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师姐,大师姐!” 飘逸的新绿瞬间占了满桌,不请自来的娇客大刺剌地往书桌上一坐,她不由 得摇头一笑。 “我屋里没椅子吗?干什么老是坐桌子!” “被骂了!” 绿衣少女滑下桌面,嘟着嘴,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这就是幽冥三妹中 “美阎王”的真面目,说出去大概都没人相信! 阴司公主放下手中的书本,双手一摊道:“好吧,又是哪儿的天塌下来了? 你现在可以说了!” 才一眨眼间的工夫,她仿佛忘了自己正在生气,随即快乐地道:“婆婆说有 一件好玩的委托,她不知道该不该接下来。” 这就怪了!婆婆怎不亲自来向她回报? “哦?那婆婆人呢?” “她走路好慢唷,所以我就先跑来了。” 不管什么限时紧急的委托,还没收钱之前都不算数,有什么好着急的!再怎 么急,也不差这几步路的时间,只有小师妹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份子,才会 狗颠屁股似地冲来冲去。 “噢!那你又听到什么了?” “有人要买莫宁的命!” 嗯,有趣!果然有趣!到鬼门关来买鬼门关杀手的命,还真是鬼门关有史以 来头一遭,太有趣了! “买家是谁?” “凌翼啊!就是莫宁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阴司公主抿嘴一笑,看来莫宁在风花雪月楼混得不赖嘛!凌翼想杀他,居然 还得向外买凶呢! “原来三小姐已先来了!” 鬓发尽白的青衣老妪慢蹭蹭地晃进书斋,正寻思该如何开口,阴司公主却先 问道:“凌翼要买莫宁的命,价钱怎么样?”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美阎王已嚷了起来:“大师姐,你不是和莫宁还不错吗? 就这么卖了他啊?” 阴司公主淡淡一笑道:“公归公,私归私。” “可是……” “萧彤见到我了,可她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莫宁没杀萧彤灭口,已经算得上是叛徒,拿叛徒的性命 去换银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当然,先决条件是价钱得令她满意,毕竟莫宁对鬼门关也有不少贡献,太不 像话的价钱对他是一种侮辱。 “我去杀了萧彤!” 阴司公主差点失笑出声,小师妹去杀她做什么?就算萧彤死了,也改变不了 莫宁不杀她的事实。 “不行,你没收钱!” “大师姐……” 美阎王急得跺脚,大师姐越来越奇怪了!见过她的外人也不是个个都得死, 大师姐干嘛偏要和萧彤过不去,还因此怪罪莫宁?就算莫宁要脱离鬼门关好了, 也不是没有前例可以办…… “你别吵,我和婆婆谈正经事呢!” 转向青衣老妪,她再次问道:“价钱怎么样?” 公主不愧是公主!青衣老妪暗自赞许,原以为她与莫宁私交甚笃,虽然大家 都知道莫宁有点小差小错,但也没有人真的当他是鬼门关的叛徒,倒是公主分辨 得明明白白。 权衡利害、不徇私情,这才是做大事的器度,关主把大小事务都交给她,果 然是托对人了! “三万两!” “唔!听起来还不错!” 凌翼还真是恨莫宁入骨,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了!出到这么高的价钱,他不 愁没人接这宗生意! 但话说回来,他是个吃米不知米价的大少爷,海削他一笔,他说不定还以为 人家特别优待呢! “不过他要求要看莫宁死在他面前!” “又是一个要亲眼看的!”阴司公主笑了起来。“上一宗这种生意,我们好 像收了五万两现况银票吧!” 既然是谈生意,青衣老妪也实事求是地分析道:“但上回是三位小姐联手, 若要杀莫宁,不用这么大阵仗。” “这倒是,但是没有够大的诱因,我也不想去动他。” “那公主的意思是……” “援例,也收个五万两吧!” “是,老身告退了!” 青衣老妪才刚走出书斋,美阎王便气呼呼地道:“大师姐,你真的为了区区 五万两就要把莫宁卖掉啊?” 唔!看来莫宁在鬼门关的人缘也不错呢!小师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气急败坏 的表现了!看她气得蹦蹦跳的样子,还真是可爱极了! “五万两绝对不是‘区区’。” 看来大师姐是认真的,只要凌翼肯出五万两,莫宁就玩完了! “这趟任务我接。” “不行,你去会砸招牌,你二师姐去!” 要命!大师姐真狠,二师姐是全鬼门关中最冷面无情的人,就算要杀她,搞 不好都不会手下留情,何况是杀莫宁。 “还有,你被禁足了。” 阴司公主噙着笑,再度拾起书本:“如果我笨到让你去通风报信,那我未免 太不经事了!” 美阎王呻吟了声,莫宁这下子,死、定、了、啦! “我爹想带我回家了!” 熟门熟路地在假山间的树下找着莫宁,萧彤一靠进他怀中,就忍不住叹息, 他不可能离开,她却找不到理由留下。 萧广成果然不笨,莫宁暗忖。萧彤和凌翼已经撕破脸,对于联姻之事,他大 概也已死心,当然不必在这是非之地多所停留。 但他无法否认想留下她的渴望,只是,他凭什么? 莫宁伸臂拥住她,微喟道:“你和你爹回饮马山庄也好,这件事,原不该将 你牵扯进来的。” 萧彤伏进他怀中,恨恨地槌打他厚实的胸膛,她不想走啊!难道他竟一点都 不明白吗? 莫宁当然知道她不想离开,但他却不能不为她着想。公主既然有意地试探他, 就不会当作没有事情发生,他的性命能否保全仍在未定之天,她吞待在他身边, 难免会遭到池鱼之殃。 莫宁捉住她的手,又叹了口气道:“彤儿乖,随你爹回去吧!事态逐渐不在 我的控制之中了!我不想你扯进来。” 萧彤愕然抬头,迎见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美眸中满是不解:“大哥,你这话 是什么意思?” 莫宁为时已晚地发现他说错了话,她若知道他已身在险境,如何还肯乖乖随 父北归? 但看着她殷殷切切的关怀目光,他突然明白,对心爱的人撒谎是件多么痛苦 而困难的事。 “没什么,我应该有所行动了。” 这是绝对说得过去的,凌重勤夫妇对她十分疼爱,他若开始暗地里搞破坏, 萧彤很难不闻不问。 “复仇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她无法理解,或许是她从小就过得太幸福,母亲虽然早逝,但那时她太年幼, 懂事之后虽有遗憾,却没有太多伤心。她是在呵护宠爱中成长的小孩,无法想像 一个人怎能靠仇恨过日子。 “你不会明白。”莫宁闷闷地道:“如果你曾亲眼看着你的母亲被人毒打, 吃尽种种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你却无能为力,或许你会明白我的心情, 会明白报仇对我有多么重要!” 萧彤叹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何况你又亲口答应过绝不杀姨娘,你还 能怎么报仇?” 莫宁不假思索,脱口道:“至少我可以弄垮凌家,然后再让他们知道,我所 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年纪轻轻就屈死的娘!” 萧彤娇躯剧震,这就是他报仇的计划吗?她不得不承认,他若真这么做,姨 娘的下半辈子就没好日子过了! 男人的事业就是一切,姨丈怎能忍受凌家几代的基业毁在自己手里,而且一 手摧毁凌家的人,正是他的亲生儿子?更而甚者,他还声称自己是为母亲报仇? 若真到了那一天,姨丈一定会恨死姨娘的。 而对女人来说,家庭、丈夫、儿女就是她的全部,姨丈若知道姨娘当年虐杀 小妾,溺毙幼子,怎么可能会原谅她? “就算你得手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确实没什么好处,但我的心会比较舒坦。” 尽管人还倚在他怀里,她却遍体生寒,感觉不到半点温暖,只要一提到报仇, 两人之间就顿时出现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虽然相爱,心意却不能相通,萧彤又 叹了口气。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真让你报了仇,凌家毁得片瓦不存,姨娘因此痛苦 终生,然后呢?之后你要做什么?” 他不曾想过这个问题,老实说,真的没想过。他原以为他一辈子都会是鬼门 关的一份子,年轻力壮的时候,他出任务,为鬼门关赚进大把银两,到老来,他 会调教新生代的杀手,然后就这样过一生。 但如今,鬼门关未必能容他,而他的未来更是一片茫茫渺渺不可知,即使是 怀里的她,他也不敢奢望两人能相伴终老。 “我想不到太遥远的事。” 对他来说,幸福遥不可及,平静安稳的日子也近乎奢求,母亲死后,他早已 不再期待未来。 萧彤的神色难掩失望:“那我呢?我们呢?你现在只想着报仇,报仇之后怕 是连日子也不会过了!” 或许如此,但他顾不了这许多,他已经是过河卒子,有进无退,鬼门关必将 对他有所处置,他必须在这之前处理完他的私事。 而她,最好随父亲北返,也许过一阵子,她便会忘了他,另寻归宿……她值 得更好的男人…… 只是,光想都令他心痛。 “你不能放下仇恨,和我们回饮马山庄吗?” “不可能!” 莫宁霍然起身,他不能让她动摇他的决心,她必须离开,不仅因为他的报仇 计划,更因为来自鬼门关的杀机。 “恨一个人,真的比爱一个人更容易吗?” 萧彤也站起身来,泪盈于睫,好不楚楚可怜,她可以为他抛弃一切,甚至牺 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但他却不愿为她放弃仇恨。 她怎能将两件不相干的事混为一谈?如果爱她的代价,就是必须放弃为母亲 报仇,那么,他爱不起。 母亲惨死的经过血淋淋地烙印在他心版上,他怎能为了一名女子,就让母亲 的委屈灰飞烟灭? “我娘的仇,我是不能不报的,别令我为难。” 背转身,他仰天长叹。她很聪明,应该知道她离开对大家都好,而他永远不 会让她知道这是他保护她的方式,鬼门关的问题、公主的问题,他会自己独自面 对,绝不让她牵扯进来。 “夜里凉,你早点回房休息吧。” 他足尖一点便迳自离开,全然没发现身后的她泪水已夺眶而出,爱与恨之间, 他选择仇恨。 于是,她的爱,只能牺牲。 他还真有效率! 看着站在凌重勤身后的莫宁,萧彤的嘴角不由得牵出一丝苦笑,他大概巴不 得她马上离开吧!才宣称他将有所行动,今天就出大事了! 她一早随父亲前来辞行,却听说凌家停靠在太湖畔才刚上货的运盐船昨夜被 人凿沉,几百斤的盐货全沉进太湖底,船只虽可打捞整修,却也旷日费时,还好 并无人员伤亡,但也已是损失惨重。 是莫宁干的吧!萧彤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心虚的表情,但他目不斜视,就 像其他尽忠职守的护卫一般。 “萧兄难得南下,不多在此留些时日吗?” 尽管事出突然,凌重勤并不手忙脚乱,一船盐货当然价值不菲,但凌家家底 殷实,他尚损失得起。 他真正介意的问题,是这件事所暴露出的安全缺失,这回船让人罄了还一无 所觉,下回有人脑袋掉了也不值得意外。 “我父女已在风花雪月楼停留月余,何况凌兄尚有要务必须处理、老夫岂敢 继续叨扰!” “萧兄太客气了,不知萧兄何时北归?” 凌重勤并不多作挽留,在他看来,萧彤早走早好,她已经不可能嫁给凌翼, 但却有可能带走莫宁。 他毕竟是风花雪月楼的主人,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他岂会不知?他们 二人常在夜间私会,早是半公开的秘密,所以他担心萧彤会说服莫宁一同北上, 他就连思念爱妾的一点凭借都没有了。 或许是他思念情切吧!他总觉得莫宁有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像极了他失踪的 儿子凌飞…… 凌重勤甩甩头,他不该胡思乱想的,新雨带走了飞儿,两个人必定在他所不 知道的远方好好地生活着吧…… 不待父亲出声,萧彤已抢先道:“明天。” 她知道大人讲话时小孩子不该插嘴,但是莫宁那一副当她不存在的神态就是 让她气不过,就算他执意要报仇吧!难道不能等她离开再动手吗?还是他想向她 证明他报仇的决心? 他既已决心复仇,她再停留也是无益,不如早点离开,眼不见为净,她可不 想目睹这场亲情伦理大悲剧。 “啊?怎么这么匆促?” 这倒不纯是场面话,今天辞行,明天就走,实在也太急了点,但凌重勤心念 电转,萧彤一向乖巧,如今却抢话应答,急于离开,想是他们小儿女间有所龃龉, 她使起性子来了! 莫宁虽然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但转念想到身边潜藏的危机,倒也诚心希望 她尽快离开。 凌重勤见莫宁一脸无动于衷,更确定自己的想法,他们必定是吵嘴了,两人 相持不下,萧彤才会闹脾气。 虽说他不希望萧彤带走莫宁,但若让两人怀着误会就此分隔两地,难免有所 遗憾,他对两人都十分疼爱,绝不乐见这种情形。 “饮马山庄的规模虽不足与风花雪月楼相比,却也庶务繁杂,父亲离开月余, 实在不能不回去处理。” 凌重勤打了个哈哈道:“彤儿既然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再多做挽留了。这 么吧!莫宁,今日你就陪着表小姐四处走走,今晚我将设宴为两位饯行,请萧兄 务必赏光。” 算他做好事吧!让他们有机会相处,有机会把误会说明白!就算萧家父女仍 然执意明天离开,至少彼此没有遗憾。 “你手脚真快!” 奉命陪萧彤四处逛,莫宁却一点也不高兴,她现在简直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谁靠近都得满身伤。 两人并肩漫步在风花雪月楼里素负盛名的园林中,却没有赏景的兴致。 “好说。” 这无异承认凿船之举是他所为,虽然早是意料中事,萧彤却觉得悲哀,他身 上始终流着凌家的血,这样真能让他的心舒坦些吗? “你一定很得意了!” “不够。” 这样的损失太轻微了!损失个几百几千两,对风花雪月楼不过是九牛一毛, 根本不痛不痒。 再说,码头上警戒松弛,他并没花太多工夫便得手,实在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不过从凌重勤的怒火看来,下次绝不会这么轻松。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报仇?” “当然。” 他的时间不多,莫宁比任何人都清楚,尽管阴司公主的意向难以臆测,但他 相信以她的行动力,他很快就会大祸临头。 所以他更必须把握时间,全力进行他的报仇计划,就算他来不及完成全部, 凌家即便没垮也得元气大伤。 “你们终究曾是一家人……” “我不敢高攀。” 莫宁淡然地截断她的话,事已至此,她怎么还是不死心?怎么还想劝他打消 报仇之念?她怎么这么固执? 唉!就是她这份固执缠得他动了心,却也是这份固执让他们产生冲突。 莫宁叹了口气道:“彤儿,别再说这些了好吗?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何苦 为这件事争执不休?”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萧彤仍不肯放弃地道。 仇恨不能解决问题,就算他真的让凌家土崩瓦解,他母亲就能活过来吗?何 况姨丈在商场上历练了大半辈子,怎可能不发现异状?他能在暗地里搞鬼多久? 一旦被发现,他岂能安好无恙? 逝者已逝,来者可追,姨丈总是他父亲,他总不能为了替母亲报仇,就连父 亲都不要了! “什么?” 他一下子听不懂她的意思,她想表达什么? 萧彤却以为他有所软化,热切地道:“或许,你可以直接向姨丈表明身份, 告诉他当年发生的一切,就算姨娘对你有再多亏欠,这样也够了吧?” 她还真是不死心! 他早已有过这个想法,却也被他否决了! 他当然有办法证明自己就是凌飞,这一点不是问题,要让凌重勤相信他的话, 这也不是问题。 但是,就算让凌重勤得知真相,他会杀了周荟仪吗?三十年结发夫妻,他不 可能这么做吧! 退而求其次,他会休了周荟仪吗?她终究也替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也不可能 这么做吧! 他所能做的,顶多就是把她痛骂一顿,或者就此冷落她,那么,告诉他又有 什么用呢? “这样,太便宜他们了!” 母亲死前的痛苦,是如何凌迟着他的心,他怎能轻易让周荟仪安然度日呢? 她的手上,染着母亲的血啊! “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啊?” 莫宁慢慢道:“我说过,我要弄垮凌家……” “要让姨娘的日子难过是吗?”萧彤气得口不择言道:“你何需如此大费周 章?你娶我啊!” 莫宁条然停下脚步,讶然地看着身边的萧彤,她双颊绯红,不知是因为怒气, 还是害羞。 但她毫不退怯地迎视着他:“你娶了我,凌翼就难过,凌翼难过,姨娘也一 定跟着难过,这不比你三更半夜下水凿船简单得多?” 真是个好提议!莫宁差点笑出来。 “不,我不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娶你。”莫宁正色道:“我要娶你只会是因为 我喜欢你,而不是为了报复任何人。” 再说,凌翼对萧彤究竟是一时情迷,或是情根深种不可自拔,这谁也说不准, 萧彤另嫁固可令他伤心一时,但绝不会难过一世。 他的话让萧彤更是酡颜如醉,这是他至今说过最露骨的情话,而以他的个性, 大概也很难期待他说得更浅白。 “傻彤儿,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对萧彤,他不敢有太多想望,他能否顺利报得大仇犹未可知,而公主更不可 能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任他在外逍遥。他如今是走在刀尖上过日子,但他希 望她平安,所以她必须离开。 陪着萧彤四处乱晃,他的心却不自主地想着她的好提议。 娶她!他很想,但他不能。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