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人物仇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的新媳妇。 焦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五——焦家的老朋友。 各种幻相。(不说话的) 持伞提红灯的人。 焦母的人形。(举着个黑子) 洪老。 大汉甲、乙、丙。 仇荣——仇虎的父亲。 仇姑娘——十五岁. 仇虎的妹妹。 焦阎王——连长,大星的父亲。 抬土囚犯火车头、老窝瓜、麻子爹、小寡妇、赛张飞、野驴..十数人。 抬水囚犯二人。 狱警。 牛头,马面二人。 判官。 青面小鬼甲、乙。 阎罗(地藏王)。 第一景同日,夜半一时后,当仇虎跟花氏一同逃奔黑林子里。 林内岔路口,——森林黑幽幽,两丈外望见灰濛濛的细雾自野地升起,是一层 阴暗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森林是神秘的,在中间深邃的林丛中隐匿着 乌黑的池沼,阴森森在林间透出一片粼粼的水光,怪异如夜半一个惨白女人的脸。 森林充蓄原始的生命,森林向天冲,巨大的枝叶遮断天上的星辰。由池沼里反射来 惨幽幽的水光,隐约看出眼前昏雾里是多少年前磨场的废墟,个圆场生满半人高的 白蒿,笨重的盆磨衰颓地睡在草莽上,野草间突起小土堆,下面或是昔日广场主人 的白骨。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 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伺藏着,像多少无头的战鬼,风来时,滚来滚去, 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右面树根下埋着一日死井,填满石块。并畔爬密了蔓草, 奇形怪状的仅枝在灰雾里掩藏。举头望,不见天空,密匝匝的白杨树伸出巨大如龙 鳞的树叶,风吹来时,满天响起那肃杀的“哗啦,哗啦”幽昧可怖的声音,于是树 叶的隙缝间渗下来天光,闪见树干上发亮的白皮,仿佛环立着多少白衣的幽灵。右 面引进来一条荒芜的草径,直通左面,中间有一条较宽的废路,引入更深邃的黑暗。 在舞台的前面,下边立起参差不齐的怪石屏挡着,上边吊下来狰狞的权枝,看进去 像一个巨兽张开血腥的口。 (开幕时,风吹过来,满天响起白杨树叶的杀声,林里黑影到处闪动着。这时 雾渐散开,待到风息,昏雾又沉沉地遮掩下远方的景物。 [风声静下来,远远听见断续的枪声,近处有些动物在蹿奔,低低地喘息。 〔花氏由右面荒径上踉跄走出,她背着小白包袱,树叶间漏下来的天光,闪见 她满脸油亮,额上汗淋淋的。血红色的衣褂紧贴在身上,右襟扣脱开。她惊惶地喘 息,像一只受伤的花豹,衣服有一处为荆棘撕裂,上面勾连着草梗和野刺。她立在 当中,惶惑四顾,不知哪一条路可以引出黑林,她拿出一条大块花手绢擦抹眼前的 汗珠。 焦花氏(喘息,呼出一口长气)啊!好黑!(惊疑地)这是什么地方!(忽而 看见重甸甸的黑影里闪出一条条白衣的东西,低声急促地)虎子!虎子!(等候答 声,但是没有,远处发了一枪,流弹在空气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她不敢再喊, 她向后退,后背碰着了白皮的树干,她倏地回转身来探视。一阵疾风扫过来,满天 响起那肃杀可怖,惨厉的声音,她仰头上望,身旁环立着白衣的树干,闪着光亮, 四面乱抖森林野草的黑影,她惊恐地呼喊起来)虎子!虎——子!虎——子!(这 阵风吹过去,树林忽而静下来,又低低而急促地)虎子!虎子! (静默。 (右面传来的声音:(疲倦地叹出一口气)嗯!干什么? 焦花氏(向前进一步)虎子!你在哪儿? (右面的声音:(低哑地)就在这儿。金子,你先回来。 焦花氏(镇静自己)我看不见路,眼前没有一点亮。(却向右走) [右面的声音:(听是足步声,警告)你站好不用动。 焦花氏(低声)干什么? (右面的声音:(低声)像是我们后边跟着人。 焦花氏人?(大惧)跟了人! (右面的声音:低沉)你看!灯!红灯! 焦花氏(向右望)红灯?(右面忽然有人狂叫) [右面的声音:(连接打着那狂叫人的嘴巴)你叫,你还叫! [顿时寂静若死。 焦花氏(急促地)怎么?怎么啦? (右面的声音:(镇静地)不要紧!是常五,常五想做死! (忽然对常五,低声,狺狺地)常五你叫,你再叫!妈的,(又一巴掌)你只 要重重喘一口气,我一枪就干了你! 焦花氏怎么,你还没有把他放走? [右面的声音:快出林子了!出林子就放他。(对常五)走!走! [仇虎由右面背着身走进来,右手托着枪,左手时而向后摸着那插在“腰里硬” 的匕首,头不时向后瞥,仇虎到了林中,忽然显得异常调和,衣服背面有个裂口, 露出黑色的肌肉。长袖撕成散条,破布束着受伤的腕,粗大的臂膊如同两条铁的柱, 魁伟的背微微地伛偻。后脑勺突成直角像个猿人,由后面望他,仿佛风卷过来一根 乌烟旋成的柱。回转身,才看见他的大眼睛里藏蓄着警惕和惊惧。时而,恐怖抓牢 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对着夜半的森野震战着,他的 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愤恨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 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 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 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机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 半夜的磨折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 常五在仇虎后,正面出场。他的黑袍已经破碎,形色非常恐惧,拖着双手, 呆望仇虎,蹒跚走入。 焦花氏虎子!虎子!你在哪儿?我瞧不见你。 仇虎(走进来,转过头)这儿。 焦花氏(跑到仇虎面前,抓着他)虎子,可怕死我了。 仇虎(一脸的汗水)金子,我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们。 焦花氏那会是谁? 仇虎(低声)我们走哪儿,那红灯也在哪儿。 焦花氏天,那不会是——仇虎(睁大眼)你说——〔远远有一声枪。 仇虎(忽然一手制住花氏)金子! 焦花氏走!走!他们又跟上来了。(常五提起精神听) 仇虎不!不!再听听。 [ 远远又一声枪。 焦花氏他们就在后面!(拉着仇虎)赶快走。 常五(惧怯地)大星媳妇,这一气跑了二十来里,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仇虎老鬼,你听着!(谛听) (远处又一枪,声更辽远。 仇虎(放了心)不要紧,这一帮狗越走越远,他们奔向西了。 焦花氏(不安地)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出去呀? 仇虎快了!我想再走三里就差不多了。坐下!(坐在盘磨上,两手捧着头沉思) 常五仇..仇大爷,你..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仇虎(抬起头)带你上西天。 常五大..大星媳妇,这个——你,你得替我说说,大星媳妇。 仇虎(爆发)老鬼!叫你不要提,不要提! 常五(望着花氏)可是大星媳妇!——仇虎(倏地立起,举起枪对常五)你这 个老东西!你大星大星地喊什么? 常五哦,叫我不提大星呀!哦!那自然就不提,不提他!可是你说要我上西天, 上西天,(对花氏)你说说,(不自主地)我的大星媳妇! 仇虎(忍不下,向常五头上面立发一枪)你! 常五(摸着自己)我——我的头。 焦花氏虎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又放枪? 仇虎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提到他——他——我就(坐下)犯糊涂,犯 ——焦花氏(撇开话头)虎子,你让常五伯回去吧? 仇虎嗯,(低头)我是想让他回去。 常五真的? 仇虎嗯! 常五现在? 仇虎嗯。 焦花氏可是常五伯,大黑天,您——常五(连忙)不,不要紧,我可以缩在老 神仙的土庙里。(向花氏)那么,回头见!我——我走了。(拔脚便走向右面) 仇虎(忽然)站住!你说什么,你宿在哪儿? 常五我说庙,我宿在老神仙的庙! 焦花氏(对常五)您——您走吧! 仇虎(低声)老神仙? 常五(莫明其妙)就是阎王老婆整天找的那个老神仙,他──他的庙。 仇虎(忽然怪异地笑)金子,这黑林子我们进对了。 焦花氏怎么? 仇虎(森严地)瞎子一定也在这林子里。 焦花氏嗯,我知道。 仇虎(仿佛看见了)我总觉得她抱着黑子,会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忽然打 了个冷战)说不定,那,那红灯就是她!她! 焦花氏(望望他,又低下头)我——我早知道! 仇虎你怎么早不说? 焦花氏我怕告诉你。 仇虎怕!怕!(强自镇静)怕什么? 焦花氏(低声,恐怖地)她说过,孩子救不活,我们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 仇虎(迅速对常五)庙在哪儿? 常五不远。就——就在旁边。 仇虎(迅速地)你刚才看见瞎婆子抱着黑子出了门么? 常五(向后退)看——看见。 仇虎(抓着他的胳臂)上哪儿? 常五(指着)上西。 仇虎西是哪儿? 常五(嗫嚅地)我看,狗蛋打着灯笼引她进——进了林子。 仇虎进了林子? 常五嗯。 仇虎(放了手,回头望着更深的黑林)好!好!(走到井畔) 焦花氏常五伯,您,您走吧!(常五向右走) 常五(低声问花氏)怎么,小——小黑子死了? 焦花氏(低声)小——小黑子——仇虎(跳起,狂乱地)你们说什么,说什么? 小黑子不是我害的,小黑子不是我害的。(跳到井石上,举起两手)啊,天哪!我 只杀了孩子的父亲,那是报我仇门两代的冤仇!我并没有害死孩子,叫孩子那么样 死! 我没有!天哪!(跳下,恳求地)黑子死的惨,是她奶奶动的手,不怪我,这 不怪我!(坐在井石上低头) 焦花氏(觉得出常五惊吓的样子)常五伯,你快走吧,小心他——常五(连忙) 是,是,我走! 仇虎你说什么? 常五(吓住)我——我没有说什么,仇虎(忽然立起)滚!快滚! 〔常五由右跑下,仇又坐在井石上。 焦花氏你怎么啦? 仇虎我渴的很,(摸着自己的心)渴的很!(撕下身上的破布)哦,哪儿可以 弄来一口水,一口凉水。(撕下来布,揩脸上的汗) 焦花氏(警告地)虎子,不要擦!不要擦! 仇虎(望着地)怎么? 焦花氏小心你手上的血会擦到脸上。 仇虎怕什么,这血擦在哪儿不是一样叫人看出来。血洗得掉,这“心” 跟谁能够洗得明白。啊,这林子好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叹一口气) [仇虎耳旁低微的声音:(如同第二幕末尾,大星在屋内梦吃。叹口长气,似 乎在答话,幽幽然)嗯,黑啊!好黑! 仇虎(惊愕)你听! 焦花氏听什么? 仇虎你..你没有听见——“黑——好黑”! (仇虎耳旁低声:(更幽幽地)“好黑!好黑的世界”! 仇虎(如若催眠,喃喃地)嗯,“好黑的世界”!(恐惧地)天啊! 焦花氏(莫明其妙)虎子!你,你说什么,这——这是大——大星的话? 仇虎怎么,你——你听不见? 焦花氏虎子,你别发糊涂!你听见了什么? 仇虎没有什么。心里不知为什么只发慌?我——我像是——焦花氏虎子,你怎 么啦?你刚才为什么忽然跟常五说那一大堆子的话? 仇虎我,我不知道。我口渴,我刚才头发昏。 焦花氏你为什么又提起大星,说你杀——杀了大——大星! 仇虎(眩惑)我..我杀了大——大星? 〔仇虎耳旁低微声:(梦呓,窒塞地喘息)“..快..快!..我的刀!我的刀..” 仇虎(喃喃地)“..我的刀!我的刀”! 焦花氏(几乎同时说)你又跟他提起小——小黑子。 仇虎(低而慢地)小黑子? 〔仇虎耳旁低微声:“嗯——,好黑呀!”(苦痛地叹口长气〕仇虎(忽然跳 起,向着黑暗的林丛)啊,大星,我没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死的,大星,你 不该跟着我!大星!我们俩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现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 爹,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子死的惨,是你妈动的手!我仇虎对得起你,你 不能跟着我!你不能——(不知不觉拿出手枪) 焦花氏(吓得向后退,喘息)虎子,你——你怎么?你想着什么?小黑子不是 你害的,天知道,地知道!你想这个做什么?你还不想跑,我的命在你手里,虎子, 自己别叫自己吓着,你别“磨烦”,(“迟延时间的” 意思)再“磨烦”,天亮了,叫他们看见,我们两个就算完了。 仇虎(望着黑暗)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悔恨地)小黑子——焦花氏虎子, 你还不快走!想什么? 仇虎走!走!这不是个好地方,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焦花氏(支开他的想头)天亮就可以到车站。 仇虎不等天亮就会到。 焦花氏(强作高兴)我们要飞哪儿,就飞哪儿。 仇虎(打起精神)嗯,要飞哪儿,就飞哪儿。 焦花氏(忽然,指着辽远的处所)你听! 仇虎什么! (渐渐听出远处火车在林外迅疾地奔驰。 焦花氏车,火车。 仇虎(谛听,点头)嗯,火车!(嘘出一口气)可离着我们还远着得呢! 焦花氏那么,走,赶出林子。 仇虎嗯,走!赶出林子就是活路。 [一阵野风迅疾地从林间扫过,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飒飒”的叶声,由上 面漏下乱雨点般的天光,黑影在四处乱抖。 焦花氏天!(抓紧仇虎的腕) 仇虎这是风!你怕? 焦花氏(挺起头)不,乘着树上漏下来这点亮,咱们跑!(二人携手跑,走了 两步,花拉住仇虎,惊惧地叫喊)站住!虎子!(退了一步)虎子,(低声)你看, 前面是什么? 仇虎(凝定了神)树叶,草! 焦花氏(指着)不,那一堆一堆的。 仇虎什么? 焦花氏(惧恐地)那一堆一堆的黑脑袋。 仇虎(坚定地)那是石头。 焦花氏(指着那些在风里抖擞矮而胖的灌树,喘息)你看,那是什么?一堆一 堆的黑圆圆的肉球,乱摇乱摆,向——向我们这边滚。 仇虎瞎说,那是树!走!(二人轻悄悄地走了一步,仇虎忽然又停下。由右面 隐隐传来擂鼓的声音,非常单调,起首甚微弱,逐渐响起来,一直在这个景里响个 不停)别动! 焦花氏怎么? 仇虎你听,这是什么? 〔鼓声单调地在林中回响。 焦花氏(悸住)鼓! 仇虎(有些惧怯,低声)鼓! 焦花氏(微弱地)庙里的鼓! 仇虎(回首望花氏)半夜里这是干什么? 焦花氏(警惕地)瞎子进了庙了。 [鼓声渐响。 仇虎这鼓打得好森人! 焦花氏怪!鼓越打越响了。 仇虎(深思)鼓能够把黑子打活了么? 焦花氏谁知道,这是那个怪物替瞎子做法呢。 仇虎做什么法? 焦花氏(喃喃)念经,打鼓,拜斗,叫魂,一会儿她会出来叫的。 仇虎(希望地)魂叫得回来么? 焦花氏叫不回来还叫不死么? 仇虎(谛听,不自主地)这鼓!这鼓! 焦花氏(看他奇怪)你还听什么?还不快走,走!为什么你的脚在地上生了根! 仇虎嗯,这个地方有点古怪!我们得走!我们得——(外面惨厉的声音:(远 远地)回来呀!黑子!黑子你回来! 焦花氏(低声)天,她,她出来了! [外面的声音:(长悠悠地)孩子!回来!我的孩子,你回来! 仇虎(怖惧地)她,她就离我们不远。 〔外面的声音:(几乎是嗥嚎)黑子!我的黑于!你回来! 焦花氏(忽然向右看)灯!红灯! 仇虎(向右望)对。就是它,就是这个灯! 焦花氏(一面看一面说)前面那个人拿着灯笼!(对仇)他们越走越近了。 (对仇) 你看前面的是谁? 仇虎狗——狗蛋! (外面的声音:(更近)回来呀,个黑子!你不能不回来!黑子! 仇虎(颤颤)她——她来了! 焦花氏(抓着仇虎)来!树后边!快! 〔二人躲在树后面。 〔狗蛋举着红灯笼领焦氏由右走出。焦氏头发散乱,衣服也被野生的荆棘刺破, 她一手放在狗蛋的肩上,一手拖下来,两眼瞪视前面,泪水在眼下挂着,风过时, 天光时而由树上漏下,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白痴并肩而行,焦氏苦痛地锁住眉头, 如一个悲哀的面具,狗蛋还是一副颟顸的行色,眼傻傻地偷看着焦氏,嘴里夹七夹 八地不知念些什么。 焦母(声音嘶哑,震颤出一种失望的鬼音)回来,黑子,我的心肝,你回来! 回来!我的肉,你快回来!(一面走,一面喊)你回来,我的小孙孙!我的小孙孙, (哭非哭,嚎非嚎的声音)你千万要回来呀! 〔狗蛋领她向左面走出。 仇虎(由树隙露出头,恐惧)啊,这简直是到了地狱。 焦花氏(也探出身子)走! 仇虎(恐惧)走?可一一你听! [外面狗蛋的声音:前边路不好走,还是回庙去,回庙去。 [狗蛋又领焦氏由左上。 白傻子你听,鼓,鼓!别..别走远!回!回不去了。 焦母(仍在嘶喊)回来!我的孙孙!不是奶奶害的你!回来,我的孙孙,是那 个心毒的虎子,老天不容的鬼害的你,回来,我的黑子!奶奶等着你,我的孙孙, 你回来! [狗蛋领着焦氏由右下。 焦花氏(由树丛中走出,低声)虎子!她走了!出来! 〔仇虎由树丛中走出。惊惧,悔恨,与原始的恐怖交替袭击他的心,在这一刹 那间几乎使他整个变了性格,幻觉更敏锐起来,他仿佛成了个石人,呆立在那里。 焦花氏走! 仇虎走!(仍不动) 焦花氏(催促)走啊! 仇虎(抬起头)你听,这是什么? 焦花氏鼓! 仇虎嗯,鼓!鼓!(喃喃地仿效鼓声)“冬!冬!..” 焦花氏你为什么不走! 仇虎(向左面看)你看,那面来了一个人! 焦花氏(莫明其妙)怎么? 仇虎也打着个红灯宠。 焦花氏没有,黑烘烘的,哪儿来的灯笼。 仇虎(坚执)有!有!怪,他还拿着一把伞。 焦花氏伞?(不相信地)大晴天拿着个伞干什么? 仇虎嗯,他举着伞,提着灯笼,他朝我们这边走,这边走。(直眼望着) 焦花氏虎子,你——你别这样,你——仇虎真的,他——他来了!(更怪异地 望着) 焦花氏(怯惧地)虎子! 仇虎你看! (于是有个人形由左面悄悄移上,形容正如仇虎形容,举伞提灯笼,伞遮着上 半身,看不见,只下半身露出一条蓝布的裤。那人形停住了步。 仇虎喂,借光!弟兄!出这林子怎么走? 焦花氏虎子,你别吓唬我,你——你是跟谁说话? 仇虎你没有看见眼面前有个人? 焦花氏没——没有。 仇虎(指着那执伞的人形)怪,这不是! 焦花氏哪儿? 仇虎(又指)这儿!(对着那个人形)喂,弟兄,你怎么不说话? 焦花氏(恳求)喂,虎子,你到底跟准说话,你——你别吓唬我? 仇虎怎么,你看不见,就在我们眼前! 焦花氏就在我们眼前? 仇虎喂,弟兄,你别挡着自己的脸,你说话!出了林子得怎么走? 焦花氏虎子! 〔人形向仇虎身旁走去。 仇虎你看,(回头向花氏)他走过来了。(在回头的时刻,那人形已走到仇虎 的面前——伞挡着前面,观众看不见他——立好。仇虎回望,正与此人打个对面, 还看得不清楚,只嘘了一口气,倒退一步)喂,弟——兄!(那人形突然把红灯笼 提到自己的脸上照,仇虎看个正好,虎子忽然惨厉地怪叫,声音幽长可怖,响彻林 间)啊——啊——啊——啊!〔随着喊声,那持伞举着红灯笼的人形倏地不见。蓦 然野风疾迅地吹过来,满林顿时啸起肃杀的乱响,——焦花氏(退后,惊惧)虎子! 仇虎(睁大了恐怖的眼)走!快走! 焦花氏(在疾风中)你看见了什么? 仇虎(悸住)走!说不得!走!走! (满林乱抖着重重的黑影,闪见仇虎拉着花氏由中间的荒路狂奔下。 〔鼓声单调地由远处传来。 第二景〔在黑林子里——夜二时半。 〔林内一块洼池,地上长着青苔,平滑细软。在中间,远远立起一片连接不断 的黑黝黝的丛林,左右伸出,把当中的低地圈在里面。看得见的是林前横着一段颓 圮的土坡,有野蔓乱藤爬绕在上面。右边地势略高,立一棵雷火殛死的老树,骨棱 棱的枝桠直插空际,木身烧焦只剩个空壳,原来树干已为啄木鸟朝夕啄成洞穴,现 在满身是眼,更显得树形古怪。树下丛生野草和不知名的毒花,有秋天的虫在里面 低唱。 靠左地势渐低,孤孤单单地矗立一根电线杆,年久失修,有些倾斜。接连一根 一根的木柱向中间远处引去,越过当中的土坡,直到看不清楚的林丛里。电线杆旁 边横放几块大石,歪歪地横在洼地上。立在洼地中,可以望见漆黑的天空。惨森森 的月亮,为黑云遮了一半,斜嵌在树林上,昏晕晕的白光照着中间的洼地,化式一 片诡导如幽灵所居的境界。天上黑云连绵不断,如乌黑的山峦。和地上黑郁郁的树 林混成一片原野的神秘。 〔风吹过来,电线微微发出呜呜的音浪。远处单调的鼓声甚为微弱,静下心来, 才听得清楚。 (仇虎由右面蹒跚跑上,喘息不停,一只鞋子已经不见,上身衣服几乎全为荆 棘钩连,撕成乱条,脸上流满汗水,不时摸着腰里插好的手枪和弹袋,神色恐慌, 两只疑惧的眼四处探望。 仇虎哦,妈啊!(用手背揩下额前的汗)我这是到了哪儿了?(望望四周) 焦花氏(在外面)虎子,你把路认出来了么? 仇虎(回头)看——看不大清楚。金子,你先来!月亮出来了,也许找得出路 来。(他疲倦地靠在死树的枯干上)哦!好渴!好渴!(自己咽着吐沫) [花氏由右面低首上,支着一根粗树枝。她走进来,抬头,眼惊异地望着四周, 和天空的昏惨惨的月色。她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虽然不断地向后掠,走两步又固 执地坠在额前,地也满身是汗,衣服紧贴前后,几处撕成破口。眼里交流着恐惧和 希望,手里辽拿着小包袱,焦的地望着仇虎。 焦花氏(嘘出一口气,希望地)我们快走出林子了吧? 仇虎(还倚在树旁,望着大)谁知道,大概快了! 焦花氏(燃着希望)快了? 仇虎(点头,机械地)快了! [忽然树上的鸟连连啄木,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 仇虎(忽然由树旁跳起)啊?(向上望) 焦花氏什么!什么! 仇虎听!(树上又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 焦花氏什么? 仇虎鸟!啄木鸟! 焦花氏哦,这林子会把我们吓死的。 仇虎不,不,我们就要出去。你青,我们已经又走出十几里了。 焦花氏那不早应该出去了么? 仇虎嗯,可——可(忽然暴躁地)我们迷了路。 焦花氏(重复地叹息)迷了路,不认识道。 仇虎迷了路!迷了路!(心如人焚)上哪儿走?(四面旋转)向东?向西?向 南?向北?啊. 妈呀!我们上哪儿走?这大黑天,看不见路走,找不着人问。我从 前走这条路的记号现在一个也找不着,走了十里,还在林子里!走了二十里,还在 林子里!我们乱跑这半天,三十里也有了,可是还在这黑林子里。出不了林子,就 见不了铁道;见不了铁道,就找不着活路:找不着活路,(忽然)啊!啊!(一下, 两下,三下把衣服撕去,露出黑茸茸的胸膛,抄起手枪,绝望地)好,来吧,你们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仇虎生下地,就受尽了你们的委屈,冤 枉,欺负,我虎子生来命不济,死总要得死得值!金子,再听见枪响,我们就冲, 死就死了吧。 焦花氏虎子!(安慰地)你别急!你是渴了,我知道你的心里不自在。虎子, 我们不该死的,不该死的,我们并不是坏人。虎子,你走这一条路不是人逼的么? 我走这条路,不也是人逼的么?谁叫你杀了人,不是阎王逼你杀的么?谁叫我跟着 你走,不也是阎王逼我做的么?我从前没有想嫁焦家。你从前也没有想害焦家,我 们是一对可怜虫,谁也不能做了自己的主,我们现在就是都错了,叫老天爷替我们 想想,难道这些事都得由我们担待么? 仇虎哼,老天爷会替有势力的人打算,不会替我们想的。 焦花氏那么,天是没有眼睛的。 仇虎谁又说他有呢。(机械地)走吧! 焦花氏走!上哪儿走? 仇虎(喃喃地)上哪儿走? 焦花氏我们迷了路。 仇虎(绝望)迷了路! 焦花氏(忽然,惧怕地)虎子,你听! 仇虎(抬头)听什么? 焦花氏(对右面)向远处听。 仇虎(还不大清楚)什——么? 焦花氏(低声)你没有听见?鼓!庙里的鼓。 仇虎鼓? (单调的鼓声渐渐响起来。 仇虎(愤恨地)对了,是鼓!是鼓! 焦花氏(低声)我们连庙旁边还没有走开。 仇虎怎么,我们还在庙旁边打转转,还在这儿!还在这儿! 焦花氏(忍不下)哦,妈呀!我们这是怎么着啦!(抱着仇虎,摇撼他)我们 这是怎么着啦? (树上啄木鸟又连声“剥剥”,音声空旷怪异,二人倏地分开,仰视树梢,这 时由旷野深处传来辽远的凄厉的呼声,二人惊愕地回头,渐为呼声慑住,如被催眠。 [远处的呼声:(凄厉而悠长)“回来!我的小孙孙!你快回来,我的小命恨 哪! 回来,奶奶在等着你哟!(不像人声)回——来呀!——黑——子!你——快 ——回——来!” 仇虎(慑住,喃喃地)小黑子!小黑子! 焦花氏哦,妈呀,(低声)她——她真地跟上我们了。 仇虎(喃喃)小黑子!小黑子! 焦花氏你说什么? 仇虎她——她又要来了。 焦花氏(望着仇虎,惧怯地)谁? 仇虎她!她!(忽然向左望)你看!她!她来了。 (由左面悄悄地走上焦氏的人形,两手举着小黑子。闭着眼,向右面走,走到 仇虎面前,站住。 仇虎(惊恐,低声)你看,她又来找我! 焦花氏虎子,你怎么,你看见了什么? 〔焦氏的人形睁开了眼,瞪视花氏和仇虎。 仇虎(摇头)我——我们——没有——,我们没有——焦花氏你说,谁?虎子! 仇虎(低哑失声)瞎子同——同小黑子就在你眼前。 焦花氏(大叫一声,跑到电线秆下面)虎子,你——你又中了邪啦。(焦氏的 人形直瞪仇虎) 仇虎(对着焦氏的人形,哀求地)不是我!不——不是我!我没有打算害你的 黑于,大星是我——我害的。可我——(喘息)我已经觉得够了,你别这么看着我,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并没害死你的孙孙!我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我没有!..(愈说气力愈弱,那人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又悄悄向右方走下,虎子 望着她消逝,揩着眼前的汗水)哦,天哪! 焦花氏(慢慢走向前)怎么啦? 仇虎她走了。 焦花氏(忽起疑惑,抓住仇虎)虎子,你告诉我小黑子究竟怎么死的? 仇虎(机械地)他奶奶打死的。 焦花氏我知道。可你叫我把黑子抱到屋里是怎么回事,仇虎唔。(低沉)一网 打尽,一个不留。 焦花氏为什么? 仇虎焦家害我比这个毒。 焦花氏那么你成心要把孩子放在屋里。 仇虎(苦痛)嗯,成心! 焦花氏你早知道瞎了会拿棍子到你屋里去。 仇虎知道。 焦花氏你是想害死黑子! 仇虎嗯! 焦花氏你想到她一铁棍会把孩子打──仇虎(爆发)不,不,没有,没有。我 没想到,我原来只是恨瞎于!我只想把她顶疼的人亲手毁了,我再走路,可是大星 死后我就不成了,那一会儿工夫,我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我忘了屋里有个黑子,我 看见她走进去,妈的!(敲自己的脑袋)我就忘记黑子这段事情,等到你一提醒, 可是已经“砰”一下子——(痛苦地)你看,这怪我!这怪得了我么? 焦花氏那么,你还老想着这个做什么? 仇虎(苦闷地)不是我要想,是瞎子,是小黑子,是大星,是他们总在我眼前 晃。你听,这鼓,这催命的鼓!它这不是叫黑子的魂,它是催我的命。 焦花氏(想转开他的想念,大声)虎子,你忘了你的爹爹了么? 仇虎对!没有! 焦花氏虎子,你还记得你的妹妹么? 仇虎对!没有,没有,没有!他们死得委屈,(喃喃)对!对!对!我那年迈 的爹叫阎王活埋,十五岁的妹妹叫他卖,对!卖死在那个——[啄木鸟又“剥剥” 地发出空洞的啄木声。 焦花氏你听!这是什么? 仇虎(不顾她)叫他卖死在那个烟花巷。嗯,对!我在狱里做苦力,叫人骗了 老婆,占了地,打瘸了腿,嗯,对!对!我仇虎是好百姓,苦汉子,受了多少欺负, 冤枉,委屈,对!对!我现在杀他焦家一个算什么?杀他两个算什么?就杀了他全 家算什么?对!对!大星死了,我为什么要担待?对!他儿子死了,我为什么要担 待?对!我为什么心里犯糊涂,老想着焦家祖孙三代这三个死鬼,对!对!我自己 那年迈的爹爹,头发都白了,(忽然看见右面昏黑里出现了什么,不知不觉地慢下 来)人都快走不动了。 [黑暗里,由右面冉冉飞舞过一只青蓝光焰的萤火虫,向土坡上飞去。 焦花氏(仍想转开他的思念)虎子,你看,萤火虫,萤火虫! 仇虎(瞪目张口,望着萤人虫后面的人群,口里慢慢地)人都快走不动了,他 们还串通土匪,对!对!拿来——[萤火虫摇摇向土坡飞,随在后面是一堆无声的 人群,静悄悄地也向土坡走。前面是三个短打扮的狰狞大汉,拿着铁铲木棍,迈着 大步,殿压后面是洪老,一个圆缸粗细的黑矮胖子,手摇芭蕉扇,脸上流汗,一边 揩,一面喘,像是走了多少路程。 中间押着一个白发的农人,——仇荣——身量瘦小,伛偻着终年辛苦的背腰, 惧怯地随着大汉步行,时而回头望着洪老,眼里露出哀恳乞怜的神色。单调的鼓声 愈击愈响,这一堆人形随着鼓声像一群木偶在薄雾里呆板地移行。昏黄的月色照着 土坡,黑云布满了天空,地上半是阴影。在土坡高处忽而渐渐显出一个背立的彪悍 的人形,披着黑斗篷,底下仿佛穿着黄呢军裤,但是看不清楚。人押到坡上,洪老 很恭谨地对着那个背立的人形说话,洪老的脸正对观众。这时那白发的农人低头默 立一旁。 焦花氏虎子,你在看什么? 仇虎(低声)那——那不是洪老?他,他们来这儿是干什么? 焦花氏(望着虎子)在哪儿? 仇虎土坡——土坡上。(呆望着那人群) [那背立的人形仿佛告诉洪老多少话,洪老连连点头。于是转过身,对着那垂 首的老者举手威吓,两个大汉一起围起那老人,似乎也在逼迫。内中一个大汉在掘 土挖坑,一时,由老人怀里搜出东西,由洪老交给那背立的,那背立的人摇头,把 东西扔下。 焦花氏虎子! 仇虎(倒吸一曰气)这个老头别是我爹?可是他死了。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洪老继续搜索,两个壮汉叫老人背过脸,合同刑逼,老人先只垂首不语,最 后似乎痛极而呼。忽然由左面跑来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忍不下去,似乎狂呼而出, 手里拿着字据,交与那背立的人形,哀求他释放老人。 仇虎哦,妈!这不是我的妹妹!妹..妹! 焦花氏(拉着仇虎)虎子,你怎么啦!你忍忍!你忍忍! [洪老见得着字据,大喜。那个姑娘走到老人面前跪下,老人詈责她不该出来。 那背立人形吩咐洪老拉开他们,叫两个大汉动手埋人。一个壮汉捉住小姑娘,那两 个抓住老人的背膊,洪老狞恶地指着土坑告诉老人,小姑娘听见便哭,老人转过身 来仰天大嚎,脸正向仇虎。 仇虎(突由催眠状态醒起,看明白,狂呼)爹!爹爹!我的爹爹! 焦花氏虎子,(拉住他)你别中了邪,你叫谁? 仇虎爹!爹爹。虎子在这儿!虎子在这里!(回首对花氏)你放开我!(一手 甩开花氏,抽出手枪,向土坡奔去,对着那背立的人形,暴怒地)你这个土匪,你 ——(忽然那背立的人形转过身来,焦阎王如同那图像所摹的刻下一般。穿着连长 的军装,森厉地立在那里。惨月昏昏地射照他的脸,浓眉下两只可怖的黑眼射出惧 人的凶光。 仇虎愣了一下。狠毒地)阎王! 焦花氏(在下面,吓昏了)阎王? 仇虎(野兽一般)我可碰着了你!(对着阎王连放三枪。那群人形倏地不见) 焦花氏虎子!虎子! (黑云遮满了月光,地下又突然黑起来。 仇虎金子!金子!你在哪儿? 焦花氏这儿! 仇虎(奔下来)你看见他们没有? 焦花氏(恐惧)没有! 仇虎快走!地上又没有亮了。 (仇虎拉着花氏由左面奔下。鼓仍单调地由林中传来。 第三景(在黑林子里——夜三时。 [林内一片水塘边。水塘后面仍是暗黑的林丛,水面很宽阔,望得见天上的星 云反射浮光上。天上乌云并未散开,月色却毫无遮掩。半圆的月沉沉浮在天空,薄 雾笼罩地面,一切的氛围仍然是诡异幽寂,有青蛙在长着芦苇的浅水地带低声聒聒 不停。 水畔靠左伸出一段腐旧的木板曾经用来洗衣淘米,现在走上人便摇摇欲断。水 塘右岸低低斜伸一棵古老的柳树,柳枝垂拂水面。塘前是一块草地,靠左立一排破 烂的栅栏,栏门歪歪的。右边茁生人高的野蒿,蒿旁有一棵小树,几块石头。 [远处隐隐传来微弱的单调的鼓声,风吹来,才听得略微清晰,渐渐又听不见。 [一刻,右面野蒿里有慌乱的奔跑与痛苦的喘息声,蛙声骤而停止,仇虎和花 氏由右面野蒿中钻出来,二人疲乏欲死,仇虎的腿上满是刺伤,血殷殷流下。他肩 上背着小包袱,手里拿着一根树杆,他的形状更像个野人,头发藏满草梗,汗珠向 下滴,两脚赤光光,脚趾为硬石磨破,裹着破布条。黑茸茸的胸膛沾腻一块一块的 泥土,如同一个恐怖的困兽,他的胸剧烈地起伏着。花氏的眼警惕地随着仇虎的足 迹,她的衣袖为野蒿勾破,撕成碎条,于是腕上两副金亮亮的手镯更露得清楚,随 着她的机警的行动颤栗着。奔跑使她昏晕欲倒。头发为汗水浸湿,黏连几处。她的 脸像洗过一样,颈下两三个扣子解开,上衣只掩盖着胸乳,裤腿卷上去,如同涉过 浅河。 [仇虎一手拉出花氏,把树干扔在一旁倚着小树的干,仰天喘息。二人的视线 为蒿遮住,看不见水塘。 仇虎哦,天!(用手背揩擦脸上的汗) 焦花氏(几乎晕倒,立在仇旁)哦,可走出来了。 仇虎(苦痛地摇头,闭着眼)从蒿子里算跑出来了,可是我们还在林子里! 焦花氏(惨痛地)还在林子里!哦,妈呀!(滑倒,跌坐石头上) 仇虎(忙去扶他,焦的地)金子!金子!你怎么啦? 焦花氏(推开他)没有什么,我就走不动了! 仇虎走不动? 焦花氏我头昏,我想喝水,喝口水! 仇虎(失望地)水!水! 焦花氏(喘息)哪里有水,就一口水,(低声)就一口水! 仇虎(颓然坐在一个较高的石上。两手捧着腮骨,喑哑地)哪里有水!哪里有 水!(苦痛地摸着喉咙,咽着唾沫)哦,我拿一桶金子换一桶水!可——(喘息) 哪儿有水? 焦花氏(咬住牙)哦,我的脚!仇虎怎么? 焦花氏这一脚都是泡,痛得钻心。 仇虎(暗郁)金子! 焦花氏什么? 仇虎你跟我跑出来只有苦。 焦花氏可我——我心里是舒服的。 仇虎人家看我是个强盗。 焦花氏(斩钉截铁)我是强盗婆。 仇虎人家逮着我就砍。 焦花氏我跟你生下儿子报你的仇。 仇虎可你——(感激地望着她,忽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焦花氏(执意地)我跟你一同到那黄金子铺的地。 仇虎(低头,看自己的丑陋)为什么单挑上我? 焦花氏(肯定地)就你配去,我——(低声)配去。 仇虎可是世上并没有黄金铺的城。 焦花氏有,有。你不知道,我梦见过。(忽然)你听!(远远似乎有火车疾驰 的声音) 仇虎什么? 焦花氏我们快出林子了! 仇虎怎么? 焦花氏(浮出一丝笑的影)火车?“吐——图——突——吐!吐——图——突 ——吐!”你听不见? 仇虎(奇怪地望着她)哪里有!你在做梦。 焦花氏谁做梦?你听!(仿佛那火车愈驰愈远的渐渐消逝的声音)“吐——图 ——突——吐,吐——图——突——吐!”你听,慢慢就没有了,(忽对仇虎)现 在就没有了。 仇虎(明白这些声音都是她脑内的幻相,哀怜地叹口气)嗯,金子,也许我到 过那黄金铺的好地方。可(愤恨地)我就思想起我在那块地方整年整月地日里夜里 受的罪,我做苦力,挑上块,挨鞭子,一直等到我腿打瘸,人得了病,解到旁处, 我才逃出来。那里的弟兄跟我一样受着罪,死的死,病的病,那里黄金子倒是有, 可不是我们用,我们的弟兄一个一个瘦得像个鬼,(声音渐小)像个鬼,苦,—— 苦,——苦,..[塘边忽而青蛙叫起来。 焦花氏你听!这不是蛤蟆叫! 仇虎(谛听!)是,是蛤蟆!那么(狂喜)有水啦! 焦花氏(叫起)水!(忽而现出野蒿所遮掩的地带,望见一片水塘,颧抖地) 哦,虎子! 水!水!(仇也跑出,花氏跑到塘边跪下取水,但为芦苇挡住,下不得手) 仇虎(颤颤地)水!水!金子,那儿有板!(指塘边的条板)上去,趴在上面 喝,你喝够了我再喝。(金子奔上巍巍的木板,趴在上面喝水,仇虎在塘畔芦苇旁 焦的地等候。这时由左面慢慢起一仲含糊的一面“哼”一面和的多少人的工作声, 观众听得见的,单调而沉闷,在月光下,传到耳里,其声诡异,不似人音。仿佛有 许多冤苦的幽魂在呻喊,而又不敢放声。仇虎耳朵竖起,忽然转过身来、出神谛听) 焦花氏(在木板上)虎子!虎子!你也来,有地方,我捧着水,你喝。 仇虎(目不转睛望着左面,机械地)嗯! [由左缓缓踱出一对一对的人形,都是囚犯的模样,灰衣赤足,汗淋淋的,有 的戴着草帽,有的光着秃顶,有的执着汗巾。或者腰上挂系着铁链,或者足踝上拴 着铁链,多半瘦若枯柴,每两个系在一起。二人共抬一大筐土块,约莫有十人的光 景,一个个低下头,慢慢地前面“哼”后面“唉”,离着仇虎有半丈的距离,一对 一对走过去。 仇虎(张口)天!这不是他们?! 焦花氏(由木板走过来)虎子!虎子!你怎么不喝水! 仇虎(悸住)别说话,你听! [由左面又走出一对囚犯,拾着水桶,桶上浮着瓢。前面的人拿铁铲,后面的 拖着铁锄头。“哼啊!”“唷啊!”“哼啊!”“唷啊!” 焦花氏听什么? 仇虎(仍然注视他们)听不见?就这样!就这样!“哼啊!”“唷啊!” 焦花氏(明白了他又生了幻相)哦,虎子! [ 由左百走出一个魁伟的大汉,光着头,胳臂时挂着狱警的黄制服,帽子放在 手里,一只手提着皮鞭,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汗水流下来。西瓜大的光头油亮亮, 凶恶的眼睛前瞻后望,时而摸着身上的手枪。回头向左瞻望,后面还有多少囚犯, 在幽暗的左面低沉冤愤地“哼啊!”“唷啊!”工作着,一直不停。这时前面的囚 犯已把土筐放下,大家揩汗,拿帽子当扇扇。 仇虎哦,(望着那狱警,不寒而栗地)他!他还没有死! 焦花氏虎子,走!走!你又看见什么? 仇虎(摇手)不,不。 [在右面休息的囚犯,有坐的,有蹲的,有斜靠在土筐上的,有立在那里偷偷 与同伴说话的,有低头不语的,有暗暗擦着眼泪的。这时中间有个满脸疤痕,一双 长腿的壮年囚犯,看见了仇虎一个人指指点点仿佛谈他。于是那有疤痕的汉子似乎 招呼仇虎,像在叫:“虎子,你,你怎么不来!弟兄们都在这儿。” 仇虎(忽然看见了他)这不是火车头么?(惊喜)火车头,火车头。(那有疤 痕的人车头连连答应招手,并且告诉其他的囚犯)我是虎子——小虎子! 焦花氏(拉着仇虎)虎子,你——你别这样! 仇虎(不顾她,他看见那帮囚犯一个一个向他望,都是惊喜而悲哀的神色,有 的向池招手,有的叫他不要来。仇虎举起双手,对着他们。内中有一个大鼻头的瘦 个儿,举动滑稽,对他拍手做脸,叫他快来)这不是老窝瓜么?老窝瓜,你们好么? (许多人都悲哀地摇摇头,老窝瓜又在招手,一个个矮个满脸麻子的人劝阻他)不 要紧,麻子爹,我不去的,我逃出来了。(忽然对着那个擦眼泪的瘦弱的囚犯)喂, 小寡妇,你怎么还是在哭呀!(小寡妇抬头望望他,又低头哭泣。这时忽而一个满 脸髭须的黑汉子抄起一根扁担,仿佛要跑向仇虎,对他打去,旁边一个大嘴小眼睛 的囚犯接住他) 赛张飞,你还记着那段仇,要打我么?野驴,你不用拉他,他打不着我,我逃 出来了!(愉快地)我逃出来了。(囚犯里似乎愈闹愈凶,那狱警摹然回头,举起 皮鞭向囚犯们乱抽下去。内中有人拉住狱卒,指着仇虎告诉这次争吵是为了他。那 狱卒听见便回首叮着仇虎,仇虎惧极,反身想跑,然而狱警仿佛一声大叫,虎子便 如老鼠僵立不动,那狱卒以鞭指他叉指右面的囚忆,意思叫他赶快回来做活,似乎 在喊:“滚过来!仇虎!”虎子一旁颤抖,低头)我去!我去!我去! 焦花氏(惊极)虎子,你别去!你别去!(但是看着仇虎恐怖的眼,只得放手, 呆立在那里) [仇虎走进囚犯群,狱警吩咐他们与仇虎上了脚铐,令一个囚犯下来执鞭催促, 仇抬起土筐,随在后面走,一不个心,狱警呼打,那执鞭的囚犯就狠命打下。 仇虎(每打一下,不自主摸着背脊,喊出)啊!啊!啊! 焦花氏(苦痛地)哦!虎子!你喊什么?你喊什么? 仇虎(低声对着旁边的人)他打瘸了我一条腿,又想打瘸我第二条腿。(前面 的囚犯由右面走下,一个囚犯放下土担子,到水桶前喝水,又一个也在喝,又一个 ..又一个,仇虎在一旁羡慕,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渴,跑到水桶前面,拿起瓢取水。 忽而那狱警似乎大吼一声,走到面前,抢过皮鞭,把瓢子打下来,向仇虎乱抽去。 仇虎忽而硬起来,一声不哼。在狱卒喘息间,他忽而抢下他的鞭子,向狱卒打下) 仇虎我拚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狱卒忽而抽出身上的手枪,向仇施放,但是不见响声,枪子放不出去。 仇虎(狂笑)你也有这么一天,你的枪也不灵了。你还欺负我们,你还欺负我 们!现在你看我的!(抽出自己腰里的手枪,那些囚犯都退在后面,缩成一团。狱 警大惊,四处奔跑,仇虎连对他放了两枪,“砰!砰!”一切人形忽然不见。仇惊 愕地瞩视四周,望望用亮,俯视自己的脚下,并无脚镣的痕迹)哦,天啊! 焦花氏(一直被仇虎独自呼号迷惑住,现在才醒,棒一口水慢慢走过来)虎子, 你喝口水。 仇虎(机械地)喝口水?(刚想低首喝——)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很清晰的鼓声一下一下打入人的耳鼓,森然可畏。 仇虎(对着花氏)鼓!鼓!鼓!(忽然)什么,还在这儿,还在这儿?(大叫) 我们中了邪了!(推开花氏捧水的手,拉住地由左面跑下) (鼓声在这一场单调地响着。 第四景[在黑林子里——夜四时半。 (林内小破庙旁。四面围起黑压压的树丛,由当中望进去,深邃可怖,一条蜿 蜒的草径从那黑洞似的树林里引到眼前。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在那短短的 野革下藏匿着秋虫纵情地低唱。沿着那草径筑起粗细不匀的电线杆,靠外面的还清 楚,里面的很像那黑洞口里的长牙。靠右偏后立起一座颓落的半人高的小土厢,里 面曾经供祀个神祇,如今完全荒废。个庙前面一尺高的小土台原为插放香人,多少 年风吹雨打,逐渐夷平,小庙的土顶已经歪斜,远看,小庙像个座椅,前面的土台 仿佛是个小桌,有几块石头在旁边树立着。靠左偏前是一棵直挺挺的白杨,树叶在 上面萧瑟作响。树前横放一块平整的长石,上面长满青苔,不知哪年香火盛时,虔 诚的香客派来石工凿成平面,为人休息的。满林树叶甚密,只正中留一线天空,而 天空又为黑云遮满,不见月色,于是这里黑漆漆的,幽森可畏。偶尔凤吹过来,树 叶和电线的响声同时齐作,仿佛有野生的动物在林中穿过。 [仇虎扶着花氏由当中深遂的草径一步一步地拖过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泥。仇 虎只剩下一条短短沿边撕成犬齿的布裤,花氏的鞋也在水里失去,衣裙滴下水,裤 子卷得更高。包袱是在手里。仇虎一手举着手枪和弹袋,一手扶着屹氏,眼里忽然 烧起反抗的怒火,浑身水淋淋的。他回头呆望着更深的黑暗,打了一个寒战。忙匆 匆地走进。 仇虎哦!好黑,(不觉又怕起来)怎么又走进来这么个黑地方。金子,(觉得 花氏向下溜)金子!金子! 焦花氏(抬头,把眼前的头发掠过去)我——我真走不动了。 仇虎(指着眼前一块石头)那么,你坐下。(扶着她坐下) 焦花氏(打了个寒战)好冷!(希望地)赶过了这道水也许快出林子了吧。 仇虎(坐下)也许吧,赶过了河,路好像平整了点似的。 焦花氏(回头望)我们走的像是一条大路。 仇虎(叹一口气)反正鼓是听不见了。 焦花氏嗯,鼓没有了,(振作地)我们就要出林子。 仇虎(忽然兴奋地立起)嗯,出林子,出林子!出林子赶上火车也许——也许 天还没亮。(忽然仰望天空)怪,天上又不见月亮了。 焦花氏(不自主地也望上去)嗯,刚才好好的,怎么一会儿连个星星也没有? 仇虎(忽而惊吓失声)金子! 焦花氏怎么? 仇虎真的,一个星星也没有。 焦花氏我们不还有一盒洋火。 仇虎洋火只剩下两——两根了。 焦花氏那么我们怎么走?怎么走,仇虎嗯,(失望地)怎么走?(坐在石头) 黑,黑,黑得连颗星星的亮都没有。 怎么走?怎么走? 焦花氏(喃喃地)怎么走?(忽然走到白杨树下,跪下)哦,天啊,可怜可怜 我们吧,再露一会儿月亮吧、再施舍给我们一点点儿的亮吧!(哀恳地)哦,就一 会儿,一小会儿,天,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对走投无路——仇虎(暴声)金子,你求 什么?你求什么?天,天,天,什么天?(暴躁地乱动着两手)没有,没有,没有! 我恨这个天,我恨这个天。你别求它,叫你别求它! 焦花氏(觉得身上有洒下来的雨点)虎子! 仇虎什么? 焦花氏(慢慢地)天下了雨了。 仇虎你说你身上洒下来了雨点? 焦花氏嗯,我脸上也有。 仇虎那是我的血,我胳膊上的血甩出来的。 焦花氏(惊愕地)你又流了血了。 仇虎嗯!(暗郁地)这就是天!你求他做什么。 焦花氏(摇头)可怜,虎子,(坐在杨树前的长石上)今天一夜把你都逼疯了。 仇虎(愤恨)疯?哼,我得个疯。今天一天我像过了一辈子,我仇虎生来是个 明白人,死也做个明白鬼。要我今天死了,我死了见了五殿阎罗,我也得问个清楚 :我仇虎为什么生下来就得叫人欺负冤枉,打到阎罗宝殿,我电得跟焦家一门大小 算个明白。 焦花氏(怕他又说胡话)虎子,你听草里头! (草里秋虫低吟。 仇虎什么? 焦花氏蛐蛐! 仇虎嗯。 [处远传来“布谷”的鸣声。 焦花氏(忽然愉快地)“咕姑,咕姑”。“咕姑. 咕姑”。 仇虎(听了一刻,忽然。叹一口气)完了!没有了! 焦花氏(明白他的意思所指,然而——)为什么? [不等问毕,一阵风吹来,电线鸣响起来,白杨树叶“哗哗”地乱嚎,风飕飕 的。 焦花氏(打寒战)哦,虎子! 仇虎你别伯。 焦花氏(掩饰,打个寒战)不,好冷。(指着右面的荒址上)那──那是什么, 仇虎破庙。 焦花氏虎子,我们走吧。 [风吹过去,忽由远处幽长地呼出惨厉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那声音;(因为辽远而有些含糊,凄厉地)回来呀,我的黑子!快回来吧! 我的小黑子。 仇虎(突然变了声音,喑哑地)你听,你听,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那声音:(更凄寂地,渐近)回来,我的孙孙!快回来吧,我的小孙孙。 焦花氏(惊恐)她!——她!一——她! 仇虎她又跟上我们了。 [那声音:(怪厉。不似人声,渐远)魂快回来,我的黑子!你魂快回来,我 的心肝孙孙。 焦花氏(忽然抱性仇虎)哦,天! 仇虎(颤抖)我门快——快走吧。 焦花氏嗯,(刚走了两步. 一脚踏在软而有刺的车而上,大叫起来)啊!虎子, 我的脚! 仇虎什么? 焦花氏脚底下,软几几的,刺!刺!乱动! 仇虎(由弹袋里取出洋人划燃,二人往下看)哪儿? 焦花氏这儿!这儿! 仇虎(二人围着那个东西,一只人照着他们恐怖的脸)刺猬! 焦花氏(放下心)刺猬。 [这时由当中远处怪异地唱起一句“初一十五庙门开”。仇虎蓦回头。 仇虎这是准? 焦花氏像——像狗蛋! [顿时四处和唱着一群低沉幽森的声音:“初一十五庙门开”,如同有多少彼 压迫冤屈的幽灵。 仇虎金子,你听,这是哪一堆人唱。 焦花氏现在? 仇虎嗯! 焦花氏(摇头)没有,——没有人唱。 (接着,当中远处又在森厉可怖地唱:“牛头马面两边排。” 仇虎谁——谁又在唱? 焦花氏(谛听)是——是狗蛋。 [跟随,四面又唱起多少低沉的声音,哀悼地重复着:“牛头马面两边排!” 这时仇虎忽而看见在左边破庙前黑暗里冉舆立起牛头和马面,如同一对泥傀儡,相 对而立。 仇虎(惊愕,低声)这——是——什——么? 焦花氏(不明白)什么? 仇虎(更低声)你没看见? [当中远处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 仇虎你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嗯,听见,这一定是狗蛋学的你。 [紧接,四外阴沉沉地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仇虎的眼里又在 庙前边土台旁幻出一个披戴青纱,乌冠插着黑翅的判官,像个泥胎,悄悄地立在那 里。 仇虎(倒呼出一曰气)怎——么——回——事? 焦花氏虎子! 仇虎妈呀! [不间断地当中远处又唱:“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 焦花氏(拉着仇虎)走吧!虎子!(仇虎不动) [立时,四边和起:“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仇虎望见黑地里冉冉冒出 一个手执拘牌的青脸的小鬼,立在土台之旁,恰如泥像。 仇虎哦!(揩揩头上的汗) [当中远处又唱,但是此次威森森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 (立刻仿佛四面八方和起那沉重而森严的句子,如若地下多少声音一齐苦痛而 畏惧地低吼出来:“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似乎都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仇虎望见 一片昏黑的惨阴阴的雾里渐渐显出一个头顶平天冠,两手捧着王芍的黑脸的阎罗 (地藏王),端坐小土庙之上,前面的土台成了判桌。阎罗正如庙里所见,一丝不 动,塑好的泥胎。 仇虎(目瞪口张)哦,妈! 焦花氏(更慨的声音,为仇虎的森严态度慑吸)虎子,你——看——见——什 么! 仇虎说,说不得。 [当中远处幽远而悲悼地唱:“一阵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 [立刻,仿佛四面簌落簌落风声阴沉沉地吹起,四处幽长而哀伤地和唱,此次 大半是女子的低声:“一阵哪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随着四面的风声怨声,一个 瘦小,穿着一身月白纺绸衣衫姑娘,轻悄悄由黑暗里露出来。这姑娘的相貌和第二 景的所见的毫无二致,只是更为怯弱苍白,鬓角贴上两张薄荷膏,手里拿着一根麻 绳。她轻轻飘飘地移过去,像是一阵风,不沾尘埃,到了判桌前面跪下。 仇虎(惊愕)哦,我的屈死的妹妹。(花氏一声不响,看音仇虎,惊恐万分, 不知怎样对他好) [于是阎罗开始审问,他的动作非常像个傀儡,判官在一旁查看手执的案卷。 四方仿佛有多少无告的幽灵在呜咽哀嚎,后面有许多幽昧不明的人形移动,那绸衣 的姑娘似乎哀痛地诉说自己生前的悲惨的遭遇,眼泪汪汪,告诉怎样父亲死,哥哥 下了狱,自己也卖到妓院,怎样窑主客人一天一天地逼得吊死。说完深深叩头,哀 请阎罗做主。 仇虎(含着眼泪听她审诉,下自主地泪水流下,他揩了又揩,很低)哦,妹妹! 我的可怜的妹妹,你死得好惨!好委屈呀! [阎罗似乎对判官略略商议,便命传仇荣过审。桌前的青面小鬼将拘魂牌向里 面一举,嘴里仿佛在喊些什么,立时四面八方多少幽灵哀悼地低声应和,于是由黑 暗里走出另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带着白发龙钟的老农人,踱到桌前。那老头手铐脚 镣,看见女儿,二人抱头大哭——无声。——判官似乎大吼一声,两人同时跪下, 那老者叩头如捣蒜,哀哀凄凄地把自己如何被阎王逼死的情形申诉个完全,说完又 叩头无数。 仇虎(愤恨)哦,爹爹,我的苦命的爹爹!今天我们仇家人再得不到公道,那 么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这时忽然阎罗拍下惊堂木,对着仇虎叫了一声,仇虎抬头。所有判官、小鬼、 牛头、马面、阎罗..都一齐恶森森地注视他。他几乎吓得不敢动转。四面的声音阴 沉沉喊起,那青面的小鬼把拘魂牌对仇虎一举,仇虎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 焦花氏虎子,虎子!你上哪儿去!(拉不住他,由他走去)[仇虎看见父妹, 忍下眼泪,点点头便跪在案前。阎罗开始·审询,四周嘁嘁喳喳有多少低低的议论。 仇虎(低头,声音诡导)小人仇虎身有两代似海的冤仇,前在阳世,上有老父 年迈,下有弱妹幼小,都为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所害,死于非命。 我的老父弱妹两口,现已拘在阴曹地府,方才他们所供句句是真,无一是假。 我在阳间,又被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勾结那贪官污吏,陷害小人,把小人屈打成招, 下狱八年,害成残废。杀了小人的老父,害死小人的弱妹,打断小人的大腿,强占 小人的田产,都是那狼心狗肺的焦连长。小人仇虎此番供享句句是真,无一是假, 如若有半句瞎话,小人情愿上刀山,下油锅,单凭判官大人明断,小人决不埋怨。 可是小人两代似海的仇冤,千万请阎王老爷做主,阎王老爷做主。(深深叩头) (阎罗突然传叫焦连长。小鬼一呼,堂下幽灵齐声怒吼。这时焦连长由黑暗中 走出,神色非常骄悍。他依然穿着连长的制服,挂军刀,穿马靴,很威武地走到阎 罗案前,并不跪(仇虎见着焦连长,想站起动手,为判官喝住又跪下。 (阎罗仿佛以仇虎的话询问焦连长,焦连长句句否认,加以驳斥。 仇虎(叩头)启禀阎王老爷,他的话是狡辩,一面之词。 (焦连长又要申说。 仇虎(立刻叩头)小人仇虎没有说错。 (焦连长又要辩白。 仇虎(又叩头)请阎王老爷把他立刻判罪,不要再听他的。 [阎罗拍惊堂木令他不要说话。焦连长走上前去,又发议论,间罗频频点头, 表示赞可。 仇虎(窥见连喊)阎王老爷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他在 阳间自己就是阎王。 [阎罗勃然变色,令判官对仇虎的父亲、妹妹宣判。判后二人大哭,为小鬼们 拖去。 仇虎(大愤)什么,我的爹还要上刀山,我的妹妹还要下地狱。你们这简直是 ——(被牛头一又刺背,伏地不语) [阎罗又令判官宣判。焦连长得意洋洋,仇虎气得浑身发抖。 仇虎(跳起)啊, 你们还要拔我的舌头,叫他(指焦阎王),叫他上天堂。 他上天堂(暴躁地乱喊)你们这是什么法律,这是什么法律? [忽然马面一叉把他刺倒地下。这时焦连长大声——听得见的——怪笑起来, 每个“鬼”以至于阎罗都仔恶地得意地狂笑,声震天地。仇虎慢慢由地上抬起头来 看牛头,牛头止笑,牛头的脸变成焦阎王狞恶的脸;转头看马面,马面止笑,马面 也换为焦阎王狞恶的脸;转视小鬼,小鬼止笑,小鬼也化为焦阎王狞恶的脸;回转 身望见判宫,判宫止笑,判官也改为焦阎王狞恶的脸;正面注视阎罗,阎罗止笑, 阎罗就是库阎王狞恶的自己。全场无声,仇虎环顾四面焦阎王的脸,向后退。 仇虎(咬于切齿,低声)好,好,阎王!阎王!原来就是你!就是你们!我们 活着受尽了你们的苦,死了,你们还想出个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对着那穿军服 的阎王,恶狠地)想出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 [突然,四面的焦阎王们又得意地大声狞笑起来,声响如滚雷。 仇虎(忽而抽出手枪,对准他们,连发三枪)你们这群骗子!强盗!你们笑! 你们笑!你们笑! [一切景物又埋入黑暗里。 焦花氏(苦痛地)虎子,你这是闹些什么哟?快走吧? 仇虎我!我!(摸着自己的头) [远处鸡鸣一声。 焦花氏(惊吓)天快亮了! 仇虎快亮——[忽而由右面射来一枪,流弹呜地飞过。 焦花氏枪! [继而由中间向他们身旁射一枪。 仇虎(谛听)糟了!侦缉大概又找着我们了。 (忽而由右中枪声乱发。 焦花氏哦,(抓住虎子)他们要围上我们。 仇虎(拉着花氏)冲上去!管他妈!跟他们拼!——(向前放一枪,四周枪声 更密) (二人由左面跑下。 第五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破晓,六点钟的光景。 (天空现了曙白,大地依然莽莽苍苍的一片。天际外仿佛放了一把野火,沿着 阔远的天线冉冉烧起一道红光。乌云透了亮了,幻成一片淡淡的墨海,像一条火龙 从海底向上翻,云海的边缘逐渐染透艳丽的金红。浮云散开,云缝里斑斑点点地露 出了蔚蓝,左半个天悬着半轮晓月,如同一张薄纸。微风不断地吹着野地。 大地轻轻地呼息着,巨树还那样严肃,险恶地矗立当中。仍是一个反抗的魂灵。 四周草尖光熠熠的,乌黑铁道闪着亮。远处有野鸟和布谷在草里酣畅地欢鸣。 (铁道旁哩石后面白傻子呼呼地打着鼾,侧身靠倚哩石,身旁有熄了人的纸灯 笼歪歪地躺在土上。傻子的衣服也为荆棘勾破,脸上沾腻上许多土,脚光光的,破 鞋乱放在一旁。傻子多年做着甜美的梦,脸上是平静而愉快的微(远处鸡很畅快地 叫了一声。 白傻子(在梦里,模糊地)“吐——兔——图——吐,吐——兔——图——吐。 ..” [远处火车笛声。 白傻子(酣睡,含混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 ——” (远处忽有枪一响,流弹由空气穿过,呜呜地。 白傻子(吓醒,立起,揉揉眼睛,四面望望,莫明其妙,看见地上的纸灯笼, 拿起来,突然想起半夜在林子领着定氏,把焦氏丢在后面,以后找不着她的事,惊 惧地)哦,坏了!(提着灯笼向东跑)焦大妈,狗蛋在这儿!(想想,方向不对, 又向西跑)焦大妈! 焦大妈!狗蛋跟灯笼在这儿。焦大妈!(没有应声,愣住,慢慢踱回铁轨当中, 摸摸脑袋回想,忽然转过身,向天际喊,对着野塘〕焦大妈!焦大妈!(举着灯笼 说)灯笼在这儿!(拍拍自己)狗蛋也在这儿,(仍然没有应声,忽然) 去你的!(顺着语气,不知地把灯笼扔入塘里)她也许死了!(才望见塘里有 自己的灯笼,浮在水面,惊吓)哎呀!水!灯笼!她的灯笼!水!水(连忙跳下铁 轨基道,奔到野塘边,听是狗蛋在那里“扑腾扑腾”的声音) [常五由左面慌慌张张地走上。衣领没有系好,仿佛刚起来的样子。 常五(喊)焦大妈!焦大妈!焦大妈!(擦着汗,一个人念叨着)妈,我早就 说过那个老神仙是个骗子手,小的在庙里没有活,老的出去叫了一夜的魂也叫不见 了。念咒!打鼓!念咒!打鼓!念他妈的鼓!(喊)焦大妈,念咒!打鼓!打他妈 的鼓!(四处喊)焦大妈!焦大妈!(没有应声,纳闷)怪,狗蛋这孩子领她跑到 哪儿去了呢?(冒叫一声)狗蛋! 白傻子(忽然由铁轨基道跳出,下半身淋漓着水滴,右手提着浸透了的灯笼, 左手拿着十日前仇虎投入塘里的铁镣。笑嘻嘻地)嗯,干什么? 常五(吓了一跳,似称呼叉似骂)狗蛋!你怎么早不答应我。 白傻子(唏唏地)你,你刚才就,就没有叫我。 常五没有叫你,你就——(忽然转了语气)焦大妈呢? 白傻子(举起那水淋淋的灯笼)嗯!这儿! 常五干什么? 白傻子这,这是她的灯笼。 常五(不耐烦)知道!个傻王八蛋!我问你,焦大妈呢?这一夜晚,你领她到 哪儿去了? 白傻子哦,哦!昨儿格夜晚!(张目阖眼)她..她叫小黑子,嗯。叫小黑子。 我掌灯宠。我,我在前面,她——她在后面,她走,我——我也走,我走,她 也就跟着走。..常五(嫌他说得啰嗦)知道!知道! 白傻子(指手划脚)先,先是我扶她,后来她——她就扶着我。她,她越叫越 高兴,她,她就不扶我,不抉我。原来我在前面走,她总是跟着我走。后来呀,我, 我就——常五(急不可耐)你跑了。 白傻子(摇头)没,没有。我还是在前面走,可是我一回头,——常五她怎么 样? 白傻子她没有跟着我走。就不见了,就不见了。 常五后来你就没有找她? 白傻子谁说的?我找,我找,黑天野地里瞎找,找到这儿,我就——(不好意 思地)我就睡着了。 常五个傻王八蛋,走吧? 白傻子走? 常五快走!现在四面是官兵,拿着枪搜仇虎,还不快走!一枪把你打死! 白傻子(惧怯地)又到庙里去? 常五到庙?庙里的神仙都叫人逮了! 白傻子怎么? 常五那庙里的老家伙是个人贩子,拐人的。县里派人把他抓走了。走吧,跟你 说,你也不懂。 白傻子到哪儿? 常五找人!(指着白手里的铁镣)咦。你从哪儿找来这个? 白傻子你说这副镯子?水塘里捡的,(举起)你不要? 常五混蛋!放下!(白扔在铁道里) 常五走!(向左走〕(忽然由左面响了一枪又一枪。四周忽然悄寂。 白傻子什么? 常五(提起脚望,惊慌地,低声)那虎子,虎子! 白傻子(不懂)老虎? 常五(拉起白)快走! [常、白二人反身右面下。 (枪声再发,流弹呜呜飞过。花氏低腰由左面跑入。仇虎一面回头一面扶她向 前走;仇虎驼着背,满脸汗,仿佛肩着干斥的重量。臂上肌肉愤怒地突起,两只眼 暴出来,一手托着枪,插在腰里的匕首闪着光。现在他更像个野人,在和四周的仇 敌争死活。 看见了巨树,眉目问露出来好的计算,沉定地望着前面。花氏拿着包袱,痛苦 地迈着艰难的步,一夜的磨难,使她胆大起来,紧张而沉着地向四面顾望。 仇虎(回首恨恨地)这帮狗杂种!四面围上了。 焦花氏(喘息)虎子,走!向前走。 仇虎不用走,前面也是卡子!你刚才没听见四面都放枪? 焦花氏(抓着他)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这儿。 仇虎一会儿他们就来搜的。 焦花氏(恳求)那么,还不快走! 仇虎(摇头〕不,不走了,多走两步也是一样地——(忽然)我逃够了! 焦花氏虎子。怕什么,我们还有枪。 仇虎枪是有的,可是不能——再放了。 焦花氏(惊悸〕你说子弹已经——仇虎嗯,就剩下两粒了。 焦花氏两粒? 仇虎在这儿只要放一枪,他们听着声音都会来的。 焦花氏虎子,难道我们就——就在这儿完了完了! 仇虎不!不!不能完、我完了还有弟兄,弟兄完了,还有弟兄。我们不能子子 孙孙生下来就受人欺负。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焦花氏你说——不,虎子,不能够,我不去。我不离开你。 仇虎金子,你去!你一个人可以逃得出去,他们并不是抓你。我他们都认识! 你先走,包袱里有钱。 焦花氏虎子,你要我走! 仇虎(不顾地)走。 焦花氏(眼泪流出来)虎子,可你叫我到哪儿去? 仇虎(坚硬地)我刚才告诉过你了。 焦花氏你——你那帮朋友靠得住么? 仇虎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兄,干哪行的都有,告诉他们我仇虎不孱头,告诉他们 我仇,仇虎走到头,没说过一句求人可怜的话。告诉他们现在仇虎不相信天。不相 信地,就相信弟兄们要一块儿跟他们拼,准能活,一个人拚就会死。叫他们别伯势 力,别怕难,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要拚得出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会起来的。 焦花氏虎子你说的是什么?我不走的。 仇虎金子!(抓住花氏)你忘了你跟我说的话啦? 焦花氏(不明白)我说了什么? 仇虎你说我跟你这些天里头你也许,——焦花氏哦,那个! 仇虎说不定的,也许有。(忽然更迫切地)哦,金子,我信一定会有的。你要 是不走,连——连这个没出世的也——也——焦花氏可是,虎子——仇虎(忽然看 见脚下的东西)金子!这是什么? 焦花氏(惊愕)铁镣! 仇虎(拿起来看)嗯,老朋友!(辛酸地)我的老朋友又来了。金子,你知道, (以后一直拿着铁镣)它找我干什么吗? 焦花氏(故做不知)那干什么? 仇虎这次它要找我陪它一辈子。 焦花氏(忽然抱住仇虎)不,虎子,你不能走。 仇虎(怪异地看着花氏)我!我是不走。 焦花氏你不走? (青蛙忽而由塘边咕噪起来。 仇虎嗯,不走,(忽然望望巨树,和野塘)怪,你还记得这块地方么? 焦花氏记得。 仇虎现在又来了。 焦花氏(悲哀)十天——像一眨已眼。 仇虎嗯,一眨巴眼。那天我解开这个东西(指铁镣)今天又要戴上了。 金子,你后悔么? 焦花氏后悔?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像活了十天。哼,后悔! 仇虎可是现在——[近处有布谷鸟酣适地唱起来。 焦花氏你听! 仇虎(一丝微笑)“咕姑,咕姑!” 焦花氏虎子,你听着这个,你不想去么? 仇虎想去什么? 焦花氏那黄金子铺的地方? 仇虎(凄然)嗯,现在那黄金子铺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配去了。 焦花氏(大惊)你说什么? 仇虎(忽然举起金子的包袱,坚硬地)金子,我要你走! 焦花氏(收下包袱)虎子? 仇虎你走! 焦花氏我不。 仇虎不走,(用下策逼她离开)我就放枪。(向天举枪) 焦花氏干什么! 仇虎叫他们来。 焦花氏不,虎子。 仇虎(痛苦地喊出来)走!(对天连放二枪,随把手枪扔在塘里,立时有一枪 回过来)啊! 金子(紧接枪声数响,俱向这边飞来)快跑!金子! 焦花氏(喊起)哦,我的虎子。 仇虎(一手握住匕首,顿足)金子,你不走,我死也不饶你的。 焦花氏(知道没有办法,眼泪顿时涌出,两手伸出,一面后退,一面望着仇虎) 嗯,我走,我走。(枪声更密) 仇虎(看着花氏,满眶眼泪)记住,金子!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爸爸并没 有叫这帮狗们逮住。告诉弟兄们仇虎不肯(举起铁镣)戴这个东西,他情愿这么— —(忽用匕首向心口一扎)死的!(停在巨树,挺身不肯倒下) 焦花氏(大叫,跑回来,抱着仇虎)虎子!我的虎子! 仇虎(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咬住嘴唇)跑啊!金子,告诉弟兄们我的话。 焦花氏(泣不可抑,匍匐在足下)哦,你,你!(枪声更近) 仇虎(喘息)快跑,枪近了,我看着你走。(忽然由花氏脑后呜地飞过一颗流 弹,中在她的左臂上,花氏回头,仇虎大喊)你还不——(一脚把花氏踢在基道下) 走! [花氏滚在下面,抬头望仇虎。仇虎回首不顾。她才用手蒙着眼睛,不忍再看, 由左跑下。 仇虎(待她离开,忽然回头望着她的背影,看她平安跑走。枪声四下更密更近, 他忽然把铁镣举到眼前,狞笑,而快意地——)哼!(一转身,用力把铁镣掷到远 远铁轨上,铛锒一声。仇虎的尸身沉重地倒下)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