回事。 “你……”忍不住地,额前冒出一条青筋。“你到底要不要走了?!我没那 么多时间陪你耗!”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却仍是紧紧地压抑著。 她皱了皱鼻子,不满道:“你这人真不够意思,不过请你帮我看看,就摆一 张臭脸给我瞧,别忘了昨晚是谁好心帮你按摩,让你睡了一夜好觉的。” 闻言,冯云衣瞬间眯起眼,嘴里传来磨牙的声音。“你是在跟我讨人情?” 又恨又痒的。 无视于他发怒的阴沉表情,她振振有辞道:“我不是在跟你讨人情,只是想 告诉你,做人不可以这样,老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你……”他咬牙瞪著她。“你到底要不要走了?!”真不晓得自己打哪儿 来的耐性,明明气极,却还是跟在她身后一步步缓行著,他大可迳自往前走,不 必理会她,可他却该死的……硬不下心来。 “要我走也可以,你先说说我戴上这串珠花好不好看。”她朝他皮皮一笑, 末了,又补上一句:“你可别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哟!” 但见一条熟悉的青筋再度在他额上抽动,清俊的脸庞板得死紧。悄悄地捏紧 拳头又松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眯著眼道:“好看,好看 极了!”说得咬牙切齿,万般不情愿。 许是气过了头,他虽已极力压抑声量,还是让一旁也正试戴珠花的一位大婶 听见了,那位大婶以为他是对著自己说话,朝他斜飞来一眼,笑得好不腼腆害躁, 福态的身子扭颤了下,嗔骂了声:“讨厌,死相!” 骂完后,却是喜孜孜地跟老板买下头上的珠花,临走前,还依依地对著冯云 衣猛抛媚眼。 该死!他恼极又怒极,恨恨地又瞪了莫桑织一眼。 看他失去平素冷静的模样,她却笑得好不开怀。不知怎地,她老是惹得他发 火生气,一开始是无心的,可后来却是有意的;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她就是看不 惯他老是一脸冷漠、疏离又讥诮的表情,总是以冷眼看待周边的人事物。 对她而言,他像个谜,令她充满了好奇心,也勾引出她内在隐藏的性格;老 实说,若不是遇上了他,她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耍赖淘气的一面。 “我相信你说的话。”她笑盈盈地偏首望著他,神态娇俏而美丽。“那就麻 烦你帮我买下它,多少钱你自己记著吧。” 霎时,冯云衣一双眼眯得几乎露不出缝来。他一个大男人,竟得当街买起女 人家的物事!咒骂的话即将要脱口而出,但终究是忍住了。他掏出钱袋,取了她 要的那串珠花,请老板结帐。 “这位爷儿好眼光,这串珠花可是上等货。”摊贩老板见他一身淡青长衫, 质料上等,便知是位肥客,奉承话自是免不了地来上几句。“令夫人真是好福气, 大爷您可真是个有心人。” 听了他的话,冯云衣更是一肚子气,接过珠花,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怒道: “夫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娶妻了!”说完,拂袖离去。 莫桑织紧跟在他身旁,笑道:“你的脾气真不好,还迁怒到人家老板身上去!” 他冷哼了一声:“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那就别老是惹恼我!” 她圆睁著眼,装作一脸无辜,凑上前来,瞅著他问:“我一直安安分分的, 哪里惹恼你了?” 没料到她突然挨了过来,目光撞进她盈亮如星子般的美眸,他不觉微微愣愕 了下,伴著鼻端隐约传来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清雅宜人的味道,令他心神蓦然 一荡。 见鬼了!随即,他暗恼地在心里咒骂了声,自己该不会鬼迷心窍了吧?方才 那一瞬间,他心里仿佛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波动。但很快地,他否定了那种感觉, 认为不过是一时的闪神。 “别靠我这么近!”他微恼地,故意装作一脸嫌恶。 她颦蹙了下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她发现他好似非常不喜欢让人太靠近他, 即使是跟在他身旁的家仆阿福也一样,不管是有意或无意,他总是与人保持著一 段距离。 “你这么看著我做什么?”发觉到她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自己脸上,他怒恼 之余,竟史无前例地感觉到脸庞微微发热了起来,狼狈地撇开眼,烦躁地加快了 脚步,将她抛在身后。 莫桑织随即赶上前去,一边呼道:“喂,你等等我呀!” 随冯云衣连跑了几家布庄后,莫桑织对他的观感起了很大的变化。 倒不是说她原来的看法不对,而是她发现,他的个性并不单纯如她所见那般。 她一直以为他冷漠、寡言、易怒,这样的人该是不擅交际;可没想到,他和人谈 起生意来能言善道,口若悬河,说是手腕灵活、八面玲珑也不为过,简直像个双 面人。 此刻,坐在酒楼包厢里,看他笑语宴宴,和李员外、张老爷谈笑风生,俊美 的容颜如和煦春风般暖融宜人,俨然一位翩翩佳公子,温文有礼好似无害,让人 不觉卸去心防,杯盏间,轻松谈定双方买卖事宜,宾主尽欢。 酒酣耳热后,李员外提议到怡红院继续畅饮,冯云衣眼露难色,最后,在盛 情难却之下,仍是答应了。 招来伙计结完帐后,他故意走在后头,压低声音对莫桑织说道:“你先回去 吧,怡红院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怡红院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你可以去我就去不 得?”明眸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十足发挥她的好奇心。 “这……”对上她圆睁著眼的好奇表情,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神 色微恼了起来。“你别问那么多,总之……那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去的地方!” 他这么说,她更好奇了。就在这时候,走在前头的李员外和张老爷两人的交 谈声若断若续地传了过来。 “听说怡红院来了几位新姑娘,个个年轻貌美,丰嫩可口,就不知道是不是 言过其实呢!” “呵呵呵,张老爷,您就甭猜了,等会儿到了怡红院,不就知道了。”语气 甚是狎昵暧昧。 尽管见识不广,莫桑织到底经人事,从两人的对话中已清楚明白那怡红院是 什么地方。 冯云衣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眼色有些不悦地看著前方两人的背影,懊恼地 紧蹙著眉,目光有意无意地闪避著她。 “原来怡红院是妓院啊……”她垂头低语著,清亮的眸子在瞬间蒙上一层淡 翳,笑意轻含的容颜也褪了些许颜色,显得有些黯淡。 没发现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他微微脸红地骂道:“一个姑娘家说话别这么 直接,既然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你就别再跟来了!”说完,没再理会她,大 跨步走上前去。 “等等!”莫桑织忽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我也要去!” 闻言,他像是听到什么惊世骇人的事情般回头愕瞪著她,随即拧起眉,没好 气道:“你一个姑娘家,跟人家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想去见识见识。”她直接坦率地回答,双眸直视著他,一点也不觉得自 己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你疯了你!”他瞪大眼咬牙骂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好见识的!”真不晓 得她脑袋里装什么东西。 “这你不必管,我有我的理由。”她微噘著唇,神情很是坚持。 “你……”他几乎是气急败坏了,这该死的女鬼是存心和他作对是吧?!自 从她出现以后,他的耐性便遭受严格的考验,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简直不成体统!”忿忿地骂了句,他心里恼怒,却是拿她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传来李员外的声音。“冯公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停 下来?” 冯云衣皱了皱眉,暗吸口气,敛起怒容后,微笑道: “没什么,只是刚刚好像看到一位故友经过,所以稍稍闪了神。”面不改色 地诌了个理由,接著又道:“李员外、张老爷,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待李员外与张老爷两人转过身后,温文的笑脸瞬间拉下,精湛的黑瞳恶狠狠 地瞪向身旁的莫桑织。 无视于他吓人的凶恶眼神,她偏头朝他一笑,皮皮道:“走喽!” 原来……这就是妓院哪! 一进到怡红院里,莫桑织像是初进城的乡下土包子,愣愣地圆睁著眼东张西 望。但见俗丽宽敞的宅院里,灯火通明如白昼,好几名婢女端著食盘来回奔走著; 甚或一对对男女毫不避讳地勾肩搂腰从她面前走过,状极亲昵暧昧,空气里弥漫 著酒菜香、姑娘身上的脂粉香,还有一股隐隐的情欲味道。 进入大厅,那股味道就更浓重了,男女嬉戏笑闹的声音不绝于耳,笙歌不断, 大有彻夜狂欢的态势。眼前的一切该怎么形容才好?见了这等场面,她的表情几 乎只能用“目瞪口呆”四个字来形容。 “哎唷,李员外、张老爷,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一名身材圆润丰 满、浓妆艳抹的大婶一见到客人进来,急忙上前招呼。 “袁嬷嬷,给我们一间房,还要三个标致的姑娘,愈新鲜愈好!”李员外呵 呵笑著,两颊松垂的肥肉随著一颤一头,一脸肉欲。 “没问题没问题!三位大爷请跟我来。”袁嬷嬷一双眼特别留意了下冯云衣, 边赞道:“这位公子生得好俊哪,不知怎么称呼?” 冯云衣没回话,只淡淡地笑了笑。他一向不喜出入青楼妓院,若非为了商场 上的应酬,他是打死也不愿进入。 见他没回话,莫桑织以手肘碰了碰他:“喂,人家在说你呢。”边说著,她 边仔细地看著他,俊美的脸庞虽是温文含笑,她却觉得他的神情有一丝紧绷。 “袁嬷嬷,你真是老了,记性变差了,这位是冯公子,跟咱们来过几回了。” 张老爷倒是出声回了话,顺道调侃了下袁嬷嬷。 经他这么一说,袁嬷嬷倏然眼亮,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笑道: “原来是冯公子啊,难怪我觉得有些眼熟,姑娘们常常提起你呢!”说也奇 怪,这位冯公子每回到怡红院皆不曾过夜,对于美人自动投怀送抱也无动于衷, 所以虽然不是常客,却格外让人留意,尤其他还是个长相俊俏的美男子,院里的 姑娘们甚至为了他暗自较劲起来,无不希望自己能成为受他青睐的第一人。 没回应袁嬷嬷的话,冯云衣仍是目不斜视地淡垂著眼,脚下的步伐一步一步 稳稳地走著。 莫桑织顿时心里若有所感,不假思索地脱口道:“你明明很讨厌来这种地方, 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呢?” 冯云衣惊讶地顿愣了下,而后抬眼睨向她,冷冷道:“这不关你的事二 他冷漠疏离的回话让她感觉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里怏怏的,有点难受, 不知怎地,好奇的兴致跟著消减了好些。 随著袁嬷嬷来到二楼,经过一处走廊,一阵阵男女交欢的浪声娇吟断断续续 地自房间内传出来,莫桑织顿时面红耳赤。她非是不经人事的少女,自然知道房 间里头的人正在做什么事情,想转眸望向别处,视线却不巧地撞上了冯云衣的, 登时,两人一阵尴尬,各自匆忙撇开眼去。 不一会儿,袁嬷嬷领著他们进入一处宽敞的房间里,笑盈盈道:“请你们稍 等一下,我马上叫姑娘们上来。”说完,即转身下去张罗。 片刻后,几位婢女纷纷送上食物与美酒,随后三名打扮妖娆、衣衫轻薄的女 子像一阵风似地卷进房里,顿时,一股胭脂味漫卷袭来,味道浓郁得教人有些受 不了。 啧!莫桑织强抑住作呕的感觉,抬眼看去,那李员外与张老爷已各自搂抱住 一位姑娘坐在自己大腿上,色迷迷的笑脸一迳往她们香颈间嗅闻著,非但一点也 不觉得那香味呛人,还很乐在其中。 她困惑地转眸,改而望向冯云衣,惊讶地发现他眉心微微纠蹙著,像是隐忍 著什么似,任凭挨坐在他身旁的姑娘怎么挑逗触摸他,他的双手始终平放腿上, 眼眸淡垂,看不出有半点见色心喜的表情。 过了没多久,备受冷落的姑娘渐渐觉得无趣,转而坐至李员外与张老爷之间, 同他们四人嬉闹了起来。 莫桑织很认真地盯著一群人打情骂俏、放荡挑逗的玩乐行径,眼见三名青楼 女子雪般裸露的藕臂自动地缠绕在李员外与张老爷身上,柔软的身体蛇似地贴紧 两人身躯,她看得张口结舌之余,也不由得心跳加快、脸红耳燥。 这……就是男人心里真正想要的?能让她的夫君满足的“伺候”便如眼前所 见这般? 莺声燕语、轻佻媚惑,姿态娇娆逢迎……这些远远超出礼教规范之外,更在 她的想像之外,她所受的闺阁教养与此截然相反。 忆起地府里姐妹们所说的话——男人是贪心的,总希望妻子出得厅堂、入得 厨房;出门是贵妇,关起房门来便得像荡妇……她到今天总算真正见识到了。 “你看够了没有?!” 正当她心里百感交集、慨叹万千之际,一道闷声低吼蓦地穿透她耳膜,将她 震醒。转眸一望,冯云衣一脸气急败坏地怒瞪著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 事情似。 “一个姑娘家,到这种地方来已够遭人非议,你竟然还这么不害躁地猛盯著!” 他低声怒骂著,这女人到底知不知羞啊! 她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噗嗤一笑。他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她是鬼魂,从方才 到现在,一直把她当成人在教训,认真严肃得像个老夫子般,浑不知那层冷漠的 外壳已在不知不觉间剥落了。 “你笑什么?”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莫桑织在他身旁坐下,眨巴著水澧大眼好奇地瞅著他道:“刚刚那位姑娘你 不中意吗?我瞧人家对你挺有意思的。”答非所问地。她以为没有一个男人可以 抗拒得了女人主动的投怀送抱,何况青楼女子媚惑人心的手段更是一流。 她不正经的话语让他的火气又上扬了好些。“莫姑娘,你是个姑娘家,理当 自重,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她似是没将他的话听进耳里,明眸转望向对面那已搂抱纠缠成一团、旁若无 人,正上演著活色生香画面的李员外几人,问道:“冯公子,男人都喜欢这样的 女人吗?” “你胡说些什么!”冯云衣皱眉,心里恼得直想将她的眼给遮起来。“男儿 娶妻当娶贤淑,你所看见的是两码子事,怎可一概而论!” “是这样吗?”她眼底有著一丝困惑。“男人真只要贤妻而已吗?那么为什 么他们还要到这种地方来?是因为这里的姑娘更能令他们获得满足吧!” “什么满足不满足的!”她大胆的话语差点让他惊得瞪凸了眼。“这种话你 也说得出口,要不要脸啊!” 没理会他气恼已极的模样,她若有所悟地接著说:“如果一个女人不要只是 死板板地做个‘贤妻’,还能知情识趣懂得讨男人欢心,那不是皆大欢喜吗?” “你愈说愈不像话了!”他沉著脸低声骂道,没留意到她愈见迷惑的神情。 “怎么不像话了?”她微嘟著唇喃喃道。“礼教规范只教人做个贤妻,却没 教人如何挽住良人的心。依我看哪,天底下所有的贤妻们还真该跟青楼里的姑娘 们学学,免得落个被人无情弃的下场。” 说罢,她忽地抬眼盯住他,瞳底异光闪动,像是心里有了什么主意似。她的 表情让冯云衣微感不妙,还来不及开口说半句话,就见她突然挪动身子,一屁股 坐到他大腿上。 他愣了下,随即咬牙道:“你在胡搞什么?”俊俏的脸庞瞬间染上一抹红晕, 不知是不是被气的。 “这哪是胡搞!”她张著眼,无辜地对著他道:“我不过是藉这机会学习罢 了。” “学习?”学习什么?他怎么一点也摸不著她脑子里的想法! “学习如何伺候男人呀!”莫桑织说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你……”冯云衣差点气得口吐白沫。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伺 候男人?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他怒瞪著她,从不曾生过这么大的气,明知她 的作为并不干他的事,可他就是看不过去、就是忍不住说她几句。 “为什么说不出口?”她掀唇,漾笑更深。“女人学习伺候男人如果是为了 自己的夫君,那有什么好羞耻的?男人偏偏要假正经,然后又到外头寻花问柳。” 说完,假装没看见他开始泛青的脸色,学起怡红院的姑娘,伸出玉臂勾住他 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贴去,俏脸偎在他颊畔,轻浅的吐息随之轻拂过他耳鬓。 冯云衣心头一跳!没想到她真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直觉想挥手推开她, 可自她身上散发出的清冽茉莉花香味让他迟疑了下。淡雅的清香一扫方才一室令 人反胃的浓郁脂粉味,因著这股味道,一时间,他竟无法动手。 莫桑织更进一步地以另一只手贴住他胸前,葱指若轻若重地画著圈,而后俯 身在他耳边问道:“冯公子,你瞧我学得像不像?” 这般轻声细语、吐气如兰,他不觉脸上一热,心跳失序,随即懊恼地抓住在 他胸前放肆的手,怒道:“够了你!别拿我当戏耍的对象!” 她怔住,却不是教他的怒气给震慑住,一对眼儿直愣愣地瞅著他,好似发现 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般,喃喃道:“冯公子……你的脸好红啊……” 这话一出,他的脸更是爆红,心里一阵恼火,再也顾不得风度问题,只当怀 中人儿如瘟疫般急欲甩脱,伸手一拉,便要将她自他身上扯离。 莫桑织没料到他突来这样的举动,心里一惊,直觉反手抓住他,一个重心不 稳,两人双双往后跌去,连同椅子一起翻倒,“砰”地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啦?冯公子,出了什么事?”沉迷于软玉温香中的李员外与张老爷被 这声音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探头一瞧,姑娘们也好奇地张望著。 冯云衣一时无法言语,因著此刻正叠在他身上的莫桑织。她的脸抵著他的, 近得他可以看见她漆若点星的黑瞳里倒映著自己一脸怔愣的表情,还有她那浓密 卷翘的长睫;而她的唇也好死不死地叠印著他的,那触感……柔软冰凉,他不由 得恍了神。 同他的反应一般,莫桑织也傻愣住了。她的身体毫无阻隔地贴覆著他,亲密 得几乎可以感觉到自他胸口传来的沉重心跳声;她的唇也紧叠著他,两人气息交 融,属于他的气味弥漫她整个嗅觉。 她稍稍转了下眼珠子,眼下这光景实在有些教人尴尬脸红,她虽说转了性, 可还没开放到对一个男人霸王硬上弓呢! 这当口,两人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直到上头又传来李员外的声音。 “冯公子,你还好吧?”李员外走上前一步,惊讶地瞧著跌躺在地的冯云衣。 “我……没事没事!”一句话顿时让他怔醒过来,他赶忙回道,气恼地暗瞪 了眼还贴在他脸上那张微泛红晕的俏脸,低声咬牙道:“你还不赶快给我起来!” “喔……”她有些无措地,七手八脚地慌忙站起身。 随后,冯云衣在李员外与张老爷两人惊讶不解的目光下,微感狼狈地站起身。 “李员外、张老爷,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他欠身微笑道,很快 地为自己找了个理由。“方才我酒喝多了,头有点晕,才一个不小心跌下椅子。” 听了他的话,李员外哈哈大笑道:“冯公子,你的酒量还是一点都没长进啊!” “冯某惭愧。”冯云衣微微摇头,一脸汗颜状,藉机又道:“为了不打扰两 位的好兴致,晚辈想先告辞回去休息。” 李员外与张老爷正在兴头上,也不再多挽留,答应了声后,便又回到位置上 与姑娘们搂搂抱抱,继续玩乐。 走出房间,冯云衣不知跟谁呕气,沉著脸一迳地大踏步往前走,睬也不睬莫 桑织一眼。 “冯公子,你怎么这样就走了!”莫桑织紧跟在后,一脸可惜的表情。她才 刚刚进入情况,准备好生学习呢。 闻言,他霍地停住脚步,回头瞪住她。 “哎哟!”没留意到他突然煞住身子,她整个人撞进他怀里,碰痛了鼻子。 瘪著嘴抬起眼,冷不防教他一脸怒气腾腾的模样给震傻了下。 “你……你怎么了?怎么一脸好像要吃人的样子……”被他怒眼这么一瞪, 她不觉气虚了好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好像有些过火了。 “你最好不要让我再听到你说一句话!”劈头就是凶狠的话语,一双剑眉狠 狠地拱了起来,撂下话后,即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冯公子,你在生我的气吗?”她赶紧跟上。“我……” 话还没说完,他回眸又是一记足以杀人的目光,莫桑织不由得缩了下肩,识 相地不再出声。 冯云衣轻轻哼了一声,见她一脸怯怯,他心里的气总算消减了些。现下她规 矩温顺的模样和方才在房里大胆胡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眼光不自觉移向她轻抿的菱唇,脑子里蓦地浮上前一刻两人紧密相贴的情况, 她身上的味道,还有她唇瓣的触感,依稀残留…… 旋即,他猛地一愣,眼底掠过一抹懊恼,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她,又狠狠地 瞪了她一眼后,烦躁地转身前进。 下了楼,正要走出里院、步向前厅时,前方隐约传来一阵谈话声与嘻笑声。 “佟老爷,你好些天没来了,我们家香君可想死你了!”袁嬷嬷的声音自月 洞门外飘了进来,一声娇嗔随之响起,跟著是男子快意的畅笑声。 “佟老爷?”冯云衣微一皱眉,苏州城就这么一个佟老爷,该不会让他巧遇 上了吧? 身后,莫桑织听见那笑声,脸色顿时一白,唇瓣也失了几分颜色。 下一瞬,就见袁嬷嬷笑容满面地走在前头,身后跟著一名衣著华丽的中年男 子,男子身旁紧紧搂抱著个姑娘,朝里院走来。 “这不是冯公子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袁嬷嬷眼尖地瞧见他,开口便 招呼道。 “袁嬷嬷,让你笑话了!冯某酒量浅薄,不想坏了李员外与张老爷的兴致, 所以先行告退。”薄唇扬著浅笑,目光徐徐移至中年男子身上:“咦,这位是?” “哎呀,瞧我都忘了替你们介绍!”袁嬷嬷夸张地呼嚷了声。“冯公子,这 位是咱们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佟万生佟老爷!” 果真是他!好个巧遇。 “佟老爷,久仰久仰!晚生冯云衣,前些日子才买下您位于东街巷底的老房 子。”冯云衣温文一笑,黑眸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夜灯下,对方的容貌一览无 遗。这佟万生不过四十来岁,相貌称得上好看,可眼下已呈现老态,看得出是纵 欲过度的痕迹。 “哎呀,冯公子,原来那幢老宅院是你买下来的呀!”袁嬷嬷一脸惊讶地脱 口呼道,随即敏感地看了佟万生一眼。 那佟万生原本心不在焉,听他这么一说,神情瞬间专注了起来。“原来是冯 公子啊,老夫本该过府探访,却又因琐事缠身,不克前往,失礼失礼!” “哪里哪里!”冯云衣客气地回礼。“改天佟老爷得空,莫要忘了过府一叙, 冯某定当好生招待。” “一定一定!”佟万生嘴里这么说著,脸上的笑却略显迟疑,眼神也微微闪 烁著。虽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却教心细的冯云衣一一瞧入了眼。 心里多少有了底,也不再多话,他拱手揖礼道:“佟老爷,冯某就不打扰您 的兴致了,告辞。” 那佟万生却朝他暧昧地笑了笑,忽道:“冯公子一脸俊秀温文,没想到也是 同道中人,改日我们不妨约在怡红院畅饮一番。” 冯雪衣淡笑不语,心里却对于他说话的语气与话中的暗示颇感不悦。这佟万 生身上有一股淫靡浮奢的气息,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不愿再多待一刻,他欠身告辞后,越过佟万生身旁,才走没几步,身后忽地 传来佟万生微带薄怒与惊慌的声音—— “咦?怎么会有茉莉花香的味道?” 袁嬷嬷脸色一变,急忙道:“佟老爷,你是不是弄错了?自从你吩咐过后, 咱园子里早就不种茉莉花了,就连姑娘身上抹的花香味也改了!” “是啊,你闻闻,奴家身上抹的是月桂,不是茉莉。”名唤香君的姑娘也赶 紧出声道。 闻言,冯云衣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回头,却见莫桑织站在佟万生身后,一 脸怨气地瞪视著他。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