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一场 一九五二年七月里的一天,在凌士湘家里。正是三伏一天,下午五点钟光景。 医学院的人们很忙,他们在实验室里、办公室里、化验室里、病房里、讲堂上, 以及其他工作的地方忙碌着。两年以来,经过各种运动: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 三反、五反以及最近的教师思想改造,他们思想里、生活里不断地起着波澜。群众 的声音起来了,正确的思想抬头了,他们被震动了。人何开始在想:想过去,想解 放以前,想许多年从未想过的一些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隐藏着,这么深,在自 己的心里,有时连对自己的妻子都未曾谈过。现在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国家、社会、 家庭、朋友、孩子们。尤其是在最近一年半抗美援朝的期间,像是所有的人都在考 虑着一个问题: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谁心里面真有祖国,而谁是没有的。祖国 成为最可爱的名字,仿佛过去我们都没有认识过这个字似的。 于是这个医院在党的领导下开始和别的大学一样一起动起来,围绕着一个中心 思想——反帝爱国。大家展开了昂奋的讨论,深深地挖掘了过去美帝通过办医院、 办大学,暗暗地进行文化侵略,卑怯地毒害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的历史。 大家首先想到贾克逊的罪行,青年一代几乎立刻就认识他的丑恶面貌,而年老的就 比较难以认识自己在贾克逊的统治之下所受的毒害。全院已经树起反帝爱国的标帜, 多数的教授们开始深深地思索着,思索着。 这间屋子说是凌士湘的客厅不如说是他的书房。书架嵌在墙壁里,上上下下放 满了各种书籍。左面有一门,通凌士湘的内室。近台口处有一门,通门外过道。正 中右半是一排落地长窗,通介面的阳台。这时窗外的苇帘垂落下来,遮住外面逼人 的阳光,我们看不见窗外的景物。右墙有一门,通凌木兰的内室。 近窗处是一张古雅的红木桌,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台灯、无线电、凌 士湘的一些杂志和显微镜、切片等等。红木桌的左右,对放着两把硬木圈椅,这是 他们父女二人用功的地方。中间靠右放着一套沙发,靠近通外边的门处有一张沙发 和一盏立灯。 〔开幕时,凌木兰在室中不安地徘徊,宋洁方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 宋洁方木兰,你不要这样来来回回地转,转得我头晕。 凌木兰(在书架前站住,抽出一本书)你看,贾克逊的论文集(递给宋洁方) 他还收着呢! 宋洁方(把书放在桌上)来,坐下。咱们先把你爸爸忘掉,说点高兴的。那个 老工人赵树德的眼睛用角膜移植真治得好吗?有把握? 凌木兰这是苏联的先进经验,在动物身上我们已经试验成功了。可是我们用在 人身上还是第一次。 宋洁方现在在我们医院里,除了志愿军以外,大家最关心的就是赵树德一家的 命运了。你们一定要给他治好。谁做这个手术? 凌木兰我。 〔宋洁方惊讶地望着她。 凌木兰我原来希望陈主任做的,可是他??他要我做。 宋洁方哦。(热诚地)我想你会做好的。(看表)哎呀,五点半了,我真得走 了。我们赴朝志愿手术队明天一早出发,抗美援朝总会还叫我去一趟,好些事还没 办呢!这个老头子,跑哪儿去了!我不等了! 凌木兰不,不,你一定要跟他谈谈,我看现在只有你的话他听。 宋洁方不一定,他的脾气我知道。(又坐下,忽然笑了)木兰,现在你长大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本来是可以跟你父亲结婚的。但没有;我们合不来。我脾气坏、 性子急,可是他慢、真慢,叫他认识一点新东西非常难,又倔,倔得像条牛;但是 他如果认识了,那就是真认识了。 凌木兰刚才在会上我真是气极了,大家现在都认识了贾克逊的面貌,就是他一 个人替贾克逊辩护!宋阿姨,你驳他驳得对。 宋洁方我知道说重了,我总是管不住自己。他听完了我的话,站起来就走了,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凌木兰让他难过一下好,现在他的思想至少是动了。 宋洁方是啊, 是会痛苦的, 改变自己的思想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我经过过。他 一个人跑哪儿去了呢?也不在实验室。 凌木兰回来了!你听,上楼呢。 宋洁方这次我要管住自己,一定不冒火,好好地道个别。 〔凌士湘上。 凌士湘(惊异,对宋洁方)你来了! 凌木兰爸爸,你上哪儿去了!让我们到处打电话问。 凌士湘我出去走了一趟。热得很,咱们喝点绿豆汤吧。 (木兰关心地望望他,下。 宋洁方我明天就要走了。 凌士湘噢。 宋洁方走以前我要跟你谈谈,要不,我心里怪别扭的。 凌士湘噢,那就谈吧。 宋洁方士湘,我从前也跟你一样,也认为贾克逊是个学者,是不会杀人的;可 是,现在事实明明摆着,我发现我过去的认识错了,那有什么法子,只好承认吧。 可今天你偏偏替他辩护,偏偏说他不可能拿那个工人的老婆做实验!——今天我对 你的发言是批评得尖锐了一点,尤其当着全院的大夫、教授们,我知道你生气了, ??(凌木兰拿绿豆汤上。 凌士湘(惊异)生气?我没有啊。 宋洁方没生气? 凌士湘没有。我今天根本没想说话,大家要我谈我才说的,我知道你们不同意 我,我也没希望你们同意。 宋洁方我们同意你?大家谈了这么半天,你都没想一想? 凌士湘(简单地)想什么?我是对的,有什么可想的? 宋洁方(愣住)刚才你到哪儿去了? 凌士湘我到市场去了。 宋洁方干什么? 凌士湘(十分有兴趣地)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宋洁方(没有办法)木兰,他真没生气,我们白担心了。 徐慕美(在楼下喊着)宋大夫在楼上吗? 徐慕美上。 徐慕美宋大夫,抗美援朝总会来电话催你快去。嘿,楼上真热! 宋洁方(对凌士湘)好吧。——我们总是谈不通,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我对你没什么话可说了。我走了。 凌士湘(笑着)洁方,别把我看得这样不可救药,你到朝鲜,我做实验,我们 走的路不一样,可是早晚会碰到一起的。 宋洁方(硬生生地)我们碰不到一起。我将来走到哪儿我知道,可是你会走到 哪儿,就很难说了。再见,你们都不要送了。(拿起手提包就走) 凌木兰宋阿姨! (宋洁方下。 凌士湘(对凌木兰)啧,你看,我没生气,她倒又生起气来了。 徐慕美凌大夫,回头到楼下来吃西瓜吧。木兰,你也来啊。(下) 凌士湘(低声)木兰,你猜我到市场干什么去了?我买了本书,还买了个小玩 意。(有兴致地)哎呀,现在东西多极了!我看来看去,不知买什么好。后来,?? 凌木兰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今天这个会对你一点作用都没有吗? 凌士湘木兰,现在咱们别再谈这个了,今天这一天的政治对我已经够多了。 凌木兰贾克逊清清楚楚是个美帝的文化特务,你怎么会就不认识? 凌士湘我认识不认识贾克逊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立起) 凌木兰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在今天,任何事情都不会只关系个人的。爸爸, 你现在这么落后,你自己一点不觉得。你在会上说出那样的话,我真替你难受透了。 〔凌士湘望她一眼,走向书架找书去了。 凌木兰我不敢看群众的脸,也不敢看你的脸,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痛苦 地)过去,我多崇拜你。你每句话我都觉得对。我不喜欢学医。我都学了,就是为 了不让你失望,让你喜欢。我愿意总像小时候那样相信你,可是现在你让我失望了, 爸爸。现在大家把你当作问题来讨论??凌士湘(一直听着,这时忍不住了)为什么 把我当作问题来讨论?我做了什么了? 就是因为我不相信贾克逊会杀人?就是因为我要科学证据? 凌木兰(激动地)难道现在证据还不够吗?为什么当初病人不愿意进来,贾克 逊非要把她骗进来?为什么后来病人要走,又不准他走?为什么轮骨病的病人,住 在医院里会转成肺炎死了?为什么死了以后不做尸体解剖,连尸首都没有下落?我 们都知道,贾克逊对这个病人有特殊的兴趣,这些证据还不说明他拿病人作了实验 吗? 凌士湘这几个理由充分说明病人死得可疑、不正常,但是不能够证明贾克逊拿 病人作了实验;除非有科学上的证据,我们就不能这样怀疑一个学者。 凌木兰(大声)“学者”!他是什么“学者”?你是完全被他们美国的那一套 迷惑住了。(拿起贾的论文集)这是他的论文集,可是里面就有中国人民的鲜血。 这样的“学者”是刽子手,是文化特务! 凌士湘(把书慢慢拿过来放下)虽然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我也不能因为你,承 认我所不相信的道理。 凌木兰(也生起气来)真理就是真理!并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才要你承 认。爸爸,我知道,你这种思想完全是受了江道宗的影响。我们住在他的楼上,你 天天跟他在一块儿,你中了他的毒你自己不知道??凌士湘木兰! 凌木兰(脱口而出)你一定要离开他。我们一定要搬家! 凌士湘(大声)你不要再说了! 〔凌木兰一愣。 凌士湘你简直是孩子脾气。 〔停顿。陈洪友拿着病历,和何昌荃由外上。 陈洪友凌大夫。 凌士湘(简短地)哦。洪友。(对何昌荃)你也来啦,我正要找你呢。你那篇 实验报告我看了,我又找了一些材料,你拿回去看一下。(领何昌荃到书桌旁,把 一大堆插好签条的书交给他。一面解释着) (何昌荃望着凌士湘和凌木兰的脸,感觉出空气的紧张。 除洪友(也望着凌士湘和凌木兰的脸色)木兰。你没事吧? (凌木兰不响。 陈洪友(低声)怎么样啦?爸爸——好吧? (凌木兰仍不响。 陈洪友(无奈,举起病历)我把那个老工人的病历拿来了,我看过了,你再研 究一下。如果真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再向董院长汇报。 凌木兰好。(接下病历,一转身走上阳台) 问昌荃(接过凌士湘递给他的书。看见凌木兰出去,对凌士湘,笑着)她怎么 啦? 凌士湘你问她去。 (何昌荃笑着走上阳台,找凌木兰谈话。 〔停顿。 陈洪友凌大夫,还是为座谈会上的事情吗?不要放在心上吧。(十分委婉地) 一个人看错了人,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在解放以后,观点改了, 立场变了,从前看着是对的,现在看就明明是错了。我从前看贾克逊是个学者??凌 士湘(戆直地)我现在看他还是个学者。 陈洪友(一下子蒙住了)哦,嗯,??凌士湘(自语地)可为什么现在大家都说 他是文化特务?难道搞政治就必须要有偏见???我想可能是的,不然就不能彻底把 敌人打垮,但是何必让我也跟着叫?我从心里拥护共产党,国家建设得这样好,中 国靠他们才有希望。我也愿意跟他们一块进到社会主义。(烦躁地) 但是,天哪,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让我干我自己的吧。我一样会有贡献的。 陈洪友是啊,是啊。不过(字斟句酌地)政府很重视你,你的话影响很大,所 以,尽管现在你对于美帝文化侵略还不大认识啊,我想一样可以表示一个鲜明的态 度。 凌士湘什么鲜明的态度? 陈洪友就是吗,昌荃他们说的那些话,你也找几句比较突出的讲一讲,这准会 得到群众的欢迎。 凌士湘噢,你觉得这样对? 陈洪友(很有理由)是啊,反正早晚你也会认识的嘛。 〔何昌荃、凌木兰由阳台上。 凌士湘洪友,你劝我的我做不到,我也装不了。 何昌荃(笑着问)装什么呀,凌老师? 陈洪友(尴尬地)我们随便扯扯。士老,现在大家对江道宗真是看透了!刚才 我跟昌荃在内科为孙大夫开的会上看见他,简直没有人理他。一个人真是不能没有 觉悟啊。好吧,我还有点事,再见吧。(下) 凌士湘你们谈什么了? 何昌荃木兰都告诉我了。 凌士湘她告诉你今天我忽然成了问题了吗?(顿,忧郁地)我知道,我是老了, 追不上这个时代,没有觉悟,就像江道宗一样!木兰要搬家,她要牵着我的鼻子走, 今天又谈起来了。我不知道我这个父亲该怎么做,就为贾克逊这么一个问题,她就 嫌我落后了! 凌木兰爸爸,我没说嫌你! 凌士湘(又勾起他的烦闷)反正是一样。时代是变得快,我还记得我把着手教 她写字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已经瞧不起我了。今天开完会,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个什 么日子,我到市场去了,我去??(忽然从身上拿出一本书给凌木兰)这是你要的书, 《角膜移植法》。(走两步,又回来) 还有,这个!(把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走入自己的书房) 凌木兰(拿起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别针。诧异地)、别针! (望着何昌荃) 何昌荃(忽然想起)哦,我们大家都忘了!(高兴地)今天是你的生日。 凌木兰对了,我的生日。(忽然,难过地)多么可笑啊,让我带别针。(把头 转过去) 何昌荃(盯着她)别哭,别哭啊!不许脆弱,你自己说的。 凌木兰(擦擦眼睛,转过脸来)谁哭了?我没有脆弱。我知道,你也是爱他的。 可是他现在思想这么顽固,他成天受江道宗的影响啊,中了他的毒,你说怎么 办? 何昌荃搬家呀! 凌木兰你不要讽刺我,我也知道这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何昌荃木兰,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感觉得到你对父亲的 态度太冲动,只顾自己痛快,你对他不够尊敬。我又要说一句你最不爱听的话,这 是娇生惯养。 凌木兰(顿)好,不冲动了。 (董观山上。 董观山哦,你们俩在这里哪。(对凌木兰)你父亲呢? 凌木兰在屋里。 何昌荃生气呢。为座谈会的事情。(笑嘻嘻地)木兰刚才的动员工作没做好, 把他惹翻了。 凌木兰是我不好。 董观山好,能检讨,我就不用批评你了。反细菌战展览会要请他去参加筹备工 作,我来跟他谈谈。你们看他有工夫吗? 何昌荃我看工夫是有的。 凌木兰可是他??他不相信有细菌战。 董观山我知道。 凌木兰这一点,他简直跟江道宗一样了。 何昌荃不一样,江道宗心里是相信的,他知道有。他还偷偷地庆祝呢,他以为 贾克逊又有可能回来了。 董观山(对凌木兰)进去吧,把凌大夫请出来。 〔凌木兰下。 董观山袁仁辉找到那个护士的地址没有? 何昌荃找到了,己经去了。我告诉她一回来就找我。 〔凌士湘,凌木兰上。 董观山凌大夫。 凌士湘(不等董观山说下去,就激动地)董院长,我知道我今天在是帝国主义。 我现在也明白,美国有军阀,有好战分子。抗美援朝教我认识,美帝国主义就是要 侵略中国,因为中国人民抬起头来了。我觉得这两年我有些变化,我现在也懂懂得 政治是可以帮助科学的,好的政府就可以帮助科学的发展。你看,政府给了我们实 验动物室,我们就完成了鼠疫疫的研究。我知道,没有共产党,我的计划永远是计 划;但是,董院长,我现在碰见了严重的问题。我对贾克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 不过对我来说,他代表了美国的科学。他是学者,他培养人才,他对学术有贡献。 我一辈子对科学的认识,就跟他一样。 何昌荃(爱护地抗议)你跟他不一样! 凌士湘(不理)三十年来我辛辛苦苦走的路也跟他一样。而忽然的,大家、群 众说他是特务,说他杀了人,我接受不了。我觉得我对于科学的认识、态度基本成 了问题。那我就等于瞎了眼睛,在黑暗里工作了三十年!董院长,世界上有杀人的 科学,没有要杀人的科学家!所以,(真诚地)我不是不想认识敌人,我实在认识 不到,我就真叫不出来。 董观山(和缓地)凌大夫,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科学家,有救人的医生,也有 杀人的刽子手。凌大夫,我是为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来的:反细菌战展览会正在做准 备工作,他们希望请你去参加,你的意见怎么样? 凌士湘(沉思地)我大概是老了,我思想确实很混乱,很多问题想不清楚。 不过,董院长,我真不能想象细菌学者会搞细菌战,就跟我不能想象贾克逊会 杀人一样。 凌木兰爸爸,我觉得你??(望着何昌荃的眼色,又把话吞下去了) (袁仁辉匆匆上。 袁仁辉董院长、凌大夫。昌荃,(低声)我找着她了。 何昌荃怎么样? 袁仁辉有结果了。谁也想不到贾克逊会这样,我们出去谈吧。 何昌荃(忽然想起,对董观山)就在这儿谈好吧? 董观山好,大家听听。 袁仁辉(坐下)董院长,本来我们都把这个人忘了,因为她看护这个软骨病人 就三天,后来就离开我们医院,到现在都三年了,谁都想不起她来。这两天我们几 个老护士成天研究这个病人是怎么死的,想来想去大家凑出来了,想起了这个钱护 士。刚才我找着她了,她都不知道病人早已死了。我把这事一告诉她,她才想起一 件事。原来毛病就出在这三天里头,怪不得贾克逊回国以前把她调走了。 凌木兰怎么了? 袁仁辉就在病人临死的前几天,她亲口告诉钱护士,她说有一天晚上,她昏迷 以后醒过来,觉得胳臂痒得钻心,才看见胳臂上绑着一个纸盒子。实在痒得太难受 了,她一把抓下来,一看,里面尽是虱子!(愤恨地)凌大夫,您看看,贾克逊他 是人吗?他这是做什么?他治的什么病?他真是没有把我们当人哪!(顿,静默) 我得告诉护士同志们去。 董院长,我走了。昌荃,有事到病房来找我吧。 (袁仁辉下。 凌士湘(恨恶地)这是不对的!极端不对的!做这样事情的人,就是禽兽! 但是我是搞科学的人,我们争论的是异常严重的事情。我知道木兰现在心里怎 么看我,但是我必须要说,病人是害肺炎死的,而虱子是不能引起肺炎的。 董观山是的,是还有些问题没有完全搞清楚,但是,证据现在是愈来愈多了。 这些证据都说明孙大夫的确是有许多话没有讲,有意地替贾克逊隐瞒罪状。我们常 说美帝对我们的文化侵略,这就是很鲜明的例子。杀死我们一个人这还不是最恶毒 的,杀了我们,还要我们看不见,这才是他们最恶毒的地方。 何昌荃有的人比孙大夫还要严重,他不是看不见,是有意识地要做美帝国主义 的帮凶。我的舅舅——江道宗就是一个。 凌士湘(不满地)昌荃,不要这样说他。我跟他多年的朋友,他哪至于这个样 子,我清楚他。 凌木兰(忍不住)爸爸!你清楚他什么呀! 何昌荃木兰! 〔江道宗上。 江道宗哦,董院长在这儿!谈问题吧?(逡巡欲退) 董观山没有什么,坐吧,一块儿谈谈。 江道宗( 解释地)我刚才参加了内科动员孙大夫的会,天气太热,头有点疼, 没开完我就回来了。 董观山我们也正在谈贾克逊的问题。(忽然)我倒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对江道宗、凌士湘)你们两位都记得吧?在《镜花缘》这部小说里,有个人 叫林之洋。他漂洋过海,到了一个地方。他看见那个地方的人,个个都披着一块头 巾,又和气,又可爱,他想这些人真是好极了。 (娓娓动听地)可是等他跑到后边,把那块头巾一揭开呀,想不到底下还有一 张脸!这张脸可不同了,青面獠牙,像个鬼似的,一看见林之洋,就喷出来一股毒 气!林之洋这下就明白了,哦, 原来这些人都是有两个脸的!那么哪个是一真脸。 呢?我看后头那个是真脸。美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也就是这样。治病,教学,还有 (拿起桌上贾克逊的论文集)这本论文集,这都是前头的那个脸;后头那个脸它是 藏着的。孙大夫是看过那个真脸的,但是他不肯讲。还有人哪,不但看过那个真脸 不肯讲,他还中了那股毒气,自己也变成了两面,也有了两个脸了。这就是最严重 的了。 凌士湘(笑着)你这个比喻很有意思。 何昌荃舅舅,你说呢? 江道宗(连连点头)我觉得董院长说得太对了,这个比喻是非常深刻的。这两 年来我经过了各种运动,总算理解了一点点马列主义,这几天我天天在想,睡不着 觉。我回想我和贾克逊这些年的往来,十分痛心。 (忽然一转)但是我也很高兴,因为贾克逊是两面的,我现在已经认识了。如 果不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觉悟的。 董观山江教务长,多想想吧。 〔尤晓峰一阵风似地走上来。 尤晓峰木兰!木兰!哦,董院长。 凌木兰什么事? 尤晓峰志愿军庄政委的眼睛要取弹片,明天上午开刀,你来动手。 凌木兰我? 尤晓峰我在你旁边,保险不出任何问题。走吧,咱们研究一下。(对董观山、 凌士湘)再见。(见江道宗)江教务长。 〔尤晓峰、凌木之下。 董观山凌大夫,我走了。(恳切地)反细菌战展览会的工作很急迫,有很多科 学家参加了工作。我希望你也能去,我想这会右好处的。 凌士湘我很感谢你,董院长,我知道你在帮助我。我一定好好考虑,一会儿就 打电话告诉你。 董观山再见吧。 何昌荃凌大夫,我也走了。舅舅,再见。 〔董观山、何昌荃下。何昌荃拿着一大堆书。 凌士湘(望望江道宗,坐下)真奇怪,仿佛全院的人都认识贾克逊是文化特务 了,就是我一个人不认识。(忽然)道宗,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情?你跟贾克逊究竟 是什么关系?你给我讲讲,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江道宗(一肚子的委屈)士湘,我是拥护共产党的。解放以前,你知道,我营 救过昌荃。董院长来,也是我首先热烈欢迎的。但是现在样众误解我,党误解我, 以为我跟贾克逊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仿佛我作了什么不利于党,不利于人民的事情 似的。其实,我和贾克逊有什么关系?他是好是坏,我又能知道多少?我是百口难 分,我必须表示个态度。我跟你地位不同。你好啊,士老,你怎么想就怎么说,那 是有骨气的。我实在是佩服你。 凌士湘(瞪着江道宗)我一点不佩服我自己。(沉思)也许我真是老顽固。我 在想,贾克逊跟这个病人??江道宗你想什么? 凌士湘刚才发现了一件事情,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江道宗什么? 凌士湘(一挥手)没什么,我真不能相信我是错了。 〔陈洪友慌慌张涨地上。 陈洪友(向江道宗淡淡地点一点头)凌大夫,凌大夫,我们想起一件事情,不 得了的一个问题,我的太太忽然替我想起来的。 凌士湘什么问题? 陈洪友你忘了?一九四八年底,我们,还有道宗,不是送了一批田鼠到美国去 吗?自然了,当时谁也没想到,今天还有个美帝国主义的问题。 (战战兢兢地)刚才,我太太一提醒我,我才看出这问题的严重。我觉得为了 稳当起见,应该把事情向组织上声明一下,说清楚,备个案。 你看怎么样,士老? 凌士湘(平平常常地)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看不出这里面又有什么美帝国 主义的问题。在科学研究上,交换实验动物,国际上往来多得很。 陈洪友哦。 凌士湘你要声明你去声明,我觉得没有声明的必要。 陈洪友是啊,是啊。我不过这么想想就是了。好,我走了。(下) 江道宗(酸酸地)你看见没有,我在这里,他就走了。士老,反细菌战展览会 的工作,你预备参加吗? 〔凌木兰上。 凌木兰爸爸,董院长走啦?展览会的工作,你答应了? 凌士湘(慢慢地)道宗,细菌战真有吗? 江道宗(瞥了凌木兰一眼)士老啊,你怎么啦?你现在还怀疑? 凌士湘为什么不?我是科学家,又不是搞宣传的! 凌木兰爸爸! 〔徐慕美上,端着一个大银盘,放着切开的西瓜。 徐慕美(兴高采烈地)给你们送上来了。甜极了,来吃吧!来,来,吃!吃! 木兰,吃这块。吃!吃!(一份刀叉塞到凌木兰面前) 凌木兰(推开徐慕美,烦躁地)我不吃!(刀又哗啷一下掉在地下) 凌士湘(大声)木兰!你怎么了? 江道宗(缓和空气地)暖,士老,士老。——这么说,反细菌战展览会你是不 想去了? 凌士湘(徘徊两步,站住)不,我要去,我要去。 凌木兰(惊奇)爸爸! 凌士湘(横她一眼)我要去看着! ——幕落 第二场 在江道宗家的客厅兼饭厅里,前一场的后三天。这间屋子是江这宗夫妇用心布 置的,十分“高雅”。培上挂着中国字画和西洋的油画,四周都是贵重的西式家具。 左边是一套沙发,右边是一张饭桌和椅子,旁边是酒柜和电冰箱,一切都是异常洁 净而舒适。左墙壁炉旁边有一门,通汪道宗的书房。正面有一门,通外面的过道, 看得见通往楼上凌家的楼梯。右面是一排玻璃门,通外面绿叶阴阴的·平台,人们 也可以从这里走进来。 正是夜晚八时,他们刚吃完晚饭。宿舍花园里的暑气还没有完全退,天空浮着 一两片乌云,时时遮住夏夜的上弦月,有时听见平台外面茂盛的草丛里唧唧鸣叫着 各种夏虫。 〔开幕时,徐慕美坐在饭桌旁,正准备放下碗筷。袁仁辉已经吃完了饭,在一 旁收拾着。 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徐慕美(回头向书房门叫着)道宗,我们吃完了,剩下的这半碗饭你还吃不吃? 〔江道宗声:你们收了吧,我不吃了。 徐慕美(立起,用筷子翻翻菜)这菜坏透了!这个厨子真没有良心!吃我的, 喝我的,还不听我的话!(从冰箱中端出一大盘水果放在桌上,对袁仁辉)你决定 了吗?想了三天了。 袁仁辉(低头收拾着)我现在不能搬,宿舍还没腾出来。 徐慕美(翻翻眼)那么怎么办哪?你现在是个大忙人,我不能每天晚上给你等 门。 袁仁辉我配了钥匙,每天门是我自己开的。 徐慕美可是你半夜开门我就睡不着。这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得安静。 袁仁辉妈咪,这是你的家。(看她一会儿,沉静地)可是在你的家里,什么事 我没替你做过?现在,我也给了你钱。我早就想搬,可是你跟我发脾气是没用的。 (收碗筷下) 徐慕美魔鬼! 〔孙荣和江道宗由书房上。 徐慕美孙大夫,走啦? 〔孙荣冷冷地点了一个头。 江道宗(对徐慕美)孙大夫还有事情。(对孙荣,很关切地)以后还是能多睡 觉才好,我看你最近疲乏得很。虽然我们今天谈得不多,你的心情我是能谅解的。 我跟慕美很久没见你,很记挂。方便的话,还是可以常来嘛。 孙荣再见,江教务长。 徐慕美孙大夫,你看,今天连饭都没在我们这儿吃。 孙荣再见。 〔孙荣下,江道宗出神。 徐慕美这个时候你找他干什么? 江道宗(自语)哼,都不是东西! 徐慕美你说什么? 江道宗你不要管。(没头没脑地)他回来了没有? 徐慕美谁? 江道宗凌大夫。 徐慕美他不是到反细菌战展览会工作去了吗?大概没有回来。 江道宗(回想)三天了吧?奇怪,这个人,他昨天晚上一夜没回来;徐慕美 (恍然)哦,你走来走去,天亮才睡,为的是等他呀!人家搞反细菌战工作有你什 么事? 江道宗(嫌恶地)你真木头! 徐慕美(埋怨地)你没睡好觉跟我发什么火! 江道宗你问过木兰没有,凌大夫这两天心情怎么样? 徐慕美她才不说呢!她现在连一声徐阿姨都不叫了。 江道宗(顿)我忽然感觉到我们掉在真空管里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摸不 着了。(紧张地)不成!这样不成!我还是得去,打电话给董观山,告诉他我要向 群众做检讨。 〔叩门声。 徐慕美听,好像有人来了。 刘玛丽(内声)我能进来吗? 徐慕美(低声)刘玛丽! 江道宗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有特殊身份。告诉她,我不在家。 〔江道宗下,刘玛丽上。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镂空花边绸衬衣和浅色长裤,脂粉 比以前更浓。 她尽力想维持住往日的风度,但是使人更感觉她的落魄和憔悴。 徐慕美(文雅地)哦,是你。 刘玛丽Good evening①,慕美,你们刚吃完饭。道宗不在家呀? 徐慕美不在。 刘玛丽(一闻)哎呀,真香!你们这儿的咖啡煮得真好。还是袁仁辉煮的呀? 她还肯给你煮咖啡呀?香极了。(熟稔地)我可馋死了!来,给我一杯吧。 〔徐慕美走去为她倒了一杯咖啡。 刘玛丽( 坐在沙发上)你知道吗?我现在又搬了,住的地方越过越好了。(喝 着咖啡)你们这儿真是天堂! 徐慕美我一会还有事呢,(笑着)你现在来干什么? 刘玛丽(斜望她一眼)看看你跟道宗啊,我两个月没来了。慕美,白兰地还有 吗? 〔徐慕美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和一个玻璃杯。 刘玛丽唉,(四面望望,语意深长)地方还是老地方!(往咖啡里倒着酒,向 徐慕美挤挤眼)别心疼,我可要多倒一点。你知道,老睡不着觉,这个东西(举着 酒瓶)有时帮点忙。 徐慕美(整理一下靠垫)我们这儿就要有人来开会了。 刘玛丽噢,那我坐坐就走。(点上一支烟)慕美,这几天忙吧?听说你们医院 里有志愿军了,是吗? 徐慕美算了,算了!别再问我们这些了!你走吧,我心里烦死了。 刘玛丽咦,你怎么啦?跟老朋友聊聊闲天嘛!好,好,好,我走,下次我也不 来了。(望望徐慕美,不动声色地)再来一杯!喝白兰地能帮助睡眠。 (倒出一杯,一口喝干。取出一封信)贾大夫来信了! 〔徐慕美刚要接信。 刘玛丽给道宗的!(把信给徐慕美)慕美,你别心烦,我告诉你??① Good evening ——英语,意思是“晚上好”。 徐慕美什么? 刘玛丽(神秘地)第三次大战??快了。(下) 〔江道宗上。 徐慕美我叫她走了。 江道宗她说什么没有? 徐慕美她还是那句话:“第三次大战快了!” 江道宗(轻蔑地)单细胞动物,没有头脑的!不能再理这种人了,我们是有名 有姓的。 徐慕美她还带给你一封信,贾克逊的。(把信给江道宗)奇怪,你不有一年多 没跟他通信了吗? 江道宗(没理她,看信,忽然爆发)有些人还在做梦,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就是 明明打败了仗,死不认输的。知道失败了,才会有新办法,不能硬来的。我也愚蠢, 过分地相信他们,弄得这样的被动!(把信收起) 徐慕美他说什么? 江道宗还要我维持医院的传统,学校的秩序。(愤愤地)他是个笨瓜,是个老 混蛋! 徐慕美(十分有教养地)你怎么可以呢?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怀念地)我 现在一想起他来,就像他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对我说话似的。 〔江道宗望着徐慕美。 徐慕美他还说什么了?” 江道宗(文雅而尖刻地)他说,他知道你很想念他,他也很想念你,满意了吗? 徐慕美(勃然)你下流! 江道宗(冷冷地)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徐慕美知道你还装傻,你更下流!一结婚我就认识你了,你就没有把女人当人 看。 江道宗女人不是人,女人就是女人! 徐慕美(拍桌子)你简直是??(突然立起) 〔江道宗也像一只斗鸡似的瞪起眼来。 〔袁仁辉上。她从一堆报中找一份报纸。 徐慕美(对江道宗,体贴地)道宗,刚才你没吃饭,饿不饿呀? 江道宗(也很有礼貌地)现在不饿,我看晚上还是劳驾你给我准备一杯牛奶吧。 (对袁仁辉)又在学习时事吗? 袁仁辉今天晚上我发言。 徐慕美你不知道,她这个小组长还受表扬呢。 〔袁仁辉下。 徐慕美(望着袁仁舞下)你看她那得意的样子!像升了天堂似的。 江道宗(长嘘一口气,语涉双关地)马列主义也说过,世界永远是变的。慕美, 刚才我给董观山打了电话了。 徐慕美(关心地)怎么样?、江道宗(慢慢地)不太好。我说我要向群众做检 讨??徐慕美他说什么? 江道宗他说很欢迎,他说大家都很希望我能对自己有个认识。 徐慕笑那不很好吗? 江道宗(自言自语地)不,不,我总觉得电话里他的声音不大对,冷冷地,一 点也不笑,像是不大相信我。(用力思索着)奇怪,是什么给我这样的印象呢?也 许是因为我们家的电话不好,有点嗡嗡的缘故。哦!我刚才说漏了,他刚才是说希 望我对自己有个“彻底的”认识。对了! (严重地)“彻底”是什么意思?这须要分析。 〔何昌荃上何昌荃舅舅。,“江道宗昌荃,(立刻愉快地)你来了,好极了, 我正要找你,我正需要你帮助。 徐慕美(也殷勤地)坐吧,坐吧,昌荃。你舅舅这些天尽惦记着你,何昌荃 (坐下)我早就想来看你,可是这些天很忙,一直到现在才有空。 徐慕美昌荃,其实你早就该来帮助帮助你舅舅。 江道宗(温厚地)你不懂,早来也是没有用的。帮助人,昌荃是有:经验的。 一定要等到一个人思想动了,成熟了,再经他一点,才会起作用。 (对何昌荃)刚才我主动地向董院长谈,我要向群众作检讨。昌荃,我最近对 我自己的根本问题有认识了。(诚恳地)这完全是由于董院长那天的启发。我确确 实实有两面性:我有革命性,我又有保守性。 因为我有革命性,我一直痛恨过去医院的种种黑暗;可是因为我又有保守性, 所以我一直没有能使这个医院翻身,我的这种两面性的根源是因为我是典型的小资 产阶级。(顿,认真地)你看怎么样? 何吕荃舅舅,我看你的两面性下一步再谈吧!群众倒是希望你首先揭露一下贾 克逊的两面性,因为他的真脸是什么,你总是知道的。 江道宗他的真脸我怎么会知道呢?他怎么会告诉我呢?(激动地抓住何昌荃的 手)昌荃,党应该相信我! 何昌荃舅舅,有一样东西你看看吧。(拿出一份油印的稿子给江道宗)三年前 你提出过一个办学计划。 江道宗(一看,吃惊)什么?油印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 何昌荃因为群众要求看。也因为这个计划反映贾克逊在解放以后的企图。 (指着油印稿)这个计划提出要继续使用美国经费,继续聘用美国教授和顾问, 组织独立的校务委员会,指导校务,不受其他方面的领导。 江道宗(惶惶然的样子)哦!我提过这种意见?我简直不记得了。何昌荃这是 一面镜子,群众在这里面清清楚楚看见了贾克逊。我觉得舅舅可以从这儿出发,多 想一想。 江道宗(看油印稿,捶着头)这真可怕极了,(立起,来回走着)我是怎么想 的? 我是怎么想的? 徐慕美(忽然汹汹地)昌茎;你还叫他想什么?我看你不是帮助你舅舅,你这 是成心毁他!我知道,你自小就不喜欢我们。 何昌荃(顿)是的,我是不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喜欢我;我总觉得我们是两种 人。我记得小时候在你们家里,每次病了总是把我放到顶楼上;有一次,一连三个 月,没有人理我。那时我才十三岁。我倒是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想,我大了,决不 理你们。可是,我长大之后,受了另外一种教育,这种教育告诉我,世界上有比个 人的憎感更重要的东西。今天我来,的确是为了帮助舅舅,要你明白过来,做一个 真正的中国人。这个计划我留在这里,我还会来,只要你觉得我能帮助你。 江道宗昌荃,我一定要接受你的意见,再深刻地想一想。我早已不把你当作外 甥了。我把你当作治病救人的医生。 〔尤晓峰从平台门上,他穿着一身夏季西装。 尤晓峰(匆匆忙忙地)糟糕!糟糕!我来晚了,对不起:(掏出雪白的手绢擦 着汗) 徐主任,咦,哪儿去了?他们呢?徐慕美什么事情? 尤晓峰咦,今天不是咱们聚餐会的日子吗?(瞥见何昌荃,恍然大悟)哦,取 消了。(立即走到何昌茎的面前得意地)何大夫,你觉得我在昨天会上对孙大夫思 想的分析怎么样?有内容吧?有力量吧? 何昌荃很好。 尤晓峰(对徐慕美)你看怎么样,我有些进步吧? 何昌荃志愿军庄政委的眼睛开了刀以后怎么样?董院长很关心。尤晓底很好, 我看很好。木兰开得很稳当,其实这是个小手术,没问题的。 何昌荃好。(对江道宗)我走了。再见。(下) 徐慕美尤大夫,你来玩,我们很欢迎,可是你别扯什么聚餐会了。 〔江道宗走上平台。 尤晓峰(自己倒咖啡)徐主任,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来。群众都说你们这皇是 散布病毒的地方,他们害怕。我刚才叫过隔壁陈主任,他就不来;可是我不怕,你 猜为什么?(欣赏自己的幽默)我打过预防针! 徐慕美(望见门外楼梯上有人走下来)凌大夫!你回来啦?凌大夫!凌大夫! 江道宗(急由平台上)哦,士老回来啦官〔凌士湘上。 江道宗士老,你在楼上啊!回来半天了吗?怎么没开灯? 凌士湘(简单地)没有,我一个人坐一坐。 徐慕美吃饭了没有? 凌士湘不想吃。 江道宗(笑着,殷勤地)不成不成,你得吃点。(从冰箱拿出一盘食物,放在 小套几上) 现成面包、黄油,还有火腿,来来来,坐下,坐下!我给你倒杯茶。 凌士湘(疲倦地)我自己来吧。(缓缓坐下) 江道宗你看你一身汗,得洗个澡。慕美,你去把澡盆擦一擦。 凌士湘不用了,我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徐慕美不麻烦,不麻烦。 〔徐慕美下。凌木兰和陈洪友由右门上,神色沉重。 凌木兰(连父亲也顾不得招呼,低声)尤大夫! 陈洪友(对尤晓峰,责怪地)你还在这儿喝咖啡呢? 尤晓峰(正在一个人玩纸牌,扬着头)什么事啊? 凌木兰我看了庄政委。 陈洪友(紧张地)庄政委的眼发炎了。 尤晓峰谁说的? 凌木兰(痛苦地)我刚才看的。我还找了黄大夫看了一下,是发炎了。 尤晓峰(好像很不理解的样子)你看这奇怪不奇怪! 陈洪友(抱怨地对尤晓峰)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嘛!你不是说经过很好吗? 尤晓峰(连连声辩)是经过很好啊。你问木兰嘛! (凌木兰不语。 尤晓峰手术全部正确,我在旁边。可发炎的事谁能保得了?这能怪我吗? 或者怪木兰吗,陈洪友(急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是志愿军!他是志愿军!我 跟你说过,不要把手术随便交给年轻的大夫做,年轻大夫不是这样培养的。 尤晓峰(轻巧地)可是你批准了! 凌士湘(向凌木兰)发炎严重吗? 凌木兰(低声)严重,视力已经不成了。 陈洪友给他开了青霉素没有? 凌木兰开了,看着他吃了。 尤晓蜂(泄气地)嗯,可这有什么用?现在一发炎,还有什么办法?就是一条 路——瞎! 凌木兰(烦躁而痛苦地)你先不要这么想好不好? 尤晓峰(不为所动,反而大声起来)那是科学,我不这么想成吗?我告诉你, 眼睛废了!可这能怪我们医生吗?(振振有词)也许他眼睛里的弹片带着细菌;也 许路上换药不小心,带了细菌;也许因为空气传染,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细菌! (指凌士湘)你问凌大夫,细菌引起发炎,可能性可以说有一万种!难道要我们都 负责? 凌木兰(激动地)可那是庄政委的眼睛!偏偏就是我,我动了手术以后,出了 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 尤晓峰(看着凌木兰痛苦的样子,也须躁起来)不要着急,小姐!还有我呢! 挨骂,我也有一份。可是小凌大夫,当个医生,不能这样事亭都动感情。 (摆出一副老前辈的面孔,开导起来)你不懂,还年轻,过过你就明白了。 (愈说愈有理)解放以前我在外科,看见的病人多了,那时候的病人每天都有死的, 死一个哭一个。你有那么多眼泪吗?江教务长说得好上我们要治的是病,不是病人! 为治病就得学技术,就得在病人身上实验,技术不是靠成天对病人同情学来的! (着重地)心要硬一点,头脑冷静一点!病人眼睛一发炎就难过了,那还成!要满 不在乎才学得好,才能学得像陈主任这样。(有把握地)你问你父亲,是不是这样? 凌士湘(积着一腔烦恶的情绪,忽然走到尤晓峰面前)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 知道不知道,(爆发)我们臭了!我们这种专家臭透了!人民看我们发了霉了!人 民就要不要我们了! 尤晓峰(第一次从凌士湘的嘴里听到“人民”两字,惊异地)人民。什么? 凌士湘对了。这个字如果现在还不懂,那就完了!(沉痛地)我现在真是痛苦 极了!到了今天,我们还能糊涂吗?尤大夫,这些年我们在这个医院学了些什么呀! 我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激动地)为了学技术,就可以不是人吗?为了研究科 学,就可以忘记首先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吗?(对尤晓峰不知哪里来的一腔愤恨)我 现在看见了,有杀人的科学家,你也去杀人吧! 尤晓峰(完全蒙住了)杀人?(对陈洪友连连地)你看,这怎么联得上?怎么 联得上? 陈洪友(低声对凌士湘)不要气、不要气。 凌士湘(一气说下去)尤大夫。你要想当刽子手,你就去吧!(走近凌木兰) 可是木兰,不要听他的!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办法。(愤恨地)准备叫他狠 狠地批评吧!批评,骂,都不够!对于有这种思想的人,应该用自己的眼睛来换他 的眼睛! 尤晓峰(受冤屈的样子,不服气地)你看这奇怪不奇怪? 陈洪友(忙忙乱乱地)我们看看去吧。这怎么办?真糟透了!(对凌木兰)你 没跟他讲吧? 〔凌木兰摇头。 陈洪友(对尤晓峰)我看先不要让他知道好。 (陈洪友、尤晓峰、凌木兰、凌士湘正要下。 江道宗士老,你等一等。 (凌士湘站住。陈洪友、尤晓峰、凌木兰下。 江道宗士老,你怎么啦? (凌士湘不应。 江道宗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凌士湘不应。 江道宗有什么事情吗? 〔半晌。 凌士湘道宗。 江道宗啊?(等凌士湘讲下去) 〔但是凌士湘又停住了。 江道宗是不是反细菌战展览会??凌士湘(低声)细菌战是有的。(立起来,拿 起他的东西,缓缓向外走)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