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的花瓣 才不过几天,白磁面上又生出一层纤维状的黑色尘埃。 生得这么快,是因为空气中到处都是。她以最诚恳的态度说明着。譬如在阳光 中抖被子拍枕头,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我是说灰尘。她倚着 门框对空气补充了一句。透过阳光,它们是无色无重的纤维,在干燥的空气中安祥 地浮沉,像是在玩一场高级的游戏。高级,我的意思是不必跟别人配合的个人活动, 她一边想一边定义道。可是在湿气重的日子或者湿气重的空间里,灰尘就只有倒了 霉一般,从翻飞的高度沉淀下来,附着在所有可以依附的表面上,变成了黑色的毛。 她停了下来。 她开始专心地审视充斥在浴室里的空气。如果窗子能开大一点就好了。她看着 浴缸上的一口铝窗想着。这样空气就能流通,水气也就不会整日蜷聚不散,潮潮地 裹着尘埃,尘埃又顽强地罩着百物。然后,也不会,她叹了口气,染得天花板霉点 四起,由.浅.到.深;由.点.到.面。 浸在澡盆中看着冉冉上升的雾气,她试着回想霉点初现的时间。大概是两个多 月前吧,他刷牙时无聊地抬头四顾,然后就在顾盼之间,他注意到那众点之母。 他说:“你厕所开始长霉了,最好想办法保持干燥。”他还向她保证,当霉点 发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会帮她把它们洗掉。它们,我指的是你们。她自水中伸起 一指对天花板上遍布的霉说。不要以为你们长出像花一样的图案我就会放了你们。 她又补了一句警告。 从失温的澡盆中站起来,她拿起毛巾嗅了嗅,洁净无腐臭的味道,让她惊喜地 叫了起来。她开始愉快地擦着身子,擦完一只手臂换另一只。然后就在她擦到指尖 时,她突然感到一滴水击中了她刚擦净的白玉手臂。 她不解地看着那滴黄水,抬起头寻找它的来源。 在淡去的雾气之上,她发现水气竟然在天花板上悄悄地凝聚,然后滑过霉面, 汇成一颗颗黄色的大水珠。手上的这滴黄水,就是这样带满了无数的霉菌加速下降, 打到她的身上,在她的皮肤上着床,在她的身上孳长,就像白磁上的灰尘,日日增 生,擦之难去,去又复返。 她恐惧地把黄水迅速抹去,夺门而出。可是即使如此,她总觉得像被打了针疫 苗,有个异物已经深入了她的身体。 ◆后来 半夜时她梦中的雨下到梦外,而梦外的雨又和前一个月以及未来一个月的雨, 连成一面横跨数月的雨屏,把她密密地困在湿气中间。四周都是雨声,她闭着眼睛 听着。她还不如站在瀑布之下,至少还算是处在大自然中。可是她就局限在她的床 上,而她的床是城市森林中的一块渺小海棉,慢慢地吸着湿气,变得又潮又沉。她 还不如躺在一艘湿漉漉的小船里,至少还有荡漾的美感。现在,她觉得自己只是一 块长在海棉上的霉;低级。 雨声之外,她听到另一个声音。她警觉地睁开双眼。 那是种延伸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个膨胀的物体,想挣脱束缚时的挣扎。声音中 带着吃力和叹息,彷佛在感叹重重的障碍。 难得在她的世界中还有个在成长的东西。她几乎有些感动了,虽然她知道那是 霉。 配合着霉的进展,她也缓缓地伸展起睡僵了的四肢。她听到自己所有关节,从 脊椎到指尖,都发出舒适的咯咯声。 她继续好奇地听着,然后在夜半的成长声中,她又睡着了。梦中,她的手臂上 开了一朵小黄花。 ◆再后来 早晨她撑着红伞转出巷口时,又看到黑伞男子站在小吃店前,手上拿着一份报, 脸隐在伞下。假意在看吧。她猜。她快步走过他的面前,不留神一脚踩进了一洼水, 溅起的水花落到了他光亮的鞋尖。他收起报,跟了上来。二人一前一后,有意无意 地往车站走去。 就像过去这几天,他站在她的左后方,而她撑着红底花伞站在站牌下,左眺等 车。这样一来她优美的左半八分脸就巧妙地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在看吗?他自然在 看罗。她满意地想着。他会跟她说话吗?可能再过几天吧。她假装经验老到地估计 着。不过,跟他说什么呢?她有点发愁。说昨天的梦? “我梦见手臂上长出一朵黄花。” “哦?顶离奇的。我只作过一次有花的梦,而且花是黑白的。” 车来了,红伞黑伞各色的伞像谢了的花一一收起。 在车上他又站在她的左侧,像道堤防般把众人的湿气与她隔开。她低头看着伞 上的雨珠接力赛似地,由上而下,一滴落入另一滴的形体,往伞尖溜去,然后滴落 到脚边形成一洼小池塘。车子的震动使塘水外溢,流过他的足尖,注入他的伞滴出 的那一洼水,二水又继续随着行止的韵律一齐前流。 流动的雨水倒映出碰撞的男女身体,还有他们因此颤抖的心。她开始在心中造 句。他的上身,就像情人座的厚高靠背,安全而温暖。如果再出现一只环腰的坚强 手臂,整个缠绵的感觉就完整了。她看着水滴的流程想着。 车又一停,这次她斜倾时却落了个空,靠背不见了,他下车了。他总是在她的 前两站下车。而她总是等着看他的身影,看到他的黑伞又开了,遮了他的脸。 其实到现在她还不知道他的样子,她认他,就凭那把黑伞和他鞋尖的光,还有 轻触他胸膛的感觉。 等到天晴的时候……她突然悲哀起来。看着他的黑伞消失在众伞之中,她担心 心在黑伞收起之际,她会发现他其实是没有脸的。 ◆又后来 “当然结婚了。这个年纪的好男人还有几个是单身的?”良猫红红的指尖托着 她带怨的脸。 “那你还跟他交往?”她惊奇地问。 “你真是够纯洁了。”良猫不屑地说,眼睛瞟上小花瓶中的雏菊。“这是假的 吧?现在哪有菊花?”良猫的红指尖掐上雏菊的花瓣。“果然是假的。”她满意地 说。 那朵花让她想起她的梦,她赶紧趁良猫口中有物时,把她的霉和她的梦说了一 遍。 “好恶心。”良猫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这些。”良猫微蹙细眉,拿起餐巾 把手指擦了擦,好像沾了不洁的东西。“说些有意思的。”良猫点了个话题。 最有趣的她已经讲了,黑伞的事她又不想提。生活的空白让她愧疚地看着良猫 动感的红唇。 “好了,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良猫放下刀叉,要开教训了。“单身女子 的生活就得靠自己安排得充充实实的。你看,你有个男朋友,可是你们多久才见一 次?你还好有个我,否则你一个星期里除了办公室的人外,你还会跟谁说句像样的 话?你应该跟我学学,你看,”良猫自小皮包中拿出记事本,翻开给她看。 里边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时间和事件。“懂了吧?就是要让自己忙,把时间安排 得紧紧的,这样人才会越活越起劲。你看你,天气都已经糟成这样,你还哭丧着脸, 有什么人会愿意亲近你?在这种季节中就要把自己打扮得亮丽点,像道太阳光,别 人才会看得到你。而.且.不要成天窝在家里,霉都长到身上了,还不赶快出来活 动活动。还有,不要再帮他说话,你不要以为他在闭门写作,他才乐呢,东一个文 友聚会,西一个座谈的,他根本就在逃避创作。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成全他的艺术, 不要体贴了,你应该多做要求,要他省下一点交际时间来关心你,否则你就该另外 找一个。你知道,你并不丑,为什么死守着一书呆子,硬骨头,不知情趣的东西… …” “够了!”她终于鼓足勇气叫良猫停止。他,是怎么说都没用的。她想告诉良 猫。上次,她就学起良猫的口吻,照抄她的说辞,好好开导过他。结果,他反而失 踪得更久。回来时,他说这些日子他跟朋友在一起时其实一点也不快乐,心中一直 想着她,但怕被骂,所以迟迟不敢出现。她,还能说他吗? “随你便啦,其实。我这些话还说得少?”良猫瞄着她,静默了几秒钟,然后 又开始另一波的耳提面命:“总之,不要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回去仔细想想。 另外,送你一个礼物,特别为你挑的,颜色不那么红,只是让你身上多点色彩, 不要老是那么惨兮兮。“良猫从皮包中拿出一瓶指甲油递给她,然后又拿出一瓶去 光水,也交到她的手中。”你看,我多了解你,没有后路你是不会尝试新东西的。 收好,下星期见面时,我要看到它们!还有,补一下口红,都吃光了。“ 良猫一口气像指定功课一样,把注意事项交待得清清楚楚。她赶紧把指甲油收 好,又拿出良猫以前送她的口红和小镜子,把嘴唇补满。 “这就像样了,”良猫说。“死人和活人就差一口气,所以做人要争气,懂吗?” 与良猫吃完饭后,还有一点时间,她们又一起去逛了一下衣服店。良猫给了她 不少建议,可是她眼睛就盯上一件白底黄花的连身裙。“我不准你买,难看死了, 好像得了皮肤病一样。”良猫说。 ◆后后来 她很喜欢良猫给她的新玩具。良猫一直是她的模范,如果没有她的提携,她现 在可能对女人的种种还一无所知。不过她知道自己距离成为真女人还差得远呢, “懂得修眉的时候,你才算是真正得道了。”有一次良猫喝醉的时候,摇着红色的 右食指尖对她说。 新玩具在手袋中闪闪发光。她很想试试它,因此她很想赶快回到家。可是下雨 天,一切的速度都放慢了。而现在,一阵急雨干脆把一切的动作都停住了。 她和一群路人一齐站在廊下看着雨势。不知道这场雨会耽搁多少家的晚饭,不 知道有多少小孩要因此哭闹不休。她同情地想着。至于她自己,她有前一天的剩饭 可以做上一锅热腾腾的烫饭,然后再拌上足够的辣椒,吃得自己涕泪交流,就像这 不歇的雨。她忽然想起一个作家自豪的谈话:“我是绝对不炒冷饭的。” “不炒冷饭怎么做得出香喷喷的炒饭?”她记得他这么顶了对方一句,使得她 又爱上了他。种种对饭的想像趋动着她的食欲,让她不停地咽着口水。 “的确香。”她身旁传来一声女声感叹。她怎么闻到的?她吃惊地侧头看去, 发现左边有张福气的脸正对着她会心地笑着。“湿耷耷的日子能闻到烤面包的香味, 好像全身都烤干了。”圆脸细细地说。她愣了一秒,然后意会到她指的是身后的面 包店。真没错,她一边想一边狠狠地闻着空气中稀有的干燥,突然间,遗忘的晴天 变得依稀可及。 身边的女子邀请她一齐到店中欣赏面包。她俩用心地浏览着一层层各种金黄色 的圆状物,椎状物,长方物,心中充满羡慕。 她想起了自己的梦,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告诉这位朋友。可是她正要开口时, 圆脸抬起头朝外一看,脸色一沉说道:“雨小了,我得回家做饭了。”说完,她对 她勉强一笑,丧气地走出店子,撑起伞消失在重新开始移动的人流里。 ◆后后来后 她回到家,果真做了锅滚烫的烫饭,也果真加了不少辣椒,流了不少鼻涕。 吃完后她把锅碗瓢盆放入水槽打开水龙头正要洗时,她突然懒了,于是她把水 龙头关上。可是一关上又发现手脏了,所以她再度打开水龙头洗手。洗完了,她又 关好龙头。正要离去时,她忽然意识到方才在开关水龙头时的奇妙节奏感。窗外的 雨声是种水声,水龙头流出来的也.是.种.水.声!她惊异地悟到。可是后者是 人可以节制的,是室内的,是友善的,是驯服的。她在心中四处搜刮着字眼来进行 定义,同时为了配合心的行动,她的手规律地开关着水龙头,体验着控制流水的权 威感。 在间歇的水声中,她又听到另一个间歇的声音。她赶快放了水龙头的实验,奔 到卧室,拿起电话。 “是我。你怎么样?” “你在哪里?” “在一个朋友家。想到你,给你打个电话。” “你什么时候来?” “明天好吗?” “好啊。我帮你做饭,你帮我看一下浴室的霉。” “哦,那霉。现在怎么样了?” “越来越多了,最近分布的形状像朵花。” “你啊,总是比诗人还诗意。” 她还正预备告诉他黄水珠和小黄花的事时,他那边就挂上了。可惜我再诗意也 不是诗人。她惆怅地想。所以我这端永远都是寂静的,而你那端总是纷乱热闹的。 她几乎嗅到了他那边必有的烟味和酒精味,也看到了那群傲慢矫情的人。 “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每次他都这么说,彷佛很无奈。 骗子。大骗子。她在心中狠狠骂道。 不过,恨虽恨,她还是把碗洗了,也把自己洗了,好迎接他明天的来访。洗澡 时,她还仔细看了看天花板,一方面是确定霉形是她所说的花样,再一方面是要闪 躲另一次霉水的注射。 一切都洁净后,她把自己安顿在床前的毛毡上,拿出良猫送的礼物,聚精会神 地给自己幼细的手指上色。裸白的指尖瞬间妖娆起来。她记得良猫擦一次指甲的时 间远比自己要长,所以她对自己的迅速感到十分不安。也难怪,她看着灯下点了红 的指尖,短短方方,颜色参差,指甲面积太小没有经营的余地嘛,她想,不过却有 一让人疼惜的特色,她护短地说。 新十指在晕黄的灯影中娇媚地比划了一阵,可是兰花指也好,莲花指也好,都 脱不了一层浓厚的稚气。没关系,她呵护地缩起了十指,把红色的天真紧紧包在掌 中。 ◆接下来 由于他晚上要来,她对黑伞突然失了兴趣。前几日的尾随,今日已成负担。 她觉得他恶心,讨厌。她想像庸俗的他和妻子告别,然后来到小店等候她,勾 引她,然后在车上贴着她,把他的庸俗传给她——像块霉。 他要把她霉化!她终于明白了。红色的十指紧紧抓着车椅上的把手,在一车摇 晃的乘客中,她是个坚决的不动点。 ◆再来 她察觉同事的态度有些异样。今天以前他们对她是忽视和应承;今天她居然明 显地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还有掺在其中的奇特敌意。 我怎么了?她不安地想,左右食指一个按着原稿,一个指着校样,眼睛在两者 间进行比对: 女性的裸体可以几乎视为隔离和秩序的过程,以及自我形成和他人空间的隐喻 …… 昨天她曾拿起这段艰涩的文句请教邻座的同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看是 不是出错了?”“很清楚啊,怎么,你看不懂?”“你能帮我解释一下吗?” “嗯,大体上来说,就是女体是父权社会里用来控制人的工具。”“真的!” 她不可思议地说,心想怎么自己都看不出来。她觉得邻座一定藏了一本“速解现代 思潮”的参考书,而这本书又在其他同事中暗暗传阅,使得她越来越像个局外人。 今天稿子在红色食指的指点下,每一句话都变得服贴规矩,大有拜倒石榴裙下 的意思。她悄悄笑了暗暗的两声,算是对自己幽默的鼓励。 即使无声,她的笑意还是被敌意的目光捕捉到了。 “为什么……怎么……干什么……”对面的女同事忽然说了一串句子的起头, 引得她抬起头来。她看到一只赤裸的食指指着她,还有两道不耐又不解的目光。 “什么跟什么呀?”她问。 “你跟你的指甲油,不配。你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那种。你懂。” “我不懂。”说完她又低下头去继续比对。 其实她对自己的反应很惊讶。 此刻,她正小心地避开骑楼下无礼的伞尖。不肯收伞的人们呀,你可知你的伞 尖像血滴子,老在我的眼睛前凶蛮地飞舞。她在心中吟了一句。吟完,她又开始回 味起今天的对话。 她还是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知道她是怎么 英勇地对抗一切淡化她的尝试。以前我就像一张纸一样平面,现在这张纸忽然立体 起来,看不顺眼的人们啊,你们只有接受的份。 她走在廊下,紧紧握拳护着掌中的红指尖;心情,像个母亲。 回到家,她赶快把饭煮上,把菜洗好、“兹”地下锅爆炒、翻弄、盛起。准备 妥当后,她进浴室把手上脸上多余的油味洗尽,补好口红,然后坐到椅上等他来。 他出现的时间通常有三个可能。她猜今天他七点会现身。在他们相好的初期, 他都是七点正来的。奇怪,她那时想,又不上班怎么像上班的一样有时间感。后来 有一次,在赶回家来给他做饭的路上,她在转角的租书店里赫然看到他瘦长的背影。 原来他早等在那儿了,忍着肚子饿吧,好心地给她时间把饭做好。这是她当时的想 法,当时,是她还热爱着他的时候。后来,她觉得他就是想做大爷白吃一顿,如果 来早了还得应附地帮帮忙,七时来就连忙都省了。不要脸。有一次她看着他吃得香 喷喷的样子,心中暗暗地骂道。 今天七点的预测是基于昨天的约定,他那时听起来还蛮清醒的,该不会忘的。 这是她六点五十九时的想法。 她看着壁上的钟,在分针从七时正移到七时一分的空间中,她听到了秒声的滴 答,窗外密集的雨水滴答,以及心中他的脚步声和敲门声。他就要出现了,他快要 出现了,他该出现了,他.他.他.没.出.现。她那颗提起的心轰然堕落。 过了一刻钟,她才重新感到心的跳动。 错过了七点正,他就会在九点左右来。他的时刻像火车,过了这班就等下一班, 其间还可以安心消遣。这是她在多次椎心等待后归纳出的公式。 还有,七点的得附餐,九点的只需供应饮料,午夜的就要加卧铺了。 你不来,我自己吃。她软软地拿起筷子,没劲地夹菜,他爱吃的菜。 她审视着筷子尖的菜,气了起来。就因为以前他一声含糊的称赞,一个饱足的 表情,一个吃的传统就居然出现了。为什么要记得,她气自己,好像多在乎他一样。 记性好的最令人看不起了。她对菜说,然后一口把它吞了。 她看到拿筷子的红指。恍惚中,她一时忘了那是自己的手,感觉上却是一个朋 友的——殷勤地为她夹菜,放在碗中,甚至还喂到她的口中。这手不像良猫的,所 以,她眼睛一亮,我有了个新.朋.友!她高兴地用左手拍拍她的右手,给她们互 相介绍一下,然后吟出一首短诗: 说什么左邻右舍 你的左手认识你的右手吗 ◆八时五十九分 她猜他就要出现了,一瓶他还剩了一半的洋烈酒已经放在桌上,还有一个他喝 酒专用的小碗。 小碗是白瓷的,胎薄透光,盛起琥珀色的洋酒时,特别让人想干杯。 ◆九时正 她的心又悬了起来,像钟摆一样震动。 ◆九时一分之后 他没来。 新朋友为她斟上一杯酒,她够意思地一饮而尽。 是他错过了列车还是她?她问。以前总是她。失落寂寞难过地站在想像的月台 上,望着远去的时间列车。在列车靠站的一分钟里,她原本可以接到一个朋友的, 现在,她只有等十二点的那班了。 我不等了!她笔直地站起,对端坐的沙发高声宣布。 ◆夜半 她在梦中听到敲击的声音,她的梦把声音编入情节,因此她走在大雨之中,雨 水的颜色像黄汤,形状像石块,打到她的身上响而不痛;她走出雨境,面前是一望 无际的平地,上面满满覆盖着黑褐色的斑点,斑点不断地朝她的方向延伸,强烈地 打击声鼓噪着斑点的进展。她好奇地看着迫近的黑褐色,当距离近到开始让她不安 时,敲打的节奏突然停了,黑褐色也静止了。她感到心安和愉快。难得一场好梦, 她在梦中赞道。 ◆第二天 早晨一出门,隔壁邻居在同一刹那突然把大门打开,以一汤匙的埋怨加上两茶 匙的兴奋对她说:“昨晚十二点左右,有个醉汉一直在敲你的门,吓死我了,你不 在家吗?”我不在?我要是不在,现在怎么会从这门出来?她心想。“在啊,大概 睡得太熟了,没听到。后来呢?”她还是礼貌地回道。“后来啊,我先生把他赶出 去了。”“哦,真亏了你先生,拜托帮我谢谢他。” 她原以为错过他的造访自己会很难过,不料心情竟然无比的轻松,而且轻松了 整个车程。如果今天身后的黑伞开口跟她说话,她就会很大方地跟他交谈,谈一切, 侃侃地,像老友一般。 虽然他们还是无声地走完全程,她却觉得口干舌燥,精神透支,真像说了好长 一段的话。因此,在办公室的整整一天,她就只说了一句,比平时还安静。 “其实是发霉了。”她诚恳地说。 说的时刻是在刚出书的作家,在众人的祝贺下劈开蛋糕的白霜、剖下里边的双 层巧克力馅、挑起切下的三角块、移到无数的纸碟上、再移上无数期待的双手、进 入唾液流动的口中、咀嚼、吞咽、赞赏:“啊,有酒味的巧克力蛋糕!”之后。 大家很讶异地停下,看着她。怀疑的人们哟,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她的心念道, 红指一边静静地指着蛋糕的夹层,果真在薄薄的奶油上,数点青霉孳长。每个人急 忙开始检查自己的蛋糕,一片惶惶的气氛和起落的干呕声,让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 错事。 下班后她沮丧地走在骑楼下。迎面来了个快步前行的绿伞小姐,眼见她就要撞 上自己,她赶快一闪身让出了路。看着绿伞摇曳生姿的背影,她可以想像她走在高 级办公大楼里吸音地毯上的迷人模样。“可是,你知道所有高级大厦的空调系统都 长满了霉?你知道所有吸音地毯下都是霉?你知道这是个大霉城?你知道我们都在 发霉吗?”她很想捉住那女子的细膀子,把这些真相摇进她顶着波浪鬈发的小脑袋。 或许这样绿伞比较会害怕,她的生活会因此混乱一点,她走路时也会小心一点,对 我的存在也能多尊重一点。可是,如果从霉的角度来说,它还是会继续长下去。多 一个清醒的人并不能让这个城市干净些。所以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了,她郑重地提 醒自己。 她的注意力从远去的绿伞转移到脚尖。低着头小心地选着红砖走,就像踏着石 头过一条小溪吧,她开始美化自己的行动,不过那就该听到潺潺的活水流动;或许 这更像是选择到彼岸的人生踏脚石,如果我能平安地渡过这漫起的污水,今天早上 发生的事就不会有不良的后果……一旦把心情和未来赌进自己的脚步,她变得格外 的危危颤颤,到了最后几步,她几乎是用三级跳的姿态落到了她想像的彼岸。 借着店家的灯,她仔细检查了身上的衣裙,居然没有任何污迹。她高兴地抚着 心,尽量压抑着欢呼的冲动。她想赶回家好好庆祝一下,可是才举步,她就想起还 堆在厨房的残汤剩菜,那堆为他做的菜。挺倒胃口的。她迟疑起来,不知道去哪儿。 她忽然想起良猫的忠告,因此决定幻想在巷子口的川味馆,她和新朋友有个约会, 七点正,不见不散,她们这么说好的。于是她上了馆子,吃得自己涕泪交流,然后 愉快地朝家走去。 她一开锁,邻居太太又在同一刹那打开大门,以加了剂量的埋怨对她说:“哎 呀,你去哪儿啦?刚才七点左右,昨晚的那个男人又来敲你的门,好吓人呢。” “他又喝醉了吗?”“这次倒没有,可是还是敲得好急。不过我先生一出去,他就 走了,没惹事。”“那就好,对不起啊,打扰到你们了。”她迅速进了门,没让邻 居再问下去。 他又来了,真没想到。平时他如果失约,就会在之后的某一个想不到的日子, 像约定一样出现,可是从来没第二天就来的。不过,她心一转念,这次的情况不一 样,她对一盏台灯说,他昨天是来了,可是我没开门,所以他急了,今天又来试试。 搞不好他九点会再试一次。她赶快准备好酒和碗,坐入椅中,等着。可是他并 没有出现。怪人,她心中骂了一句,决定洗个澡。在澡盆中她眯着眼瞧着熟悉的霉 点,想像着在它们孳长以前的天花板是怎样的。她完全想不起来了,就好像,她听 着外头的雨声,下雨的时候就完全不记得天晴的感觉。这时她的红十指从水中伸出 如美人鱼冒出水面,在她面前得意地左右旋转。她又被自己逗笑了,心情也好了起 来。 往后几天,生活真是周而复始的一样和一般。她开始觉得人生是循环的:人成 长的目的是要寻找自己的轨道,然后生命就开始像所有的行星一样,不停地绕着一 个抽象的中心旋转,直到被轨道抛离。所以呢,她的结论是,只要待在轨道上,我 们都不会变,也就不会老! 她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了黑伞。 “是吗?蛮有道理的。我倒没这么想过。”黑伞若即若离的身体这么回答她。 她也告诉了红指。可是红指的增长和剥落,严重地打击了她的循环不变论。苦 思了一阵之后,她高兴地拿出指甲油,去光水,锉刀,准备修正她理论的变数。 从报纸堆中她随便拉出一张,铺在地上,趴着边读边剪着,在修到最后一指时, 她在版面的一角发现了一首他的诗。诗曰: 唐初温柔海 是谁还带着疑心的刻度 来回打捞着落水的誓言 歌声早已远离 被抛弃的回音 似容颜如落英飘下 透明的笑靥 闪烁的泪容 和沉默的春风 折磨着无助的眷恋 是我错怪了昨日的约定? 多变才是大海 花瓣冰藏 凝固刹那的真心 疑心船航向冰山 倾覆温柔 她看着雨珠滑下玻璃窗,从上到下,颜色一闪黄,一闪绿,一闪红;真像花瓣。 在变幻之中,她的心情也跟着忽喜忽愁,忽空忽虚。 “疑心的刻度,落水的誓言。”她闭上眼睛轻声地复诵着,渐渐地她想起自己 喜欢他的原因,也想起想他的感觉。可是,就像唐初的花瓣,即使再怎么细心冰藏, 在盛唐的时候还是注定要枯萎的。 ◆盛唐 又是一天之后。她和新朋友在外面吃了饭回到家,正想坐下休息休息,就听到 门外熟悉而久违的脚步声,以及举手敲门时外套发出的浅浅摩擦,褐色而陈旧。 她急忙打开门,看到他一如往昔地对她憨憨一笑,然后走进房内,脱下他黑色 都褪成棕色的皮鞋,再前进几步,坐到她仅有的沙发中。一切的步骤都跟无数的以 前一样,看着他坐在沙发中生根的样子,彷佛他一直都坐在那儿的,根本就没离开 过。 时间是八点一刻。这倒是个新时刻,她想。 “吃过了吗?”她没提前夜敲门的事。 “吃了点。”他也没提前夜敲门的事。 “想喝酒吗?”她没提诗的事。“等一下吧。有没有冰淇淋?”冰淇淋?“ 我没有,有茶。“八点是冰淇淋时间?她很难想像。 “就茶吧。麻烦了。”他总是那么周到有礼,轻声轻气,可是,她转身去厨房 时心中迷惘地想,就是没法把真实的他和他的诗连在一起。诗是他的内心,真实的 他却是他那一大堆藏在斯文之下的习惯,怪癖,自私和自怜。她隐隐地气了起来。 厨房中成堆的碗盘剩菜,让她火上加油地重温了前几日的失望。不过这次失望 中带了股怪味,她察觉到。提着鼻尖四处嗅着,她的目光最后落到电锅。一掀锅盖, 她吃惊地发现满满的一锅饭上,已经长出了几块乌青霉点,像锈一样地腐蚀着雪白 的饭粒。才不过几天!她骇然。连饭都不放过!她愤怒。一阵激动攫获了她,像是 在为弱小伸冤,她一手扯着内锅的耳朵,一手使劲地把长了霉的饭给挖了出来。 “怎么了?”他走进厨房问道。 “饭长霉了。”她怔怔地看着去了一个大洞的饭。 “就挖掉一块是不行的,霉菌不是看到了才算,都长成这样了,等于整锅饭都 发霉了。”他徐徐地陈述着,跟真的一样。 “那怎么办?” “整锅饭都不能要了。”说得那么轻,她几乎不敢确定他是认真的。算你够狠! 要不是为了你,这饭也不会这样牺牲了。虽然怒火攻心,她还是一言不发,说倒就 倒。倒了,她问道:“这锅还能不能要呢?” “得好好消消毒才行。” “酒精能消毒吧?” “能啊。” 她二话不说,拿出他的洋酒,拔了酒塞就往锅里灌。 “哎呀,怎么拿我的酒呢,是宝贝呢。”他赶过来把酒瓶抢了去,可是也只救 下了最后两碗的份量。 这会儿轮到他惋惜了。看着浸着锅的好酒,他追魂似地大力地嗅着余香。 “何必拿酒出气呢?”他回头问她。出气?你也知道我有理由生气?她转出了 厨房,他也跟了出来。她坐在沙发上,他倚着门框看着她。 “我有篇诗登出来了,花了好长时间写的呢,你看到了没有?”他找出了个话 题。你语气中的兴奋是没有饵的钓杆,妄想诱起我的兴致。她暗暗吟道。 他注意到折在一边的报纸,走过去一看,高兴地说:“就是这一份嘛,我翻给 你看。”一边说着,他的身子一边往沙发凑过来,以前这时她会很客气地让出位子, 自己坐上扶手,靠着他,一起欣赏他的文章。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他的身子还不明白她的心情,还是那么自信地挤过来。 她冷冷地看着他挪近的身子,瞧着他的手打开了报纸,大力地一摊一抖,眼见 着许多月牙状的红指甲尖,像雨点一样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吓了一跳,弹了起来, 拍打着身子,然后小心地捡起一小片月牙纳闷地研究着。 “良猫来过?”他抬起头狐疑地问她。 “不是良猫的,是我的。”她伸出红色的十指尖尖,迎向他的视线。 “有意思吗?涂得红红的。”他轻声地传达了自己的意见,手上还捏着一片月 牙。 “总比多变的大海好。”她直视他的眼睛回道。 “多变的什么?”他不解地问。 “多变的大海!”她真的气了。 “原来你看过了。”他又憨憨地笑起来,很不敏感地说道:“来,让我坐,我 跟你说说那首诗。”他身子又凑了上来。 她不肯动,所以他不小心就坐到她的腿上了。“哎呀,抱歉,压坏你了吧。” 他又弹起身子,诧异地看着她,一座活火山。 “说什么温柔,写什么疑心,”她终于爆发了,“我的生活到处都是漏洞,有 谁帮我来补?你,就知道你自己,保证帮我洗霉的,可是你人一不见就是两个多月, 结果,结果……”她想起臂上的黄花,泪珠立刻忍不住地迸出来了。 她听到他叹了口气,彷佛关心地拍着她的背:“怎么了?”这话是个好引子, 把她的所有积怨都给勾了出来。她因此抽抽噎噎,跌跌爬爬地把这段日子的心情以 霉论,循环论的混乱组合,全数掷向他。说着说着,她突然想到他可能根本都听不 懂,而且,其实,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得懂。这么一转念,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渐渐 小了,慢慢被雨声,时钟声,和他的呼吸声所掩去,最后竟然无疾而终。 她诧异地抬起头,环顾着她生活的房间,凝视着曾是她生活重心的男人,再从 他望到窗外伴随了她日夜的雨,虽然黑夜中并不能看到雨姿。 等到天晴时,她在心中计划着,我要到阳台上把自己好好晒晒,指缝,耳后, 手臂,发根都要仔细地晒得干干的。想到这儿,她满意地深深吸了口气,安详地闭 上眼——在这心思偏离的一瞬间,她真觉得闻到了阳光的味道,金色而高级。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