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黄昏,杜元潮出现在被毁坏的家园前。不一会儿,艾绒抱着女儿,在采芹的陪 同下,也回来了。她看着这番情状,轻声哭泣起来。 杜元潮从艾绒怀里抱过欲哭未哭的女儿,望着眼前的情景,一言不发。 采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艾绒的肩,眼中也是一番凄凉与悲哀。 这天的黄昏,特别的明亮,天空像镀了薄薄的金子。 在西方喷射的霞光里,远处的人在看杜元潮他们几个时,看到的是富有造型意 味的剪影———这些剪影使人们心头的秋意变得格外的浓重。 天黑后,艾绒在采芹的劝说下,又抱了女儿去了枫桥。杜元潮则听从了朱荻洼 的安排,住到了镇委会那间放着黄梨木架子床、平时只有杜元潮一人偶尔悄然光顾 的屋里。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在油麻地到处传播着: 因为一条人命,杜元潮可能要被抓 走坐牢。这天晚上,油麻地的人所谈论的就只有这一个话题。许多人都很想见见杜 元潮,但都不知道此时他人在哪里。这段时间里,他的行踪就只有朱荻洼一人知道。 为此,朱荻洼很有一点儿感动,并觉得自己负有一份责任。 朱荻洼极细心地照料着杜元潮,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邱子东在镇上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有时会停住脚步,对那些正在议论的人 说: “一个个别胡说八道! ” 他在见到朱荻洼时,问: “知道杜书记现在哪儿? ” 朱荻洼说: “不知道。” 深夜,朱荻洼怕杜元潮寂寞,悄悄用篮子从家中提了酒菜来陪杜元潮。 杜元潮平时不喝酒,即使喝酒,也不会与朱荻洼喝酒,但此时,他却很愿意与 朱荻洼喝酒,这使朱荻洼更加感动。 喝了一阵,杜元潮问: “你说,刘家桥一帮人,这般闹丧,这里头……” 朱荻洼低头喝酒,半晌,说: “书记,这我说不好。” 杜元潮笑笑,接着喝酒。又喝了一阵,杜元潮说: “老朱,如果我被抓走坐牢 ……” 朱荻洼立即放下酒杯,连忙阻止杜元潮: “杜书记,你别这样说,这不可能! ” 杜元潮说: “我说是万一。” “书记,没有这个万一。” 过一会儿,杜元潮碰了一下朱荻洼手中的酒杯,还是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老朱,万一我被抓走坐牢,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书记,你说。” “能在我和艾绒她娘儿俩之间不时地传个信儿什么的。” 已喝了不少酒的朱荻洼,一下眼睛湿润了: “杜书记,不管到哪一天,我也是 一个为你跑腿儿送信的。” 分别时,杜元潮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来,塞在朱荻洼手中: “还还你的赌债, 别再赌了,说你总也不听。” 朱荻洼有点感激涕零了。 回家路上,朱荻洼心中一直很温暖,很动情: “杜书记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 世上不多。” 眼睛里总是湿乎乎的。 不一会儿,朱荻洼遇到了喝醉了酒,走路东摇西晃的邱子东。 邱子东一口气喝了一瓶烧酒,他想大醉一场,但只想醉倒在家中,没想到醉了 就由不得自己了。他将酒瓶摔在地上,拉开门,就踉踉跄跄地上了街。 大街在摇晃着。 他两眼发直,在嘴中呜噜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眼睛里还含着眼泪。 一位老人说: “他心里难过,他与杜元潮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 范瞎子将脸仰向天空,瞎眼眨巴不停,牙齿像吃草的马的牙齿,一会儿露出来, 一会儿又被双唇遮蔽了。他的嘴角流出了一丝怪怪的笑容。 邱子东望着朱荻洼: “杜……杜书记,在……在哪儿? ” 朱荻洼说: “邱镇长,我不知道。” “你……”邱子东用手指着朱荻洼的鼻子,“你真……真不知道? ” 朱荻洼说: “我也正找他呢。” “那……那好,找……找到了他,就……就说我要见……见他。” “好的。”朱荻洼答应下,便往家中走去。 第二天,像平时一样守在镇委会电话机旁的朱荻洼,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公安 局了解情况的人下午就到。放下电话,他就走出镇委会,去找邱子东: 上头通知, 让邱子东接待一下公安局的人。走到镇委会前的广场上,他看到了二傻子。 二傻子正竖着枪,流着口水很眼馋地看着一个正走过广场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不是油麻地的,是镇东头铁匠韩六的外甥女,从无锡城里来乡下玩的。 那姑娘起初觉得傻子有趣,还朝他笑笑,等发现他腰间的枪不怀好意时,顿时 满脸通红,匆匆走开了。 二傻子对着那姑娘的背影,用手端着枪,嘴中念念有词: “嗵! 嗵! 嗵! ……” 朱荻洼笑了,说了一句: “傻子! ”转身找邱子东去了。但走了几步,却又停 住了,并回过头来看二傻子。 二傻子还在那儿不屈不挠有滋有味地“嗵”着。 朱荻洼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显得十分兴奋。他快速地向二傻子一瘸一拐 地跑过来,问: “二傻子,想不想要婆娘? ” 二傻子满眼放光,口水不禁流下一串: “要! 要! 要! ” “那好。”朱荻洼拉着二傻子的手,“走,我们到那边说去。” 偌大一个油麻地,从未有过一个人问过二傻子要不要婆娘,现在朱荻洼这么一 问,二傻子欣喜若狂。他笑得脸像翻腾的水花,在无耻与渴望的神情中,还带了一 点儿害羞,样子显得极为滑稽。 朱荻洼将二傻子拉到了一个僻静处,信口胡说: “说,喜欢不喜欢刚才那个姑 娘? ” “喜欢! 喜欢! ” “我给你做媒。” “好! 好! 好! ” “看清了吧,那姑娘的脸有多白,两个奶子有多大,好着呢。” “是! 是! 是! ” “只要我做媒,那姑娘就肯定归你了。” “归我! 归我! ” 朱荻洼用手拍了一下二傻子腰间那支好像也在听他们说话的枪: “归它! ” “归它! 归它! ” 朱荻洼小声地说: “那你得答应我去做一件事。” 二傻子望着朱荻洼: “你说! 你说! ” 朱荻洼说: “你跑到街上,从东跑到西,再从西跑到东,只管大声地喊: ‘是 我放的火! 是我放的火! ’” 二傻子立即大叫起来: “是我放的火! 是我放的火! ” 朱荻洼立即捂住他的嘴: “且不要喊! ”他将二傻子拉到更加僻静的地方, “如果人家问你,你怎么到了那块芦苇地呢? ” “我追母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 “母牛不见了。”二傻子笑着。 朱荻洼在心中说: 这傻子到底傻还是不傻呀! 他拍着二傻子的肩: “好好好, 二傻子就是聪明哩! ” 二傻子掉头朝那姑娘走去的方向看着。 “你不许着急,过两天,我就肯定能把那姑娘说给你。” 二傻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去喊! ” “要是有人问你,你怎么到了芦苇地呢? ” “我追母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 “母牛不见了。”二傻子很得意。 “去镇上喊吧! ”朱荻洼用力在二傻子的屁股上拍了拍。 二傻子朝镇上跑去。 朱荻洼又突然叫住了二傻子,然后一瘸一拐地追上来,将一盒火柴放到了二傻 子衣服的口袋里: “不能说我教你的,说我教你的,那姑娘就跑了。” 二傻子点点头,跑上了油麻地镇的那条长街,大声喊叫着: “是我放的火! 是 我放的火! ……” 街上有几条瘦狗在。 二傻子见没有人理会他,便放开了喉咙: “是我放的火! 是我放的火! ……” 油麻地的人起初并没有在意二傻子的喊声,当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一喊声可能给 油麻地的当下的历史带来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时,不由得都跑到了街上。 二傻子见有许多人涌到街上看他,便越发地起劲: “是我放的火! 是我放的火 !……”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街上,所有的目光都在看依然将枪举在腰间的二傻子。 “是我放的火! ”二傻子小声地说,一脸的诡秘,转而又大声地喊,“是我放 的火! ” 二傻子走着,人们就跟随着他。 二傻子突然掉过头来,将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向紧跟在他屁股后面 的人一摊开,露出一盒火柴来: “我放的火……”他划亮了一根火柴,蹲在地上, 点燃了街边的枯草,“就是这样子的,就是这样子的……”他站起身,抻直了脖子, 望着后面黑鸦鸦的人,“是我放的火! ”他笑嘻嘻的,一脸春风。 公安局的人就是在二傻子的喊叫声中进入油麻地镇的。 他们几乎听到整个油麻地都在说: “是那二傻子放的火! ” 在目光的交流与心的无声碰撞中,油麻地人心照不宣地进入了合谋状态。 张大友与周金保对公安局的人说: “我们两个亲眼看见二傻子驾船去了那块芦 苇地! ”两个人将胸膛拍得嘭嘭响,以示对自己所说的一切负责。 二傻子被带到镇委会的办公室里。 公安局的人问: “是你放的火吗? ” 二傻子看到门外拥了满满一广场的人,说: “是我放的火! ” 公安局的人问: “你怎么到了那块芦苇地呢? ” “我追母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 “母牛不见了。” 他觉得自己的这一办法很智慧,说完,冲公安局的人笑笑,又冲外面的人笑笑。 公安局的人在纸上记着。 二傻子又掏出了火柴,突然擦亮了一根: “是我放的火! ”他眯缝着眼,想像 着那场火,“被我点着了,烧呀烧呀,好大的火! 火! 火! ……”他完全进入了那 样一种令人兴奋不已的状态,腰间的那支枪渐渐软了下去。 公安局的人被一种沉重的氛围包裹着,头脑被搞得晕乎乎的。傍晚,他们让周 金保、张大友作了陈述笔录按了指印。 邱子东一直未有机会与公安局的人说话。 公安局的人将陈述笔录一页一页地收起,对邱子东说: “事情也就这样了,全 油麻地的人都说是那个二傻子放的火。转告你们杜书记,没有事了。”说完,夹着 皮包走了。 邱子东要送他们,却被他们客气地拦在了桥头: “邱镇长,不必了。” 邱子东掉头看了一眼,见有那么多的人站在那里,也就没有再坚持着送那几个 公安局的人。 等公安局的人走远,邱子东对朱荻洼说: “快去找杜书记,就说没事了。” “好的。”朱荻洼点头答应,“就不知道他人在哪儿。” 二傻子还在街上喊叫着,但人们对他的喊叫似乎已没有多大的兴趣了。 围观的人慢慢走尽,邱子东往地上狠啐了一口,冲着二傻子的背影,低声骂了 一句: “你个傻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