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末,偌大的邵家大宅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音。 邵冬妮将近十点钟才起床,精神却仍然处于浑噩状态,或者,应该说,自从 听到卓斐然一个月后将和倩妮订婚的消息后,她的精神便一直处在委靡的状态中, 不曾恢复过。 即将面临期末考的她,根本无心于书本上,随便翻看了几页后,她心烦意躁 地合上书本,决定下楼到花园里透透气。 才刚跨出房门,便和也刚走出房间的邵爱妮对上了眼。已经升上大一的她, 一身娇俏时髦的打扮,还特意化了妆,可想而知,正准备赶赴一场约会。,如果 说,此刻有什么人是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一定是邵爱妮。 自从卓斐然与倩妮姐订婚一事确定后,每回碰着了她,她总是一脸洋洋得意 地睥睨着她,还不忘出言讥讽嘲笑她几句。而她,也总是一脸木然地回应,然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话对她造成的杀伤力有多么大。 没多看她一眼,邵冬妮转身就要走下楼,谁知,邵爱妮三两步跑到她面前拦 住她。 “今天是周末,天气这么好,怎么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起来还无精打采 的模样……”她双手环胸,挑着眉睨她,一双眼刻意上下来回打量她一身休闲随 意的穿着,语带讥诮地说。 邵冬妮不想理会她,想绕过她下楼,却又被她移身挡住了去路。 “唉,被人冷落的滋味很难受吧?”描绘精细的容颜故意装出一脸同情。 “我劝你要想开一点,你可别以为卓大哥会关心你一辈子,等他和倩妮姐结婚后, 八成就会忘了你的存在!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邵冬妮像被人冷不防抽了一鞭,心口猛然瑟缩了下,但她仍是一脸平淡地看 着她,没回应她的挑衅,只淡淡地说:“你不是有约会吗?再不走恐怕要迟到了。” 邵爱妮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唇角一勾,迳自接着说: “说起来我还真该感谢你,要不是你这么一闹,卓大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 会做出选择来。”她愈说愈兴起。“你以为那一吻就能引诱卓大哥吗?哈!你未 免太异想天开了!我劝你下次别再这么不自量力,只是让人看笑话罢了,多向你 母亲学习吧,明白自己有几两重!” 邵冬妮倏地冷下一张脸,她最讨厌她拿母亲的事来说嘴挑衅。 邵爱妮的一张毒嘴绝对有能力将圣人的耐性磨光,而她,从来不是圣人。是 她逼得她不得不反击。 她缓缓地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说:“也许那一吻对卓大哥没什么效果,但 并不代表用在其他人身上就不行,我很乐意找沈大哥试试看,上一次他还约我看 电影呢!”她很清楚沈智皓是爱妮的罩门,她曾几次碰到过他,他总会特意和她 交谈,约她看电影是真有其事,只是她没答应。 她的话成功地反击了邵爱妮,让她气得满脸通红、目皆欲裂。随即,她一箭 步向前,扬手就要给邵冬妮一巴掌。 然而,有了花园事件的经验,邵冬妮反应很快地抬手拦住她,却教她扯住手 臂扭打了起来。 正当两人拉扯不停时,客厅的大门恰于此时被打了开来,一身运动服帅劲有 型的卓斐然定进邵家大厅,身后紧跟着邵倩妮。 跟着,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邵爱妮抬起脚欲踢向她的脚陉,她反应灵敏地避 了开去,顺便甩开对方的手,谁知邵爱妮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止不住地跌下楼 梯。 “啊……” 一声尖叫伴随着邵爱妮滚落的身势惊恐地发出,邵冬妮根本来不及反应,只 能呆呆看着她一路滚下楼,一只腿不自然地斜勾,动也不动地躺在客厅地板上。 “爱妮!” 邵倩妮脸色发白地奔至妹妹身边,又是惊慌又是担忧地察看着,随即抬眼望 向呆愣在二楼楼梯口处的邵冬妮,语带责备地问:“冬妮,你为什么要把爱妮推 下楼?” 邵冬妮一脸怔愕,她……她没推爱妮呀,是她自己跌下去的!想开口为自己 辩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卓斐然目睹这一幕,浓眉不由得紧蹙,而后不发一语拿出手机拨了一通急救 电话。结束通话后,他跟着在邵倩妮身边蹲下来,伸手探了采邵爱妮的呼吸和脉 搏。 一会儿后,暗自松了一口气的他,转望向邵倩妮。“不必担心,爱妮不至于 有生命的危险,我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医护人员很快就到了。” 不到十分钟,屋外果真传来救护车的声音,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很快地将昏 迷中的邵爱妮抬上救护车。 直到一切处理完毕,邵冬妮才自呆愣中回神过来,垂眼望去,正好迎上卓斐 然深长的注视。 “我……”下意识地,她开口想解释事情发生的经过,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虽然爱妮不是她推下楼的,但,确实是因为她才会跌下楼去,自己并不全然 是无辜的。 仿佛可以读出她心中的思绪,他柔声安抚她:“那是个意外,你别想太多。” 隔着一道长长的阶梯,他看着她的眼神有着担忧,还有一抹复杂难言的情绪 藏匿其中,他欲言又止地瞅着她,脑里浮现的尽是那天晚上她所说的话。 “你……好好待在家里。”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向她追问明白。“我会打 电话回来告诉你爱妮的情况。” 说完,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定出大门。 邵冬妮呆愣地望着合上的门扉,感觉屋里又恢复原来的宁静,然而,她的心 却无法平静下来。 从小到大,她从不曾犯过什么严重的错误,可这一次,她真的觉得自己闯了 大祸…… 那一跌,让邵爱妮跌断了一条腿,并且造成轻微的脑震荡。 这件事在邵家虽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但也让难得板起脸训人的邵明远训了 邵冬妮一顿,三房姨太更是不谅解地对她投以责难的眼色。 而邵倩妮与卓斐然的订婚日期也因此不得不往后延,直到邵爱妮完全康复为 止,因为她坚持要美美地参加姐姐的订婚宴。 被这意外插曲影响订婚事宜的邵倩妮,对邵冬妮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了许多, 言行举止问,总流露着淡淡的敌意。 —星期后,学校期末考结束,寒假开始,巶冬妮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 悄悄搬回了原来住的公寓。 这幢与母亲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公寓,现在登记在她的名下,她身上还留有 一份备用钥匙,行李简单的她,打电话叫了一辆计程车,就这么搬了回来,没有 惊动任何人。 其实,她早就想搬回来了。从卓斐然与倩妮宣布订婚日期的那一天起,她就 想逃离邵家远远的。因为唯有离开那里,她才能不看不听,不必再忍受心里嫉妒 的煎熬与痛苦。 只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却已经不是当初离开时的她了。 短短一年半,爱情在不知不觉中,悄俏地在她心房里植下种子,而后生根、 萌芽、成长……然而,她终究太年轻,察觉得太晚,最后,只能伤心地默默衰悼 这初恋的情衷…… 抿唇自嘲地苦笑了下,她拿出钥匙打开大门。屋里的一切依然保持得非常整 齐清洁,显见这一年半来一直有人按时整理打扫,应该是父亲请人这么做的吧。 将行李整理妥善后,她站起身环顾室内一圈,在心里告诉自己,从今天起, 她得开始学着自己一个人过日子,而这对她而言,应该不困难。 自己一个人生活其实很简单,生活在大都市里,食衣住行都很方便,市井小 民担心的无非是钱的问题。 而她,很幸运地,拜她父亲所赐,无须担心这一点。 她的开销其实不大,既不爱买衣服,也不崇尚名牌,对物质生活奢求不多, 这该归功于母亲对她的教导吧。 况且,现在的她,可以说是个小富婆。除去父亲每个月固定给的零用钱,加 上过年过节的“大”红包,扣掉她的花费,这两年来,累积在银行里的存款已有 上百万元之谱,而且还在继续增加之中,足够她一路念完大学还有剩。 过了三天,她才发了一通简讯告知父亲搬回公寓的事,这期间,竟是无人关 心她的行踪。她其实并不意外,除了父亲以外,邵家其他人根本和她不亲,即使 在同一个屋檐不相处了五百多个日子也一样。 晚上,她决定到书局逛一逛,顺便犒赏自己一顿丰盛的晚餐,庆祝自己独立 生活的开始。 走在书局里,看到书架上还摆着母亲一年多前的绘本创作《太阳出来了》, 她特地买了一本回家作纪念。 坐在店里吃晚餐的时候,她将书打开来仔细看了一下内容。书里,女主人形 容自己等待爱人的到来就像是忘了关掉的路灯一样,太阳早已出来了,还傻傻地 亮着。 这就是母亲的心情吧!也像是所有女人对爱情最初也最傻的情衷。太阳出来 了,亮丽的晨光下一切仿佛都美好如新,但昨夜枕头边留下的伤心泪只有自己知 道蓦然间,她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卓斐然的脸孔,他扮演的终究只是她生命中的 一个过客吧!他们两人将不再有任何交集……她很想洒脱地甩头一笑,却怎么也 翘上去,胸口处依然闷闷地生着疼,如丝如缕,钻刺人心肺 噢,够了!她不能再让自己沉浸在这样感伤的思绪中,现在她该做的是,忘 了卓斐然,好好重新过自己的日子,她一向不是自怜的人。 邵冬妮对自己皱皱眉,系好颈上的围巾、穿上大衣后,离开温暖的餐厅。 刚走出店门,一阵冷风随即迎面刮刺而来,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拉紧大衣, 深呼吸了一口气,走进寒冷却依然热闹缤纷的街头。 邵冬妮回到公寓时,还不到晚上十点钟。 一反以往偏好在夜晚游荡多时的她,今晚难得提早回家、只因为年关将近, 街上愈来愈浓厚的过年过节气氛,不意又引发她淡淡的伤感,让她顿时兴致全消, 只想回到属于她的安全堡垒。 刚跨出电梯门,她随即被自家门外一道高大的身影给怔住,那是一道她再熟 悉不过的身影。 是他卓斐然! 才刚说要忘记他,没想到他却又出现在她眼前。 此刻他正侧身倚在她公寓的大门前,紧蹙的眉头仿佛正为什么事情深深困扰 着,深陷在自己思绪中的他,一点也没察觉她的出现。 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转身离去,然而,她的脚却像自有意识地一步步向他走去。 还未走到他身前,他已察觉她的存在,迅速地转过身面对着她,镜片后的眼 瞳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深藏眸底的焦焚之情才稍稍地释散,只是眉间的纠结依然。 邵冬妮定到他面前仰首与他相望,他那英俊出色的容貌,令人意外地透着一 股疲惫黯淡,似乎沉稳干练。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才几天不见,他看起来… …有些憔悴,眼下的阴影是那么地明显,仿佛几夜没睡好。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低声问着,语气有几分压抑。无法否认在看到 他的那一刻心中涌起的喜悦。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迳地瞅着她,良久才启口:“我们进去再谈。” 她轻点了下头,从口袋中摸索出钥匙,开了门进屋。 打开客厅的灯,她贴着墙壁站立着,等着他开口。 “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搬出邵家?”片刻后,他终于说话了,目光紧紧地盯住 她问。 “我……今天已经传了一通简讯通知我父亲了。”她避重就轻地说。 卓斐然显然很不满意她的回答,眉间挤出深沟。“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突然决定搬出邵家?” 她只是垂着眼,默不作声。 “是因为爱妮的事情吗?”他接着又问。 她依然默下作声。 “那是一件意外,错不在你,你真的不必因为——”他柔声地对她说,话还 没说完便教她出声打断。 “我搬出邵家和爱妮的事无关。”她轻咬了下唇,抬起眼看着他。“我只是 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独立了,在这里,我会过得比较开心……比较自在。”最 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眼神也不自觉地黯闪了下。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放心!”他的语气微微起了些焦躁。 邵冬妮深吸了一口气,回道:“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是你的责任,现在的 我已经有能力照顾自己,你无须再为我担心。”她没有忘记那一晚她说了那些真 心话后他的反应,她勇敢地表白了,而他显然并没有同她一样的感受。 卓斐然愣了下,她的话有些刺伤了他的心,他从来不曾将她当成是责任看待, 所有一切对她的好,全是出自于他内心真实的情感。 “你回去吧!”她接着又说。“如果你是来叫我回去的,那么我可能要让你 失望了。” “不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他又重复了一次,语气失去控制地 充满着烦躁与懊恼。“你根本不懂得照顾自己,老是在外面逛到这么晚才回家, 一点危险的自觉也没有……”最后,他几乎是喃喃自语了起来。 讶愣于他异于平常的烦躁模样,邵冬妮只是圆睁着眼看着他,良久,才涩涩 地开口:“我知道你很关心我,始终当我是妹妹般照顾着,但是……你不可能永 远都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你会和倩妮姐结婚,我必须学着习惯,你明白吗?” 这已经是她最忍抑也最委婉的表白,那一晚她所说的话,此刻她实在没有勇气再 说一次。 仿佛听出她话里的含意,他定定地凝视着她,黑沉的星目里闪着一丝矛盾、 一丝复杂和一丝挣扎,难分难解地纠缠着。 “冬妮……”他困难地启口。“你年纪还小,那一晚你所说的话……也许只 是你一时的错觉,我毕竟整整大了你十二岁!” 到头来,他还是不敢相信她那晚所说的话! 邵冬妮失望又难过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她一脸淡静地对他说: “我已经十八岁了,足以明白自己的感情,你可以不接受,但请别拿不相干 的理由或借口来否定我的情感。” “冬妮……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他仍兀自挣扎,怕她对他的感觉 只是一时的迷惑,只因为他是她唯一最亲近的人,而她却错将对他的依赖当成是 爱情。 事实上,知道她也喜欢他,他一开始是欣喜若狂的,因为他的心早就遗落在 她身上,从他第三次见到她,那股不该有的情愫就已经悄悄在他心底萌芽。 然而,他的理智总不断地提醒着他,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与他内心的情感 顽强地抗衡着。且横在他眼前的,还有两家长辈对他的期待,他与倩妮的婚约已 大事底定,他既已承诺,又怎能改口? “冬妮,你还年轻,未来还有更多的选择,不要这么快就对自己的感情下断 言。”他试着用一种超然的态度看待这件事,声音却显得干涩而低哑。 她垂下眼涩然地淡笑了下: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要告诉我,你对我并没有相同的感觉。没关系, 我明白……” 不是这样的!他几乎要脱口喊出。他爱她,爱了一年多,但是他不能说出口! 他心里有着太多的顾虑,教他无法放怀说出对她的爱。 “回去吧,你真的不需要再为我担心。”停顿了好一会,她才又接着说。 她落寞的表情拧痛了他的心。他的原意是为她着想,而不是变成现在这种局 面,但他却还是伤了她的心。 “冬妮……”他既矛盾又痛苦地低唤了声。“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们之间 足足相差了十二岁整,你还这么年轻,我怎么可以” 他无法突破的始终是年龄差距的问题,此时的她青春方炽,他怕将来有一天 她会后悔。 她微微皱起眉:“我以为两个人之间只有爱与不爱的问题,除了这一点,其 他问题都不构成问题……爱情和年龄是无关的。” 卓斐然登时无言以对。她确实比他小许多岁,历经的人情事故或许也不及他 的一半,但她对爱情的看法却是如此的透彻而直接,而他,竟是如此的冬烘! “皋妮……” “求求你,请你回去吧!”他才启口,她便打断他的话。“我已经非常明白 你的意思了,我想……短期内,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她虽然和母亲不一样, 敢勇于去面对情感的失落,但她并不够坚强,仍需要时间平复这份失落感。 话说完,她打开大门,低垂着眼站在门边,静待他离去。 卓斐然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他不想走,但心里缠绕的混乱的结尚未解开,几 次欲言又止,他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脚步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冬夜的街头,冷风呼呼地吹,刺骨的寒意透心而来,街上的行人无不拉紧身 上的外套,瑟缩而行。 然而,卓斐然却是任由大衣敞开着,让冷风灌了他满身满脸。此刻,他脑子 乱心更乱,需要寒冷的空气冷却满心焚躁之情。 走过好几条街,台北的夜还长得很,一点也不受寒冷天气影响,一片亮红、 萤蓝、粉紫、艳黄依旧闪闪烁烁地热闹招展着。 经过一家PUB ,他匆地停下脚步,没犹豫多久,便推门而人。冷风吹不散他 的烦乱,也许,他需要的是酒精的麻痹。 迎面而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让他习惯性地皱了皱眉,选了一个吧台角落坐 下,向酒保要了一杯马丁尼,他很快地一饮而尽,再要了第二杯,这一次,他只 是握着酒杯,蹙着眉、闭着眼,试着让心头的烦乱沉淀下来。 无奈,思绪却下受控制,如走马灯转,每个片段都有着邵冬妮的身影,或静 默或微笑或倔强或悲伤的神态,如道符咒般牢丰禁锢住他,扯痛着他的一颗心。 于是,他又喝光了第二杯酒,然后又要了第三杯、第四杯…… 夜,渐渐地澡了,PUB 里的人潮却丝毫未减。不知道喝光了第几杯酒,卓斐 然懊恼地发现,他的意识依然清晰,心头的纷乱不曾稍减,而入喉的酒,却是一 杯比一杯来得苦涩。 他一向是很有自制的人,今晚却像酒鬼一样猛灌了好几杯烈酒,可笑的是, 他却一点醉意也没有,不禁有些恨恼起自己天生的好酒量。 抬起手腕一看,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他放弃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意图,结了帐 便起身离开。 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睡觉,而是把自己窝进书房里。才刚在沙发 椅上坐下,门外便响起一两下轻敲,而后,门自动自发地打了开来,进来的是披 着睡袍的卓悠然。 一踏进书房,卓悠然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忍不住皱眉之余,也颇感讶异, 向来很有节制的大哥,今晚显然喝了不少。看他一脸抑郁的样子,他这么晚回家 八成是买醉去了,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大哥,你喝了不少酒哦!怎么了?心情不好吗?”她关心也好奇。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卓斐然不答反问,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睡不着。”她耸耸肩,试探地又问:“大哥,你和倩妮订婚的事已经决定 延至三月举行,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你……要不要再仔细考虑一下?” 卓斐然眼色黯了下,拿下眼镜,猛搓了一把脸,正想回应时,电视萤幕忽然 插播一件紧急新闻:“凌晨一点左右:台北市高级住宅区荣星花园大厦发生火灾, 据了解,火舌自该大厦B 栋八楼窜烧而起,火势很快地往上蔓延,警消人员正全 力抢救被困在里头的居民,并疏散附近的住家……” 卓斐然心魂倏然一震,猛地自沙发椅上弹起,随手抓起钥匙,便白着一张脸 仓皇惊恐地夺门而出,速度快得让卓悠然来不及出声询问。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不过才离开几个小时呀! 一路上,卓斐然不断地在心里自问着,握着方向盘的乎僵紧得浮出青筋,一 连闯过好几个红灯的他:心焦如焚,恨不得马上飞抵现场。 “冬妮,你绝对不能出事……绝对不可以!我要你平平安安的……你一定要 平平安安的……” 他不停地喃喃低语着,脸色一片死白,镜片后的眼瞳却焦灼欲焚。 火速赶到现场后,卓斐然立即跳下车冲到大厦前,此时消防人员仍在全力救 火中,并陆陆续绩从云梯上救下仍被困在大楼里的居民。 拨开层层围观的民众,他像发了狂似的挤到最前面,却教一旁维持秩序的警 察给拦住。 “请问,B 栋十二楼的住户已经安全脱险了吗?”他急忙问道。 警察先生对着他伸手比了个方向,说:“你去那边看看,顺利被救出的住家 都集中在那里,警员正在核对名单。” 一得到回答,他马上街向警察所指的地方,在救护车旁找到正在核对住户名 单的警员,和一群刚脱险而神色仍然惊惶恐惧的居民。 只是,在这么多张脸之中,他却看不到他熟悉的那张脸。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就要停止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冒上心口。 强抑住心底的恐慌,他不放弃地穿梭在历劫归来的人群中搜寻着,一双眼如 探照灯灼亮着,一边心焦地呼喊着邵冬妮的名字。 但结果依然逼寻不着! 当他惊恐欲狂地转过身想再冲到火场边一问究竟时,大衣的衣摆却冷不防让 人揪住。 “卓斐然,我在这里……” 轻弱的嗓音在充满混乱与嘈杂的现场里如蚊鸣般几不可闻,然而,卓斐然却 是听得一清二楚。 像是被符咒定住身子般,他高挺的背影一僵,而后猛然转过脸来,在乍见邵 冬妮那一双盈满惊惧无助的美丽大眼时,心底始终挣扎把持的那一道防线瞬间溃 决,他蓦地将她拉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地紧紧拥抱住她。 “谢天谢地,你没事、你没事……”声音沙哑地反覆低喃着,他的神经仍然 紧绷,尚未自夺人心魂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卓斐然……”邵冬妮轻喘了声,一颗心跳得好快。 他抱得她好紧,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可她却舍不得推开他,他温暖的怀抱 是如此地教她依恋,当她身陷险境时,她唯一想到的人只有他。 好半晌,卓斐然才松开邵冬妮,仔细地逡巡她全身上下,紧张地问:“你还 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了,或者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地颤抖着身子,一离开他温暖的怀抱,她只觉一阵寒 意兜身,让她不自主地打颤。 卓斐然立即察觉到了,这才发现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而且还光着脚丫 子。他很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包覆住她,然后一把抱起她走向自己的车子。 回到车上,他二话不说地执起她的脚掌,用自己的双手不断地摩擦揉搓,好 让她冰冷的脚温暖起来。 他的举动怔住了邵冬妮,她眼眶红红地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好一会,才有办 法开口说话:“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你走了以后……我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过 了多久,匆然听到‘碰’地一声,好像是东西爆炸的声音,跟着就闻到一股烟味 和烧焦味,又听到有人大喊失火了……我匆匆忙忙逃出来,所以来不及穿鞋……” 想起火灾发生的经过,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微颤,脸色苍白若纸。 卓斐然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摩挲着,喑哑地低语:“没事 了、没事了……感谢老天爷,你平安无事!”声音里流露着浓厚的感情。 “卓斐然,谢谢你在大半夜里跑来看我……”她紧偎着他,哑声低语。寒冷 的冬夜里一场大火,教人格外地脆弱无助,在人群中她找不到可依赖的亲人,而 他,如往常般,总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适时地出现。他的肩膀、他的胸怀已经 成了她无法割舍、不可或缺的依靠,更是她的心唯一的停泊港,她怎能失去他? 可他就要成为倩妮的未婚夫了…… 一想到了这一点,她虽舍不得却也不得不勉强自己挣脱他的怀抱。 “怎么了?”察觉她的挣动,他不解地低头看她。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然后紧咬着唇隐忍着什么似的摇着头。 她的样子令他惊慌。“到底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被浓烟呛伤了?” 面对他一连串焦急的询问,她的眼泪再也抑止不住淌下脸颊。“你为什么还 要回来……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忘了你……”声音哽咽而沙哑。 卓斐然的反应是再度将她紧拥在自己怀里。 “我不得不回来……当我一看到新闻,几乎吓掉了半条命!我从来没有这么 恐惧过,害怕你就这样消失不见……如果你真有个万一,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后侮 痛苦一辈子!”他一字一句地从肺腑里吐出真心话,低哑的嗓音充满深浓的感情。 “可是你……”她咬了咬唇,欲言又止,而后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盈于睫地 看着他,再度鼓起勇气说:“别和倩妮姐订婚好不好?我会心碎!”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然后忽然捧起她的脸,俯下头猛烈地亲吻着她的唇,许 久才喘着气离开。 “我不会和倩妮订婚了……”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她。 “这场大火彻底吓醒了我,我根本放不开你,也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和感情,这 么说……你明白吗?” 虽然,发生这样的意外很令人遗憾,但他却很感谢这场大火惊醒了他,前一 刻的恐惧欲狂让他彻底明白,没有什么原因或理由可以阻碍他对她的爱!他的胆 小和过剩的理智差点让他失去了这一生中仅有的爱恋。 “你……是说真的?不是安慰我?”邵冬妮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我是认真的。”他用拇指轻抹掉她颊上的泪痕。“从头到尾,我心里想要 的、爱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一个足足小于我十二岁的少女。” 他的袒裎让她呼吸一窒,只能怔怔地与他对望。 “你知道吗?第三次见到你,我几乎就爱上你了。”他低喃似的继续说着。 “很难相信对不对?那时候你不过才十六岁,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爱上一个 年纪小我那么多的女孩。”他的声音低而沉,充满余韵不尽的味道。 “那……现在呢?”她颤抖着双唇问。“你还会用我们之间年龄的差距把我 推开吗?” 他温柔地笑了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爱情和年龄是无关的……我爱上 了你,不是吗?” 她忍不住又流下眼泪,不过这一次是喜极而泣的泪水。“我从来没想过年纪 的问题,只是当我发现时,我已经好喜欢好喜欢你了,听到你要和倩妮姊订婚时, 我难过得几乎要死掉,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感情很淡,会如此爱恋上一个人是她不曾想过的,那种强 烈到想独自占有的心情对以前的她而言,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然而,事情就这 么发生了,他不知不觉渗透了她的生活,也渗透了她的情感,最后还渗透了她的 心。 “我真不敢相信你也会爱上我……你是这么地年轻……”他抚着她青春柔嫩 的脸颊说,语声渐低, 邵冬妮抓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你又要提年龄的事吗?在我眼里,你 并不老。 卓斐然笑了笑,眼里充满爱怜:“你才十八岁,而我已经三十岁了……我怕 你以后会嫌我老。” “不会!我不会!”她对着他直摇着头:心急地说:“我听人家说,女人比 男人老得快,我们这样刚刚好,谁也没占谁便宜!” 她认真的模样逗笑了他。“你变了。”他眼神柔柔地看着她说。“以前的你, 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漠不在乎的模样,我真的很高兴自己在你心里占有这么重要的 位置!”他接着又说,手指抚上她微微发红发烫的脸。“而我也变了。我一直认 为爱情并非婚姻的绝对要素,双方有共同的理念与价值观才是最重要的!还记得 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我看起来不像是会为了爱而结婚的那种人,从前的我确实是, 但现在……我投降了!对你的爱投降,也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投降。” 不再有任何顾虑与挣扎,全心全意爱恋一个人,坦白承认自己的感情,正是 他此刻的心情写照。 邵冬妮欣喜地搂住他的颈项,无法言语的她,主动奉上自己的唇。 卓斐然先是一愣,随即双臂一收,将她纤细的身体紧紧揽贴在自己胸怀里, 用他炙热的体温温暖她,并以热吻诉说更浓烈的深情。 唇与唇擦出火花,她的全心奉献弥补了经验的不足,任他用绵密的吻与她深 深交缠,仿佛要将她深深吻进心底。 男性的热情与欲望经由这一吻有如野火燃烧般蔓延开来,他的手不受控制地 开始在她身上游移,抚过她已然成熟有致的曲线,在深吻和爱抚的夹攻下,青涩 的她不由自主地逸出细细轻吟…… 忽然间,他停止住一切热情亲密的举动。“我不应该这么做的……你还小… …” 他在她唇畔呻吟着,而后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她。 “卓斐然……”邵冬妮双眸微微迷蒙,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你才十八岁,我必须学着等待。”他在她颊边一吻,很理智地克制住自己 的情欲。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和眼里熊熊燃烧的星火,让她骤然明白他所指为何,脸 颊瞬间一片臊热,看着他额上细细的汗珠,她忽然觉得害羞起来。 “为了预防万一,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他将滑掉的大衣重新披回她身 上,一边准备替她扣上安全带。 “我不去医院!”她按住他的手,神情颇坚持。“我真的没事,实在用不着 去医院。” 他看着她好一会,而后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拿她没办法。“那么,我送你回 邵家。” 她又摇了摇头。“我想要待在这里……”她的目光眷眷地望向车窗外仍冒着 浓烟的大厦,喃喃道:“房子里的东西大概已经烧得一丝不剩了吧……” 将她失落的表情看在眼里,卓斐然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那房子里有她和阮 芒芸母女两人共同生活十多年的回忆,如今人不在了,房子又被火烧了,她心里 一定非常难过。 心疼地将她搂紧,他柔声说:“好,我们就待在这里,我陪你。” 不知道自已是怎么睡着的,等邵冬妮醒过来时,远方灰暗的天空开始有了一 丝浅白。 “你醒了啊。”熟悉的低柔男声在她上方响起。 她眨眨眼,一时之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抬眼一望,正好对上卓斐然 温柔的眼眸,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腿上睡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赶紧坐起身,昨夜里发生的一切慢慢涌回她脑子 里……她猛地打开车门下车,抬头看向她居住的那栋大厦。 卓斐然跟着下了车,环着她的腰,让她光裸的脚丫子踩在他脚背上。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火已经灭了两个小时,我问过警察,肇事者是B 栋八 楼一个女子,因为感情因素引爆瓦斯自燃,所幸发现得早,除了那位小姐之外, 并无其他人伤亡。” 邵冬妮没说什么,只是望着灰暗的天空下那几乎也烧成了一片灰黑的建筑物, 整个B 栋大楼几乎付之一炬。 没了……她愣愣地发着呆,和母亲共同生活十多年的地方,就这么没了,所 有的一切都被一场火烧得精光,那里面的每样东西都蕴藏着珍贵的回忆啊。 “别难过,家可以重新再造,而记忆在你脑海里永不会磨灭。”仿佛知她此 刻心里所想,他贴着她的颊安慰道。 良久,她才侧过头与他相望,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后,两边的唇角徐徐翘 起,拉开一抹清浅的笑意。是啊!记忆永不磨灭。家,可以重新再造,而且,她 知道他会一直陪在她身旁,有了他,她什么都不怕! 伸手叠上他环在她腰问的手,她一手指向远方天幕的尽头,微笑地对他说: “你看,太阳出来了!”一缕金光白灰蒙的云层透射而出,冬日的清晨,一轮金 阳正准备升上地平线。 天气依然寒冷,但遥远的金光温暖了她的眼,也温暖了她的心。 是的,太阳出来了,又是新的一天诞生,管它过去有多少欢喜悲伤,都让它 在阳光下蒸散得了无踪迹吧! 从今天起,她要开始学习创造美好的回忆。 六月,凤凰花开,邵冬妮顺利自德馨学院高中部毕业,暑假后,便准备直接 进入大学部就读。 今日,德馨学院为高中部与大学部同时举行毕业典礼,顿时,整个校园一片 花团锦簇,贵宾云集。 卓斐然将车子停好后,手捧着一大束经由他精心挑选的百合花束,一脸温柔 笑意地走向校门口,却不意碰上了也捧着大把花束的邵明远。 “邵伯父,您好。”他很有礼貌地点头打招呼。 “你也来了啊。”邵明远微微一笑,与他一起走进校园内。 卓斐然面对着她,将手上的百合花束捧到她面前,然后张口无声地对她说: “我爱你。”在她面前,他不再是那个拘谨不苟言笑的大男人,而是内心充满了 爱的小男人。 背对着邵明远,邵冬妮朝卓斐然粲然一笑,张着嘴,她也以唇形无声地说: “我也爱你!”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