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娘一直跟陈仔一起,东搬西搬大概全台湾都跑遍了,早老爸两年挂,之前洗 肾洗了好几年。路上她三哥大致向她交代,「台中有个叫新社的地方听过吧?陈仔 开杂货店兼槟榔摊,老娘就埋在种苗场附近……」费文完全不和道她三哥何时开始 万里寻母的,就像他何时成为她的同路人她完全不知道──没错,一门只傑,她三 哥是GAY ,是那种邋里邋遢、小平头落腮鬍、走在街上外人很难鑑定得出来的那种 GAY.她只知道他跟他那个叫小龙的Lover 已经五年了,他们零一不分,不过三哥做 零多些,偶尔打打野食彼此心照不宣,但因AIDS的关系近来他们都很三贞九烈。 既是兄妹又是同志亲上加亲,不过他们其实不大谈这个,可能做兄妹还是比做同志 习惯吧。 三哥的事老爸不瞭,费文则在若干年前正式遭老爸扫地出门。「贱!」他啐她: 「贱种!」好像费文的品种跟他毫无瓜葛,又好像,费文的Tomboy养成过程他没有 一点功劳。荧荧恨火烧红了他的眼睛,逼得他手刃骨肉大义灭亲。 但也都过去了,他嚥气前几天费文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已经没力气咒她也没力 气赶她走,重病老人两眼凹陷彷彿已无视觉,一点点微弱红光偶尔偶尔晃动那么一 下,也完全是另外的恨法,恨的对象已经不是人了。费文帮他擦澡换尿片,他瞪着 天花板任她摆佈,皱巴巴皮包骨的身子,皱巴巴萎萎一截阳具,比她大哥那个刚满 周岁的儿子一吉先生的小鸡鸡大不了多少。「老爸,」那天费文忍不住对他说:「 人生海海啊啦!」明知他根本不瞭台语。他过世后费文回老家清东西,发现几张破 烂照片推断应是老娘,拿给她大哥,她大哥说如果她跟老三都不要就扔了吧,费文 也没问她三哥,全扔了。 「老大晓不晓得?」她从夹克口袋陶菸出来,递给她三哥一根。 三哥摇头。诡好,费文想,老娘离家的时候老大十二岁,如果他存心要忘的话, 肯定比她跟老三吃力而且彻底。 ……阿桂,囝仔来看你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站在萧瑟山头祭老母还是让费文有点手足无措。她努力 拼凑老娘形貌,完全空白,而且是像眼前这片即将凋尽的菅芒花一样稀稀落落的白。 ……阿桂,这是鸿文啦,这是丽文,你看,这大汉了……陈仔递给他们一人三 柱香,烟薰得费文拚命眨眼睛──她突然很怕陈仔误会她在哭。不料她三哥这时候 也吸了吸鼻子,顷刻间,兄妹两人似冰棍冻在原地,各自或左或右以四十五度角把 脸转开不看对方,这时候看不得,彼此的表情彼此都陌生。 ……阿桂,你要保庇这几个囝仔,乎尹身体康健,头路成功……陈仔凝神默祷, 费文突然嗅见一股胶香想起她老爸,忍不住瞄了一眼陈仔头发,果然油光水滑。嗯, 没错,林森美发蜡的味道。不知老娘跟陈仔一起这十几年,是否曾有一两次因为森 林美发蜡而想到他们老爸?或者因而想起他们兄妹几个?她快乐吗?她幸福吗?费 文忽想起椒椒写的一首歌叫(面具),讲隐身在贤妻良母群中的女同性恋,本想给 他们公司那个小仙女唱的,结果当然没有下文。其实,椒椒说,小仙女辛西亚她就 是Lesbian ,她那个搞地下音乐的汤包女朋友他们公司谁没看过?最后椒椒在小仙 女那支讲童年的第二波主打MTV里偷渡了三秒半镜头,让一群小女孩戴着面具手 牵手跳木椿,背光强反差加滤光镜广角拍摄,诡异的粉红色童贞践踏一根根枯萎无 助的阳具。 她在撒谎啦啦啦,她在骗你骗你啦啦啦,笑的面具,哭的面具,漂亮的面具, 你还是不知道,她到底爱不爱你…… 照理说应该动容的──眼前不正是则淒美壮观的同志爱史吗?陈仔跟老娘,不 错,陈仔是女的是老Tomboy真正老Uncle ,当年勾搭老娘相偕款了包袱离乡私奔, 令他们老爸可耻可恨到死都参不透。抛夫弃子的老娘啊,费文实在不晓得该拍案叫 好还是搥胸顿足,同志,同志,许桂同志,陈月珠同志,除了同志,其余跟她费丽 文毫无瓜葛──是这样的吧?费文努力向自己客观陈述,努力小心提醒自己,不做 母女,做同志也算够了吧?心里滋味无以名状。 在陈仔家吃饭,荫豉蚵卤大肠凉拌地瓜叶香菇鸡汤,费文认出有好几样是陈仔 携到老娘坟前祭过的,她说这些都是老娘爱吃的菜。陈仔人虽不起眼菜倒做得挺起 眼,费文胃口甚佳,连扒了两大碗饭。吃饭时陈仔不时抛来探测的目光,费文发狠 做足男相要陈仔开眼界,她三哥趁隙K她几眼,大意是说,老么你他妈飙够没有? 老汤包陈月珠,拐走老娘的陈月珠,突肚粗手短腿,小眼睛小鼻子,一口黄板 牙积满菸垢槟榔渍,连帅字都沾不上边的陈月珠,这么不称头的陈月珠……哇操! 费文咬牙切齿往嘴里塞一把地瓜叶,没料到菜里暗崁了好大一棵生大蒜,辣得她差 点掉眼泪。 饭后无事可做,只好又掏菸出来,三管菸齐燃,屋内白茫茫一片,放乾冰似的。 陈仔抽菸嚼槟榔看电视不讲话,烧水泡茶不讲话,费文跟她三哥各自努力定坐窄小 的籐椅里K 怕不慎弄出什么声响吓到自己。她三哥挺高有一八二,费文一六七,大 个子的共通悲情莫过於此──进退不得。费文像灌气一样把菸大口大口灌进肺里聊 以取暖,倾所有意志力在控制自己不发抖。妈的什么鸟地方这么冷?起码比台北低 了五度哇操! 再坐一会就走人吧,费文向她三哥示意。她三哥清清喉咙,「正文在卖卤肉饭 ──」没头没脑冒出一句,陈仔啊一声表示没听清楚,费文乾脆接过来讲。 他们兄弟几个一直很亲,她说。算是开场白。 老大正文当兵前混过一阵子,不过似乎不大尾,因为除了一把小扁钻从没见他 有过什么像样装备。大概真的没搞头,所以他当兵回来就「退出江湖」了,干了一 阵子推销员,最恐怖是卖快锅,那时她曾认真替正文想过,干兄弟的时候没死在开 山刀之下,要是现在反而被快锅炸死那就糗大了。后来他陆续卖过瓷砖马桶OA家 具等等,前几年做保全,结婚以后他丈人无期无息贷款给他顶了间店面,唯一条件 就是戒赌。开张前三天,老丈人送了大礼来,九包祖传配料祕方,一锅九年老卤汤, 勉励他生意做得久久长长。如今费正文先生已经老老实实卖了五年的猪脚跟卤肉饭, 最大原因乃忌惮他丈人──这老傢伙据说真的混过的,在他们云林老家还颇有势力。 费文见过他剁猪脚,七十几岁乾乾瘪瘪一个老头,袖子一卷露出两条青龙张牙舞爪, 剁起猪脚之快之准之狼的! 费文一口气洋洋洒洒,不容陈仔有插嘴余地,陈仔忙着递菸倒茶吐槟榔汁,两 腿抖来抖去,右脚抖乏了换左脚,太专心的缘故。 老二明文国三那年死的,肝病。费文尽量把声音放平静不带任何情绪,怕她老 娘万一躲在什么地方偷听突然跳出来抓狂。要不是碰上九年国教,说不定早在五、 六年级就被操死了,「联考害的K书K坏了。」马上交出罪魁祸首,反正也不算栽 赃。 嗯,反应不错,费文心想,连自己都意外哪来的本事睁眼说这堆瞎话。或许她 潜意识里章已将这段历史窜改得倒背如流?天晓得,反正得瞒,就算老娘在场也不 一定要讲──是老三最先发现老二不对劲的,有回他看见老二在「吃」新乐园,真 的是吃,整管菸草放嘴里嚼,像嚼英伦心心口香糖。丙来他喝派克墨水,喝得喷喷 有声像在喝豆浆。他吃香皂,那种用网袋装成一串的橙色柠檬香皂,他吃起来比吃 森永牛奶糖还香。他吃橡皮筋,吃报纸,吃煤炭,吃火柴棒三马软膏绿油精,也吃 图钉水彩刀片橡皮擦……无所不吃,他的胃液像硫酸,吃什么都融解得掉不会死。 最后老爸决定绑他,是因为他开始挖大便来吃。 那几年他们过得挺惨,老爸标会借钱搞了七八台机器织毛衣,订单还不见踪影, 一堆欧巴桑叽叽喳喳就来上工。机器整天喀拉喀拉响,老爸的钱像水一样哗啦哗啦 流。老二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开始疯的。 后来欧巴桑不来了,他们家这儿那儿到处一座座毛线山,成品半成品,多数不 是缺袖子少领子就是短半截,一堆卖不出去的残障毛衣。比毛衣更多的是毛线,五 颜六色粗细不一的开斯米龙一捆捆,哪里有缝隙就往哪里塞,最后蔓延到费文床铺, 大热天闷得她浑身都是痱子。 机器脱不了手,她老爸只好打起精神自己上阵一块块补缀霓裳碎梦,暂时做妈 一件是一件,再拿去菜场摆地摊换点柴米油盐回来。也就是那天夜里,费文又尿床 了K 起来听见老爸还在忙着喀拉喀拉响,她换好裤子床单,顺便想绕到客厅看看。 喀拉声停了,老爸不知道在跟谁讲话。 「走吧,你去吧!」她老爸说。 费文站在漆黑的厨房里,看到老爸解开她二哥身上的麻绳,将他从椅子上拉起 来。 「走吧,你去吧!」老爸拉着二哥穿过院子,打开大门把他推出去,然后转身 关门,动作流畅毫不犹豫。 费文看见老爸眼睛泛着荧荧红光,不知怎的她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恨,是那种她 一辈子都不要沾到的恨。她速速逃回房,卸下纱窗,把床上所有开斯米龙全部往外 扔。然后躺下来,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她才发现夜里下了场大雨,那些开斯米龙毛线全部泡汤了。老爸拿籐条 抽她,罚她跪一个锺头外加一天不准吃饭。她心甘情愿付出代价(说不定还笑了), 因为她己很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饱足。 第三天,她二哥的浮屍出现在五公里外一池废弃鱼塘,老大带她跟老三去认屍。 她二哥肿胀得有两倍大,嘴巴开开像跟他们打招呼。老大哭了,她跟老三却一点也 没掉眼泪的意思。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