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泥土 我想,公正是什么。公正就是公平,正义,平等。就是我劳动得报酬,工作 有房子住,我有权利在我的国家到处走,因为这是我的国家。我不是犯人,没有 人能囚禁我,没有人能惊吓我,只要我劳动,就能饿了吃饱饭,病了有钱医,受 了委屈有话说。说话并不犯法。这是我现在对公正的理解。我没杀人放火,我只 是上访。申诉就是说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犯法。 我继续上访。这段时间没干活,用那五百块钱维持我的生活,可是它不到三 个月就用完了。我已经很节省。老六让我住他那里,不收我的钱。我每顿就吃五 毛钱一碗的清汤挂面,里面除了几片菜叶,什么也没有。吃了半个月,我站都站 不直了,老饿得发颤,特别想吃糖,看东西重影儿,老六就给我糖吃。我的钱用 在交通费这一块太多,因为我到省里边上诉去了。 省里边我去了三趟。第一趟的时候他们说证据不足,因为我的材料里边都是 我个人的猜想,要我补充证据。我不知道去哪里补充证据,只好让张德彪和老六 作了一下证,按了手印。他们是哥儿们,为了我不怕死。最后一趟去省里的时候, 有关人员告诉我,让我等候消息。 我最怕听到这样的答复。我说,你们不答复,我就不走。那个人说,我们一 定办,让我放心。我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这时有人叫他,他就出去了。我 一个人坐在桌前,我想,我要等他回来,然后告诉他,我就天天在门口等,只到 水落石出。 突然,一阵饥饿袭来。我这才想起我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省城的东西太贵, 我为了省钱,就没吃饭,想挺过去。现在我觉得不行了,那种饥饿的感觉像刀一 样,刮着我的胃。我虚得趴在桌上不会动了。 我觉得肚子里一阵收缩。雷鸣般的回声在轰响,好像有一股风在我体内吹。 我这才知道饥饿是会产生疼痛的,是一种虚脱的疼痛。我开始大量冒汗,像从水 里捞上来的一样。我想,我太饿了,但我没钱,我睡一觉吧。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的手开始发抖。先是手指,后来整个手在发抖。我睡不 着,越来越难受。我告诉你,当时我身上没钱了,只有回家的车钱,也就是说我 没有钱吃饭。可是我太饿了,再饿下去我就要昏倒了。我的肩膀开始发抖,下巴 都在颤动。视力逐渐模糊。。。。。。眼前似乎有一个深坑,我一直往下掉,但 总也掉不到底。我想,我这是快要死了吧。 这时,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在门口有一个西瓜摊,但没人在。我面前 的桌面上也有一块西瓜,上面爬着苍蝇。我告诉你,我对这块西瓜有多渴望。我 的全部精力都用来注视这块西瓜,我想,我只要能吃下这片西瓜,我就能活过来。 我的手稍微动一动,刚好能碰到这块西瓜。 我的手往前挪,碰到了它。我的食指接触到了水分。我知道这就是西瓜。但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停手了。我想,这不是的西瓜,是别人的,可能是那个信访 办的人刚刚买的,正要吃还没来得及吃。我要是吃了它,怎么能说得清呢?我说 我饥饿,为什么不吃饭呢?我说我想吃西瓜,门口不是有得卖吗?我说我没钱, 谁相信呢? 我停止了。我的意识虽然渐渐模糊,但头脑还能清楚地想这事情。我想,我 不能吃这块西瓜。但我相信我吃了马上就能活过来。 这时,我突然看到面桌子的玻璃砖底下压着一张新版的五元人民币。它的三 分之一已经从破玻璃砖的边缘露出来。我的心像机器马达一样响起来。我想,只 要我的手一抽,我就可以用这张钱叫外面的人把西瓜卖给我,因为我没有力气站 起来了。可这不是我的钱,这我很清楚。不过我想,这五元钱对于城里人不算什 么,它压在玻璃底下,是为了好看的,不是准备用的。可是现在它能救我的命。 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意识不清了,脑子开始乱想,像做梦一样。我用了它,没人 会发现。他们对玻璃砖底下的钱不会在意的。 我开始努力移动那张人民币。我的手刚抓住它,我就知道自己虚弱到了什么 程度,我连把它从玻璃底下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我继续用力,它终于抽出来一 点,我马上就要得到它了。可就在这时,我的心里[ 突然窜上一种说不清的悲伤, 好像酒醉的人猛然醒过来一样。 这是在偷!我被这样的念头吓住了。这是别人的钱,哪怕只是五块钱,也是 别人的钱。别人把它压在坡璃砖底下,是别人的权利。他有钱,他爱放在哪里就 放在哪里,跟我没关糸。不是因为它放在玻璃砖底下,我就可以动它。我这不是 贼吗?我的村里边有一次抓住一个贼,大家用棍子打他,他被打得头破血流,悲 惨地大叫。这就是贼的下场。 我不怕打,打死和饿死差不多,但我不想变成贼,我不想要别人的东西。我 从小到大没拿过别人的东西。我今天如果拿了这五块钱,我就是贼,警察不是说 我是贼吗?我不承认。可是如果我今天拿了这五块钱,即使没人发现,我就是贼 了,警察说得没错,我就是贼,我是一个贼,我有贼心,只是迟当早当这个贼而 已。我真的可怜到成了贼吗?我已经像一个乞丐了,还要变成一个贼吗?想到这 里,一阵心酸窜上来,眼泪好像要涌出来,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心情抓住了我。 我缩回了手,感到很羞愧。接着我就昏睡过去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了一架钢丝床上,那个信访干部和另外几个 人正在给我喂糖水。他说,醒过来了,醒过来了!可是,我的头像铁坨一样沉重。 意识也很迟钝。 干部说,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我点头。 干部对旁边的人说,我说了低血糖嘛, 他说,你为什么不招呼一声哪,多危险。 我说,啊? 你躺会儿吧。他说。 我在床上躺了有二十分钟,好像清醒一些了。我这时看见了干部把被我抽出 一半的人民币往玻璃砖底下塞。我很羞愧。 我说,是我抽出来的。 他说,啊? 我说,我刚才饿坏了,我想把它弄出来,买西瓜。我不是贼,我是饿昏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它拔出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怔了怔,说,没事没事,不就是五块钱吗? 我说,刚才我特别想吃甜的,我想用它买西瓜。后来我没有拿。 他笑了,你就拿呗,你要是吃了西瓜,我也就不要这么折腾了,你低血糖, 一吃甜的东西就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五块钱吗? 我说,不行,那是偷。 他说,好了,我带你去吃饭。 我说,我要回去了。 他拉我起来,先吃饭,你都昏倒了,不吃饭怎么行?现在不算偷,是我请你 吃,明白吗? 他把我领到对面的馆子里,扔下二十块钱给老板,让他给我弄些东西吃,然 后就走了。 他走后,我对老板说,你就弄五块钱,把另外十五块钱给我。 老板说,那怎么行,主任说二十就二十。 我说,是我吃饭,不是他吃饭,你给我吧。 他只好还给我十五块钱。弄了一碗牛肉面给我吃。我就坐在那里吃了。我像 饿鬼一样,把面扒得精光。 吃完面,我就回家了。我想,我不要在那边等了。这个主任是好人,他会在 意我的事儿。 我回到樟坂,把事情跟老六和张德彪说,他们听了都很高兴。 一周后我又进了一趟省城,见到了上次那个主任。我问到我的事情,他皱着 眉头,说,你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因为牵涉的面比较 大,性质比较特殊。我问,那要怎么样?他叹了口气,说,就是说没那么快有结 果的。我听了很失望,但我相信他的话。 他想了想,说,你的目标要清楚,你妹妹的事情你告的是机关,比较复杂, 你父亲的事情,我建议你要抓住对象。比如,谁是凶手?要有具体的人。 我说,有啊,就是那个科长。 他说,那你就要搜集有关他的准确证据。你的证据要有一定的量,我们才能 启动调查。或者你直接到法院起诉。 我说我明白了。我回到樟坂,开始针对那个科长搜集材料。可是我无从着手。 没人会告诉我真相。我跑到那个派出所打听,被人认了出来。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黄昏,我走在河边的时候,突然有一辆没车牌的车停在我 跟前,几个人走出车子,一把将我抓住,我的手被反拐到背后,痛得我眼冒星子。 我被塞进车子,旁边一左一右两个人夹着我,我开始叫喊,一块胶布立刻贴住了 我的嘴。我拚命挣扎,旁边一个戴墨镜的人就重重地敲了我的后脖子一下,我透 不过气来,好像要断气了。 车子开出好久才停下来。我被带出车外。这时,我看见了巨大的烟囱。我以 为是个化工厂。路边长满了松柏。 他们揭掉我的胶布,把我推到一间房间里,我看见了花圈。有一条横幅挂在 那里:陈运通同志永垂不朽!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 墨镜说,你说是什么地方? 我开始恐惧了,我知道这是火葬场,一种不详的预感像冷风一样上了身。我 说,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不理我,推着我往里走。我猜出几分,但我不相信。被推到炉子前面的 时候,我开始拚命挣扎。 我被装进一个纸做的棺材里。我这才知道,死人烧掉之前是装进纸棺材的。 可我是活人哪。我被巨大的恐怖击倒,吓得魂飞魄散,用尽我的力气大声喊叫。 他们不理会我,把我往炉膛里推。我的一半身体进了炉口。我吓得胆子已经 飞出我的身体,我的手乱抓,居然抓破了纸棺。 我哭了。我哭喊着,求他们放过我。 墨镜说,你求我什么? 我哭泣得全身发抖,我不干了,什么也不干了,你们放了我。 墨镜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听你们的。。。。。。 墨镜说,听我们的不行,我们说了不算,得听你的,你说了算。 我说,我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我不上诉了,我不上告了,我不 上访了,我答应什么也不干了。求求你们把我放出来。 。。。。。。他们把我从炉口拔出来。我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瘫了。 墨镜又把我领到炉口前,叫我往里瞧。我瞧见了一些铁管子一样的东西。墨 镜说,你看清楚了吗?从那里要喷出柴油来。 我这才知道人是被柴油点火烧掉的。我又瘫倒在地上。 他们就把我拖出去,回到刚才那个厅里。 墨镜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说,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墨镜说,你说话怎么糊里糊涂的。 我全身颤抖,说,我不上诉了,我什么都不干了。。。。。。 墨镜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他们把我重新弄上车。车开到一个荒郊野地,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车停了。墨镜把我推下车,说,自己回去吧,朝南走,明白吗? 我说我不自己走,我要跟你们走。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心里非常害怕,我以 为还在火葬场地界。 他们笑起来,墨镜说,得,还铆上我们了。 他们上车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野地里。 我在风中四顾,到处都是黑的。有一丝微弱的光,但不能辨别方向。我走了 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我心中有一种恐惧和悲伤,像一股比刀子更锋利 的东西,吹过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一个大洞,风就从那里过。我空虚 得时刻要倒下去。 我倒在地里,嘴啃到了泥土。我悲痛地哭泣起来,泪水滴进土里。我闻到了 泥土的气味,那是一种可怕的让我讨厌的气味。有人说泥土是芬芳的,他是在放 屁。我闻到了它,那是我妹妹闻过的,可怕的腥味儿。我妹妹从小就睡在尘土飞 扬的地上,她闻过泥土味。现在,她已经变成了土,她的骨灰和土已经混在一起, 分不清什么是人,什么是土了。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有一刻,我感到无比软弱。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妹妹的死,父亲的失踪,都显得不重要了。我突然放弃了一切,感到非常 轻松。所谓公正是不存在的。因为人生来是不一样的,他的出身不一样,他的智 慧不一样,他的经历不一样,他的经济条件不一样,你要求每一个人都平等,是 可笑的,也是做不到的,甚至是无理的。我想,这就是所谓命吧。我从不相信命, 现在,我跪在肮脏的泥土里,捧着一颗被吓坏了的心灵。我好像相信命了。我的 命就像我面前的臭泥巴,发出难闻的气息。 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时刻醒着。我的舌头舔到了泥巴,又冷又腥。泪水滴 在泥土里。我想,我就是真正像这微尘也好,可我为什么又会思想呢?我为什么 又会难过呢?微尘会委屈吗?微尘会难过吗?我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呢?我就像 这微尘一样,静静地躺在这里,任人践踏有什么不好。 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可是我走了大半夜,还是没有走出 这块野地。我迷路了。恐怖再一次袭来。 。。。。。。我走得精疲力竭,也没找到大路。老是走在田埂上,不时地滑 入水田里,我满脚污泥,好像行走在地狱一样。这时,我看见前面有灯光。我奋 力地走过去,是一间小土房。一个修自行车的人正在补胎。我问他路在哪里?他 可疑地看我,指了一个方向。我沿着他指的方向,走了半天,还是陷在黑暗里。 我触摸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到恐怖像潮水一样,完全淹没了我,我怎么走都走 不出去。刚才那个亮灯的地方黑了,好像那个补胎的人并不存在,只是我的一个 幻觉一样。 接近天明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路。我看见了一些炸油条的三轮车摊子经过。 我瘫软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注视着在晨曦中渐渐显露出来的城市轮廓,一种奇怪 的想法升起:在我眼前忙碌的都是善良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是坏人。从今天早上 开始,我看不见坏人,大家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孩子孝敬老人,年轻人要结 婚。地里长满了庄稼,绝对够我们所有人吃,不会发生争吵。过去发生的事情都 是假的,那是一场误会。就像昨天夜里我在野地里,一切只是一场梦。我的周围 都是好人,他们都很爱我。 想到这里,我掩面哭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好像麻木了一样。不是说忘记了我所经历的一切,而是 感到自己没有力气,身体也越来越差,走路头昏眼花。我不再上访,我心中的愤 怒好像被一盆浆糊糊住了,就像生命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我在街上闲逛。到了一个烧瓷像的地方,我把父亲、母亲和妹妹的像烧在一 个瓷盘里。我把它挂在我新租的房子里。我自己租了一间房,我重新开始工作。 我跟着老六和张德彪,我的新工作是洗车。 只要有一辆车开过来,我就像甲虫一样叮上去,我擦得很仔细,也很干净。 当我擦一辆豪华轿车的时候,我会忘记车曾轧过我的妹妹。我不会问自己,为什 么我这辆车不属于我?我会说,是我挣钱少,如果我挣到这么多的钱,我就会买 它,谁也拦不住我。 不过,挣钱的方法有很多。我认为什么方法都可以,只要我付出劳动,哪怕 我伸手去拿,我也付出了劳动。就像我当时对付那块西瓜和五块钱一样,我只要 伸手去拿,就是我的钱。这不算偷。当时我没有拿那五块钱是吃亏了,我就是拿 了也没人知道,那个人不是说了吗?你就是拿了五块钱,他也不会责怪我,为什 么呢?因为我饿得快死了。我们这些快饿死的人,拿一点钱不是什么问题,我们 没有多要。 我第一次拿钱是从一辆奔驰轿车里。我擦完车,在清洁脚垫时,我看见了一 叠钱,是车主落下的。我捡了起来,迅速放进口袋。后来我算了一下,是三百块 钱,五十一张的,一共六张。 车主没有发觉,把车开走了。 这事过了十天没有动静。那辆奔驰车又开来了,我躲在远处。但车主只是来 洗车。 看来他根本没有发现丢了钱,可见这些人多有钱。我放心了,上去洗车。他 还跟我聊天,一边抽着烟。 可是到了夜里,我突然睡不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我觉得我完蛋了。 老想起那人跟我聊天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聊天的样子会让我难受。我产生 一种小时候因为不乖被母亲罚站的感觉,那是一种被抛弃、从此没人爱的感觉。 我真的变成小偷了,警察说对了。我很难过,眼泪好像把被子都浸湿了。我 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现在不是了。如果我不是一个好人,别人欺负我就有道 理,至少我没话说。一种十分孤单的感觉在我身边飘浮,比我失去父母和妹妹时 还要可怕。我在为他们打抱不平的时候,我并不感觉孤单,可是现在我抱着被子, 觉得冷飕飕的。我想,老六和张德彪如果知道我偷钱,我就完了。 我睁着眼熬到天亮。上午,我带着钱出来,我不想把钱还给那个人。我有一 种奇怪的道理:他的钱太多了,多到发现不了丢了钱。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我 为什么要把钱还给一个钱太多的人呢?这不公平。可是,我怎么处理这笔钱呢? 我心不在焉在擦了一天车,没有主意。很烦恼。 下班后,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沿着街走,见到乞丐就发钱,一个人发 一张,一共发了六次。我走完了顺义街,钱发完了。我很高兴。 我用别人的钱,做了一件让我高兴的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