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又过了十个月的光景。 现在那前线医院,奉命把一部分有经验,肯学识并且勇于负责的人员调回×× 大城,办理一所规模更大的后方伤兵医院。这批人转回后方,所办的事业固然格外 庞大繁杂,却推行起来,仿佛顺水行舟,进展迅速。在长期的斗争里,这小小的团 体,经过千锤百炼,他们早已获得高度的韧性,“锲而不舍”,个个想做昔日的聪 明人们所讥笑的“傻子”,既不怕任何艰难的磨折,也不惧任何细事的烦琐。这时 我们已看出抗战中事实的迫切需要,逼使此机关的长官再不能以个人的奸恶亲疏, 为进退人员的标准,于是大批不得力的人员,遭受了不可避免的淘汰,而今日的干 部大半是富有青年气质的人们。感谢贤明的新官吏如梁公仰先生者,在这一部分的 公务人员的心里,已逐渐培植出一个勇敢的新的负责观念。大家在自己的职责内感 到必需(如梁专员所说的)“自动找事做,尽量求完全”。 开始造成一种崭新的政治风气的先声。 然而在一切之上,还是这个个团体,做到了一同遵守那根据事理厘定的行政制 度,认真服务的事实。现在无论长官从吏都不能以一时的人事方便,对法定的制度 任意违反,忽略,或曲解。所以制度成,风气定,做事的效率也日见激增。大批的 治愈伤兵,受了身体上和心理上的治疗与陶冶,变成更健全的民族斗士,或者转院, 或者归集中管理处,或者迫不及待,自动请求提前入伍。种种表现出前因后果的事 实,证明在抗战过程中,中国的行政官吏,早晚必要蜕掉那一层腐旧的躯壳,迈进 一个新的时代。 是二十九年度的四月某日上午十一时许,在××大城的后方伤兵医院的大楼中, 一间接待室内。——这楼原是一所领事馆的旧邸,楼外颇古老,而且有些地方年久 失修,日见衰颓,但楼内的屋宇,富丽宽敞,还留下一些昔日的气派。现在医院的 治疗和行政部分就设在这座西式大楼里面。 接待室是一间明净透畅的大厅,阳光充足,天花板高高的。夏天走进屋来,使 人顿觉凉爽。这房间一共有五个白门。直对观众,靠右是两扇可以合拢的高门,上 面嵌镶狭长的厚玻璃,向内敞开,紧贴墙壁。这高门之外是铁栏杆围好的阳台。阳 台下是一座宽阔的旧花园。地基高,接待室虽然在大楼首层,但从阳台望去,只看 见一棵古老垂柳的青葱葱的顶梢。微风吹过,绰约门见杨柳身后,一片明媚的花枝 的尖端。现在门前米黄色的慢帷深深下垂,遮荫着直射进来的四月的好阳光。正对 观众是一细藤编制的长沙发,里面有两个简单的天蓝布靠垫,沙发前横放一条低低 的西式长几,儿上铺有一长条白色花纹布,上面放一棕色的厚瓷烟具。长几之前, 左右端,各有一只可以蹲坐的圆形矮凳。正中墙上悬挂一架亮晶晶的巨钟,恬静地 发出一种舒闲的“嘀嗒”的声音。中墙靠左是通楼内过道的白门,门为厚实的详松 木质,启闭时沉重缓滑,了无声响。左墙略后为一通病房的门,上面钉起一张“医 师通告:不准探视”的白纸。左边墙角里有一花架,上面立一盆枝叶铺垂下来的长 青草。左门侧,近观众处,有一条几,摆着电话。几前放一张小藤椅,对面右墙边 近观众处立两把西式靠背椅子,略向后有一门通办公室。再后一门通手术房。这门 与门之间,悬一宽大的简单日历。墙角里置一小圆桌,一个厚重的白瓷沙滤器几乎 占满了这小桌的面积,旁边仅容下两只白色的细茶杯。 阳光好,阳台外,柳树荫里,鸟鸣甜畅。时而一阵风吹过来,软垂的门帷突然 涨起,如海风鼓满了的轻帆。 [开幕时,谢宗奋斜立在启向阳台的门侧,拉起幔帷向外眺望,红润的面容上 浮出快意的微笑。他穿一件半旧的黄哗叽公务员服,沙发上放着他的大衣和一顶深 蓝毡帽。 [静了一刻,左门慢开,缓步踱进来夏霁如。她现在依然保有那副天真的笑容, 却神态大不像以前那般自然。时常眉梢间不禁显露一种不宁静的思虑,有时甚至是 微漠的哀愁,使人感到这个孩子在短短的几年中已由一个人生的阶段,踏进了另一 个严肃的时期。 她还穿着旧白衣,挟持着在一块长方薄木板上夹佐的儿张工作报告表,水笔插 在袋里。她走向右角那放着沙滤器的小桌旁,预备取水。 谢宗奋(听见有足步声,回头)哦,小夏。 夏霁如(走到小桌旁,拿起水杯)咦,是你。 谢宗奋(关心)怎么样?屋里丁昌好了一点了么? 夏霁如(摇头)没有,他一夜没有睡。 谢宗奋(不觉回头望望左门,又对夏)丁大夫呢? 夏霁如你想,她哪能睡得着觉?(轻叹,转身拉开龙头取水) 谢宗奋清早罗院长到院办公,还间我小丁大夫负伤回来,怎么样了? 夏霁如(还在接着漏下来的净水,回头)怎么,院长还没有走? 谢宗奋(笑着)早走了,十点以前就上船了。下水船快,我想十二天以内,他 就可以赶回前线。 夏霁如(端着茶怀,喝一口水,把帘帷轻轻拉开一半,望着外面的春日景色, 摇头,低声喟叹) 人活着,过得真快。我们调回来工作又差不多一年了。 谢宗奋(设想到她现在也会感叹,笑着指她)我看你这个小孩真怪! 夏霁如(望望他,有些怨望,不该再称呼她“小孩”,但仍然微笑着)怪什么? 谢宗奋(仍然大哥哥似地指着地嗤笑)看不出你这么点小孩也学会感慨了。 夏霁如(很聪明地翻翻眼睛)为什么不?——人难道不长?(又回头望着窗外 的微风吹动的垂柳,一面慢慢喂一口水) 谢宗奋(看见她眉梢含蓄着不可解的思虑,只好)对,对!长,长! [半晌。微风里鸟声欢畅,一片暖和的阳光洒在地上。 谢宗奋(也眺望外面)今天天气好得很。 夏霁如(长嘘出一口气)嗯,都四月了。 [ 忽由窗外飞进一只迅速矫健的蜜蜂,嗡嗡地围绕着夏的头颈,上下疾绕。夏 又笑又怕大叫了一声,两手连忙乱掸。 谢宗奋(回头)怎么? 夏霁如(狼狈)蜜蜂! 谢宗奋(急忙)哪儿? 夏霁如(昂首望着那花虫又矫健地飞出帷外,笑着)又飞出去了。 说宗奋(才望见那蜜蜂迅疾绕出,飞到青柳身后的花丛中,和一簇采蜜的蜂儿 缠飞一起。雨后的花园,空气里浮泛着润湿的泥土气息。强烈的生存快感,深深刺 痛着他。他昂头一手轻捶着空阔的胸襟,饱足地吸进一口长气,赞叹)真是好天气! 夏霁如(缓缓点头,莫名其妙,感到一种微漠的哀愁)嗯——四月天。 谢宗奋(突然有力地)嗯,四月!——四月又是打胜仗的好日子。 夏霁如(呆滞地重复)嗯,打——胜——仗——(忽回头望谢)谢先生,还有 多久我们这些人可以回老家? 谢宗奋(有信心)我看不远了,这两天战事连天都是好消息。 (光行健由右前门——通办公室的——上。他更见精神,活泼健快,也穿一件 半旧的黄哔叽制服,臂里挟一公文纸夹,手持军帽,进门就戴上。 光行健(愉快地对谢)对不起,久等了。走吧,我们。 夏霁如(笑着)咦,两个穿得这么整齐,干什么去? 光行健到伤兵集中管理处。 谢宗奋送治好的伤兵转院,(顽皮地)你当我们出去玩? 夏霁如今天太阳这么好,我真以为——光行健(忽然想起一段快事)喂,我告 诉你们——出了太阳,一段非听不可的消息。 夏霁如什么? 光行健(惊人之笔)一个人死了! 谢宗奋(略惊)谁? 光行健(神秘地而又仿佛是开玩笑)一个要人! 夏霁如(忍不住)快说吧,光先生。 光行健(慢慢地)三年前他是——谢宗奋(急于想听)什么?你说呀? 光行健(对谢兴奋地)他是三年前你们那位宝贝院长。 谢宗奋(不相信)秦仲宣? 光行健(点头)嗯。 夏霁如怎么回事? 光行健昨天他这个汉奸,又在上海五层福楼——在大宴宾客,请那帮伪官吃饭, 忽然来了一位爱国的青年对他一枪——谢宗宙(高兴,大声)打死了! 光行健(很满意地慢慢点一下头)嗯! 夏霁如你听谁说的? 光行健今天的报上。(明快的笑)怎么样?(对谢)这个消息好不好? 谢宗奋好! 光行健痛快不痛快? 谢宗奋痛快! 光行健(顺手一拍,打在他的背上)那么走,我们办事!(拉着谢就向中门走) [ 夏抽出水笔坐在矮凳上,填写她所持来的工作报告表。 [ 徐护士——现在有些发胖,于是神气更为可笑——由中门上。 徐护士(一把抓着光行健)光先生,别走,别走。签字,签字。 [ 把一本领物单塞在他手里,光只好叹一口气,暂时留下签字) 谢宗奋(故意逗弄他)我先走了——[ 谢由中门下。 光行健(更忙)喂!喂!(但拿着单据,又得核算上面的数目,用手急忙点一 下。口中念念有词,时时翻着白眼,一面签字) 徐护士(同时)夏小姐,丁大夫叫你找柳医官,帮她换药。 夏霁如(立起,插好了笔)什么,丁大夫又去跟伤兵看着病? 徐护士(点头)嗯,已经看到第六十五号了。 [ 夏忙向中门走。 徐护士(追上一步)喂,夏小姐,陆看护长呢? 夏霁如在外科室。 [ 夏由中门下。 谢宗奋(同时由中门探出身来)喂,老光——光行健(抬头望谢,急忙地)好, 好,完了,完了,就完了。(把最后一张签了字,一把交给徐)给你!(玩笑似地 狠狠对他点一次头,转身——) [光与谢立由中门下,徐也要走。 (右前门内:(桌上办公铃声)李有才!李有才!(徐听见,回头望望) 徐护士(对外,接着喊)李有才!李有才! [ 右前屋内:李有才! 徐护士(到右后门——通那手术室的——前)李有才! [温副院长由右前门出。他现在较前十月气派轩昂,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孱弱。 他穿一件黄呢制服,胸微挺,走路颇稳定有力。 温宗书徐护士,你看见李有才了么? 徐护士我刚才仿佛看他进了这个手术室。 温宗书手术室怎么能让他随便进去? 徐护士(赔笑)他是个刚来的听差,回头我就去告诉他。 温宗书徐护士,你看见谢先生了么? 徐护士他跟光先生刚走。顶多到大门口。 温宗书那么,请你替我把他追回来。说现在要赶紧跟前线的医院送大批慰劳物 品,转院的事让光先生一个人办。 徐护士是。 [徐由中门下。 温宗书(想起,又追到中门门口,对外探出半身,高声)请他立刻到我的办公 室来。 [徐在远处应声。 (温转身正要向右前门走。由右前门走出来况西堂。况现在气色确比以前略微 暗淡。最近一直感到如离水的鱼,周围都是令他窒息的压力,约束得他颇不自在, 自从温副院长奉令接办后方医院,他也被调到了后方,满心以为可以稍事休息,不 料现在的后方医院,几乎比在前方的还忙。亿起从前那“画画到看看报”的悠闲日 子,心中至为惘然。而且这一年来,院里年轻的公务人员,日见增添。他们经验虽 不比他多,但办事认真,勇于负责的精神几乎个个比他好。年青人有年青人的思想, 希望,和忙迫而活泼的生活方式,他以衰老的心情怎么能和他们混在一道,插在院 里这一大批青年人堆里,他有若那仙人幻变的孤鹤,重来凭吊那“城郭在,人民非”, 完全换了面目的城池,独来独往,心中着实凄凉。寂寞已极,他有时甚至于企盼和 他素所鄙恶的孔秋萍作一次温旧的夜谈,然而即使这个不足轻重的:‘屁”也因 “话多误事”,早被撤职。他的老妻常劝他:“时候难,事不好找,不如做一天是 一天。”但他已痛苦地感到工作繁重,支持不来,并且逐渐被人轻视,而怃然有 “归去”志。 [他现在穿一件古钢色旧袍,须发几乎完全斑白。他有一点咳嗽,拿着黄而黑 的旧手帕,堵着自己的嘴。 温宗书(笑容满面)况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况西堂(略弯身,赔着笑容)副院长,十一点到十二点我请了一点钟的事假, 因为年人一会儿要来院里看病,我想陪她一下。 温宗书(望望钟)实在对不起,现在才十一点。请你跟我进来一会,顶多两分 钟。你昨天写的呈文似乎有点小错。 况西堂小错? 温宗书嗯,你进来看看,我就要到军部接洽伤兵教育班的事情。只费你一分钟 的工夫。 (温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右前门,二人同下。 (阳台外群乌欢鸣。偶尔鸟声微静,就听见成千成万,密匝匝的蜂群在墙外不 断发出嗡嗡振翼声响,使人昏昏欲睡。 [由中门李有才——一个院里的中年差役,穿一件短灰褂制服——领着马登科 上。马先生与昔日大不相同。面容惟悴,穿一件旧损而又颇肮脏的小花浅灰绸夹衫, 和脚下一双裂了口的黑缎鞋,用一副仅存在的黑丝带牢牢扎着了瘦细的腿,显得人 异常沮丧落魄。他一脸晦气,两只个眼东溜西溜,还留着往日的饺滑相。如今他十 分心虚,生怕万一进来一个旧相识,看见他目前的寒伧模样。原来他出狱之后,就 和那为人抛弃的“伪组织”厮缠一起。凭借她由另一个男人手里压榨出来的几个私 房钱,做了一次赚钱生意,就大肆吹嘘,想拉动亲友们的资本。但素来声名狼藉, 终于无人领教。而炮得意之余,已经任嫖乱赌,兼之,做了几次赔本买卖,终于悻 入悖出,把“伪组织”一点积蓄,用得一干二净。这一对露水夫妻,又流落在这个 大城里,现在几乎典尽当光,举债度日。偏偏这时“伪组织”的老病又在春天大犯 起来。无可奈何,他们忽然想到这医院里一个救星,才涩涩然找到门来。他戴着一 顶破旧的黑丝绒帽。 李有才你先生(指着椅子)在这儿坐一坐,她现在忙得很。 马登科(寒酸)是,是,回头请你(还是以前那样鬼鬼祟祟的)偷偷,——私 下给她讲一下,说有个姓马的,马登科——李有才(轻藐看他一眼)知道了,我回 头找着她一定说。 马登科劳驾、劳驾。(十分局促地找一角落里坐下) (李由中门下。 [马四面望望,微咳一声,把腿伸出来,掸掸尘土,又把那窄长黑丝腿带解开, 重新慢慢扎紧。这时由右前门走上来摇头表示不满的况西堂,由口袋内掏出一只小 药瓶,里面装着补气活血一类的药丸。倒出四五粒,慢慢地踱到中门前。 况西堂(向外)李有才!李有才! (马登科听得耳熟,抬头一望,立刻把帽子戴低,头歪过去。 [李有才由中门上。 李有才况先生。 况西堂老李,回头我的太太要来找我领她看病,请你把她,领到这里来,费心, 费心。(把药瓶又搁在袋内) 李有才嗯,知道。 [李由中门下。 (同时由中门匆匆走进来陆葳。她穿着看护长的衣服,挟一大批病历单、工作 报告表之类的文件,十分忙碌,穿堂而过。她较前略胖,精神和从前一样的饱满。 做起事来,令人感到益发稳重干练。 况西堂(欣欣然)喂,陆先生,(陆停止)怎么,丁大夫的公子脱离危险没有? 陆葳(忙迫,不觉粗率)不知道,我正要进去看看。 (陆由左门勿匆下。况略微有些不快,自己走到沙滤器前找一只杯子取水。 [ 徐护士忙由中门上。 徐护士(进门对况就问)喂,陆看护长你看见了么? 况西堂(指着屋)在,在里面。 [徐到左门前,轻轻叩门。况回头望望。 徐护士(低声)陆先生! (陆由左门上。 陆葳(低声)轻一点,病人刚睡。什么事? 徐护士(急促)何医官请你立刻去一趟。 陆葳好。 (徐、陆快步由中门下。 (况斜眼望着他们又那样匆忙地走出去,回身把龙头拧好,举起杯子喝进一口, 哇地吐出来。 况西堂(低声咒骂)又灌些凉水!(急忙走到中门)李有才!李有才!(无人 应声,正想走出叫喊,发发脾气,跨出一步,忽然转了一向息事宁人的念头:“算 了,何——必——呢!”又缩回脚步,立刻转过头来) (正在此时,马登科望着他的背影,满以为他会走出门去,不觉扬头,鼻涕眼 泪地打了早已忍不住的一个酸懒的呵欠。偏偏西堂先生又出人意料地回头一望,瞧 个正着,于是———况西堂(大吃一惊)喂,你——[马登科突然转过头去,不自 主的咳嗽一声。 况西堂(对这个十分熟悉的脸)你——[马登科强作冥想入神的样子,但不觉 用手在嘴上擦弄一下。 况西堂(转到马的面前)你不是登科兄吗? 马登科(逼得抬头)啊!(仿佛刚看见)西——堂先生。(立起,非常惊喜) 你看我这个眼睛,我简直没有看见。 况西堂(欣逢旧雨)巧得很,居然在此地又遇着了! 马登科(搭讪着)是呀,巧,巧!我也没有想到你还在这儿! 况西堂呣!我还没离开医院。(心里着实畅快)你老哥现在在哪儿得意? 马登科(掩饰)我现在在大,大东银行做事。 况西堂(坐下)怎么,又不做生意啦? 马登科(含含糊糊地)呣!呣! 况西堂(关心地)宝眷呢? 马登科(支吾)我,还不是一个人! 况西堂(谈老话)怎么,太太呢? 马登科早,早送回老家里去了!(微叹)好久啦!我们又两年没有见了! 况西堂(随着叹息)是啊!抗战都快到了三年了。(取出一包烟)抽烟,请, 请。 马登科(矜持)不,不抽! 况西堂(略惊,望着他)怎么?戒了? 马登科不,不,现在我,我不大爱抽。(低声)丁大夫现在在院里吗? 况西堂(自己点火吸烟)哦,你找丁大夫?(不知他用意何在)不晓得,我想 大概在吧。 马登科(拱拱手)老兄,请你替我传一声,说马登科来了,想见见她。 况西堂不舒服么? 马登科嗯,有,有点。 况西堂什么病? 马登科也,(打着哈欠说下去)也说不上来!(满脸酸懒的眼泪,忍不住,忽 然)喂,你的纸烟还有么? 况西堂怎么——(奇怪他方才为什么不要)自然!自然。(又从袋里取出香烟。 递他一支,又为他点上) 马登科(长长吸了一口)真好!——(感慨系之)现在香烟真是贵得很。 况西堂是啊,我现在也不大抽纸烟啦。 马登科(索性拉下脸)不瞒你老兄说,足足有一个月,没尝纸烟是什么味了。 况西堂(不胜同情)是啊,唉!像我们这些小职员,香烟金子似的,哪抽得起 哟! 马登科(恭维)你们在机关里的人究竟好多了。 况西堂(苦笑)算了,莫穷开心了。我看现在什么东西都贵,(酸溜溜地)就 是公务员便宜。 马登科报上不是说又加薪了么? 况西堂加是加了点。 马登科(鄙笑)那不很好过么? 况西堂唉,老朋友!(抚令追昔,感慨万状)现在不同以前了,事情不——好 做,哪有从前那样的闲在!院里大半都是年青人,每天从早到晚地死于。 慢一点都会有人笑话。你想,(凄凉地)我这么大年纪,都是有孙子的人,哪 里跟他们拼得过!(不觉拿出手中擦擦稀稀的胡须) 马登科(顺口说)是啊,一打仗,打得机关都改了样了。 况西堂嗯,(摇头感叹)不同了,你我都算一个时候的人!(酸苦地讽刺)对 不起你老哥,现在上了点年纪可不大时髦了。跟我同一个派头的,耍耍笔杆,只想 奉公守法,不多事,不找事,混一碗太平饭吃,仿佛就不大多了,也不受人重视了! (黯然神伤) 马登科(漠然听过,随着叹息)可不是! 况西堂前天晚上(低头自己说)我一个人走出衙门,背后就听见一个少壮派就 用个新名词批评我,叫我做——(一字一字地)“没落分子”。(不寒而栗)老朋 友,这四个字真是冷箭穿心,可怕得很哪。 马登科(无活可谈,吸一口纸烟,忽然忆起)喂,“屁”呢?还在这儿么? 况西堂(同情地)走了,半年以前就革职了。 马登科为什么? 况西堂(凄然)可怜,还不是因为他那张嘴!院里少壮分子都说他“话多误事”。 马登科(掸掸烟灰)喂,他们办事究竟怎么样? 况西堂(抬头)谁? 马登科这些少壮分子,——年,年青人。 况西堂(真诚)还好,还好,说句公平话,现在年轻人,是老练得很,着实得 很,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懵懵懂懂冒冒失夫整天只晓得荒唐胡闹说漂亮话。 马登科(长叹一声,不知是真是假)是啊,我也后悔得很。 况西堂(诉说)登科兄,刚打仗,我还不清楚。打了这么久,我才觉得现在是 年轻人的世界,你岁数大,还将就,可人一老。没有精神,就万事皆休,单等着睡 棺材。(喟然)老朋友,我已有归去之志。(辛酸)三十年省吃俭用,现在乎头还 积蓄一点养老的本钱。我预备带我的老妻赋归去,就等着最近收复失地,再回到老 家享一点晚福。(欣慰的微笑) 马登科(有用意地捧着他)西堂兄,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应该休息休息了。 况西堂(点点头)是啊,将近六十的人,活着还有几年啊!(忽然立起)登科 兄,寒舍就在附近,百子巷十一号,有工夫请过来,咱们打点好曲酒,好好地谈谈。 (点头)咱们再见。 马登科(着急,生怕失掉这一次机会)不,不,西堂兄,(立起,情见乎词) 其实你现在有钱,何不做点生意。上次我写信劝你——况西堂(知道来头不妙)不, 不,不。我这钱来路不易,并非贪污纳贿弄来的。 (愈讲愈慌)我不能悻入悖出,做那些冒险的生意。 马登科(一脸甜蜜的笑容)其实何曾冒险,西堂兄——况西堂(快刀斩乱麻, 不等他再谈下去,就——)咱们不谈,不谈。 马登科(愣住,半晌)西堂兄,那么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况西堂嗯——啊? 马登科(斜起旧事)我们是多年之交,从南京一块跑出来,也可以说是共过患 难的朋友。 况西堂这个——马登科(强笑,紧接)是啊,“这个”我们是无须客气的。你 老兄一向又是非常慷慨好客,急人之急——况西堂(慌张)不,不,不,喂,(忽 然提起)登科先生,你不是现在在银行里——做事? 马登科(侃侃而谈)哎,你是聪明人,还看不出来?这不过是说说罢了。(笑 容满面)西堂兄,你向来知道我这个脾气,我再穷也不肯对人说通融的话的。今天 我实在——况西堂(大急)可是登科先生,今天我实在手下没有现钱。 马登科(突然满面冰霜)那就算了。 (半晌。 况西堂登科兄,(又怕得罪了他)你要通融多少?可我实在是不能多——马登 科(冷冷地,手一挥)那就算了,那就算了。 况西堂(畏首畏尾)不,不,那又何必呢?我素来不为己甚,(解释)我又不 是吝啬,刻薄,不过觉得目前大家日子都不好过,(马突然抬头望大,极端表示不 快)好了,不谈,不谈,咱们不谈“穷”这个字。(葸葸然)你知道我从前送份子, 无论谁,至多只以二元为度。我现在也——(突改) 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三元,我是尽其所有。(慌忙取出一堆香烟钞票,赶紧分出 三元,把其余二元暗塞起来,歉笑)如果你不嫌少,(递出)你就拿去。 马登科(看了他一眼,把手伸出,居然拿去)也好。(盯着他拿出来那一盒纸 烟包) 况西堂(畏葸)不过我的拙荆,她也许到此地来看病。你要遇见她,请你千万 别说我通融你这三块钱。 马登科哦,大嫂——况西堂你知道,贱内,我的老妻还是那个老脾气,(摇头) 麻烦,麻烦,麻烦得很。 马登科哦,(不觉露出一点流氓气)西堂,你烟还有么? 况西堂有,有,我刚买一包,你要么?(递出) 马登科(顺手拿过来,放进袋里)西堂,(嘴一歪,讥讽地)你老兄办事总是 那么不漂亮! 况西堂(自认晦气,不理他)我可要走了,哦,登科兄,我最近大概要搬家, 我想——马登科(鄙笑)知道,知道,你别搬家,我也不去!老朋友,我就托你一 件事,请你跟丁大夫说一声。 况西堂(为难)那我——(由中门昂然走进李营长,满脸健快的笑容。双目炯 炯,蓬蓬勃勃地朝气,使人觉得生命在他身内充溢到会把他小小的躯壳涨破一般。 伤愈以后,他又恢复从前的愉快精神,兴高采烈,见人就要说他的肝胆话。豪爽粗 直,万分可爱。他现在穿一身整洁的黄呢军服,长统皮鞋,带着马刺,铿铿然迈着 大步。 李铁川(对况欣欣然,“拍”一声行了一个军礼)况先生,好久没见。 况西堂(吃了一惊,不知若何还礼,尴尬地)李营长,您完全好了? 李铁川(兴奋异常)早养好了。况先生,对不起,请你进去问问丁大夫,说李 铁川想见见她,看看能见吧? 况西堂我,我去叫——(到中门)徐护士。 李铁川况先生,她看完了病,我打听了。她现在在这屋里。 况西堂(又走向左门)哦。 李铁川(忽然拉着他,低声)怎么样?丁队长伤势好点没有? 况西堂(不明白)丁——李铁川(笑)我说丁昌,丁大夫的少爷——况西堂 (摇头)大概很沉重,我今天早晨还听说危险,要开刀。 李铁川(严重,沉吟)哦,如果她老人家心绪不大好,就不见也罢。您先把 (拿出一张名片)这个名片递上去,说李铁川特来辞行。不过(天真地笑着)能见, 还请见一下。眼看着上前线,去以前没见着她老人家,就像缺少了点什么似的。 况西堂(向中门叫)徐护士!徐护士!(无人应,转向李)您等等,我去问问。 李铁川(立正)谢谢。 况西堂(到左门旁轻叩)喂。 陆菌(在内)谁? 况西堂我,况西堂。 [况慢慢推开门走进。 李铁川(坐在马旁边,心中愉快,见人便想说话,突然)现在前线打得一天比 一天好。 马登科(点点头)是的。 李铁川你知道我们最近又把阳川克复了么? 马登科哦。 李铁川好,好,(奋兴地)现在各方面都好,前线打得好,医院办得好。对, 痛快,叫我们受伤下来的弟兄们舒服,放心。(忽然对马,热诚地赞誉着) 像你先生在医院里服务的人,真是我们中国(大拇指一竖)最有用的人才。 马登科(索然)我,我不在医院里做事。 李铁川(愣一下)你不在——(率直地)那你做什么事? 马登科我,我做买卖。 李铁川做什么买卖? 马登科我做,我做(看看手里的烟蒂头)香烟买卖。 李铁川(刚劲短促)香烟买卖?你来这里做什么? 马登科我找丁大夫。 李铁川(不胜惊异)你也认识丁大夫? 马登科我从前认识。 李铁川(不屑多谈)嗯!哦!(立刻站起离开他,又在另外一个角落里挺直坐 下,再不理马登科) (况由左门出。 李铁川(突然立起)她老人家能见我么? 马登科(点头)她说见。(低声)她的公子,这一会烧得更重了,我没敢多问 话。 李铁川哦。 马登科怎么样,西堂兄,况西堂我还没有问她,请你在外面略微等一下,等她 见完了李营长我再跟她说,好吧? 马登科也好,我在外面等等。(拿起帽子)你务必说到。我先去找一个人,回 头见。我一会来,就在这门口等。 [马由中门下。 李铁川这是谁? 马登科(厌恶地)谁知道是谁?一个打把式的! (左门缓开,丁大夫轻步走出。——丁大夫现在又苍老许多,两鬓斑白,前额 已有深深的皱纹。笑起来,日角有些瘪进,显得分外和蔼动人。她的眼睛已开始不 能视近,读书写字,戴着一副非常精致的无边老花眼镜,衬出她微微下陷的眼圈, 仿佛已是五十开外的妇人。 但她腰挺胸直,神色健壮,说话做事,依然坚决有力。她勇敢地面对着多少忧 患苦难,时常无言微笑,刚毅帮了她度过许多难关。惨痛的经历,使她更慈祥恺恻。 她时常放下横在目前自己的忧虑,殷殷关怀她所爱护的伤兵们的安危。从那大半来 自田间的士兵心里,她学得更诚朴单纯的气质。一两样简单的表示,哪怕是一句话, 一声感激的叹息,都发自衷心的诚恳。每次治愈了一个伤兵,她就受着这样深挚动 人的安慰。这人情的温暖,使她忘记个人的安适,深切感到活着应该为一个伟大的 信仰。只有如此,人才获得精神的自由。 [她现在仍套着医士白衣,衣袋内藏有她的眼镜盒,袋外露出一段诊听管。大 衣下穿一件深灰的细呢旗袍,颈上悬挂着黑丝线系好的自来水笔。她现在脸上罩满 了忧虑,但见到那精神勃勃的李营长,又颇为兴奋,欣然微笑。 李铁川(突见她出来,莫名的欣喜。抢上一步,雄赳赳,铿然一声行了个军礼) 丁大夫!(又跑过去) 丁大夫(伸手,李热烈地握她的手)李营长! 李铁川(笑得诚挚动人)铁川这次又能见您老人家一面,简直是高兴极了。 丁大夫(仁慈地望着)我也高兴,李营长。 李铁川(注视)哎呀,您老人家瘦多了。 丁大夫嗯,这两天没怎么睡好。 李铁川听说您的少爷从山西回来,负伤很重。 丁大夫(怛恻)是,在前线不小心,胸部中了一枪。以后又转成肺炎。好了。 现在盲肠仿佛又有了毛病。 李铁川医院事,您还在管。(直率而热诚地)您太累了,铁川不,不赞成。 丁大夫(微笑)现在的院长非常负责,什么事都很顺手的。 况西堂李营长,昨天一夜丁大夫又没有睡。 李铁川(非常关怀)怎么,少爷的病更重了么? 丁大夫倒不是因为这孩子——况西堂昨天晚上,我听说丁大夫又跟一个伤兵同 志的老婆接生,闹了一夜晚。 李铁川(猛将军)丁大夫,这不成!您太辛苦了!铁川主张您得休息一下。铁 川老家就在附近,还有几间草房。丁大夫,您要不嫌弃,我叫我老婆亲自来接您住 在我家,侍候您,叫我的母亲给您老人家天天做她的拿手炖鸡汤。(感激)您不知 道一提起上次您把血过给我,几天几夜不睡,硬救出铁川一条命,铁川的老母,老 婆,一说就哭,一直忘不了您的恩典。 丁大夫(缓缓地)我是不预备休息的。 李铁川不,丁大夫,您得去!(直爽的赞美)我那个地方太好了!铁川是个老 粗,不懂得艺术。可是多少人说我们乡下风景很好。鸡也肥,猪也大,您去休息, 您少爷也跟着去养病。我回头就跟我的老婆说,叫她就来接您老人家。 丁大夫(颇为感动)李营长,如果听你的话,我去休息,那么你呢? 李铁川(刚劲)我要到前线! 丁大夫那么为什么你们就要到前线打仗,辛苦,(微笑)我就到你家里休息, 喝鸡汤呢?(略停)李营长?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那,那是因为抗战两三年,您实在太,太辛苦了。 丁大夫(摇摇头)不,你知道我的脾气。(缓缓)在我们抗战还没得到最后胜 利以前,我决不肯一个人找舒服的。 李铁川那么铁川,铁川主张您该——丁大夫哦,李营长,你还记得我说过,你 们再开到江西去,我还预备跟你们到前线,再做点事情? 李铁川记得,可是现在——丁大夫(点头)现在我还是预备去。(扬起眼)我 只希望,我那个小孩子的病有转机,不过(战抖)——万一(向前望)——李铁川 万一——况西堂(安慰)这哪里会? 丁大夫(泪莹莹然)我想那个时候,我是更应该去的。 李铁川你不要怕,这不会的。 丁大夫哦,我不伯,抗战以来,我无论什么事,从来不从悲观处想。不过,到 了这种时候,一个做母亲的心,总有点管不住——(用手帕擦眼泪) 就是了。 李铁川(突然)丁大夫,您知道前线比从前打得更好了。台州收复,广县收复, 大庄收复,现在阳川又收复了!(骄做而兴奋)最近还要有更大的胜利消息。 丁大夫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乐观,高兴。抗战三年,军事有办法,国家有 办法,人心有办法,局势一天比一天好。(又擦眼)我自己一点私事算什么? 李铁川(忽然)报告丁大夫,铁川倒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 丁大夫什么? 李铁川我们今天就要上船了。 丁大夫好(鼓励)打——上前线! 李铁川这次铁川所带的官兵,大部都是以前从医院转来,重新编制的荣誉大队。 这一营人,差不多都是在医院受过您的恩惠的。 丁大夫那么(微笑)都是我的老朋友了。 李铁川嗯,丁大夫,在我们上船以前,我们全体官兵,都要见您一面。听完您 的训话,再回前线。 丁大夫训话?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说话的。 李铁川这是我们全体官兵的意思,我们最低限度也要见您一面。 丁大夫他们在哪里? 李铁川离此地三十里,高家村。 丁大夫你知道,(看钟)我现在没有工夫分身去看他们。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这一层请您放心。铁川已经命令他们徒步跑来。 丁大夫(大吃一惊)徒步?叫他们跑三十里? 李铁川是,丁大夫。 丁大夫(忍不住)你怎么这样不知道时间宝贵?精力宝贵,你让他们在上船以 前跑这一趟做什么?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其实也不是铁川的命令,是他们自动非来不可。他们说 怎么也得见您老人家一面再上船,我想他们现在已经跑了一大半,说不定就要到医 院里来了。 [陆由左门上。 陆葳丁大夫,丁昌又仿佛不大好,请您看看! 丁大夫(对陆点点头)哦,哦。(回向李)那么,只好这样,不过你该先通知 副院长一声。 李铁川好,铁川就去。再见。(敬礼) 丁大夫哦,(追上一步)我的小孩他昨天还跟我说,要托你许可他,在你的部 队里,一同——李铁川嗯。 丁大夫(忍不住眼泪流下来)唉!这有什么用——一会再说吧,我现在(突停) ——再见。 [丁由左门下,李愣一愣由中门下。 (条几上电话铃响。 况西堂(走去接电话)喂,我是伤兵医院。——找丁大夫?您哪位?哦,(客 气地)是您啊!是,她在医院。——她的少爷?(皱眉)听说是不好。嗯,我就请 她去。 (况到左门前轻叩。 况西堂(低声)丁大夫。 丁大夫(开门露出半身,低声)什么事? 况西堂有您的电话。 丁大夫谁来的? 况西堂梁专员。 [况悄悄由中门下。 [丁大夫走出来,手帕堵住鼻孔,轻轻擤一下,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丁大夫(拿起耳机)您,梁老先生,我是丁大夫啊。——嗯,是。(不由得望 望左门)我的小孩,——还是不大好,热度很高。——嗯,需要开刀,我已经请了 胡医官。(摇头,哀戚)我不知道这个手术他靠得住靠不住。 嗯,嗯。(咬唇闭目)嗯,——我现在只有尽了做母亲的——心!(手帕又放 在眼上,惊讶)我?我自己?(苦笑,摇头)不,我自己动不下去手,——这(摇 头)这太难了。(点头)我正在等着他。(望望中门)奇怪,胡医官到现在还没有 来。——太晚了,现在不能再找旁人了。(诚恳) 不,不,不。您不要来,您来也帮不了什么忙的。——不,不要——(急按机 铃,终于废然放下耳机。低声向左门)陆葳! (陆由左门出。 丁大夫你找徐护士问问,胡大夫回来了没有?(母亲的声调)怎么样了? 陆葳他又昏昏糊糊睡着了。(欲下) 丁大夫屋里有人么,陆葳有。 [陆由中门急下。 (丁来回踱了两趟,这时——况西堂(在外)不成,不成,这个——(仿佛有 人从门外将他一下推进)不成!(一手抵住门框,回转头望见丁大夫,不由歉意地) 丁大夫! 丁大夫啊,有事么? 况西堂嗯。 (徐护士拿着一沓报告表,忙由中门上。 徐护士丁大夫,胡医官还没有到。 丁大夫哦。 徐护士这是您要查的昨天的工作报告表。(递出) 丁大夫(接下)对不起,况先生,您等一下。(取出眼镜戴上,看了一下,立 刻对徐) 徐护士,这个数目不大对。你告诉洪主任,这我记得是二百二十五,请他再查 查,决不是二百。(指着)这个对的,这个对的,这个也对的。(抬头对徐)你跟 他说,我一会儿来看。 徐护士是。 丁大夫徐护士,请你跟陈看护刘看护赶紧把手术室消毒! 徐护士是,丁大夫。 (徐由中门下。 丁大夫(取下眼镜,和蔼地)况先生,您有什么事? 况西堂(苦笑)对不起,丁大夫,有一个人要会您。 丁大夫谁? 况西堂(嗫嚅)马,马登科。 丁大夫马——登科? 况西堂就是从前老耽误您的事,后来吃了一年官司的马——丁大夫他呀。怎么, 他又想托人叫我们买他的药么?让他快走,我不见这种人! 况西堂不,不,他说这次是,是想求您看看病。 丁大夫哦。 况西堂(顺口)他现在潦倒得很——穿得非常破烂。 丁大夫(怜悯)那么——就请他进来吧。 况西堂(冷冷)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又做国难生意,做赔了。 丁大夫这种人——真坏。 况西堂(忽然出了主意)丁大夫,我就说您不在家吧,您的心绪———丁大夫 咦,我不是现在在这儿么? 况西堂不过这个人(低声)现在的行为简直可鄙得很,他不但到处借钱,并且 (忿忿地)刚才他居然出去把——丁大夫(爽快)不管他,(仁慈地)他不是病了 么? 况西堂嗯,他这么说。 丁大夫那么就请他进来,(摇头)医生没有嫌病人讨厌不给他看病的道理。叫 他来! 况西堂(回到中门)马先生,(烦恶)请吧。 [马登科由中门上,见丁大夫突然愣住,预备好的话,一句说不出来。 丁大夫(也不大认识,终于——)马先生。 马登科(脱帽鞠躬)丁大夫——,我真是没有脸再见您。 丁大夫(直截了当)你哪里不舒服?我看我有方法帮你的忙不? 马登科丁大夫,(赔笑)我自己并没有病。 况西堂(大急)登科兄,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马登科我刚才在门口不是跟你说是她病了。她病了,你没有听见? 况西堂(推着他)登科兄,那你走吧。 丁大夫你们这是怎么? 况西堂好,你说,我看你老哥怎么说起? 马登科是这么回事. 丁大夫——丁大夫(知道他话最多)马先生,你知道我一 向不愿听啰啰嗦嗦的话。如果你个人有什么为难的事,你痛痛快快他说,我能办, 准办。 马登科(做势)丁大夫,我不是好说废话,实在这件事头绪太长。(翻来覆去) 我要从头说起,实在太多;不从头说起,怕您又闹不明白。 丁大夫马先生,你这是——马登科(仿佛非常诚恳)丁大夫,我必需先求您同 情我,谅解我,我才能说。我才能仔仔细细地——况西堂(对马)瞎,我痛痛快快 地替你说吧。(对丁)丁大夫,(愤慨)现在在门外等着的是当初的“伪组织”, 要看病的也是当初的“伪组织”,刚才他一个跑出去找的,也是这个“伪组织”, (推开)我事先毫不清楚,方才他一介绍,我才晓得他们两个真是恬不知耻,拚在 一处——马登科(立刻抗议)岂有此理,你不能这么不问青红皂白,乱说一泡。事 情并不这么简单。 况西堂(看出马人穷志短,无可惧处,而且又在丁大夫面前,谅他不敢如何) 马先生,你无论怎么说,我给你一个不相信!(维护正道)你们两个所谓“狗男狗 女”,我也猜不出你们要跑到丁大夫这里闹些什么把戏。(声明立场)我告诉你, 我们现在一刀两断,我们并非朋友!绝非朋友!你们在此地惹出麻烦,我不在内。 (转身)丁大夫,西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荒唐过,实在对不起丁大夫,我先走了。 (欲走) 丁大夫(严肃地)站住,况先生,你不能走。(对马)你们这是闹的些什么故 事? (对况)你方才说的什么——伪组织?这背后是怎么回事? 况西堂(斜看马一眼)您问他。 丁大夫马先生——马登科(不好意思)就是院长夫人。 丁大夫(诧异)现在的院长有夫人? 马登科不,我说是从前——从前的院长夫人。 丁大夫(忆起)哦,是不是给我要铁床的那位太太? 况西堂(赔笑)对,对。就是为铁床跟您无理取闹的那个“伪组织”。 丁大夫她病了? 马登科嗯,丁大夫。 丁大夫也好,让她进来。 况西堂(惊讶)您见她? 丁大夫(恺恻)她不是有病了么,马登科(走向中门前,对外)进来吧,你! (“伪组织”走进来。她现在更形瘦削,颧骨突出,面色惨黄。穿一件旧花缎 旗袍,头发蓬乱,右额上贴头痛膏,脖颈上掐成许多紫痕。声音嘶哑,喉内仿佛塞 满了浓痰。她一进门看了丁大夫一眼,冷生生地立在中门前,就一直恶毒地瞪着马 登科,一语不发,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念头。 (半晌。 丁大夫你有什么病? 伪组织(一直怒目望马,头也不回,仿佛所有无耻龌龊的勾当都是马一人做的, 气咻咻地)我没有病! 马登科(无赖的样子)喂,你这装的什么蒜?好容易撕破了脸,跟丁大夫说好 了。见着大夫,你又不说了。 仗组织(狠狠指他)鬼!(在人前表明她是受害的牺牲者)都是你这个鬼害的! (突向丁,她的文章才领到题上)丁大夫,我真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好好地放着 院长太太不当,跟这个死鬼缠在一起。受苦受穷,到了,还叫他惹上这种病。 马登科(摇手)得了,得了。(厌恶)过去事,不要谈。别再在人家面前丢人 了! 仗组织(还在顾面子,逞威风)我丢什么人?我问你,我这丢什么人?我问你 丢——丁大夫(警告)秦太太! 况西堂喂,你们还是看病,还是吵架? 伪组织(到底找着人诉说用意)况先生,我不跟这个(指马)混蛋在这儿说明 白,我怎么有脸再见丁大夫?(转对丁)我从前是秦院长的正娶夫人,丁大夫,您 是看见的。(四面布置,转身对况)您想,要不是(指)这个死鬼甜言蜜语勾引我, 我,我怎么肯放着院长太太不做,找这种混帐王——马登科(也气起来)算了吧, 别在人面前自己贴金了,人家不要你了,人家到上海了。 伪组织(在人前丢了人)你放屁,你放屁,他说了他还要接我的。 [丁一直坐着莫名其妙地望看他们。况在一旁冷笑。 马登科他的话算数?你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 伪组织他不好,他回上海也是个官——马登科那是汉奸!你知道不知道?汉奸, 逮着要砍头,你这种没智识的下等女人! 伪组织你骂我下等,你配骂我下等,你骗去了我的钱,你招了我一身病,你当 初不过是我手下的奴才——马登科我奴才,你——丁大夫(忍不下去)出去! 况西堂(也大声)你们出去吵,这是医院! 丁大夫(严肃地)我看你们两个根本是不预备来看病的。(起身向左门走) 马登科(对伪)你一个人对丁大夫说去吧。 [马气冲冲地由中门走出去。 仗组织(看局势不对,立刻追到丁前,突然抽咽起来)丁大夫,你别走,我的 病,您,您是非看不可的。(哀声)要不然,我的命就活不了的。(切实恳求)我 知道,只有您肯这么大气。一个钱不要,给我看病。我实在(大哭) 走投无路啦!请您可怜可怜我,我是个无智无识的人,什么都不懂。 上了人家的当啦!我们从前没好好说过话,可我心里明白,只有像您这样的人 会搭救,搭救我这个落了难的人的。(又哀哀哭泣起来,仿佛要拉着丁大夫苦求) 况西堂不要拉拉扯扯的。 丁大夫(怜悯)你不要哭。秦太太,我跟你想办法。 伪组织丁大夫,我可以治得好么? 丁大夫我没有看,我怎么会知道。 伪组织(立刻)丁大夫,我这个病,自从去年七月——丁大夫(摇手)不用说, 刚才我已经听明白了。(诚恳地)我告诉你,你这种病,我们伤兵医院是不治的。 伪组织可是丁大夫,(几乎要跪下)你修修好吧,您不能不——丁大夫我是跟 你想办法。你明天早上再来,我给你预备一封介绍信,给你转给另外一个医院治。 伪组织可是——丁大夫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特别为你说说,托他们免费给 你治。不过我看你们俩的鸦片烟倒是要赶快先戒。 伪组织我不抽——丁大夫(冷冷望着她)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我告诉你们, 现在抽鸦片倒真是要砍头的。 (马又偷偷由中门上。 况西堂你又来干什么? 马登科(对伪,他的冤家)唉!走吧! 伪组织(回头,又大声)都是你,我哪辈子造的孽,放着院长太太——丁大夫 喂!嘘!(用手指左)里面有病人,(对小孩的神气)请你不要闹!(仁慈地) 安安静静地走出去。 伪组织(望着丁,安详地)是,丁大夫。 (马与“伪”由中门走出去。 丁大夫(望着他们走出,摇头)也——惨! 况西堂(万分歉意)丁大夫,我,我实在抱歉。 丁大夫(和蔼地)没有什么。 [梁公仰由中门上。他近来面色益发红润,精力似乎更见充足。脸上微微有些 汗。除了顶上斑白的发根少许脱落而外,看不出他比以前添了些多少老态。他现在 穿一身颇为整洁的黄军服,腹部微挺。脚下依然是那一双长统黑皮靴,但是擦得十 分洁净。他手里拿一根枣木削成的粗巨手杖,进了门后,掏出一个白手帕揩脸。 梁公仰(同情地)丁大夫! 丁大夫您怎么还是来了? 粱公仰(诚恳)丁昌现在真要动手术么? 丁大夫(低头)嗯。(忽然)您看见刚才那两个人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 丁大夫认得么? 粱公仰当然认得。 (夏由左门上。 夏霖如丁大夫,胡医官来了。 丁大夫哪儿? 夏霁如屋里。病人样子不大好看。 [丁忙由左门下。夏随下。 粱公仰(突回头)况先生,跟门房说一声,这两个人,——以后不要他们再来 麻烦丁大夫。 况西堂可是丁大夫觉得他们很可怜。方才还说让他们明天早上再来看病呢。 梁公仰让他们去吧,这种人在现在的中国活着是多余的。(忽然笑着)况先生, 你喜欢听夏天树上的蝉叫么? 况西堂(莫名其妙)蝉? 梁公仰(点头)嗯,蝉,(沉思,忽然)我告诉你,蝉要长成,它必须把从前 的旧躯壳蜕掉的。蜕掉一层旧躯壳是艰难的,并且是痛苦的。(昂头) 但是为着新的生命,更有力,更健全的新生命,这个小小的生物不但能忍耐, 而且能忍心把他的旧躯壳不要的。(坚忍的微笑)我们的国家要在抗战的变化中, 生长起来,这一层腐败者朽的旧思想,旧人物,我们必须(一字一字,刚劲有力) 忍——心——蜕——掉!我们要意志集中,力量集中,不敷衍,不苟且。我们要革 除旧习染,创造新精神。在精神总动员之下,造成一个崭新的青年中国。(落入冥 想) 况西堂(惊心动魄,不觉移向梁专员,葸葸然)你觉得我,我老么? 梁公仰(狡黠地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况西堂(没想到)我——粱公仰(逼问)你? 况西堂(翻翻眼)我自己觉得我(十分忸怩)我不老。 梁公仰(大笑)那就对了。况先生,你有多大岁数? 况西堂不小了,五十四了。 梁公仰那你还是我的老弟,我比你大六岁。 况西堂(惊异)什么,您已经六十了! 梁公仰(愉快地)我觉得我很年轻呢! 况西堂是,您是看不出来。 粱公仰(拉着他)况先生,(低声)我最近发现一个大秘密,我今天想告诉你。 况西堂(不觉四面望望,把耳朵凑过去,低声)什么,专员? 梁公仰(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十分秘密地)你听:人永远不会老,只要你自 己不觉得老。(两眼一眨,重重拍了况肩膀一下,大声)“懂么?(笑出来) 况西堂(应声)懂!懂! 梁公仰(对小学生似的,笑嘻嘻点点头)懂就好。 (徐由中门急上。 徐护士(一面走,一面对况讲)况先生,你太太来了,在内科室等你。(一直 走向左门,轻叩) 况西堂(对梁)专员,西堂有点事。 (粱点点头。况西堂对梁略弯身由中门急下。 徐护士(同时,低声)丁,了大夫。 [胡医官由左门走出。他神色焦急,眉梢间冒着汗,眼瞳不定,表示他心里有 些慌乱。他拿着诊听管,不安地敲着手。他穿着医士白制服。 胡医官什么事? (丁低头由右门出,似乎和胡大夫商议后,断定病人情况十分恶劣危险。 徐护士丁大夫,一百五十六号伤兵同志喊着非要您看他的病。 丁大夫(呆滞)一百五十六? 徐护士就是那满脸胡子的那个一胡医官你没有说,丁大夫有事么? 徐护士(着急)我说了。他病得快要死,他现在还不肯吃药,他说非丁大夫来 叫他吃,他才肯吃。 胡医宫(烦躁)那么,你请柳医官去得了。 徐护士不成,不成,他像个大孩子,谁去也不成。他闹着非要丁大夫看他吃药 不可。 [丁大夫仿佛听见,慢慢向中门走。陆葳悄然由中门走出,立在门前。 胡医官(档住地)这不成,我去。(丁大夫又木然立着)你现在得看着丁昌。 (欲走) 粱公仰胡大夫,你去也是没有用的。你不懂,他们离家离久了,又恰巧有病, 好容易见着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闹一点孩子脾气,也是免不了的。 胡医官不过,丁大夫现在——丁大夫(仿佛突然由梦中清醒,坚决地)不,我 要去的。(对胡)如果五分钟我不回来,请你跟我的孩子动手术,不要等我。(急 切地)再等一下,他的病是绝无希望的。徐护士,开刀间预备好了么? 徐护士预备好了。 丁大夫(走了一步,又回头向胡)其实不等这五分钟也可以——胡医官(为难) 不过,丁大夫——丁大夫好,我就来。 (丁由中门下,陆微微擦着眼边泪痕。 粱公仰胡医官,我进去看看。 胡医官可以。 [梁由左门下。 胡医官(突然抬头,提起精神,对陆)陆看护长,再检查一下开刀室,快! (陆立刻由右后门下。 胡医官(同时跑向中门,对外喊)陈看护,赶紧找李护士,江看护,叫他们到 开刀室来。(转身跑一步,又想起,回来)陈看护,赶快把开刀室病床预备好,— —喂,叫你找谢护士呢? [外面:“已经去了。” 胡医官夏小姐呢? (外面:“在开刀间。” 胡医官(跑到右后门)夏小姐。 [夏由手术室出,同时由中门陆续走进二白衣的护士,捧着白布单,和放在白 盆里的其他消过毒的器械,一个一个走进右后门。 夏霖如什么? 胡医官电炉呢? 夏弄如点上了。 胡医宫返光灯? 夏弄如预备好了。 胡医官谢护上呢? 夏霁如在屋里。 胡医官叫他们推病床。 (夏转身走进右后门,立刻由右后门走出两个白衣护士,推出一张空病床,夏 随在后面。 同时由左门沉重地走出梁专员。 粱公仰(微叹,低声)胡医官,你看怎么样? 胡医官我怕施手术已经大晚了,不行了。(又揩揩脸上的汗) 梁公仰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胡医官这个地方能动这种手术没有几个人,我出差,所谓的名医都在旁的大城 做自己的生意。我们的医官又差不多都在前线,而且——[陆葳由右后门上。 陆葳胡医官。五分钟差不多了,动手么? 胡医官不,不,等等!(一面又拭拭汗)我们再等她两分钟,就两分钟! [静默。 胡医官(转对梁,解释)我要她在旁边。您知道丁大夫是个寡妇,这又是她唯 一的这么一个好儿子。他这次伤重,又转成旁的病。(不觉低声)我非常担心,我 觉得她,她在旁边好些。 梁公仰胡医官,我问一句痛快话,你觉得你的手术比她的怎么样? 胡医官(老老实实)那自然她的手术高明。 梁公仰(直快)那么,为什么她自己不——[丁大夫由中门静默走上,后随徐 护士。外面有兵士们整齐的跑步声,渐行渐近。 胡医官啊,丁大夫来了。 徐护士(笑着)您看,这帮伤兵,他们看见丁大夫掉眼泪,他们也跟着哭起来 了。 丁大夫怎么,还没有动手? 粱公仰等着你。 陆葳(对丁)动手么? 丁大夫嗯。(立着不动) [胡与陆正走进开刀室。 [李营长非常兴奋由中门跑进来。 李铁川(敬礼)报告丁大夫,他们跑到了!我的部队跑到了!(丁不动) 梁公仰嘘!(指指左门,左门大开,李营长仿佛明白,向门内凝望) (丁昌睡在病床上,被人推进,他热度高,口焦唇干,脸烧得绯红,后随夏零 如。 丁昌(一眼望见母亲)妈! 丁大夫(走近病床,拉着他的手)昌儿。 丁昌(咬牙)妈,我——(微顿,气声)忽然有点怕。 丁大夫(抚慰)不要怕,孩子,你开了刀就立刻会好的。(望一望推床的护士, 他们立刻向前推转) 丁昌(回头)妈不跟着来? 丁大夫我不想进去,昌儿。 (病床略停。 丁昌你来,妈。 丁大夫(微叹)好。(随走一步) 丁昌不,妈。你在旁边看着会着急的。(床又在动,丁昌忽忍不住——)妈。 (护士们又停住) 丁大夫(对他们)推进去。 [病床推进了手术室。 [丁愣在那里。 梁公仰了大夫!丁大夫! 丁大夫啊? 粱公仰(轻轻抚拍着她的肩胯,如同对自己的女儿)你拿出勇气来。 丁大夫(望着前面)我是。 粱公仰你该自己进去。 丁大夫不,不,(望着门不动)我怕看他的刀——万一(微顿)下错了。(泪 几乎夺眶而出) 梁公仰你,(鼓起勇气)你该自己动手——丁大夫我是想——但是(摇头)我 下不去手! [由右后门走进来夏霁如,捧着一只白盘,上面遮着白布。 粱公仰怎么样? 亘霖如正上麻药,就要开刀。 [夏由中门下,门开时,看见门外立着许多院里人员,伫听消息。 李铁川(无限同情)丁大夫。 丁大夫(才看见)哦,李营长。 (一卫兵由中门跑上。 卫兵报告营长,弟兄们已经在外面花园站好,等丁大夫训话。 李铁川叫他们等着,丁大夫现在有事。 卫兵是,营长。 (卫兵望望,走向有阳台的高门前,同时由右后门走近陆葳。 陆葳丁大夫,胡大夫请您进去看一看。 丁大夫嗯。 (丁进手术室。陆随后进。 卫兵(进了阳台,对下面说)诸位弟兄,丁大夫现在有事,诸位等等,她老人 家就会出来见我们。 [外面高呼:抗战胜利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丁大夫又由手术室缓步走出。 粱公仰怎么样? 丁大夫正在动手。 [外面叉高声大喊:“丁大夫万岁!丁大夫万岁!” 李铁川(跑到阳台前,立刻外面一粗壮声音喊:“立正!”突静)你们不要乱 喊,丁大夫的少爷病重,正在开刀,小心惊动病人。(半晌,走到丁的面前,沉痛) 我们真难过,丁大夫,到了您最为难的时候,我们没有法子帮您的忙。 丁大夫(点头领情,用手指着椅子)请坐。 梁公仰(低声)坐,坐。 李铁川(坐下)唉! [况与谢宗奋由中门上。 况西堂(对李,低声)怎么样? 李铁川不知道。 谢宗奋(关切,低声)有希望没有? (梁公仰指指立着的丁大夫,意思说不要在她面前问这句话。 (况低声和谢说了一句话。 (丁立在右后门旁边,仿佛在低声默祷。 (手术室门开,走进一个拿着白盘子的看护——护士甲——,由屋内穿过,大 家一同望着他。几双眼睛随着他的足步,直到他由左门出去为止。 [由中门跑进张营副,一个粗壮的紫脸膛的荣誉战士。 张营副(对丁敬礼)丁大夫!(丁大夫回首对他点点头) 李铁川什么事? 张营副(立正)营长,(走到面前,低声)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刻,一点钟准上 船。 要再晚一点,弟兄们就赶不上吃午饭了。 李铁川你没有说,现在丁大夫——张营副刚才他们听见营长说。 李铁川那么告诉他们回去,等到打完了仗回来,再见丁大夫。 张营副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不肯。 丁大夫(回头)怎么,李营长? 李铁川您不用管。(又走到阳台前,对下面)弟兄们,你们不要再等了。(回 头看着丁大夫)丁大夫说叫你们不要等,赶回去吃午饭,好上船。 〔外面一个粗壮的声音:“报告营长,我们情愿不吃午饭!俄着也要见一次丁 夫,再上船!” 李铁川(发脾气)不成,你们走,你们不能叫丁大夫——丁大夫不,不,李营 长,(恻然)不要叫他们难过。(走过去)我是要见他们的。 (向阳台走) 李铁川(看见她已走到阳台,对阳台下面)了大夫出来了! 〔外面欢呼:“丁大夫!丁大夫!丁大夫万岁!” 张营副(跑上前)请丁大夫训话。 〔李铁川目视张营副,责止他,但——) 〔外面兵士高呼:“请丁大夫训话!请丁大夫训话!” 李铁川(大声)立正!(外面乒士们齐声立正) 丁大夫(凄然)诸位老朋友,我们忠勇的官兵同志,我今天说,说不成话。我 ——(这时忽然——) 〔陆非常紧张,忙由手术室跑出来。 陆葳丁大夫,丁大夫,胡医官请你赶快进去一趟。 丁大夫怎么?(忙由阳台跑下) 陆葳(跟随丁跑,一面说)胡大夫要您帮忙动手。 〔丁跑进手术室。 粱公仰(同时)怎么? 李铁川(跑下阳台,同时)怎么啦?怎么啦? 陆葳(已跑到手术室门口)病人脉搏已经停止,胡医官两层衣服都汗透了。 〔陆立刻转身进去,大家面面相觑,静默。 张营副(在阳台上)诸位弟兄,你们回去吧。病人开刀,经过危险,丁大夫现 在自己动手去了。 〔一个山东兵士洪壮口音:“不走!俺们要知道小丁大夫病没有危险才走。” 张营副你们难道不吃饭,愿意等? 〔大家:(同声)“不吃饭!等。” 〔静默。 〔李营长面色焦急,却缓步来回走了两趟。 〔风又吹来,帷幕轻飘飘地掀起。远远传来单调弹棉花的声音。 〔半晌。 粱公仰好长啊! 〔静默中,忽然近处有一个小孩的童声,随着口琴,非常悦耳地欢唱着:“我 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继续唱下去。 况西堂这唱的是什么? 谢宗奋游击队的歌。 〔门开,护士乙一言不发,由手术室走出,穿过屋内由中门下。大家眼睛又随 着绕了一转。 〔外面隐隐听见放爆竹的声音。 李铁川远远的这是什么? 粱公仰爆竹。 李铁川(不高兴)现在点的什么爆竹? 况西堂也许人家办喜事。 〔由左门走出来护士甲,大家眼睛不自主又随着他;直到他走进了手术室为止。 〔电话铃响。 况西堂(接)哪位?第十一伤兵医院。哦——(对梁)梁专员,您的电话。 粱公仰(接)喂,我梁公仰——(望况)断了!(按了几下机铃)喂,喂,喂。 (对大家)奇怪,怎么今天电话特别声音乱,简直听不见话。(慢放下) 〔远处又有爆竹声,并且听见街市中喧嚣异常。 〔梁公仰微叹。 〔李铁川长叹一声,坐下。 〔忽然门大开,夏霁如和护士乙由中门进,走入手术室。大家眼睛随他们绕了 一圈,又低下头一声不响。 〔忽然门大开,缓缓走出来非常疲乏的丁大夫。 〔丁大夫立在左门口,把头靠在门框,摸着自己的额。 〔大家愣住,不知消息是好是坏。 粱公仰(走近丁,无限同情)丁——〔门突开,一步走进胡。 胡医官(一手拭着汗,一面对丁,笑着)恭喜!恭喜! 李铁川怎么?(露出笑色)胡大夫? 胡医官丁大夫的少爷,又叫丁大夫自己救活了。 梁公仰(惊喜)你——况西堂(同时)丁大夫,你——〔丁大夫突然哭泣起来。 谢宗奋(对胡)完全好了? 胡医官现在已经有完全好的希望了。 〔大家惊喜得说不成话。 〔胡又立刻向开刀室走下。 李铁川(跑到阳台前)诸位弟兄,小丁大夫又活了。(不由得)丁大夫万岁! 伤兵的母亲万岁! 〔外面:(大喊)“丁大夫万岁!抗战万岁!伤兵的母亲万岁!我们清丁大夫 再出来。” 粱公仰恭喜你,丁大夫。 谢宗奋(跑到丁面前)你真是我们的英雄。 〔丁大夫点头领谢。外面连声欢呼:“我们请丁大夫出来!” 丁走了两步,几乎无力倒下。张营副忙上前扶掖。李随在后,走到阳台上。立 刻外面呼声震天:“丁大夫!丁大夫!” 丁大夫(频频点头,情感暂时激动得说不成话,一次再次举起手,大家才渐渐 静下。她望着下面一片朴实可爱的面孔,缓慢而沉静地)诸位老朋友,这几分钟, 我觉得比一年还要长。(略重)幸亏诸位在我旁边,你们不但增加了我的勇气,并 且无形中,是你们的榜样,你们的力量,才纠正我方才心里头,几乎是犯定了的错 误!(停,大家瞠目相顾,低声)谢谢诸位,现在我的小孩子平安了。(外面大欢 呼,她挥挥手,人声渐定。昂头)五分钟以前,我心里想如果他能够再好了,我再 也不让他离开我,再也不许他到前线,再也不肯送他跟诸位,一道出生入死的。因 为想到一个小小的生命,从生下到长成,白日夜里,无时无刻,加到母亲身上的苦 难,一个当母亲的心,会这么可怜地自私的。(略停,四面望望台下这一片诚挚动 人的眼睛)但是那个时候,我忘掉了你们;为着一个做母亲的私心,我把我们共同 的大理想——一个自由平等,新的形式的国家给忘掉了。(各人互视,静肃无声, 高亢地)同志们,我们这次抗战,是五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神圣战争,我们的敌人, 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强暴敌人。这样神圣的抗战,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恐怕也 是最末一次了。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再毫无眼光,看不出奋斗图存的重要,我们的 子子孙孙,就会沦落到永世也不能翻身的地步!然而(挺起胸,斩钉截铁)看到了! (微顿)奋斗了!(微顿)战胜了!我们就永远打定下,自由和平,一个理想,新 社会的基础!(由心里赞扬)同志们,你们才真是我所崇拜的英雄。现在军事胜利, 经济政治都有办法,处处都是崭新的青年气象,这都是你们牺牲血汗,一次再次地 抛妻别母,为着民族的生存,艰苦奋斗的功劳!(停,非常留恋不舍地)现在你们 又要走了! 我看见了你们的榜样,我怎么能够再顾念到一个小小的自己,不给我的孩子他 应该得到的权利,不催他跟你们一道走呢!朋友们:(热诚地伸出手)让我们相亲 相爱地活下去吧!我希望我永远配做你们的同志。(突然庄严地)在你们面前,我 现在立誓,把我的孩子也献给了我们共同的母亲——我们的祖国! 〔空气静默——突然爆炸似地大家欢呼起来:“丁大夫万岁!”“丁大夫万岁!” 李铁川(感动)丁大夫! 丁大夫(走下来)营长,我方才说我孩子要求你的事,就是这个。 李铁川(立刻)我就办。他什么时候养好,请他随时到军部办事处,随时可以 到前线来。 丁大夫谢谢你,李营长。 李铁川铁川要上船了。 〔突然附近有爆竹声。 张营副这是什么! 渝宗奋(欣欣)大概附近民众欢送诸位将士吧。 〔同时外面集合号声,在过道上仿佛有人连喊:“丁大夫!丁大夫!” 张营副(连忙立正敬礼)丁大夫。 〔张忙由中门跑下。这时由外面跑进来一个背了许多东西,臃肿异常,面颊红 得像一只熟苹果似的个兵,几乎和他撞个满怀。 小兵士(一眼找着了丁大夫,欣喜非常。气都喘不过来,立正)丁大夫!(立 刻跑到地面前,喘着,傻笑)你还记得我么?(李营长咳嗽一声,他回头吓了一跳, 立正)营长! (又回头期盼似地望着丁) 丁大夫(惊喜)你不是——小伤兵。 梁公仰(大高兴)小伤兵?(忙望丁一眼,转向小兵)你的腿——小兵士(骄 做地)您不是叫我再上前线的时候来看您一趟么? 丁大夫(怜爱地)你胖多了。 小兵士(点点头)嗯,我回了一趟家。(集合号连声吹起,他回身望望,立即 勿匆从胸前掏出一个破报纸包,一面说,一面解)跟您说不了话了,我又要走了。 (打开包拿出一条小得像女人手帕似的绣花红兜肚,腼腆地)这是我奶奶——七十 多岁的人,亲手做的一个小红兜肚,叫我送给你的。 丁大夫(接下看,笑着)给我?(小兵士忙忙点头)给我戴? 小兵士(天真地笑起来)不,不,我奶奶说这是给小丁大夫的小大夫戴的。 李铁川(笑起来)快走吧,小鬼。 〔外面集合号声和乓士们的排队声。 小兵士是,营长。(立正)再见,丁大夫。(走了一步,忽然转身留恋地望着 丁大夫,但又说不出话)您,您,(突然)您长命百岁。 〔小兵士由中门跑下。 丁大夫(追到中门)孩子,孩子! 〔鼓声,号声,领着兵士们整齐的步伐向前进行。 李铁川(跑到地面前)丁大夫,再见。(敬礼) 丁大夫再见,营长。 〔李营长由中门跑下。丁跑到阳台上,望着这一帮出发的再赴前线的乓士,悲 哀而又兴奋,不住挥扬那个红兜肚。 〔院外爆竹声四起。 谢宗奋怎么到处都放爆竹? 况西堂奇怪。 〔电话铃急响。 粱公仰(跑去接电话,同时对谢)谢先生,你出去看看!(谢点头由中门跑下。 况在一旁望着梁,仿佛在电话里可以得到什么异常消息)后方医院..是我。我就是 梁专员,什么?(转向况)又不通了,电话声音乱得异常。(外面有卖号外声,对 话机)什么?什么?(回头向况)况先生,你去看一下,外面有卖号外的。(况急 由中门下。梁对电话)什么?什么?大都——大都克复?(狂喜) 真的?..〔谢与光行健由中门狂奔进来,拿着号外。 谢宗奋(大喊)号外,号外,大都收复,大都收复!(把号外交梁手,粱轻声 忙读) 〔同时夏由右后门跑出。 光行健(喜得狂喊,摇撼夏的肩膀)大都收复,——大都收复!到处都是国旗! 到处都是爆竹! 〔光由右前门跑下。 亘奔如(狂喜,对手术室大喊)大都克复!(又一路喊着跑到左门下) 梁公仰(看完,立刻跑到阳台门前)丁大夫,大都克复了!——〔同时况由中 门探出半身。 况西堂(喜气盈盈)专员,快来看! 谢宗奋(拉着梁)我们去走走,梁先生! 〔谢忙拉梁由中门下。 〔温煦的阳光和悦地射满了一屋。四面爆竹声,闹市欢呼声,一直不断。屋内 静静的。手术室慢慢门开。 〔阳光下,望见这个饱经忧患,头发已经斑白的母亲,缓缓转过了头。悲悯的 脸上,欢喜的泪珠在眼眶内微微闪耀。 丁大夫(望前)中国,中国,你是应该强的! ——这时病床慢慢推出。幕徐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