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代风流 作者:曹志涟 第一章:本事之一 三叠影 暮春了,薛霁该上路了。 他一袭布袍站在南门外等着上船;就趁便搭上一艘北行的商船吧,船舱中肥腴 的商人痛饮醇酒,薛霁蜷在船尾,大口地吞着刚解冻的春风。 如果得到风的怜惜相助,估计在一日内,他们就该到了虎倏关。然后,在货物 过钞关的时候,薛霁难免会朝岸上看去,那时,他,一定会在一片青绿中,一眼就 看到驿站前的那株桃花。接着,他会禁不住地来到这漫天盖顶的花树下,听着花瓣 离枝的叹息,下落时和风相擦的滑音,还有落上他身时的轻声微笑。他必定因此想 起他那位美丽的知交,想起他俩所经历过的无数风流韵事;那种成串的,老套的, 总是发生在某场桃花雨中的无聊故事。 要这么猜,那株桃花就非得像去年那般烂开不行。可是,听说自开春来,南方 偏偏大雪不止,冻死的人和畜牲,多得都埋不完;更别提雪融时,那要发大水的惨 事了。春稻显然是没指望了,仓库中的米粮怕也难撑上两季。到了秋天时,米价一 定大涨,饥荒是逃不了的了。徐献说。 少在这儿悲天悯人地说个没止尽,那桃花到底是开了还是没开?如果没开, v 薛霁就不用上岸了;不上岸,要他在船上也没意思了;如果,连船上都没他的人影, 我看他根本就没上路!他是没上路。他巴不得上路,却偏找不到顺路的船。要他靠 自己走,就是去送死吧。大雪封了所有的要道,即使想铁了心地硬闯,他不成冻死 鬼,也会被下山觅食的老虎给吃了。 他铁青地坐在屋内,僵冷的手拱起最后一把薪火渣,投进了忽明忽灭的火炉中。 再没法子,就先拆这黄花梨几子吧,等几子都成灰了,天还不暖,就只有烧书了。 全城的人都被这不止的雪给吓住了。耆宿、乡绅、老一辈,都在那儿焦心地翻 着方志,搅着记忆的混水,想寻出一件类似的往事,来断断这绵绵酷寒的凶吉。 报应,还往百年前去找什么,就是去年种的因。薛霁的炉火一时旺了起来。回 光返照吧。他悲哀地看着火星子,去年此时,这小火炉上正煮着一壶茶,以茶代酒, 为季珊送行。 唐季珊,你是树大招风,人人想砍。薛霁哀伤地叹了口气,这个破县的风水, 哪养得起你,哪容得了你。 谁都知道,在大郡的八县中,破县的民风就是狠些,水死些,山也颓些。唐季 珊天生就是要飞离的大鹏,可是他周游了天下,又重返小城,带回了风雅二字。整 日,他领着地方上几个识字的、能使笔墨的,对着那穷山恶水,使劲地做诗写文画 风景,以刻画丑陋,歌咏无奇,赏析穷贱为能事。原本不入流的东西,没想到在这 好奇的时代,居然创出个枯山恨水派,轰动天下。 从此,季珊的县城成了人文胜地。四方闻风而来的雅士俗人,简直快踏平了颓 山,弄翻了死水。为了应付这些外地人,城中的酒馆,客店,妓院,戏班子,无不 粉刷一新,重酿新酒,汰老妓换嫩苞,排新戏试新腔。以往苦兮兮的小城,完全改 头换面,人多了笑脸,夜多了笙歌,大街上多了无数穿丝戴绸的人,骑马坐轿地, 穿梭在一片兴旺之中。 得意,真得意,可是再得意也得意不过那几位枯山恨水派的大将。在季珊出现 前,他们一个是落第书生李,一个是穷酸秀才冯,还有一个是逢人作揖的画匠文。 生活的不如意,把他们折磨成皮包骨;当季珊带着他们到颓山上转时,那景象就是 戏台上的玉面钟馗与众鬼,在林子中捕捉那叫灵感的妖。如今呵,三家都起了大宅, 各据城的一方。每日也不再去山水中捉妖了,就那么胖乎乎地坐在堂上,等着四方 客人来访。早先,当客人求墨宝画迹时,他们还当一回事地琢琢磨磨,现在,哼, 草草几笔,都快成残山剩水了。 残山剩水?那也可成一派。到那个时候,就按笔划论价好了,一撇三钱,一捺 也三钱,三点水,墨汁多的一两,少的就算五钱吧。季珊说完大笑,捧起酒杯,一 饮而尽。 全城都变了,可是季珊还是季珊。他再也不出门了,反正也出不去。从早到晚, 他的厅堂上坐满了裹着绫罗绸缎的贵人,前后门则堵满了好奇的贩夫走卒,大家都 想见这第一才子一面。季珊只有在室内操琴了。外边的人声越沸腾,他的琴音就越 寒冷;人心越浮躁,琴音就越深沉,两种感觉交错地折磨着堂上客人的听觉。首先 受不了的是各郡来的众山人和狂生,再来是路过来访的大官,最后是灰州的大商人。 外头守着的人们,纳闷地瞧着这群高贵的人掩耳逃去,禁不住爬上了季珊的墙 头,使劲地朝里搜寻着。他们看到了一座荒芜的园子,一栋颓圮的屋子;搭配着这 无人的调调,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攀了一天,墙头上那些窥视的眼睛,唯一能见 到的变化,就是荒园中的枯木和枯石随着太阳西行而移动的影子;连一丝风动都没。 即使如此,季珊还是没法子让这些人死心。他们日复一日地来,直到那一天, 徐献带着玉临侯的亲笔信,像一阵冷风肃穆地飘进了他的院中。 当门子报出他的名号时,厅堂上谈笑的客人顿时僵立无声。来了。这么快就来 了。相同的想法像朵乌云在众人的心中游移。 坐在上座的黄侍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赶紧站起身来,对着踏入大厅的徐献 深深一拜,口中说:徐先生,请上座。黄侍郎都让坐了,谁还坐得住;剎时间堂上 的坐椅全空,所有的人都惶惶地贴墙垂首站着。 不敢当。徐献欠身回礼,然后在最末的座位上,安详地坐下。虽然身份只是玉 临侯的管家,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家仆,可是徐献是个不一样的人,他豁然的风度, 让他在哪儿都像个主子。相形之下,黄侍郎倒像个手足无措的家人,其它那些站着 的,更是猥琐不堪了。 侯爷安好?黄侍郎恭敬地问。 托福。徐献平静地说,平静地仿佛处在一个无人的世界,无缘由地随意吁了口 气,要说是回答也可,可是更像是种拒绝。 再迟顿的人也懂了,玉临侯要唐季珊去,唐季珊就是他的,他们该告退了。 以后的事,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就是时间早晚之别了。 徐献每日一早来,从容地坐在他第一天坐下的椅上,等着唐季珊。季珊呢,还 是以琴音待客,人则避不见面。这徐献也特别,以玉临侯的声势,他可以催,可以 逼,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急,丝纹不动地直坐到黄昏,然后又像一阵风般飘离,明日 再来。 说不清徐献像这样坐了多少日子,总之,他有如人脸上某天蹦出来的痣,一旦 怵目地出现了,就不会轻易地消失。季珊的仆人都已经习惯了徐献的来访,门子每 日开门就是为了迎他这阵风来,傍晚关门是为送这阵风走;小童呢,每日打扫厅堂, 烧水沏茶,也是为了这尊不动的客人。 有一天,正当童子如梦游般,无意识地为徐献递上另一盏热茶时,徐献的身子 突然一垮。小童如梦乍醒,收冷茶的动作僵在半空中,我哪儿打扰了他?他害怕地 瞧着徐献。 徐献又缓缓直起了身子。小童战战兢兢地撤下,躲到屏风后暗暗观察。徐献一 贯的从容安详似乎有些破绽,小童纳闷地想。多少天来他已把徐献当成一座石像, 只记得勤上热茶,全忘了这石像其实是个活人,并且是个会变化的活人。而这变化 嘛,他眯着眼努力地看,赫,他吃惊地抽了口气,老了!这位客人比初来时老了, 才不过几日的功夫! 就在此时,另一个小童早已听而不闻的琴声,也陡然割出一道凄惨的滑音,刺 耳地让他砸了手中的茶碗,紧护着双耳。等到落地的碎瓷都静止了 v ,小童才小 心翼翼地放开了手, v 立刻,他察觉厅堂的气氛大不一样了 v . 琴音断了。绝了。死了。在一片死寂中,老去的徐献居然奇特地开始回春。小 童的心狂跳起来,不得了了,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延秋,去请徐先生进来吧。唐季珊望着窗外的荒园说。琴弦像利刃滑裂了他的 指甲,鲜血一滴滴从他的左手拇指渗出。 够了,唐季珊的事说够了。罗帐内的人打断了徐献。在灯光中泛着青晕的手, 缓缓地移入了阴影。说说薛霁。再说说他的茶,一点儿都不能省。我要听。 内在的徐献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勉强回到那一日,三人在书斋中一起凝 视着红泥小火炉,炉上正煮着水,快滚了,他从水声听出水的兴奋。薛霁的茶真是 天下第一吗?如果茶汁的甘甜能永远留在舌尖,他或许还能评论一番,可是现在他 的舌尖燥热,一句话也凑不出。即使如此,外在的徐献依旧如一汪澄静无波的潭水, 守在玉临侯的锦帐边。 侯爷那么盼望薛霁,就派船去接吧。徐献说。听到这话,独眠床上模糊的人影 蓦然翻了个身,面朝里无言地卧着。久久之后,锦帐深处传来隐隐的击节声,想必 是那冰冷如玉的手指轻拍着香木眠床,声声之间,间隔严谨。又在为心中的曲牌按 拍子吧?徐献的视线舒展到远方,在一片想象的山水中,暂时地透了口气。 心中的山水又朝前展开一段,他的目光顺着山中的小径走着,曲曲折折地绕过 了山头,来到了临涧的小亭,唐季珊,坐在亭中。唐生起身迎接,把他迎进了徒然 四壁的书斋,薛霁,在他身后,合上了书斋的门。 薛霁。薛霁总是在暗处。看不清他的样子,摸不清他的人。他行走带香风,让 人忍不住追向那阵风,可是捕到的却是他的影,一个轮廓,一个矜持文雅的姿态。 只有在炉中火焰跳跃,泉水翻腾的那一刻,徐献乍见薛霁修长洁白的手,以及清秀 出世的侧脸;而也只有从薛霁的那盏茶,从茶味入口之甘甜和入心之苦涩,让徐献 领略到他清丽五官下的复杂心思。 不过,他不是为薛霁来的。徐献警觉地收回了对薛霁的好奇。 唐季珊,闭目品茶。 能再流连多久呢?茶冷了,时间也尽了。 徐献放下茶碗,轻声地提醒道,唐公子,该上路了,侯爷已经在驿站等待多日 了。唐季珊的眼睛照样闭着,嘴角却漾出一丝浅笑,徐先生真是名不虚传,洪水都 到了门口了,还这么帮我挡着,够品,是个人物。唐季珊开了眼,眼神中的自在无 惧,让徐献到现在还是难忘。 现在。徐献心中一惊,迅速收起想象的山水。他还是站在玉临侯的床边,击节 声已停。睡了吧?睡了。 击累的玉指,无声地绕着床围上的镂空雕花。帐外一阵风飘离内室。 去年春天是来得特别急,催得冬雪没下几场都融尽了,也催得驿站的桃花要提 早开了。花都要开了,徐献人还请不来。 砍一段含苞的桃花枝送过去,如果误了花期,后果他该明白。 床上的人影翻转过身,枕着膀子,凝视着罗幕外的世界。 也是透过一层薄纱,他的目光扫过粼粼的江面。 真不像个诀别的日子。 唐季珊要出远门,老天也该赏个凄风苦雨,送送这位大才子呀。可是那天,却 偏偏出奇地日暖风和。就连死水也像名川一般清澈起来,颓山也莫名地添了几分媚 态。而这岸上,水上,更是满满地挤着那好事的人和那好事的船。又不是个游春的 日子,摩肩擦踵地热闹什么?看唐公子走啊,倾城士女兴奋难当,如果他真不回来, 我们今日的见闻就要不朽了。 那就瞧吧。 唐季珊哪,看你站在船头,浸在春光中,让无聊的江风撩起你的外衣,露出里 边的织锦丽袍。织的是牡丹呢,一派人说。胡扯,明明是竹节梅花。另一派人坚持。 欸,管他牡丹梅花,瞧,仔细瞧,唐公子他动了。 唐季珊动了,英挺的身子缓缓移转,步向船舱。你一步一迟疑,一步一难舍。 再庸俗的眼睛都看出来了,你有牵挂。挂心的是什么?有人问。瞧,不就想来了吗? 顺着千人关注的焦点看去,一艘精致的画舫,闪过了来往的游船,朝唐季珊的坐船 急驶而来。而这船上坐的,除了花魁女柳棠棠之外,还会有谁?除了她,谁还配来 送? 俗人,俗人就只知道才子佳人。 季珊入舱的步伐停了,他转过身迎向来船。噢,唐季珊流下了激动的泪,有人 说。不,他虽然多情却是深沉的,哪会这么轻易落泪?有人反驳。 唐季珊,唐季珊,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到你的心情,可是柳棠棠的,谁都错不了。 原来插满珠翠的堆云高髻,这会儿全披散下来了;终日裹身的绫罗绸缎,现在 换成一身缟素;倾城的笑颜,如今全镶上了泪珠。可是即使柳棠棠再哭得痛不欲生, 观者还是禁不住叹道,好个梨花带雨!而这朵无耻的梨花,在两船并列之时,从婢 女玉儿手中取过了一件重物,在春阳中,她娇弱的双手不胜重地把东西举起,送向 季珊的船。传了几个小厮的手,东西交给了徐献,他又转送到季珊的手中。公子, 北国寒冷,多保重!柳棠棠清脆的声音划过了江面,一只不省事的白鹭衔起余音一 飞上天。 是那件价值连城的白狐大氅!众人突然悟到了。前年冬天赏梅时,柳棠棠受了 冻,轻声打了个喷嚏,身旁的王公子立刻把传家的白狐裘披上了她的身。后来王公 子为了柳棠棠把家财败光,王母坐着破轿经过柳苑门口时,高声骂道,狐狸精,总 有一天我要剥下你的白狐皮! 唉,来历不论,就论这狐裘的价值,众人便忍不住赞道,好个重义的女子,真 不愧为青楼花魁,唐季珊算是没白调教她! 不过,在这小阳春,白狐大氅恐怕稍嫌热了些。或许是因为如此,唐季珊并没 披上狐裘,却把厚礼交给徐献拿着,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船舱,从此再也没出现。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后来黄山人和杨山人把这段故事编成传奇时,把送行的季 节改到深秋,好让穿著牡丹丽袍的唐季珊,在接过狐氅后,立刻在黄叶秋风中,把 花魁女的厚意披上了身。而当时在江边目睹一切的人山人海,则改聚到台下,照旧 做他们的观众。如此一来,演到「赠裘」一折时,台上就干干净净只剩唐季珊、柳 棠棠、徐献、玉儿、小厮,这生旦末贴丑终于演出了当时该有的凄凉萧索。 这出传奇定名为「白狐记」。从初夏到岁末,不知扮演了多少回,赚了多少士 女的感叹。尤其是柳棠棠最后的叮嘱,给编上了拔地而起的高腔,更是让所有观者 的眼泪喷目而出。 疯了!薛霁痛心地想。无论他走在城中哪条曲折窄巷,这句「北国寒冷,公子 珍重!」总会溜出某个院落,翻出哪面白墙,钻进他的耳中。 你们这是杀人!他双手紧掩着耳,回到了自己的破屋,严严地关上了门窗。你 们是巴不得唐季珊死!薛霁颓然跌坐椅上。 唐季珊和徐献上了无形的舟子,荡出了戏台。柳棠棠在玉儿的搀扶下,翻了几 个水袖,一脸悲凄地从另一边下去了。就这么,白狐记一次又一次地结束,观者用 衣袖揩了揩泪,满足地四散离去。全城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唐季珊的不断离别,他成 了个该走的人,非走不可,因为这样才能成就柳棠棠的美名;同时,他也不能回来, 因为他如果真回来,这戏就要丑了。薛霁对着月光冷笑了一声。 柳棠棠谢客三旬,等到柳苑重开时,人们只恨门不够大,挤不进自己。诗社休 会月余,重新唱酬时,谁还管唐季珊立的规矩?丝社琴音早绝,社友改按俗曲,谁 还在乎唐季珊的枯山恨水?自夸的山人,自封的名士,个个巴不得忘了这唐季珊, 人人都想取代唐季珊。遗忘的丑态,薛霁领教了。 雪还是那么漫漫无止地下着。 一闪两闪后,最后的火星子也灭了。一切都成灰了。冷。刀刃裂肤,彻心砭骨 的冷。可是再冷也冷不过这整个城的无情。你们背弃了唐季珊;这是报应!天谴! 天谴! 唐季珊在船头,想的不是柳棠棠吧。白玉的手中握着一把花瓣,手指有意无意 地掐弄着。 不是。徐献答。 那么是谁?手指的动作停了。 该是薛霁。 他是谁? 他是唐季珊的知己。 什么来历?怎么没听说过? 是唐季珊云游天下时遇到的。名不见经传,不过,他的茶是一流。 哦?人呢?人是几流? 一年后就知道了。唐公子临行前嘱咐他,一年之后如果他还没回去,就来庄上 寻他。 是吗?玉临侯轻轻地笑了起来。看来,我们还非得留住唐季珊了。 持花的手缓缓放开,桃红一片花泥,点在那洁白无血色的手中。 天下水路图引 从破县到郁州共计千里。前八百里到朗渡止,是水路。头百里从破县到虎倏关, 最为难过。旅人常说:烂溪无好水,恨城无笑脸,独县人落单,桃花驿前桃花哭。 一过虎倏,景象就开朗了。胭脂井。胭脂井中藏胭脂。前代皇帝选妃,在天下捕捉 美女。胭脂镇里那些没来得及找到夫家的美人,都做了烈女投井了。据说一口胭脂 井就吞下了数十条美女,从此以后,每当满月映入井水时,细心的人就会听到几声 部的嘤嘤哭泣。藕香渡。无藕无香,以焚尸闻名。起先是因为地狭人稠,活人都没 地栖身了,死人就只有焚化了事。历代地方官劝的劝,骂的骂,罚的罚,都没用, 变为风俗了。后来四乡没法安葬的尸体都送 l 到此地焚化,焚尸倒成了当地的一 个蓬勃行业。枫泪镇。那儿的雨是粘的,沾在船上,贴在心上,像蜜。蜜到了祸水, 就化成了咸汁,像汗,如同夏夜里热醒时,发得一身的汗。情关。还有易渡的情关? 当然难渡。 l 守关的人以刁难为天职,一日只发十人通行状,所以行商多绕远路 以避情关。然而到忧州郁州的人,是非过此关不行。犹豫滩。水最急,什么时候行 船,总让人难以决定。追梦。以产梦著称, l 山水、人物、仕女、设色、水墨、 工笔、写意、传奇,应有尽有。往黯淡溜,虚渡行的人,务必在这儿多买几个梦。 因为以下的路程,猿啼狗吠虎啸猫咆,此起彼落,最为吵闹,若无追梦之梦,恐怕 数日都难以成眠。暗香镇的罗汉像,可看可不看。无头像还能栩栩如生吗?当年这 水陆图引的作者,想必是在惊驿给闹失了魂,才写出这段荒唐的话。朗渡后起陆路, 共计二百里,崎岖颠沛。回首崖,切忌回首;秋水关,切忌回眸;漱心,切莫后悔。 郁州。自求多福。 春途 从破县到郁州只有一条路;而这千里路么,险滩无数,危路重重。 客倌,还去吗? 去。 凝望江水的脸回转过来,船上的人看了岸上的薛霁一眼。 是你?对方的目光仿佛这么说。 是的,是我;我来了。 终于。 千里平原一望无际。界碑孤单矗立。人一般高大,青石上就两个字。郁州。石 碑上没有风蚀的痕迹,近年才立的?谁的字? 想不到,这两个字写得如此温柔。传闻中的肃杀恐怖,该是藏在字的反面? 大地缓缓卷起一阵暖风,吹得碑前的薛霁衣袂鼓胀,他抬头望天,发现天也被 吹出一个洞眼,春阳露了出来。难怪南方大雪不止,春天在郁州忘了走了。它忘了, 自然是因为唐季珊在这儿,在这界碑之后的某处。 郁州碑,连影子都不敢过界。薛霁从天看到地,看着落在郁州界内的石碑影。 在碑影的旁边,他见到一个久违的影子。你倒比我先进郁州,他对自己的影子说, 还是你早到这儿等我了? 是啊。你这才来。 就这样,薛霁上了等他的船,走上了等他的旅程;等他,像命一样等着他。 船漂离了破县,一起一伏地在空旷 l 的舞台上兜着永恒的圈子。 绕吧,反复地绕吧,那晕眩的感觉就像他在 l 破县的围城中困兽般地绕行: 在雪中的青石板上,找着挚友行过的足印;一面面白粉墙上,寻着他留下的五指手 迹;探着凹陷的蒲团,是他的体热?颤抖的琴弦,是他手指的重量?可惜,一场新 雪覆盖了路上零乱的足迹,粉墙重刷,蒲团由温变冷,琴声跌入死寂。看来,把怀 念寄托在身外的东西,就是在空气中刻字吧,妄想!一切都是妄想!他站在颓山之 巅,大声吶喊,声波在群山之中轰动,妄想.妄想.妄想。是谁在山水中提醒他? 破县终于从眼界中消失了,从现实中,从心灵中。或许他的旅程真 l 的是依 着水陆图引的指示,一城城地朝郁州接近。或许他只是随着一个见不到脸的船夫, 在一种恍惚之中行进。或许他的行程像一卷横轴,连贯的,完整的,无限制地一段 段展开,直到终点。不过,也可能是本册页,全是一景景,一幕幕的残缺印象。 有人在狂风中徒劳地扫着去年的积叶。 一个在茶馆翻书的人,默默地,越翻越焦躁,最后他把书一页页翻得风声鼓动, 完全解体。 那个以黑色为贵的地方,满城的人、物、建筑都如在墨汁中浸过,像一幅活生 生的水墨风俗画。 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枯树,冰雪取代了此 l 时该有的粉桃花,压得枝桠一截截 断落,是学那桃花瓣下落吧,却拙劣地发出沉重的叹息。那么不舍? 明明无花,可是这一船一身的桃花,哪儿来的?薛霁抖着身上的花瓣,惊疑地 自问。 册页乱了,一张过去的册页错插进来,秩序全坏了。 这是胭脂井的水吧,无影无波,寻常一般。无影!倒影呢?薛霁巴着井边,里 里外外,水面地上四下地找着。 那胭脂井是不能看的,你偏要探头。影子说。 所以你就不见了?落井了?投江了?他问重逢的影子。 一直跟着你,没见到? 当然见着了。在往后的旅程中,他几次瞥见自己的影子。 一片黑色的迷雾,呛鼻的恶心。可是却有个瘦削的年轻影子,文雅地倚着手中 的耙子,凝视着快烧成灰烬的尸首。藕香渡,对了,是在那儿。那焚尸少年的姿态, 该是一个草堂前洒扫的童子,扫累了,靠着苕帚聆听松风才是。而那松风,已经吹 到了薛霁的耳边,他也再度看到了那棵古松,闻到了烧柴煮水的轻烟,少年回首, 回首的却是他自己,六年前,那双冷静无情的眼睛,那股倔强和傲气。 六年前的影子,让六年后的薛霁愧然流出一身冷汗。 挥汗如雨。冷汗掺上枫泪镇的蜜雨,让薛霁湿漉漉地坐在断肠驿的房里,窗外 却是一幕雪景。隐隐地,他听到隔壁传来哭声,侧脸看去,目光直入间壁,只见一 个紫衣人,倚桌流泪。他正想倾身探问,情景却跳回到窗外的飞雪。几次的挫折之 后,薛霁明白了,他认命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冉冉下降的雪花,聆听着紫衣人 的哭声,感觉着一颗颗的汗珠自全身的毛孔渗出。一切都是错乱的。身上的汗该是 从看雪花的眼冒出,耳旁的呜咽,该是从他的心发出,而这紫衣人,就是五年前的 他。 够了,还要再怎么折磨我?他痛苦地站在昏黑的公堂上,等着验身过情关。 你是谁?姓名字号何方人氏? 薛霁,字延秋,芳州人氏。 要到什么地方,为什么事? 到郁州寻友。 郁州?郁州是玉临侯的封地,你有什么友可寻? 唐季珊,一年前玉临侯请到庄园做客的。 人走了,又去找什么?不怕多情?去! 和着两声冷笑,薛霁听到顶上传来大印揉纸的声音,随后一片薄纸左滑右滑落 到他的跟前。 他拾起通行状,上 l 边朱砂印打出的大情字,鲜红欲滴,艳艳地透过了薄纸, 染上了食指尖。 情关居然就这么过了。薛霁恍惚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关驿。过去的影子,就留在 关内吧,别跟来了。他或许把手伸入了寒冷的江水中,因为他看到一丝红线般的水 痕,从他的指尖渲开,朝下游流去,流了几十里的水路,颜色依旧鲜红。是血吧。 他觉得世界惨白起来。 惨白的世界是没有季珊的世界。 影子跟了上来,随着血痕。 船一靠追梦,叫卖的就涌了上来,左右扯住薛霁,朝他卖梦。 梦是咱们这儿的特产,客倌,别往大街上去买,那儿贵啊,咱的便宜,而且更 香甜。 瞧您,憔悴的,是得要做几个好梦不行了。咱的包您做满一整夜,绝不偷工减 料,让您午夜梦断,辗转难眠。 薛霁苦笑一声,我就是犯梦多,你这儿还跟我贩梦。 那也成,一个拐脚的婆子蹒跚地把薛霁拉到一旁。我这儿有种白梦,睡着了, 就看到一片白茫茫,直到醒转。 白茫茫。薛霁往云中雾中看去,所有想忘的故人全现形了。 白茫茫不成,有没有清的?薛霁问。 清梦最珍贵了,可惜就只有一人有。老妇朝薛霁身后指去。 薛霁回头一看,见到一个破烂老者沐浴在初现的阳光中,双手时起时落地在空 中捕捉着无形的飞虫。 清梦跟你是无缘啰,上好的狐裘都只能换得半场,老头看着薛霁痴痴地笑。不 过我还是把方子送给你,晚上临睡前取出来看看吧。老头说着,从身上搜出一团纸, 投给薛霁。 月光中,薛霁又把那团纸投向默默起伏的江水。他在心中哈哈地惨笑,是与我 无缘,无缘了。 无亏无欠,一生梦清。他告诉月亮纸条上的八字真言。 月光黯淡了下来。 影子栖在梁上,俯看失眠的薛霁。影子蹲踞床沿,观察叹息的薛霁。影子挪近 薛霁,轻触他的指尖。 薛霁恍惚了。他要船夫停下,他要问他,他是谁。 停什么啊,前边就是朗渡了,脚夫早在那儿等了。 等? 客倌,玉临侯不让去郁州,谁去得了?都到这儿了,您还不明白? 薛霁无言。他当然明白,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数。严寒的日子,江边唯一的 一艘船,就去他要去的地方。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不过,这旅程,他回头望着来 时的方向,全不是他想象的。 当他还坐在破县的斗室里时,这个旅程是个手卷,唐季珊为他画的,暮春寻友 记。当他展开时,看到的都是唐季珊目光流连过的,听到的都是季珊用心聆听过的。 他要他的旅途,是唐季珊的完整重叠,他是他的影子,轻轻掠过季珊经过的一切深 浅浓淡。 不料,全程季珊就没出现。他在景致中,找不到任何他留下的痕迹,他不但做 不了他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还走失了。 就剩他一人,孤独地走着水陆图上的城市,让一张张的册页主宰着他的视线, 玩弄着他的情感。走到回首崖,他真不敢回首;到了秋水关,他紧闭着双眼;路过 漱心,他认命了。 这是他自己的旅程,季珊已经不在了。 到了?路上怎么样? 薛霁全程没说一句话,人都在舱中,没出来。 哦?玉临侯右手微抬,红毡上交织来往的生旦净末,顿时停止歌舞,悄然退下。 现在人呢? 在界碑那儿吹风呢。 徐献呢? 去接了。 接来了,就把他放在竹花堂吧。 玉临侯 二十。可以是玉临庄上旬东风旋转的频率,也可能是今夏池中荷花绽开的朵数, 或者是夜半流星出现的次数;不过,这的确是玉临侯此刻的年岁,也是他五年后一 朝醒来白发的数目,还有,这更是他去年浅笑的纪录。 玉临侯,姓莫,名璠. 百年。百年前第一个玉临侯莫忘亲自植下堂前的槐树,那时他全不敢想象自己 后代的福祚能有多长,他只求这树栽的是块吉地,将来能长得高大精壮,枝叶茂密, 可以代他庇荫他的子孙。百年后,第五代的玉临侯莫璠,在他二十岁的寿诞之日, 下令把这棵要十人合抱的槐树,连根挖起,原因是前一日,当他难得行经树下,一 滩不知名的鸟屎,居然就从树上落到了他的织绵绣袍。 万万不可。玉临侯众多的族人苦苦求道。他那守寡的姊姊莫璱更是如丧考妣, 哭得满头珠翠撞击出琮琮瑽瑽的流水声。玉临侯在一片浑浊中,听到了这清泉激石 般的清脆,深觉悦耳,于是决定要让她哭得更凶一点。他朝站在一旁的百名家丁微 微点了点头,所有的人立刻争先冲上了大槐树,爬上了这玉临庄的象征,用磨得锋 利的斧头,狠狠地劈着,砍着,削着。一时间百斧齐鸣,金击木的声音把莫璱的琮 琤托上了九霄。玉临侯听得十分满意,无意中,他笑了那二十笑中的三笑。 百年前玉临侯的好意就这样被劈成碎片,残骸摞起来有座小山般高。百年后的 玉临侯让众家丁拿回去做柴烧,百名奴仆高谢主恩,每个人来回挑了好几担,每家 连烧了好几个月,才把这大槐树化为灰烬。 没了庇荫,玉临侯的族人在阳光中,个个显得苍白僝弱,他的姊姊几乎失常, 日日在槐树的遗址徘徊,口中喃喃地反复着:败,败,败家子。 丈夫死了也不哭,砍了一棵树,魂都掉了。玉临侯忍了一个月,在第三十天, 他搜刮了一锦匣的槐树灰,强把莫璱打扮起来,遣徐献为媒证,在乐声中,把她嫁 给了槐树。四笑。婚礼后,莫璱被关到庄东的雨园内,徐献心好,在园内种了棵槐 树苗,莫璱顿时有了寄托,天天殷勤地浇灌,人也慢慢象样了。 至于其它的族人,凡是再多说一句的,都被玉临侯慷慨地赏了十两黄金,全家 赶出庄外,请他们自生自灭。 所以,槐树的事,没人敢再提了。五笑。 玉临侯坐在堂上,观赏着没了槐树的园子。六笑。十五年来,从堂上的正位看 出去,视野就只有那槐树,阴森森地笼罩着整个堂屋。他就恨它。有它的日子,世 界找不到光影移动,永远是暗的,停滞的。在那树上,他看到了无数祖宗的灵魂倒 悬着,风一起,他们就开始叨起自己的丰功伟业,还有种种残忍事迹,目的都是要 他记着,记着他是玉字辈的莫氏玉临侯,他存在的使命是要把莫氏的伟大,传到下 一代金字辈玉临侯。 他离了座,下了厅堂,进入光线灿烂的院子。一片清爽。百年来不见天日的石 砖地,在数月的曝晒后,终于去掉了那层粘滑暗绿的腐败外衣,回到了当年刚铺下 的灰白。跟新的一样。堂屋的回廊也亮了起来,四周的厢房也跟着在大口地换着郁 积百年的潮气。活了。一切都活了。玉临侯站在槐树的位置,仰头看天,伸起双臂 迎向天,闭起眼,感受穿刺入眸的阳光赤热,还有锦缎反射上脸的温度。他觉得自 己在发光。七笑。 利斧急落,劈断了缠在颈上,卡在肉上的玉珠;那串绵延不绝,蜿蜒如虫的玉 珠。瑽瑽,散落的珠子蹦在石板地上。拾起一颗透光研究,假的,他冷笑一声,把 珠子扔出窗外。他回头看着镜中人,生来就长在脸上的百年皱纹全消失了,光滑的 容颜,是个二十的人,还有那笑容,是青春。八笑和九笑。百斧急落,砍在槐树上。 劈,再劈。劈出一棵诡异盎然的桃花树。唐季珊放下笔,看着桃树下的空白。想起 谁了?一定是薛霁。十笑。 至于其余的十笑;有一个掉在桃花驿,有一个闪在乍见败园 l 的杜丽娘的脸 上,有两个藏在画中,一个和月光浸在酒中,一个与花流向大川,还有四个,碎在 玉临侯出游的路上,拼不起来了。 徐献 远远地,他已经瞧见了薛霁。他觉得薛霁迎风站立的样子十分美好,因而想把 这个影像放入画中。 放哪儿好呢?他的画发展到今日,已经容不下什么不合章法的东西了。他需要 的是棵奇松,怪石,或者一道壮观的飞瀑。每次出庄外访的路上,他总会搜集一些 景致,默记心中;回庄后,趁一个宁静的夜晚,把这些异景唤出,在想象的山水手 卷中,做一番布置。 这是他最私人的世界。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徐献营造起这片心中的天地。是从第三代水字玉临 侯的时代吧?对,是从莫测的时候起。那时,一切都是汪洋一片。血,可以流成河 ;雨,一定下到泛滥。涨,漫,溢,淹,没。滴,落,浸,渗,染。 他还记得,他当然记得,他对人事的第一个鲜明的印象,是自己的祖父,徐忠, 他那血糊了的脸。红色的液体在脸上苍老的漕痕中潺潺流动,到了脸颊的边缘便陡 然滑下,然后染上草席。 所以画的头一段其实是一道瀑布。两三笔表现出水势从高空中击下。若是从高 处往下看,感觉一定是恐惧;可是如果从下往上看,却是无比的壮观,让人感动, 要吼,就像那瀑布一般。 有一段时间,他常站在瀑布之巅朝下看;慢慢地他移到了下处,迎着瀑布的强 风,他大声吼道,凭什么,他,就得生为莫家奴,而莫家就为徐氏主? 这个疑惑使他的骨头变得特.别.硬。 瀑布之后,是好长一段的空白。有时隐约见到一方田,其中一个毕直的身影在 耕作,成吗?不弯腰能做田事? 或者是一点豆大的油灯光,照出一个庞大闪烁的苦读人影。闪.烁.不,不是 人影。空白的背景中仿佛有物。把画拿起对着日字辈的玉临侯一照,水印满布。 是恨。密密麻麻的恨字填满了空间。 是怒。夹在恨中。 是怨。掺在恨和怒中。都是心情,是徐献在莫暗时代的心情。 空白之后,景物慢慢多了起来。 十五年前,小莫璠成了玉临侯。一日,他被众亲人扶坐到大堂的大椅中,目的 是要他对着那棵阴森的槐树,缅怀先人。不过,即使身子是对正了,谁也奈何不了 莫璠的眼睛规避槐树,四下狂转。转着转着,他的目光盯上了堂下一排家人中的徐 献。 要他来。一向无言的莫璠开口说了一句话。 谁? 那个挺得毕直的人。要他站到我的跟前。 做什么?莫璠的叔叔莫晴不悦地问。 我是玉临侯,我要,就叫他来!小孩在椅中威严地叫道,稚嫩地声音中,充满 了超龄的自觉。 徐献来了,站在小玉临侯要他站在的地方。 对,就这儿,给我挡着。莫璠的眼睛终于直视前方了,直视徐献。 你叫什么? 莫献。 本姓什么? 徐。 小孩低头沉思,轻念了一声:徐献。 抬起头是个玉临侯逼视着徐献:以后就叫徐献了。 从此徐献恢复了本姓,陪在莫璠的身边。再过数年,莫璠又大了些,硬是使了 手腕让他取代了莫晴成了玉临庄的总管。 十年了。徐献毕直的线条已经开始舒缓,早年支撑那身硬骨的情绪也渐渐平复。 如今他常坐在他山水里的草亭中,安详地品香茗赏飞瀑。就这样么?人生?当和风 一阵吹上他身时,他迷惘了。是画中的风,还是真实的风?在庄上,他这总管当得 比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官还父母。谁都不敢相信,残暴黑暗的玉临庄还有成为乐土的 一天。这当然全都得归功于他。是啊,他。他不免得意起来。而且,这些年他走访 各大城都,几度与海内名士言语交锋,无人不心悦诚服。谁不知道他?出名了,出 大名了。他真是要笑了。二十年前,他哪能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可以摆脱身份和 公侯平起平坐。身份!徐献心中一紧,眼前山水一黑,再度光亮的时候,他能见到 的就是那块巨大界碑,还有,还有,界碑上的两个大字。 他来到了想象山水的边界。 第二章:前因 界外之天 事件的肇端,应该追溯到灵宗云集三年的一个夏日。 那年莫璠十五岁;闭目坐在风园里。 在第一阵风中,他听到花瓣推挤的声音。从香气判断,该是东边的紫玫瑰又绽 放了一朵,浓烈的催促感使得玉临侯禁不住蹙了起眉头,转了个方向。此时,竹林 开始在第二阵风里摇动,抖落了无数明暗光影,这声响,让他的想象变得斑驳杂乱。 在平日这也可以是美景,然而那天,他双眼开了道细缝瞄向竹林,怎么看都觉得不 干净。于是,他的目光挪到了园心的一潭碧水。 在波光中,玉临侯终于找到了可以寄情的点。他开始审视微波扩散的姿态,瞧 着瞧着,眼前已不再是一池水,而是开阔的大海,只见狂风掀起巨浪,雄壮的波涛 翻腾出隆隆声响。几次高来高去之后,海面渐趋平静,成了一个荡漾的大湖,在风 和日丽的天气,湖水澄明清澈。玉临侯兴致勃勃地朝水面望去,原指望看到一个新 景象,却败兴地发现又一个风园美色。 翻来覆去颠来倒去都是这园子。玉临侯一阵反胃,腻了。 他仰望蓝天,视线如断线,心被拋到苍穹之外。 失了心的玉临侯回身对徐献说,我要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那是夏初的事。玉临侯的一句话,引得徐献一直愁过了中秋。要东西,找来最 好的就可以交差了;外边的世界,从何看起? 徐献只好往历代游记里翻查,又参考各种水陆图引,最后终于拟定了一个自认 完美的行程;接下来他花了月余的时间,挑选家丁,打点行李,赶在夏末出发。头 一个月,一切都照着计划进行,玉临侯的人马前呼后拥地登上名山,行过大川,凡 是有名古人去过的,咏过的,大伙儿都不免造访一番。 那次的出游,徐献是开了眼界了。可是玉临侯总是不满意。每到一处,他仅是 微打车帘,扫瞄一周,然后就无言地隐回帘后。直到一天,在大江之濒,狂风掀起 巨浪,吹得徐献的山水萧萧苍苍,风中,突然传来少年玉临侯的愤言:又是这一套! 兜不完的风园圈子!重话临空,徐献的山水顿时变色。 莫璠,你到底要什么? 谁知道。 车驾还是继续辘辘前行,朝下一个古迹赶去。大队人马在黄沙苍茫中走了几天, 来到了个叉路。北向,是灰青的巨山;南向,软绵绵的平野,一直漫到天际,而天 边,好象有什么在发光。徐献指挥着人马北行,声音都有些发急了,因为照计划, 他们是要到旋风瀑布渡中秋的。前朝诗人伧目,就曾在那个时地写下了千古传诵的 赏月诗。 可是珠帘后的声音喊了停。 玉临侯帘子半撩,一手朝南指去,问道:那儿有什么? 徐献查看了一下水陆图引,回道:南行百里到枫泪镇。 枫泪。再往南呢? 如果走陆路,就该是紫荫,水路就是藕香渡。 再南呢? 再南就离徐献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了。徐献因此不想说。他抬起头看向莫璠, 帘后的人,你.想.去.哪? 不过是几滴更漏的时间,然而帘后的沉默,却让人感到有夏商周那么漫长。 你疯了?你以为谁是主子?沈默告诉徐献。 徐献叹了口气,想象山水中的他只有停下脚步,渴望地看向空白的前方。他的 一轮明月等待升起,却不知该从何处:从山?从水? 再往南就吵杂了。他终于回道。漫漫人烟大城小镇,古今都是一个样,挥汗成 雨,摩肩擦踵,车潮如水马如龙,还能怎么形容呢? 人烟?玉临侯从帘缝中遥望发光的南界,是不是城市的火光在作祟?还在想着, 火光已经把他的玉颜炙得发烫,滚烫。他用冰冷的双手捂起脸颊,一时,十指感受 到从来没有过的温度。 哪怕人烟之处是火焰山,玉临侯心中暗想,我都要去。 人马在平野中转了方向。 北方的巨山越行越小,成了图画里模糊的远山背景。背景的前方,是一个逐月 的人。树枝丫间可以见到他寻月的眼睛,窗棂内找得到他卧床观月的身影,云下更 是他思月的神情;盘算着呢,眼见月亮一夜夜丰满,他猜他已经迫近了满月的家乡。 中秋当夜,他终于到了明月的家。他站在门外窥视,看到里边一条幽深的大道, 招呼着他进入一个影子幢幢的世界。他当然接受了大道的邀请,在月近中天的时候, 静静地穿过城楼,进入了城市。 那城市其实就是苏城。据官驿的老门子说,玉临侯大约是在三更时分到达的。 彼时全城的人早早就去了城外赏月了。您不知道,老门子叨叨地解释,八月节上云 岭观月一直是我们这儿的风俗,清明一过,人就开始急这中秋,雇船订轿,张罗衣 服,勾心斗艳。好不容易挨到八月十五,白天就开始赛会,地方上那群不成才的, 抖擞起来,装神弄鬼扮角色,全城的人跟疯了一样拜呢。到了傍晚,满城士女倾城 而出,到云岭去朝月光大圣了,还非趁天明时去,那才热闹啊,你看我,我看你, 闺阁女都不知羞,眉来眼去,使劲瞧哪,瞧到那云岭都成了蚁山蜂穴,云岭前碧池 上船只相擦,水都不见了。天暗了,人还不甘心,点起火把再看,看不清了,就唱, 唱俗曲,唱小调,男逗女,女勾男,满山遍野的笑声,乐.不.可.支。那群俗人 哪是赏月,他们是去赏人。我不去,我再去,谁守着明月?月亮寂寞啊,陪了它八 十年了,越陪越冷清!老人布衣掩面,索性哭了起来。 人既然都走了,这城就算让给我了? 老门子怔住了,他听不出少年侯爷话中的意思。不过,老门子后来常对人说, 莫侯爷的规矩真不一样,仆从都没那如狼似虎的德性;莫爷自己还赏了我一个座儿。 那晚,他休息了一会儿,就到后山去赏月了。 后山?后山晚上能去么? 欸,我知道,鬼多。可是侯爷说他不怕,况且有我领路,还有个老仆跟着,人 气那么旺,怕什么? 是啊,平时见着的都是鬼,太不可怕了。灭灯。玉临侯让老门子吹灭灯笼,剎 时,一个隐约的轮廓出现在失色的世界里,像一条起伏不定的水平面悬在夜空,好 熟悉,哪儿见过?灵敏的指尖开始追录起线条的走势,手指的动作在锦袍上刮出阵 阵迟疑的声音,就像,秃笔走在糙纸上的沙沙;而沙沙之后,出现一个莫名其妙, 不断绵延,自然生长的起伏线条,是他多年来每日在书斋中的信笔之作,没想到, 居然和这月光城市的风景线,完全一致。我是注定要来的,他一点儿都不诧异,从 明月皎皎亲切之姿,他早知道这一趟是他回家。 而这个家,在成百上千的粉稿之后,现在具体地站在眼前,只是一片漆黑,一 片死寂,没有灵魂。应该的,他满意地想,就像经营风园一样,这也必须是由他, 一人,亲手安排才行。一个养人的园子。想到这儿,他的嘴角居然微微上翘,笑了, 难得。 笑中,眼前的城市动了,瞧,影子在慢慢变换位置,是那月光,对,是那月光 在悄悄地搬弄城市。多少窗户都被明月推开了,他的目光随着月光溜了进去,掠过 无人的书斋,寂静的庭园,空荡的戏台;还有哪儿可以去?月亮又领着他进了一片 矮房,他好奇地触摸机杼上织了一半的锦缎,猜着染坊里晾晒布匹的颜色,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他在城里的陆道水道上愉快地游走,这是他的新世界,就他自由自在 一人,与月同游。他还想走得再快,再快,可是他不得不慢下来,他得停下,走得 太急了,一种呕心的感觉涌上咽喉,胸中几次翻腾后,压抑不住的情绪一喷而出, 在他的面前捶胸顿足。 他倚着栏杆好奇地瞧着激动的情绪。 你是渴望吧,他问。 渴望吓了一跳,站定了看着他。 有那么痛苦吗?他平静地问了一声。也不等待答案,他拋弃了渴望快速转身走 了。转了好几条小巷,他还是能听到渴望在远处号啕大哭。有那么痛苦吗?他又问。 那么,你留下来好了。他冷冷地说。远处的哭声渐渐止歇,几声响亮的啜泣之后, 渴望消失了痕迹。 摆脱了冲动的情绪,玉临侯突然觉得自己仿佛长高了一尺,脸上也沉重起来。 用手一探,发现胡髭居然抽出了芽,给如玉的面容添了几年的岁数。 螁变的玉临侯脚步慢了,走过门户洞开的大宅伟舍,他不再好奇窥伺,城市的 生活已在他的掌握,那,不是他要的。他缓缓步上石桥,悠闲地在水面上寻月,忽 然,一丝身外音声从水道远方传来,他抬首看去,迷离夜色中一艘游船漂下,船上 满满载着影子,人语依稀。 苍凉啊,一个低沉的声音随波荡来,让我想起当年陪伴夫子在大川之上,风萧 水寒,逝者如斯哟。 苍凉,的确苍凉...船上众影同悲。 凄怆哪,第二道声波拍来,想当年我吹着笛,和东坡兄在赤壁,也是如此的月 光啊。 凄怆.凄怆.凄怆.又一串回音感叹。 悲伤啊,悲伤,第三个声音紧接着诉起:月薄崦嵫,咱们又得回那冰冷的千古 寒穴了。这个感叹引得船上鬼物阵阵饮泣。 是么?玉临侯冷笑一声。不是苍凉,也不是凄怆,他低声地对渐渐消逝的船影 说:时光不值得流连。 玉临侯离开了石桥,在城中做最后的搜寻。曙光已在东方等待,他得把空城还 给人世了。 在城的某处,暗香弥漫,让他踟蹰难舍。暗香潜移,成了孤独的音声,音符如 此疏落,一个个都是独行者,不娉婷,不袅袅,走在长长的巷里,没几个转折,身 影就消失了,连面目都没见到。拦下他们?算了,还是让他们走吧,踽踽的冷漠, 才是格调。 玉临侯把冷漠的距离刻在脑中,把城市收在心里。他要走了,猛一转身,在最 后一道月光下,他竟然和独行者打了个照面。 影子 从庚申年八月十六日起,玉临侯每天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都是那个让人窒息 的照面。每次,他都想把那个面容看得更清楚一点,记得更详细一点;他的心情是 那么急切,几次,惊醒时,他发现自己双拳紧握,仿佛捉住了什么。 他检视手心,发现和梦一样,空的。 五年后,他终于在真实的生活中看到了那个身影。从此梦魇结束,另一种感伤 开始。有时候他在心中清楚地看到这位朋友,在喧闹的浮世里,沉默地赏析孤独。 为了答谢他,玉临侯也坚持清简无伴的原则。郁州大小事都由徐献操心,他疾苦不 问,哀乐不管。平日他在高阁里读书,痛删古人经籍,大改诗歌雅颂,有时批得得 意,他甚至会暗笑几声。放下书本,他提起笔一道道描绘出他的月光城市,还有保 存其中的悸动。有时笔起偏了,渲染过度了,记忆的城市变出了个新样。我该再去 看一眼吗?他想。不,第一个印象虽然磨损了,却是最真实的。不用再去了。他明 白。月光好的日子,他会允许音声进入心里。在那种夜晚,连声音都会有个好看的 影子;你是说回音吧?唉,说破了多没意思。三餐减到两餐。他开始憎恶甜味,太 腻太满;他迷上苦感,上中下,他还分出三等。紫菀叶苦中带色,最为上品。偶尔 临窗吹风时,他会突然回头瞥一眼画中敞开的城门,看看是否有人来访。人,当然 指的是他的朋友。通常在失望袭上心之前,他早转开了头,开始专心筛检前日梦境 的一些片断。或许,他曾经出现过。 刺兰 灵宗云集三年庚申岁八月十七日戌时,玉临侯在苏城观赏到薛震青的演出。 实际的地点,情景,陪客,之前之后发生的事,甚至薛震青上场前其它的戏码, 玉临侯全都遗忘了,就为着全心记着薛震青的行腔转调,举手投足。 那年薛震青五十,已经十五年没唱了。十五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求他演出,可是 都被他回绝。为什么?人们忍不住问。薛震青沉吟许久,回道:心情不对了。 有人说是因为他最痛惜的独生女没了。 这事顶奇的。没几个人见过薛震青的女孩,连他有妻室都让人难以想象。狠一 点的人会说:要那些迷他的人怎么处哟。说得也是,从薛震青十几岁登台扮演小生 起,台下台后的爱恨情仇远比台上的悲欢离合来得精釆万分。而最让人乐道的,前 后有谢山人事件、沉大痴案、邹知府解印,还有那最不堪的王三公子情杀,回回都 是到见血破家才止。虽然掀起如此风浪,台上,他的柳梦梅永远潇洒合度,随着清 亮的音声一起,眼神一照,无物的空间顿时诗意盎然。台下,柳梦梅的他,也总是 玉树临风,泰然自若,手中褶扇优雅翻转,没让半缕情网蛛丝缠身。 薛震青与柳梦梅,扑朔又迷离。他们巴不得薛就是柳,可是,痴情柳怎么可以 这般无情? 二十年前薛震青脱离了震班自组了青班。他花了三年功夫调教出几个出类拔萃 的小生小旦。第一次演出时,那戏就是没看过的曼妙,等到大伙儿发现扮戏的居然 都是女子时,更是惊异地说不出话来。青班成了苏城最红的班子,薛震青偶尔压轴, 一年不出三回。 想想看,或许当年小旦中的一个为薛震青生了个孩子。 唉,戏子的事谁知道。 也是。 总之,薛震青就是奇,戏奇,事奇,人奇,而绝唱十余年后居然肯为玉临侯演 出,更是奇中奇。 据说当晚林知府为玉临侯点的戏是拾画。 是么?梦梅老矣,尚能拾画否?一个看客打趣说了句无聊的话。 听到的人都暗暗笑了。其实谁心中不是这么想的。能看到薛震青再度演出固然 兴奋,可是十五年来他坚拒所有戏迷的邀约,对这些风雅中人而言,实在太难堪了。 如果薛震青今日有些什么闪失,就是活该、报应,谁要他厚此薄彼,媚上傲下。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哟,就这么评一句,记仇的人都想好了说辞了。 戌时整,戏台两旁烛火明灭三回,薛震青要上场了。 经验老到的戏痴纷纷闭上了眼,等着久违的音声悠悠出现,不料,锣鼓居然率 先噪响起来,暴雨般的金声鼓点之上,笛声久久不见,倒是悲凉的唢吶高吭吹起。 怎么回事?戏痴一个个迸开了眼。 这不是刺兰的开场吗?一个耳朵尖的听出来了。 可不是!台下的人惊异地面面相觑。 薛震青不想活了么?在玉临侯前演刺兰,不是疯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投向坐在看台上的玉临侯。少年玉临侯面白如霜,神情专注 台上,身旁的林知府局促不安,另一旁站着的徐献低下身子对玉临侯耳语。 此时,一线游丝般的长叹从上场门传出,所有的人停止了议论摒息听着,听那 叹息声慢慢爬高,在临界点爆发成凄厉的啸音,然后嘎然休止。全场疯狂喝采,薛 震青要出场了。 他将是侠客杨靖走在刺杀兰田侯的路上。雪地里,杨靖疾行,身上与风雪搏斗, 口中引吭悲歌他的冤屈还有复仇的决心。这一折主要是杨靖的戏,足足半个时辰的 唱念作打,既得悲壮又得苍凉,要把一家一氏的仇恨演得是惊天地泣鬼神。最后与 兰田侯狭路相逢时,杨靖得几个凌空翻再一剑刺死对方,继而自刎,快速的故事演 变,分寸如果拿得准,可以动千感万,人人要做杨靖;如果演得模糊,杨靖反成兰 田侯,成了观众鼓噪的对象。 那一场戏是真够传奇的了,如此传奇,所有的目睹者也沾了光,在往后无数燕 饮场合里,被人众星拱月地敦请,重述薛震青的最后演出。怪的是,哪怕当时有幸 在场的有数十人,他们说与不说的,全都一样。 他们最常说的,就是薛震青的杨靖没照规矩穿藏青,而穿了一身红。把大悲裹 在大喜的颜色里,是想让这戏难上加难。某山人说。你想想,谁看到红色不乐的? 要把这乐转悲,那要花多少功夫?天下就只有薛震青做得到了。另一个在场的人接 着说:可不是,所谓乐极生悲,最喜的颜色就是最悲的颜色,红色就是血,血就是 这戏的重心,血债血还啊!要不是薛先生对戏的体会已臻化境,谁敢这么演? 是,是。听者唯唯。他们的戏台上一朵红云飘过,除了那道红外,什么也没见 着。 到底,薛震青到底是怎么演的? 这...说者否否,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从薛震青在台口一亮相起,大伙就笑不出来了。在杨靖粉俊的五官中,的确藏 了个众人久违的柳梦梅,可是怎么跟变了个人似地,记忆中倜傥的扇子生变得庄严、 威风、不可侵犯;阳刚、英气、狠。他就是复仇的杨靖,混身是那角色的强烈情绪, 一股恨,透过他的形声,迫迫地充塞着空间,紧紧地逼着台下的观众。薛和他们之 间似乎并没有隔着一出戏;每当台上孤愤之人锋利目光朝前一定,所有的人都觉得 被柳,不,杨,不,薛,射到了,所有带着一丝轻人之心的,怀着一丝狎人之念的, 都中箭落马。 不把人当人!杨靖冲冠大怒,三个凌空翻,红色的疾云扑向兰田侯,一剑穿心。 血雨中,杨靖持剑抹向脖子,不像旁人演的,身一屈,面向里,戏也就在金鼓中结 束了,这杨靖硬是瞠目前视,那腾腾的杀气把观众看得冷汗直流,根本忘了真假。 杨靖矗立在台上,锣鼓使劲地敲打,几次到可以收场的节骨眼,鼓佬又搭搭搭 地领着武场再锵锵锵来一个循环。看来这杨靖是死而不僵,不肯下台呀,众人的鸡 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不知道如何摆脱这个梦魇;然后,一个和鼓点相斥的拍击声似 有似无地出现了。 着了魔的众人一个个醒转,寻声回头,发现一个面色绯红的玉临侯,正坐在位 子上,鼓着发着萤光的双手,和台上的薛震青遥遥对望。击着兴奋之掌,玉临侯的 表情却深似海,揣摩不透,尤其是嘴角抿出的一个弧度,完全说不出是喜,是嘲, 是正,是反。 而这台上的,众人又看回杨靖,丝纹不动的身影微微打了个颤,眼神中凝结的 仇恨也跟着裂了条缝,薛震青从冰冷的杨靖中化了出来,顿时间,人物老了。 换袍 他突然抽回手。指尖的刺痛直麻到心。没想到,极寒和极热的刺痛,在头一剎 那,居然是一样的。他再度伸手触摸,在第二剎那,他分辨出来了,这刺痛是一种 灼痛,火红的。 睁开眼,发现手边的确实是那件绯袍,搭在屏风上,像剥下的一层皮,可生可 死,全凭观者一念。 他又合上了眼。 痛快。姑且先不管别的,能演出自己畅心的戏,就值,哪怕要赔上整个班子, 甚至他的命,都值。 紫砂壸一手温着,一手按起板眼,无声地,戏又演了起来。 震青祖宗声威赫,百年沙场一仗败,成者为王兮败为奴。悲声长叹世代冤,报 仇血耻梦魂中。 心中的音乐溜出了口,薛震青张开了眼,烛火已灭,房间里月光充盈,看来, 今夜又不能成眠了。 他放下小泥壸,走到窗前,望着削去了几分的明月。 唉,我这颠倒的人生。 台上是作戏,台下也是作戏,到底哪一刻是真的?说的哪一句,走的哪一步, 做的哪件事,才是真的?睡下去就整夜地做梦,仿佛没睡一样;累极了醒来,眼前 不真实的世界,更像梦,一场永远醒不了的噩梦。 索性就不睡了。十六年前的一天,从寅时到寅时,他整十二时辰没合眼,独坐 在房内恭候,候什么呢?他说不清,就只知道耐心地等着,等所有恼人的思虑一一 飞越心头,吵嚷的音声一段段唱过,所有的虚伪作做谎言假笑全数淘洗干净,薛震 青突然心动,他知道等候的是什么了,是一个纯洁的自我,一个正大光明的自己。 可是,为什么怎么也等不来呢? 焚香沐浴,戴兰披麝,洗心革面,怎么还是盼不来呢? 于是他跨空追捕,想捕那前世的薛震青,在他投胎转世成奴的那一刻,阻止他, 别,别,别急着做再生人,宁可为游魂千年,再无依,也自由。可是前世的他不听 劝,挣脱他的手,投身孽海。薛震青看着自己在水中浮沉,眼见一波波苦涩的海水 灌着快灭顶的他,摆渡者何在,极目四顾,绝望无涯。 他只好转一个方向,寄望来生。下一次可不能轻忽了,他想,我得把众生好好 地一个个审过,选一种清的来做。 甲辰年七月,他在台下看到一张难忘的脸。大暑天,雪白的面色,看得人冰凉。 其上的五官也是一色的清秀,没有年纪,没有性别,没有情绪,是冰雪冻成的,不 得惊动,否则必定融化消失。 散戏后,那张脸,像一朵桃花逐波,随着人潮流出了戏园子。薛震青回到后台 座上,扯下戏袍,抹去油彩,看着自己,十几年前他也是这么一张一尘不染的脸, 现在细细的纹路里藏了多少世故的污垢,再怎么自清也还不了原。 他得找回那张脸。 同年十月,苏城大雨,他为听天水击泉的声音,冒着风雨到城南观声亭。一路 无人。破亭在望时,他隔着雨幕注意到亭内一个人影,避雨吧,他想,除了自己, 天下不会有人在意音声了。他走进亭内,卸了雨具,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倚着柱子, 面朝亭外密雨,丝纹不动。是避雨吗?却凑着那雨,任飘雨打湿袍子,水珠子一串 串顺着织纹流下,越沁越深,最后水刻画出袍下的身形,精瘦,微微地打颤着。能 不冷吗?十月的西风和秋雨。他深深吸了口气,屏息聆听,抽丝剥茧,他终于在众 音之中,听到了那特殊的清脆。缓缓,他吐出了气,可随即又抽了口冷气,他突然 领悟,那人的颤抖是合音律的。是个知音。他明白了。 他披上雨具,悄悄退出了亭子。莫让我的杂音坏了知音的听觉。 回程中,他突然想到一个精瘦的人影,其实一直就隐在自己逐渐沉重的躯干中。 他停下步伐,急着触探筋肉下的骨架,还在,他松了口气,还在。他轻轻握着腕骨, 觉得接触到了久违的青春;不过,彼时的生命力虽然仍在流动,却已经十分微弱了。 那日回到家后,薛震青一蹶不振。戏,他是不管了。他只想枕着自己的膀子, 听着血脉的振动,它若一日停止,自己就愿在那日随之而亡,来生也可实时开始。 这个期盼让他暗暗兴奋,遗失的面容和隐去的身子又要结合了。 然而转了个身子,他的想法又全不一样了。不如意是人生常态,他能保来生万 事如意? 乙巳年岁末,薛震青唱完追容后,把金褶扇收进檀香木盒,不肯再唱了。若有 人问他为什么,他就沉吟一会儿,说:心情不对了。 对这些人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不愿懂的。薛震青知道。当询问的人,相逼的人 一个个离开了他的屋子,他悄身站起,走到院中,腿一扬,踢起袍摆扎入腰间,开 始练起首阳,寒食,采菊,在星光下,一夜夜地学着气节风骨,直到烂熟;呼之欲 出。呼之欲出。 十五年后庚申岁八月十七,薛震青终于破茧而出,在仇人面前演出刺兰。 这故事,不知道年少的他懂不? 我懂。 薛震青在月下教影子走台步,行至中心,双手一背,身形毕直撑起,此时秋风 一阵乘兴而来,把衣袂吹出袭袭金声,好,学得好,他看着影子赞道,这,就是风 骨。说完,他心中突然一悲,玉临侯的皓皓容颜浮出眼前。 他不像仇人,倒像知己。 我是你知己。 影子起步,绕着场子,一圈又一圈。 我这颠倒的人生,影子吟了起来,恨不得,爱不得,活不得,死不得。 让你恨得,爱得,活得,死得。 八月十八夜,月光又来院中等待,可是久久不见薛震青人影。 玉临侯差人送来厚礼,答谢薛震青。来人态度和煦,声音清朗,目光含悲,是 个人物。不待上茶,来人拜辞。薛震青送至门口,告别时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回至房中,薛震青打开锦囊,看到里边书简一封,粉紫织锦丽袍一件,织纹中 透出玫瑰幽香阵阵。 钟爱锦袍,谢君绝代好戏。但求君之绯袍,以资终身铭记。莫璠. 这意思,你懂吗? 当然。薛震青坦然一笑,脸色一肃,看向月光院落。 八月十九,玉临侯白玉冰指抚过绯袍,火红的灼痛数月方愈。 错感 一生的悲愤凝聚在宝剑之端,眼见杨靖就要自刎了,可.却,一阵不速睡意突 然袭上了玉临侯。 虽然他的心情完完全全被杨靖,不,薛震青的孤愤所感动,可是这睡意偏偏那 么顽强,使得玉临侯不得不分了心,用了全身之力,才勉强压下爬上脸的恼人呵欠。 即使如此,抑住的困意仍在玉临侯的玉肤上,颤出了似笑非笑的涟波,看在旁人的 眼里,玉临侯是益发得莫测和高深。无奈。 苦的是,这个经验尾随不去,而且成了玉临侯往后面对伤痛的固定反应。每当 他遭遇大悲想倾怀发泄时,他口一开只能发出几声闷嚎,然后,一个微小的呵欠就 会悄悄地呕了出来。忍着也好,打满它也好,玉临侯的感伤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给糟 蹋掉了。 永远不能满足的伤感,使玉临侯在二十五岁那年,平添了二十根白发。也使得 玉临侯,每次困倦时,总是备感莫名的痛心。 故事 某代王融,好音律,精茶道。甲辰年至苏城观声亭听泉,遇一奇人,清秀伟岸, 气宇不凡。二人因为同赏音声而定交,并相约一年之后再会。乙巳年,王准时赴约, 迟迟不见奇人友,直到日暮,终于遥望友人仓皇而来。待入亭中,发现友人怀中抱 持一物,仔细看去,竟是一襁褓儿。友人说:为一己之重生,为免吾子重蹈颠倒人 生,将之托付知音。此恩此德,愿以生命相报。王融重义,无一言接下襁褓儿,分 别时,雨乍停,因此命儿为秋霁。 王融疼惜秋霁儿甚于己出,亲养亲教,呵护备至。而秋霁也聪慧异常,作诗写 文无师自通,仿佛奇文佳句早聚脑海,只待识得字,使得笔墨,便可源源而出。秋 霁既然天赋异禀,王融更是倾囊相授,十岁上已领会种种雅道精神,人则年年脱胎 换骨,日形清丽。王融对之关爱日增,同食同寝,不能须臾离。王妻虽贤,事到如 此,不得不恨。王融不愿秋霁儿委曲,因而弃家携霁遁入山林。秋霁拾柴,王融背 负;秋霁煮茶,王融挑水;秋霁欲听音,王融即歌笛;秋霁腹肌,王融觅山林珍品 炊之,汤之;总之,人生大小事非得秋霁之笑颜方止。 一日黄昏,秋雨淅沥,恰似甲辰水声,王融心一动,与秋霁说起故事。先说苏 城。续说观声亭。再说知音定交及一年之会。说着说着,目光自秋雨流转至十五年 后的襁褓儿,只见秋霁子蓦然变色,粉白玉容痛苦赤红,愤声说:你不是我父亲? 王融心诧异道:可是我比你父亲还疼你,怎么...话未完,秋霁子夺门而出,在 雨中倚树狂呕,王融欲扶持归,被秋霁推仆倒地昏蹶,幽幽醒转时,山中已无秋霁 影。 王融无霁不得生,故下山寻之。首到苏城,次赴观声亭,忆及十五年前之往事, 形销骨毁。次日为中秋,苏城人出城观月,全城皆空,王融于空城暗处念及昔日共 赏之月,痛心遥告霁儿:知音难寻,百般疼爱,无非是惜才罢了。说了,王融取笛 呜咽吹之,但求秋风能将一己之心意送到知己耳中。长声孤音,句句断肠,随月西 沉,笛声消逝,王融立槁而死。得年五十。 错过 苏城的人烟孽障啊,从观声亭遥遥看去,分.外.卑.鄙。 而这观声亭,在黄昏时分,虫唧鸟鸣此起彼落,也实在没什么可观的。 就是在这么一个破亭,父亲舍了我?为什么? 为我氏的重生,为免你重蹈我痛苦的颠倒人生。 可是我有的又是怎样的人生?无亲无故,无家无根。 天地喟然长叹。一无所有,我求都求不到的自在境界。 我宁愿跟你换,用我的漂泊无依,换你想象的自由;用我的无靠孤单换你的人 世纷扰,你过过看,你求都求不到自在到底是个怎样的滋味? 天地默默无语。惭愧了? 秋霁坐在观声亭中,愤恨攻心。他看不到景致,听不到音声,前后茫茫的人生 让他恐惧异常。 亭外一个人影早已等候多时了。他在等少年回头。 人丛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瘦削清白,他直直抽了口冷气,这不是,这不就是 寻找许久的自己?只一瞬间,年少的面孔走失了,他苦苦跟着他的背影,跟着跟着, 居然来到了好久没来的破亭。 莫不是日日夜夜的洗心革面感动了天?或地?因此,才还我清白?他激动地前 进了一步。可是,他又停住了脚步,清白虽在咫尺,我该去相认么?他扪心自问, 不怕玷污了它? 不能认,亭外的人苦思决定,只要能再看他一眼,我就知足了。一生圆满,死 .而.无.憾。就是这个心情,他守在亭外,看着少年的身影,等待宿命的一瞥。 少年,忽然听到身后风动衣袂的声音,自然地回了头。他看到一个人,清秀伟 岸,气宇不凡,那个人对他微微颌首,深深凝视,然后无言转身下山。秋霁诧异地 目送那个人离去,步伐中的沉重和忧伤,似乎很眼熟。 那时他以为眼熟,是因为和王先生的相似。可是,等到他五十岁时,他才明白, 眼熟,是因为他看到了三十五年后的自己。不过,这是后话了。 总之,秋霁下到苏城时,满城尽在说薛震青的事。 谁是薛震青? 你连他都不知道? 他怎么了? 怎么了?死了!自杀了。 入城后,听到的第一个名字,第一椿事,都是薛震青。人碰到人就急著述起薛 的种种,仿佛谁都该在意,谁都该知道一样。 他裹着紫色锦袍宝剑穿心而死。锦袍是玉临侯的,宝剑是薛家祖传的,穿心, 是要穿过锦袍之心,可是锦袍无心,所以只有用一己之心替之。 什么话? 他反正是死路一条啰。唱戏的事已经使得林知府大没面子,本来就要捕他下狱 的,要不是玉临侯制止,林知府早下手了。 绝对不假他人之手。莫家的人真够狠。锦袍杀士,没听过,嘿,我还真佩服。 我还不敢当呢。就怕你从头到尾都误会了。 想不到,薛震青居然是绯袍将军薛棠的后代。英雄之后戏子之身,可怜哦。现 在回想,他还真是个风流人物。可惜,真可惜。苏城少了薛震青,怕要大为失色了。 是吗?到现在才知道珍惜,太晚了吧?苏城气运已尽,下一个风流泰斗绝对不 会在这个城出现的,等着瞧吧。 后话 你怎么知道你姓薛? 就算是王先生告诉我的吧。 怎么说? 他说,我的父亲是苏城第一人;我进城听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他。 第三章:结果 距离 戏台在前方,台上的人物永远在距离之外。不管是走,是飞,是愤世,他都是 个远方的人物,被想象的情绪所折磨。没那个距离,他,就变成了,我。戏没了, 悲痛化为乌有,美感也消失了。 自那年中秋夜,踽踽的冷漠成了玉临侯心中的一把尺。他常用它来丈量周身事 物的深度。结果,他不断加长话与话间的距离,从此说得越来越少;他要远观人们, 所以没人能近他的身。他厌恶稠密的音声,因此所有俗世的乐音都被禁绝;他更痛 恨规矩,那些把他和祖宗紧紧拴住、让他走脱不得的东西。 绯袍在距离之外,微风翻飞颜色,薛震青翩然重返。玉临侯把记忆中的唱腔加 以修缮,省略了过多的转折,再把故事完全剔除,就剩薛一人独立台上,抒唱哀伤。 在许多夜晚,莫璠就这样排解时光,他的世界里音声灿烂;可是旁人永远听不到。 他也因此把唐季珊放在城的边缘。那一树讽世的桃花虽然开得好,可是太犀利, 太浓。你是个让人透不过气的人,现在命入寒冬,花叶落尽,你只有放手了。 东风吹,花瓣盘舞,散落空城角落。唐季珊,玉临侯朝着他的方向遥问,难道 你有话要说? 旨意 青宗泰兴三年岁次庚辰,四月初三,圣旨到郁州。 那天卯辰之交,莫璱梳妆时,忽闻喜鹊啼。她停了手,一只碧玉珍珠簪子危危 地半插发髻,顾不得了,好久好久没遇到吉祥事了,得仔细听。不过,再听了几道 婉啭后,她禁不住疑惑起来,是喜鹊吗?于是她起身走到窗前,玉簪子颤颤地斜在 髻上,随着她仰头的姿态,簪子更是忍不住朝下滑移,莫璱在天上找不到飞影,目 光落下在院中搜寻,下滑的簪子暂时稳住,左摇右幌,跟着莫璱东西瞧着,终于, 在那槐树梢上,她找着了那只报信的鸟儿,正黄的身子,红色的喙子,尾巴上染了 几点宝蓝。标致。她笑了起来,就算不是喜鹊,也是个好兆头。边想着,手回上发 髻,摸到了玉簪子,细心将它插紧。 黄雀让莫璱的心情变得极好。她在捡选衣裳时,几乎忘了她不如意的三十七年 人生。忧愁暂时廓清,莫璱的心涌出了很多其它的感觉,譬如恬适,安详,满足, 尤其是当她不经意地把粉紫藕合缠枝花蝶织锦对襟衫,放上了熏茉莉香玉色软罗长 裙,那出奇的美感,令她轻抽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喜悦之叹。 好久不见。 这情绪,大概只有在秋千打到高处,当速度最接近飞的那一刻,才会一闪进入 她的眼睛。而这打秋千的游戏,莫璱回眸瞧向小园,该是她还在做玉临侯女儿时的 陈年旧事了。女儿,她做了七年。后来,她改做玉临侯的姊姊,那也做了七年。头 一个七年她都在学规矩,学做莫家人;后七年她也在学规矩,学怎么做个女人。之 后,她成了人妻。夫家真远,越山,渡水,她觉得走了一辈子。到时,皱纹都上脸 了。可笑的是,那边的口音都还没适应,丈夫都还没看熟,圣旨下,满门抄斩。要 不是因为她姓莫,进门未满百日,莫璱怕也早死了。所以她又渡水越山地回到了玉 临庄,坐轿之后跟的,还是陪着嫁去的那队人马,人马上扛着的,是那嫁妆。一切 都是原封未动,当然,除了她之外。 白折腾。她走了又一个一辈子回来,莫璠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说得也是。她突然噗哧一笑。人隔了两辈子,遥遥看着弟弟莫璠. 她发现他跟 其它人都不一样。其它人,当然是她这一趟出行接触到的众多非莫人口。清透。那 时她觉得他。 现在呢,她觉得他狠而无知。自槐树被莫璠砍了后,夫家灭门的尘封惨事突然 如见天日,鲜明无比地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在她住的园子里,她听不得裂弦碎瓷, 听不得悄声私语,听不得吆喝喧哗,甚至劈柴剁菜种种刀斧声,都会要她的命。她 也见不得素白,见不得血红,见不得人忧心,见不得人慌张疾行。结果呢,她的地 方像是走着一批带着笑脸的哑巴家人,在肃静缺白红色的院子里,服侍着她这唯一 的愁容,整日惶惶地听着院外的动静仿佛在等着不祥的风声、人声、哭嚎声,好验 了她抄家的预感。 而四月初三的这一天,那只雀鸟唤起了莫璱两辈子前的喜悦记忆。她穿上紫玉 衣裙,开始细细浏览起住了十五年的世界。抚摸着桌几床椅,窗格床围,保存在木 理纹路中札实的生活轨迹,让她感动不已。好.久.不.见。她开启十五年未发音 的双唇,怜惜地对久违的自己说。声音中陌生的低沉感伤,让她微微地吃了一惊。 看来,十五年前语音清脆的那个自己,是真老了。 莫璱在临窗的椅上坐下,手支着头,浅浅地笑了起来。 那天徐献的心情也是大好。从各种迹象显示,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无水,无旱, 大丰收。民心一定,其余的都顺利了。他打开了郁州方志,查看了过去百年的编年, 无年无灾,年年有祸,大半,他冷笑了一声,都是人灾人祸,写史者不敢明说罢了。 今年,郁州史上顶难得的一年,该怎么下笔才好? 这灾祸的事,倒有了一定的简洁文字来掩饰痛苦:某年三月,大疫。某年七月, 大水。某年冬,酷热,不祥。而这好事么,也就丰收两字?太没份量了。详细写嘛, 怕又不合体例。徐献有些烦恼了。 他在房中来回踱着方步,推敲句子,耳畔忽闻一阵莺啭。喜鹊?徐献诧异地侧 耳聆听,还是不能确定。于是,他走到院中,四下寻找。最后,在飞檐上,他看到 了一只黄雀儿。一身闪金,红色的喙子,点蓝的尾。漂亮。就算不是喜鹊,一定比 喜鹊还吉祥。徐献欣喜地想,人则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那鸟儿,深怕惊走了它。可 是,再诚心也无用,黄雀儿居然一鼓双翅直飞上天,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后,朝北飞 了去。 北。莫璠住的方向。不知他可有幸瞧着这鸟儿? 吉鸟失踪久久之后,徐献怀着不少的惆怅勉强回到屋里。踱回桌边,他突然念 头一起,开始在方志里一册册地查着鸟踪。没有,影儿都没有。他放心了,他高兴 了,这的确是郁州史上的空前喜事,非得好好记下,否则不就辜负了吉鸟千里报喜 之心? 徐献即刻提笔写道:青宗泰兴三年岁次庚辰,四月初三,吉鸟飞临郁州。羽色 金黄,喙子酡红,尾带宝蓝,鸣声清脆婉啭,盘空三匝,久久不去。是年郁州风调 雨顺,五谷丰登,民生乐利,为百年奇迹。 搁了笔,徐献反复念了几遍,又觉得不足,于是补了一句:...盘空三匝, 停足南庄,久久不去。 南庄,他住的地方。 玉临庄有今天全都靠他,可是即使他把玉临庄治理得再好,也是莫家得利,没 人夸他,没人谢他,谁也不可能把他扶正做主子,徐献顶多吧,就是在自己的世界 里,无声地自我陶醉一番。不过,今天这鸟儿的意义可不寻常了。它是老天的使者, 传达老天对他的嘉许,他,徐献吶!还有比这更伟大的吗?吉鸟在他的住处停留, 不但理所,更是当然;同时,如果它要在郁州结巢,除了南庄,还能在什么地方? 想到这儿,徐献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吉鸟是他的。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突然后 悔起来,在鸟儿停在他的檐上时,他该想法子把它捕了,甚至把它弹杀,以免这个 难得的经验被旁人给闹俗了。见者有份哪。 想到此,徐献脑中浮出种种残忍画面,没一景能接得上他的山水。 怎么有这想法?徐献又一转念,不禁失笑。都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跟孩子似的? 吉事差一点都要被自己给弄凶了。 于是他镇定下精神,那个泰然自若的徐献又复出了。提起笔,蘸饱墨,在郁州 编年的尾巴,他工整地写下他的预言:青宗泰兴三年岁次庚辰,四月初三,吉鸟飞 临郁州... 黄鸟北走,自然飞进玉临侯的院子。当玉临侯看到那只鸟儿时,白玉的面容速 然惨白。那一刻,莫璱正坐在椅上,用低沉的声音与自己谈笑;徐献在南庄写完了 青宗三年该发生的大事纪;同时,圣旨到郁州。 圣旨 郁州玉临侯莫璠,多年来广结四方人才,励精图治,吸引邻州百姓带田投靠, 声势日大,意谋不轨,叛君之心天下皆知。姑念莫氏祖先立国功业,特赐莫璠白绫 五尺,免其凌迟之痛,郁州莫氏族人男子限期自戕,女子贬为乐户,家人奴仆改回 本姓,发配边疆,郁州改称悦州,收回朝廷直辖,另派五品官治理,玉临庄上一切 财产,查抄缴交内府。自圣旨到十日内,当死者死,当贬者奴,当流者徙,归公者 入府库,从此皇舆图中无郁州,贵冑之列无莫氏,钦此。 灭门 玉临侯穿戴大红礼服,跪在槐树遗迹接旨。不用朝廷使者开口,他已经知道结 果了。 姑且不论那邪鸟为什么赶着今天到郁州,就凭莫璱十五年没开口,十五年没笑 过,今日无缘由地又说又笑又穿上她孩提时最喜欢的紫绿配,就已经不是个吉兆了。 而徐献一贯风一般自然的举止,今日突然变得急一阵,缓一阵,完全失了稳头,他 的反常,他的不能自已,又是另一个凶象。 一日三凶,还能有什么好事? 所以,玉临侯冷静听旨,镇静领旨,完了后,平静地沿着回廊离开大堂,步履 一如平时分寸。身后,哭声振天,一片混乱,就像那年刨去槐树时一样。几重的廊 庑院落再度充斥着恐惧,只是这次多了难闻的绝望,又少了莫璱悦耳的瑽瑽哭泣。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上千的泪眼背景中,莫璱铁了心地坚持和自己说笑,发 髻上的珍珠碧玉簪璀璀闪动;徐献死灰般跪立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玉临侯回过 身继续前行,不出三步,他果然听到了清脆的玉碎玲琅,三段,他猜,碎成三段, 然后,一个再也忍不住的小小哈欠滚出了他的双唇。 抄家 郁州莫氏玉临侯的百年产业,经三个月的查抄,得清单一份。 万顷良田 千亩山林 百亩湖泽 宅院:家奴房舍万栋,家族院落十二处。 庄院:玉临庄,占地千亩,分东西南北庄,各有数进院落。 园囿:三座。风园,雨园,雪园,俱在玉临庄内。 工坊:占地百亩,织机三十,染坊两座,和各式手工作坊。 家奴人口:男四万三千七十一口,女三万零六十八口。 家族人口:原有男三百四十五口,女两百二十三口。 牲口:牛一千八百四十一头,马三百二十匹,羊三千零八只。 金:十足纯金十万八千七十一两二钱四分。 银:十足纯银元宝三十六万两。 珍宝:三仓库。大珍珠、琥珀、玛瑙、珊瑚,种种玉字类的宝物不计其数。 布匹:各色织锦,杭绸,苏缎,纱罗万匹。 以上仅是莫氏宗族簿上所列项目,玉临庄内之财产另列如下: 洳泉:味甘水美,居天下十大名泉之三,泉水流聚风园风池,绝不外流。 奇禽异兽:凤雀四对,灿烂甚于孔雀,鸣声强过莺啼。粉嫩黄闪红雨点大头鲤 六尾,夜里常做娃娃吟,清脆欲滴。御赐银灰底长毛乌脸乌爪透灵狸猫一只,品种 稀罕,唯已老耄,繁衍无望。 玉类:凝翠透绿雕水纹嵌正圆珍珠玉簪一件,价值连城,可惜一断为三,接合 无望。百年前莫忘受封为玉临侯时,当时的皇上特赐璞玉,以辉映玉临之意。那块 璞玉的历史可以追至汉代,是某个仙人炼丹暴毙时,揣在怀中的钟爱之物。虽然是 极品玉石,可是从古至今无人敢琢磨,深怕坏了天然,招致天谴。百年来,璞玉一 直供在莫氏宗庙,颇为神化。郡主莫璱出嫁那年,玉临侯莫璠借机拿下璞玉,找来 天下第一玉匠蔺春深,剖玉依玉形治成玉簪一件,上嵌五颗圆润东海明珠,做为莫 璱陪嫁。此物价值之厚重,莫璱夫家颇吃不消,果然,婚礼百日后,夫家满门抄斩。 莫璱归宁。 织物:熏玫瑰香靛紫地暗月涟纹蝴蝶牡丹妆花缎十匹。熏月桂香藕合玉色缠枝 梅花荷叶两色罗六匹。烟色染水蓝吹柳纹芙蓉样织金绸四匹。这三种的颜色和花样 都是世所未见。据说是玉临侯莫璠所绘,颜色取材百花的天然色泽,染工在花开之 时,每日在固定时辰观察阳光下花色,调色千百次方成。织成后,玉临侯抚摸合格, 仅留下靛紫地妆花缎,另两种送至郡主处,由莫璱选用,剩下的织料入库房尘封。 除上列三种稀世织物外,尚有透春光嫩绿烟罗,银灰酱色花瓣纹纱,均妙不言。总 之,库房内收藏各色上品丝绸共计四百三十六匹,甚少动用,颜色少见红黑,不见 僭越之正黄,花样上也从未出现龙凤纹。 玩具:落音班。玉临侯的戏班。天下风闻久矣,可惜无人有幸欣赏。其中的生 旦都是选自家奴中聪颖清秀音色绝佳的男女幼童,先经名师启蒙,作科数年,基本 戏如牡丹亭等都演过百遍后,再由玉临侯莫璠亲自指点。自二十年前组班起,已调 教出两代落音班,其中最出色的是第一代小旦杜若。杜若的绝代特质不只是在声音 的圆润,行腔的自如,更是在达悲的雍容。落音班除了游园外,多唱莫璠亲编的段 子,单生孤旦在红毡上,只歌追悔、咏怀、忆旧、悲痛,种种不能挽回的情境和心 情。如果由杜若唱来,演情,绝不涉欲,所以情动而心不荡;排怨,绝不带恨,因 此心碎而不见血;感时,绝不自怜,固而豁达而不恐慌。杜若年过二十后,不再演 戏,仅于中秋,随风缓歌秋光,伴玉临侯赏月风园,其余时间,常于雨园无声伺候 莫璱. 灭门之时,杜若自沈风池。不过,即使少了杜若,落音班依旧完好,唱念作 打喜怒哀乐,仍是天下第一。现已送往内府,供皇亲玩赏。 书画:寒山寻友图。画未署名,该是江南第一狂生刘凯所作。灵宗云集四年, 玉临侯莫璠邀刘凯至郁州。四个月后送回江南,刘凯已非刘凯。此人以前虽疯也只 是酒疯,说狂也仅是心高气傲而已,可是去了一趟郁州后,刘凯变得真疯真狂,整 日徘徊市街,不时自掌嘴巴,高声骂道:骗子!骗子!一年后,投江而死。寒山寻 友图应该是在玉临庄时所画,墨色,绢本,深林山径,一人蓦然回首。如此安排令 人费解。点景人物向来是埋首前行而不回顾的。不过,既然是寻友图,此人回首, 或许是听到朋友唤他?不明。总之,与刘凯其它画作比较,这幅画深沉隐晦,境界 上远远超过一般狂颠之作,实在不像出于同一人之手。不过,从笔触,从刘氏招牌 的渲染墨朵看来,这的确是刘凯的手迹。 观澜赋。极品书法。为四大才子之首张子敬的风格。张氏进士出身,因仕途不 畅而弃官归里,旋公推为南都文坛盟主。十余年来,张子敬访客之多已是南都一景, 曾有人形容道:看宅门子如老爷,宅前小贩如蜂拥。门子掌进出大权,所以人人要 巴结;小贩聚集,是因为访客要送礼,所以叫卖各种张氏喜食之物,方便大众。既 然张氏伟大,所评选的文章自然成为天下举子必读的作文参考;任何无名士人,如 果得到张子敬的微笑赞许,立刻晋身小才子之列,如能再进一步得到张撰文褒扬, 更是如登白衣龙门,成为高官巨贾的坐上客,温柔乡的新娇客。然而,树大必招风。 云集五年,张子敬被请至玉临庄做客,一去半载,回到南都后,风发意兴消失殆尽, 门前老门子逐客,小贩绝迹,一年后,张抑郁而卒。张子敬向以行草闻名,但平时 应酬之作,草草数字难见殊质。而这篇观澜赋,全篇二百七十二字,以行草一气呵 成,无一笔迟疑,无一点滞碍,气势完整,生猛流动。从法书论之,无疑是直追盛 唐诸君的妙品,将可为张氏立下千古之名。张氏有灵,也当含笑九泉了。不过,若 从内容看此赋,则实在流于荒诞。二百七十二字,字字带水,读来不知其意,只觉 一片汪洋。如此不通文章,绝不可能出自张氏之手;若不是张氏之字,此文绝无存 在价值;以字救文,文凭字生,也是奇事。 唐季珊扫花图。工笔重彩,绘者不明。唐季珊,大郡破县风雅的始作俑者,十 五年前头号风流人物,被玉临侯请至郁州后,不久即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一年后, 朋友前来寻找,领棺运回大郡,葬于桃花驿的桃花树下。十五年来,唐季珊桃花冢 已成为凭吊风流的盛地。这幅画里,一棵硕大的桃花树在背景烂开,唐季珊立在画 的中央,正面全身,凝神前方。花树略呈变形。枝干弯曲,拙而可爱;花朵大如兽 眼,瞠目怒视,瓣上血丝毕现,趣味盎然。唐季珊是全盛风姿,身上的白绫丽袍随 风鼓起,褶纹生动;可是脸上却吹不上一丝春意,庄严肃穆,略嫌扫兴。枯山恨水 派的特色在这幅画中隐约可见,树干的曲折,白袍的风褶都是正宗枯山皴,可是枯 笔中却流动着活泼,不带半分枯山皴惯有的酸贫;花朵的用色是恨水派的冷系渲染, 粉桃红中掺了蓝水印,春意满而不轻佻,难得。全画若不看人物就十分古怪高妙, 花树均可入诗;可是一看到冷峻的唐季珊,炯炯目光一派洞澈,观画的心情就凉了 半截,真是何必?到底观者是谁?不过,或许唐季珊在桃花冢里,就是这么看着十 五年来逢春必到的喧嚣士女? 空城图册页。白描界画十一幅,工笔重彩三十一幅,写意墨色一百一十七幅。 这百来张册页,几乎都在描绘同一景,从一个空城的中央大道看出,大道的尽头是 敞开的城门和高耸如山的城墙;大道两旁是层叠错杂的楼形屋影,除此之外,空无 一物,无花踪,无人迹。不过,景虽同,每幅之间还是有些许差异。从影子的落点, 月亮的位置,门窗的开合,色调的冷暖,轮廓的浓淡看得出时辰、季节、气候的不 同;而从皴法用笔,更可窥得另一种心情的变化。十一幅界画的精准白描,整体来 看,似乎是在摸索空城的面貌,所以城门时远时近;城内布局有空有紧;楼宇忽高 忽低;门户方向或南或北。其中一幅,可能是最后定稿,描绘出其余一百四十八幅 的基本轮廓,恢宏高雅,是一个名城的格局;可惜不肯添上人和物,否则就是百张 热闹的盛世滋生图了。然而,这城虽空,却不死。而活的原因,是在于一种有人的 神秘感觉。这个人,黑夜里观察空城在月光下的变化,平日里留意自然交替中的不 同,然后用张氏行草来流动线条,刘氏墨朵画出朦胧,枯山皴画出愁困,恨水渲染 点出冷漠。结果,一百四十八幅不同程度的愁城变幻而出,而绘者,自然就是那个 坐困其中的人了。空城图册在意境上是画史上的空前,应当珍藏,然而过于抑郁, 着实不适欣赏。另外,在册页中夹了一幅地图,看来是空城的鸟瞰图。城形长方, 外围轮廓是用一笔俐落勾勒而出,熟稔老练;城内巷道纵横,不过都密布城北,城 南空旷。标出的地点不是某某园就是某某院,县衙府司全不见,是个无主之城。如 果对照图册之景,绘者当是站在直通北城门的中央大道上,屋宇的层次和巷道的数 目是相合的。从那位置,绘者眼界中,右边散了三个花园,左边雕花窗棂的楼房中 藏了一个戏台,玩赏的地方不缺,不知心情为何还是如此郁闷?纵观玉临侯的私人 收藏,无论书画文具器物家俱,都和世上流行的风尚不同。以技巧来论,件件都在 极品之列,然而风格上流于怪异,境界上追求苦涩,亟亟与赏心悦目背道而驰,实 在令人难以理解。莫璠在江南文人圈中昭彰的恶名,固然和当年刘张唐三才子的遭 遇有关,而他偏激却独道的品味,明显地是对文人标榜的嘲谑,也难免招致不平之 讥。 抄点玉临庄案,耗时费神,所幸前总管徐献全程尽心相助,有册必纳,有问必 答,使抄家工作能在三月内圆满完成。徐献世代为莫家奴,莫氏亡后,终于得见天 日,重回庶民身。窃念,天下之大,量徐献匹夫一人也难为患,因此敬禀圣上,免 徐献流刑,任他择地安渡余生,以示皇恩浩大,无远弗届。 赴死 时候到了,一切又要回到原点。 据有经验的朋友说,在最后一刻,所有的往事会在眼前暴发而出,瞬息间一生 过目,接着,就合眼了。如果这是真的,我由衷期盼这一刻的来临,若能再一次目 睹几幕日渐模糊的影象,我,死而无憾。 忠于前世的魂魄,死守着最后一刻的印象,化为鬼化为灵,你们是不肯平复的 记忆,在变动的人世中苦苦流走,不愿遗忘,就别想有来生,千古的定律,你们当 然知道。现在玉临庄再也藏不了你们了,朝他方去寻找栖所吧,不用等我,不,也 可以等我,因为,我也不会有来生的。 绕颈白绫柔软缠绵,温柔的感觉该让我想起什么?太多的柔情了,选不出那一 件特别值得这一刻的荣宠。美好的东西还得有点摧毁的劲道,才能让人怀念。这匹 白绫,我就会想念;窒息的温柔,以前也有过。是某一年的春色,还是某一夜的月 光?太多太多了,周而复始的景色,雷同的日子,相似的循环都是光阴的帮凶,掩 护它直线溜逝。不过,骗不了我。子时不是我一日的起头,腊月三十也不是我的岁 末,在我的时空中,时间的起点不断变动,从一个照面,从某个眼神,日子开始前 驰,直到我又回到那一点时,一个周期完成,一段时间过去。原以为脱离自然的规 律,就逃得掉时间的腐蚀,可是,每一次的重返总发现影像悄悄残缺,初遇的浓烈 变得淡薄,距离在扩大,原点在规避我。是谁在它跟前毁谤我?是时间?不,是我 自己。是我的不忠。我应当在那一刻消失的同时以身相殉,那才是真正的忠诚。然 而,贪心的人哪知道?所以只有错过了,只有倚赖这个庸俗的死亡再回到时间的源 头,那鲜明、强烈、动人的源头。 希望鬼友没有欺骗我。希望死亡不会背叛我。 第四章:本事第二 观澜赋 泠水洌洌,汝沐渼波;湜泉湉湉,汝潜清渊;潾水泂泂,汝泊汀沚;沧海泱泱, 汝漂茫茫。荡湖波泯泯,溯湖浪涛涛,泛江流澐澐。沸波淡沱河汉,洪涔湝湝沧溟, 潮汛漫漫涯涘。没湫湫,溺冱涸,漫漶潦潦。滃渤漼漼,溟蒙澌澌,泣泪涔涔,落 沆瀣湛湛,浸洑流湍湍,涌源泉洄激,溶冰渊泮涣,活渟泓澎湃,注沇溶潎洌,潀 浏滥沦涟,游衍浩浩,渺漫汤汤。汝沉浮澜波,滈滈潇洒,流波洄漩,弥江漫泽, 渴汝涤清,渴汝滋润,汲汲求渡,汲汲求渐,滚滚瀴溟,汹汹汏浪,淹沉湮没。沙 漏沥沙,涓涓滴滴,湖海滔波,混混溅溅。渗汗淋漓,潸泫汍澜,决沙漏,泄湖海, 涸浩瀚。淙淙漰漰湱湱渹渹泙泙沨沨汨汨漎漎浤浤溘溘潺潺灂灂。泥淖污浊,泞滞 汝瀡,滂渤沛洪,湔濯汝洁,潋滟澶漫,浪沫汝消。凄凄凉凉潇潇漠漠,洵涕澄波, 洞澈弥深。 竹花堂 暮春三月的一天,薛霁进入了郁州。徐献前来迎接,一年不见,薛霁觉得徐献 仿佛瘦了些。二人在春光中走了近一个时辰,途经春耕田亩,闪烁湖泽,起伏山林, 最后来到一个大庄院,门柱高墙大方庄重,颇有唐风,横匾上书玉临庄三字,一如 界碑上郁州温柔。 徐献把薛霁安顿至竹花堂后,就告别离去。 薛霁送到门口,看着徐献毕直的身影消失小径,他步回房中如沈石落坐,全身 关节发出一连串快慰的嘎响,疲累的心放松出一片空白。想象中的郁州总是杀气腾 腾,没想到来了后,看到的人物风景竟然都是一派祥和。太不真实了。薛霁出神地 凝视着窗外的光影,在光线流动的一剎那,他真忘了自己在哪儿,也忘了来的目的。 他突然警觉地回过神,心中充满诧异,什么时候开始分心了? 心神难定,薛霁甘脆走出了房间,来到外边。他发现堂后有条小径深入林中, 不由得走了上去,进入竹林观赏。蓊密的林子影迹斑斑,十分宁静好看;竹子种类 也真多,有矮及踝的,有高参天的,枝干有乌骨的,也有绿中夹金黄纹的,一阵风 吹过,不同的竹子,发出不一样的飕飕飒飒,声浪的高低起伏竟可以连成一条完美 弧线,真就像水浪。奇。这一定是刻意安排的。薛霁猜想。听了几道竹林声波后, 他继续顺着小径往深处走,从太阳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朝东行。走到体微热时, 他的前面出现了一道高墙,左右看都不见尽头,说不上这墙围的是他的所在,还是 墙后的天地。薛霁面壁,专心聆听墙那边的动静,在一阵又一阵空白的声波之后, 风中夹传来真正的水声。那水声,薛霁细想,不是流水流动,也不像池水惊溅,似 泼水的短暂,可声音又长了些,集中了些,像在浇,在灌。对了,是浇水的声音, 那缓缓淋下的感觉,在薛霁的想象中勾勒出一双呵护的手;照顾整个园子?不,不 像。浇水声一会儿就停了,可能就管一样东西,一定是一株奇花,否则何必如此细 心? 所以墙后该是一座园子,薛霁推测,至于这园子里的人,他轻触高墙,指尖上 立刻染上一层白粉,一面新墙?他的心思迅速转动,筑墙、围园、关人,造墙最自 然的目的,会不会是为了唐季珊?方才的声响该不会就是他?薛霁心一急,双手挨 上了墙,眼睛直望着墙后的天,该唤他么?等一下,真是他吗?季珊是最痛恨造园 的,更别提悉心浇灌花木了,那举止断断不可能是他。薛霁冷静下来继续听着墙内 动静。安静无声。最后,风送来两声短促的轻咳,是女声。 薛霁退离那面墙,手心上沾满了白粉,手掌不见了,他朝墙上看去,果然两只 焦急的手印烙在那儿。他转过身循原路往回走,只觉得心力交瘁。 入庄的路上,徐献的沉默等于已经告诉他季珊的噩耗。季珊不幸言中了,他真 是来收尸的。 一年之内我如果还没回来,一年之后就来郁州替我收尸吧。唐季珊诀别时,对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那句话随着竹林声波,震荡着他的记忆,当时的心情又出 现了。 在那个心情下,他再重看竹花堂,整个屋子的气氛竟然变得难以忍受。完全的 整洁,刻意的谦虚,刻意的舒适,却又处处流露着品味,画屏家俱各在其所,风格 一致典雅,用料一致讲究,不管朝哪看都是经营过的构图,秃墙衬山水,山水衬素 房,画屏上风竹摇影,窗外影动风竹,影又透过窗花投射室内,在石板地上框出一 幕幕景象,安排得实在太过了,美景成了负担,井然的秩序变成透不过气的控制, 整个房间都成了梦魇,置身其中简直动弹不得,一举一动都被一堂家俱冷眼观察, 随时可能招致它们消声的讥评,没有一件东西是真诚的,它们不是虚伪,只是骄狂。 而最狂的就属方桌上精致碗碟中的精致饭菜。 薛霁回到竹花堂,一进房间就闻到异香。顺着味道找去,他发现方桌上多了大 小食器,绿紫红白四色小菜盛在四件乳白瓷碗中,一盖碗清茶,一盖碗清汤,一瓶 清酒,一盏透光小杯,一碗晶莹白米饭,一双牙箸倚在碧玉枕子上。探探温度,该 凉的凉,该温的温,该烫的烫,完全合度。 如果他就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在暗处的眼睛一定会开始讪笑。如果他立 刻斟杯酒,闻香小酌,他就是肤浅。如果他掀起清汤盖碗,微吸一口,再夹起一箸 绿色凉菜,细细咀嚼;他也不过是俗人一个。全都在算计之中。算准了他出去,算 准了他回来,算准了他的辘辘饥肠。被窥视的感觉让他反胃。 才想着,他真的听到了一串笑声。他迅速抬头,在八角窗的右下,他看到一双 灵活的眸子。他找了出去,发现一个素衣绿袄小丫头,在窗下对他掩口巧笑。 没见过吃饭那么发愁的。她说。声音异常悦耳。活泼的眼睛善意地打量着薛霁, 然后再启银铃问道:绒猫子进屋了吗? 绒猫子? 小丫头自己进了房上上下下地找着。无影。她瞧了薛霁一眼,走到方桌边好奇 的审视,看了,她发出一声惊叹,音如击弦。 你就是薛霁?她清亮地看着他。薛霁拱手站在一旁,十分错愕。 早一阵就风闻有新客要来,庄里上下急着打点呢,原来就是你。说完,小丫头 低头浅笑风移出门。 跨出了门槛,丫头回身说:桌上的菜色和侯爷郡主的是一样的。只有对上宾, 侯爷才会如此交代。丫头直视薛霁心思,补了句:放心用吧。说了,带笑离去。 妳是?薛霁追问。 杜若。丫头转身笑答,然后顺着小径朝高墙的方向走去。余音缭绕。 城之民 唐季珊在来的路上染了风寒,四月初到了后,病情毫无起色,即使请来最好的 大夫,用尽最珍贵的药材,唐季珊还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衰弱,最后, 五月初十夜里,唐生不治,享年三十五。 唐生从破县出发的那一天,日暖风和;自人世出走的那一夜,月白风清。若想 从天象卜得事端,简直无迹可循。倒是,在朗渡上岸时,一只金鸟,喙子艳红,尾 端点翠,突然在唐生视线掠过。唐生脸色顿时惨白,冷汗顺着瘦削俊拔的脸庞直直 滑下,浸湿了衣裳。从此,他的病况日重。 那鸟是征兆?难道在金鸟飞过的那一刻,唐生就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就已经看 到他会在小阳春里莫名奇妙地死于风寒?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刘凯来时,夜空行过的流星是文星坠落郁州的象征;更不相信张子 敬离开时的月蚀,是郁州莫氏报应的前兆。解释征兆的人,他们的用心跟征兆一样 不可解。要我相信他们,我宁愿相信自己。 以那颗陨落的文星来说吧,怒发贲张,双眼赤红,一身酒气,这就是狂生?一 落笔就是山,再下笔就是水,翻来覆去的远山近水,画不完的庸俗境界,这就是第 一狂才?就凭你几朵墨色渲染技俩,你在面前痛饮琼浆撒痴作狂,真以为自己是古 今一人?简直失了分寸。当然得把他关起来,除了粗饭白水,什么都别想。折磨他 吧,狠狠地,看着他眼珠子由红到浑到滞,人从假狂到真狂到一垮不成样。这,才 是刘凯。你那点儿才气,只配做个骗子。赶走了刘凯,又来了个张子敬。张子敬好 摇折扇,好引得美髯轻扬,再一手假意收拢,作态沉吟,斯文开讲满腹之陈腔烂调。 虚名,虚名。第一才子,谁封的?论才,张子敬根本不及一斗,论他那笔有名的字, 也只配抄书!要说就因为逼他抄了百遍观澜赋,让他手筋断裂从此不得举笔,不得 摇扇,不得把盏,我们莫家就要遭到天谴,那老天也太眷顾伪君子了。这老天,我 不信。 城门开着,候着。等着当年月下照面之人来访。不是刘凯,不是张子敬。是唐 季珊?可惜走得太快,眼见风采从双眸涓涓流失,怎么留都留不住。然而庸才再折 磨也都活得下去,譬如刘凯,人不过沉默了,张子敬,美髯终于老实挂在胸前;人 不一样了,可是就是活着。而唐季珊,如此不凡的人,居然去得这般无风无波无影 无踪,比一个普通百姓都寻常,太不相称了,老天是在和他开玩笑吧?承受不了他 的精采,只好草草把他了结。 唐季珊安置在城东。环绕以枯山恨水。城西是薛震青的戏台,二人遥遥相对, 应该不会寂寞。看来我的城真收不住人,是风水太逆?还是我命太硬?无缘由地, 喜欢的东西一个个破碎。我在城中巷道,寻找散失的碎片,偶尔走过一扇打开的高 窗,我听到他们的对话;隔着不可逾越的生死距离,我看到他们在远处行过,飘逸 的风姿让我不胜感动。 城外又来了人了。他正在门那处徘徊。会他去? 不。 还是等一会儿吧。 雨园 薛霁又来到那片高墙。手印仍在,可是高墙仿佛和昨日不同了。前一天的墙是 整面绵延看不到尽头的,今天在手印的不远处,居然出现了一扇窄门。我记错了? 薛霁狐疑地走到门前,门是旧的,木色都已泛黑,衔在两只兽口的门环也生出锈迹。 门前的三级石阶,细细地满布青苔,显然是一扇废门。薛霁好奇用手探门,心想这 门一定是锁上的,却不料,才轻轻一推,那门竟丫然退出一缝,露出了门后的园子。 薛霁迟疑了。该进去么?心还在考虑,眼睛已经先看了进去,身子也不知不觉 地站进了门。怎么回事?这园子。他的心观察,除了偶然的风动,这园子有如哑巴 般无声。太静了。静得都褪了颜色。的确,这园子只有深浅,深深浅浅的一色绿, 众星拱月地围着园中心的一棵幼树。那棵幼树长得枝桠茂盛,叶子浓绿饱满,十分 健康。显然是园主最疼爱之物了。薛霁想起隔墙听得的水声和那两声轻咳,又想起 杜若。不,不该是她。如此悦耳的声音,在这儿不就像被囚禁一般?可是园子中某 种气氛确实像她,薛霁不觉又深入园子,是种幽香,是种暗香,是那来自四围香草 的清香,让这个不像女子的园子添了女子的聪明,很像杜若。 不,不是她。她比杜若大得多,异常得沉静,隐在阴影里发愁。偶尔仿佛听到 什么,她惊惶地坐直了身子四顾观察,那时,她素白的脸乍现春阳中,美如出世神 女。确信一切如常后,她缓缓退回阴影,透明玉指又抚摸起怀中的大绒猫,轻轻地, 一道又一道,触摸的是那猫子,安抚的是自己的心。 她是谁? 阴影中的女子轻咳了一声。是她。绒猫子受到惊扰,在她怀中不耐地滚了几转, 翻下了地,跑了。她起身欲追,全身因此进入阳光中,绰约柔媚。忽然间,她停住 了;她看到了薛霁。 那年莫璱从竹阴石椅上起身寻猫,发现园中站了一个人,莫璠的年纪,莫璠的 清俊,莫璠的风度,却又不是莫璠,没有他的冷酷和他的倔傲。由于他那么像莫璠, 莫璱觉得熟悉;而他又那么不像他,使她觉得奇异地亲切。他是谁?在疑问的剎那, 莫璱似乎接触到她走失许久的澄明心智,可是太短促了,太短促了,眼前家人涌现 驱走那人,纷乱的景象把她暴烈地投进灭门的恐惧中,莫璱紧掩双耳,眼泪溃流而 下;那年,她二十二。 后话 十七年后,在苏城暗夜,薛霁负莫璱而逃,从此绝迹人世。 暂别 窄门在身后急速关起,锁落了下来。薛霁没有回顾,他明白,这不是他该来的 地方,她不是该相遇的人。他沿着高墙走了一段,从墙内默默溢出的宁静,渐渐平 复了他心中的动荡。他回到手印处,仔细抹去了印迹,然后寻原路离去。 堤泉 夜半,春雨骤起。 雨声打醒薛霁,他翻了个身,面朝外专注地听着。淙淙或者湝湝,居然,任何 水音都不能让他回想起什么。薛霁突然感到无限恐惧。自从来到郁州后,他就没再 做过梦。似乎他的内心正在悄悄地自行廓清,逝去的影象和事件被一一收起,记忆 走避,梦魇告退,他的内在已经先他一步在等待,等待新的世界进驻。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轻薄?去年离开破县的是唐季珊,留下的是他;今年, 走的是自己,季珊在岸上目送他漂离他们的过去,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薛霁 对自己的默化束手无策。 竹花雅堂,住了几日之后,居然变得和煦可人。每日总有个隐形使者传送茶饭, 熏香暖被,把他的起居照料地妥妥贴贴。要习惯安适,实在太可怕地容易了。薛霁 身子笼在热被中,一股寒意从心底流出。他研究着堂内完美的陈设,即使在深夜, 他还是察觉得到它们之间的喃喃细语,只不过从初来的冷眼审量转到现在的友善观 察。薛霁明白,在它们之后,某处,有个人在操纵一切。透过每日接触到的事物景 象,他深刻地感到这个人的无所不在。这个人,当然是玉临侯。 他在等什么? 等我的破绽? 春阳普照,雨迹蒸漶无形。要不是四周新冒出的嫩青笋尖,薛霁几乎要怀疑昨 夜的雨声或许是久违的梦境。他又进入了竹林,虽然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可是他 还是不自觉地朝墙的方向走去,毕竟在这陌生地,那儿还是个熟悉的地方。然而这 一天,他走得都渗出了一背的汗,心中的高墙仍未出现。他停住了脚,纳闷地抬头 察看太阳的位置,赫然发现自己早偏离了方向,朝北深入。奇怪。他回头看向来径, 不记得遇到任何岔路啊,而这唯一的路径,起点明明依旧,终点怎么完全变了。 幽篁里日光闪烁,薛霁朝东望去,想象白墙在尽头安稳座落,墙后的人,正细 数春笋数目。心安就好,他想到她。收回目光,薛霁在前进和返回之间迟疑,最后 决定继续北走。路的改道,必定有原因的,他想,该去看看。 北行小径不断升高,薛霁走得大汗涔涔;就在口舌干竭的时候,他听到前方汨 汨的水声。他循声探去,在蓊木之后,忽现清池。从水色的澄澈,薛霁知道这是难 得的活水源头。他早想到玉临庄必有一泉好水,每日茶汤味道的馥郁香甘,全在水 品的殊质。 夜雨之后,新泉涌出,池水漫长,有溢出之势。他在池边石上坐下,细细察看 水波方向,发现都从依山之处起始,泉口想必在那儿。而这池不像天然,应该是为 聚泉水而筑,池底彩石磊磊,以石澄水,以水养石,深合贮水的道理。清池的西南 角,陷出漩涡,大概有出水口引水他处。 薛霁环顾四周永远深密的林树,仰望顶上长年的一方蓝天,又看池面周始流转 的波纹,大自然恒常的规律,使他突然感到少有的宁静祥和,几几乎有点喜悦的气 氛,而这种轻松的感觉是他一辈子从未经历过的,他的心中因此升起一阵惶惶,着 实不知所措。他俯身就水,缓缓把脸浸入水中,冷冽的温度让他混身一紧,挤走了 些许不安,他浸入更深;静谧的流动世界,缓缓闪动的波光,你们能否包容我这永 远怀疑的心?他扬首出水,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一落,看到了浮在水面自己的面孔, 为何不老?他问它。他用双手小心捧起水中青春的容颜,一饮而尽,一股清冷,流 下他干涸的咽喉,沁心凉肺,年轻的感觉何其甘美,他想。他又捧起相同面容,这 一次,看着它从指缝中涓滴流失;被水冻红的双掌,掩上面目。 在池边不知坐了多久,只知风早吹凉了背脊上的汗,双手也回了温度。他挪下 手,重新再看水面的倒影。日头倾斜,倒影模糊不定,他伸手入水轻搅,影子更破 散无形。他起身沿着池缘走到西南角,看着自己年轻的影子,卷入漩涡,流出清池。 薛霁顺势查看,发现碗口粗大的竹管,运送清泉一直到坡下无尽点。视线的最 深处,他知道,一定是玉临侯的住所。他顺着竹管朝下走了几步,枯叶在脚底沙沙 碎裂,不对,这该是秋天的声音。薛霁因此低头细看,四周干燥,毫无夜雨痕迹, 他寻一枯枝拨开深厚树叶,果然,潮湿现影,他再扫开树叶,隐藏在底下的石板道 毕露。又是一条他不该知道的路,通往他不该去的地方。他心中冷笑一声,丢弃了 枯枝,回身上行,头一抬,他发现前方林木后隐约一座平台,他慢慢走近,平台在 池的西侧林后,从东侧他来的方向,完全不见,不过,从平台的角度,却可以把他 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空荡的平台前停止,一股清冷肃然的气氛依然笼聚着彼处。他来过了。从 平台上。观看。 路引 竹花堂在风园东南。从正路走的话,不用半个时辰就到了。为什么侯爷不让走 正路,偏要在林子里绕?玉临爷的心思,你我永远猜不透。洳泉底的彩石非得是秦 山麓的,引水的竹管非得是瑞青竹的,锦缎又非得是夏季第一批紫玫瑰熏成的。种 种的讲究,是何道理?现在,每天画张新图,把竹林中的路径或改东,或改西;童 子们连夜照着赶工,这阵风什么时候才了啊? 还是专心做事吧,上次就忘了掩去雨园小路,差点出乱子。 火把的照明下,竹林夜里人影晃动,小童四、五人勤奋地挥动铲锄。其中一个 累了,停了手问道:以前请来的不是才子,就是狂生,这位新客好象特别安静。到 底是什么来历? 他是唐公子的朋友。 噢。 难怪。 小童们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倚着耙具,朝新路的尽头看去。 一间小堂屋立在尽头,里边,停着唐季珊。 重逢 薛霁心中的地图慢慢成形。以竹花堂为中心,东北不远处是那默园,正北距离 约一时辰的地方,是山泉。山泉的西南,是今日他要去探访的。 他疾走在竹林里,不时和春阳照面,确定自己的正北方向。当第一滴汗水从额 头渗出时,他忽然注意到小径边出现一丛奇花,透明的粉色花瓣底渲出三条血痕, 逼真地使他禁不住停步,用指试探。这一分心,重新起步时,薛霁忘了检查方位, 等到再一次观测日影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偏西了。 他又在幽篁中回首来时路,昨日的困惑再次萦绕心头。停了一会儿,春风拂过 几阵后,他决定继续前行,不再留意方向,不再留意距离远近。这竹径跟命运一样 不可控制。他边走边想。此时,一道日光筛落层层竹叶射入他的眼睛,薛霁眼中金 光一闪,多年前的感觉乍现,他又一次愤恨攻心:而我的命总是操纵在别人手里! 今日又要玩什么把戏?薛霁怒极停步,铁青的脸色辉映着林中青光。 没有把戏。只是还没到使用言语的时侯。言语误人。言语毁事。言语不能轻用。 唐季珊的事,尤其说不清。徐献那夜来报,唐生逝世。彼时四更鼓方歇,满天 星斗,无一陨落,夜风习习,一如平常。就以我的棺椁厚敛唐季珊吧。百年槙木, 坚实不朽;楠木馥郁,馨香不灭。以槙木为外,护终败的形体;以楠木为里,保精 神长存不绝,如美景,如月色。 灵柩暂置在风园东边的草堂。就等你来迎回。而你也真来了。路的迂回,实在 不得已。就为了斟酌一个时机,我却因此忘了,人死了,还有什么时机可说? 竹林疏懒的气氛忽然肃穆起来。季珊? 是的。 真是你吗?怎么如此陌生?薛霁满心怀疑,重新一步一步顺着路的指引前进, 转过一片乌叶高竹,一间草堂悄然出现。他缓下步伐,在阶前站定。从那儿,他闻 到了堂屋内袅袅送出的淡雅香烟,也感到室内诚心坚持的洁净。真是你。薛霁凝视 着屋内的厚木棺椁,过去一年中,他早想象过这一幕,想象自己在天地之间,春阳 和春风的照拂下,俯身深深三叩,叩叩牵魂。可是今天,真正面对这个事实之后, 他只想在石阶上坐坐,而他也真的转过身在门阶上坐下,慢慢挺直上身,让心底积 郁许久的哀伤和不安,随着一口呼出的气,源源倾泄而出。 来回调息后,他的心思越来越清晰。这事拖太长了,悲恸的时机早过了。连缅 怀都好象有些勉强。薛霁终于明白,唐季珊一年前离去时,自己的一段人生,就在 那时断句,只是新的段落一直迟迟未起。他也不急,人生看来十分漫长,现在他只 想留意眼前的景致,一些摇动的姿态,一些鸣叫的声音,一些光线的变化;他觉得 许多感官都复苏了,而这一次,所有的感觉都是自己的,不再是从王融,也不再是 从唐季珊。 薛霁在阶上一直坐到日头偏西。只可惜,没带书。他起身时心里这么想。如此 光阴,最宜读诗了。他整整衣袍,转身走入草堂。 风园 访客进城了。他在唐季珊处和他叙旧。挚友重逢并不见任何哀戚;默默对坐, 如此而已。是我太庸俗了?以为只有哭泣才能表达哀伤;太武断了?自以为可以从 外表洞悉所有人的心思。 是该有些猜不透的情绪。 默坐三日,今日他动了。天晴可人,他步出草堂朝城内走来,青石道上响着他 谨慎的足音,不流连,不顾盼,在迷阵般的巷道,他专心前行,连清风都牵不住他 的衣袂。难道,你知道要去的地方? 他转出了小径,越过了紫瑰巷,直直朝风池接近了。噢,想必是那水音,指引 了他的方向。百密一疏啊,百密一疏。风池果然是他的目的,他在池边站住,往池 面看去,又是自己的倒影,比自己早一步从山泉处流到了山下。是的,这就是山泉 最后灌注的大海,我的所在。他立在水边沉思,突然间,水声噗哧,大头鲤浮出水 面,朝他镖出水注一道,继而潜沈水底。受惊了?他退后了一步,看着池边水注痕 迹,哑然失笑。 紧绷的心弦松动了。 东风为我长长吁出叹息。一切具是无心的。如果五年前风园那日不曾失心,世 界或许依旧如昨。可是,对失心的人,美景掉色,世界倾覆。我不得不弃绝喟叹的 陈腔烂调,寻找新法来演说传奇。举手投足,歌声流转,都是为了捕捉一个说不出 的隐晦感觉,在月光城市中我曾与它照面,在薛震青的绝唱中,我曾体会,在唐季 珊的桃花雨中,我曾瞥见。 古人,我做烦了。难道就没有一代人是完全站在时间的源头吗?我遥看古人顺 着时间之流而下,各代人物夹岸膜拜,船上人高呼苍凉,岸上人也齐喝苍凉;船上 人低吟萧索,岸上人就赶紧落泪。你们没有感触,你们只有前人的反应;今日的花 朵因此与百年前的无别,今日的人也因此和千年前的人无差。古人,我做够了。 可是我这世袭的命,生下来人就已经腐败了。我的出生地是我永世的禁锢,祖 宗们守在界碑那儿,防着我的灵魂自由进出。绕道而行?可以,不过,只有绕离现 实之道,行向内心。我在城中危楼静养,之下城市的喧嚣翻腾而上,安慰我先天腐 溃的感官,我探首下望,却发现空巷无人,依旧是空城一座。 现在,你来了。转入了我的长巷,来到我危楼之下。门是敞着,回廊走道都是 通的,请进。我退回高阁,盘坐榻上,静听楼下传来的心情。多礼的人,尚在廊下 迟疑,猜不出我的意思?悬宕之中,访者终于摸索出主人闪烁的善意,探测地跨过 门槛,走入阳光和阴影充斥的厅堂,立刻,他感受到那股清冷肃然的气氛,从顶浸 润而下。他在这儿.某处.等待。厅堂左右各有一门,门后各有洞天。从左?从右? 犹豫难决。然而日影在脚下悄悄移位,就随着阳光的方向吧,秉性属光明,这是最 自然的选择。于是他进入左门,顺着光线富裕的廊道,转过一个再一个的诡异曲折, 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书斋。 他在这儿。一会儿前。砚池内刚研好的墨汁还饱满香浓,一只花竹管狼毫,倚 在玉石笔山上,偏锋蘸足了墨。枯山皴?薛霁心一动,转到了书桌前,一张雪白宣 纸展在桌面,首先触目的皆是唐生的皴笔,一笔笔劈出苍劲的树干枝桠,而枝上悬 着的,不是该长在阳刚骨干上的奇叶异松,而是典型的唐派惊奇、极其娇艳的盛开 桃花,而这本性柔弱的花,也令人吃惊地大如兽目,怒视人世。集矛盾于一身,花 树确实是唐生的真迹。 花树下站了一个人。从风姿,薛霁心陡然悲沉,就知是唐季珊。也是枯山皴钩 勒出的形体,论笔,已得唐生精髓;论效果,却太过犹疑小心,显得拘谨,而画者 也自知,因此人物虽已完成,却留下双目未点。 薛霁明白主人的意思,他拿起笔,补上唐季珊会为人物点上的眼神。放下笔, 他回避了画中人的目光,看向春光小园。 所以季珊在此,并不是完全不畅快。 最后在破县的时光,唐季珊终日被俗情所困,很久都不曾作画了。没想到竟在 玉临庄写出了当年的花树,往事历历啊,从不回忆的季珊,居然回顾了。是因为知 道来日无多,得留点痕迹下来——给我?是给我的吗?薛霁不再确定。守灵三日, 季珊并没有来梦中重叙,每日从空白中醒来,薛霁变得越来越期望未来。人生至此, 果真有了新意。 薛霁走离书桌,在客位正襟坐下。对着笼据的清冷气氛、那位总是隐着不见的 主人,他无声问道:还不上茶? 倒还想品品你的茶味。 我没有一流水泉,也没有上品茶叶,一切全仗饮者心情。 那么,这些日子来,玉临庄的茶味如何? 薛霁不答。茶味甚佳,苦味日消。可是这句真心话,还没到说出口的时候。于 是他起身退出书斋,走出厅堂,离开风园,走过草堂,回到了竹花堂。 案上放了一张紫色信笺,内仅数字,字风温柔:今夜风园共赏清音。莫璠. 知音 薛霁来访的那个春天,杜若年方十五。 今晚玉临爷要听音。清晨时分小童来告。那时露水正湛湛,杜若尚在浣面。洗 净了脸后,她在廊下坐了许久,听着今日的声音。该有的又出现了。远方凤雀清脆 啼叫,一长声高鸣后,接着两短声轻笑。脚边绒猫子撑起前肢,满满伸足懒腰,大 大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清风穿过廊下,若是大半年前,还可以牵动琉璃风铃,引出 串串琳琅之声,现在,风如一脉静水,流过她的身边。 住在无声的园中,陪伴一个不言语的人,杜若听到的却越来越多。而最清楚的 就是莫璱心中的恐惧。恐惧能把种种骚动扩大到惊天动地。从莫璱的惶惶无助,她 跟着听到了秋叶飘落时,着地的轰然巨响;无声息的冬雪冰融,如今也变得汹汹涌 涌;而春天更是万物竞起,突破泥土,突破冬眠,此起彼落的不安,莫璱如坐针毡, 她也感同身受。弦外之音。她现在听到的都是。杜若的心思因此早错过了十五。 她自廊下站起,心想今晚星光一定灿烂,可能东风偶尔会吹起一阵,不过,不 会太寒冷。在这种夜色,玉临爷又是怎样的心情? 过午后,莫璱午寐。杜若出了雨园,仔细关紧窄门,顺着竹林小径,往风园走 去。半途中,她听到林中响起一串愁困的脚步,在与她平行的另一条小路上,反方 向而去。她拨开竹枝,寻声找过去,果真是薛霁,清瘦的背影,汗透出衫,朝前疾 走。叫他么?算了,晚上听音想必少不了他。 清风吹下竹叶数片,小女儿杜若忽然现身,把绿叶当花瓣上下扑着。玩累了, 杜若在石上坐下,抚心笑起。要为这么多的愁容解闷,真不容易。她想起多疑的薛 霁。薛先生,活得轻松点不行么?杜若很想调侃调侃他,她知道笑容就在眼下了, 可薛霁重重的心事老压着不放。天下寂寞的又不只你一个,我们侯爷不就是另一个? 玉临爷周围跟满了人,可是他总是活得孤伶伶的。她十岁第一次见到莫璠时, 心中就这么个印象。那年莫璠头一次出庄,回来后,就要组戏班子。她的声音如此 清妙,自然入选。才学了几个调子,玉临侯就要亲验,同学们轮流到厅上高歌,莫 璠眉一皱,又轮流地下来。最后,终于轮到她从金粉轻罗帐后转出,众人中,她只 看得到厅上坐的一个少年,面色是从未见过的清秀,而他的态度,那时她说不上来, 后来才知道该叫落寞。总之,见到了他,她的心中自然浮出了几个音,一开口就唱 了出来。歌甚短,唱完后,莫璠久久不语,眼睛瞧向别处,回转过来时,说:就叫 杜若吧。香花般的音声。从此她就变成杜若,从此她心中就有了一个人。 五年了,她唱得越来越少。去年,就只唱了一次游园。戏一少,见到那唯一观 众的机会也不多了。她明白,美妙的音声其实很伤人,多听会让人难过,还有,莫 璠有一次说:怕腻。虽然话不是对她说的,说的也是别的事,可是不远的她一听就 懂了。是不远。她总离他不远,只是彼此中间永远隔着一出戏,一个角色。唯有在 演戏时,她才感受到玉临侯专注的目光,而她不能回看,因为一旦四目相对,她处 的想象时空就瓦解了,戏也唱不下去了。若戏没了,她还能是杜若? 她真想跟他说说话。他们也说过许多次话,可是仅有两次是在没有旁人,甚至 连徐献都不在的时候,玉临侯,对她,杜若,一人说的。他说:腔太多,就取精神, 音加长,偶一转折。于是她依着他的指点,重新唱起玉临侯写的音,这次,在某些 嗓音转换的时刻,她似乎接触到一个悠游的境界,然而,一闪即逝。毕竟那时她还 是个孩子,不知如何把握那种感觉,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现在她可以直接进入那 个游艺的境地,错过十五的她,一切都渐渐豁然贯通。 她来到了风园,熟悉的清冷肃然在回廊深处等她。小女儿杜若暂留门外,女子 杜若走入风廊。她非常珍惜在他的世界中走的每一步,有他的关注,她觉得步步生 花,就像那一次,他教她走步,一件绯袍,软缎随着体态摆动,红光闪闪,优雅有 如步行水上,踏出串串涟波,潇洒得无可形容。 让你想起什么角色?他问她。 她摇摇头。无可比。头一回直视他的眼睛。点一下,就偏到烛影上。倒让我看 到一个人,她说,一个不可及的人物。 那个人物,在她的前方踽踽独行,落寞的心情,她听到了。跟着他的步履,她 学会了高洁的情操,真正的有情人,是这样的么? 玉临侯点了一下头。 杜若。他叫了她一声,她等着。但他至终都没再说什么,双唇又紧紧地抿出一 个摸不透的弧度,一脸深不可测的表情。 说啊,说说话。不可能的,她知道。她回到雨园,她的声音,只是给他听的, 不在他身边的日子,她.心.甘.情.愿.静默地陪着莫璱. 杜若走完风廊,进入房间,大红滚紫水纹亮缎帔已在恭候。好久,没见到颜色 了。她疼惜地抚摸,沉寂甚久的音声再度在心中流动。她静静地听着,定心了。 天光涓涓漏尽,园西的露天戏台夜幕布下,星斗移入戌时位置,丝竹响动。 杜若妆成,背过镜子,是那姣美女子转过身来,明亮双目巡礼周遭,与处身的 世界暂别,然后款步移向夜空,摒息潜入,在渼波之上,浮浪来回,栖江汀远眺, 又漂茫茫。姣美女子,流波顾盼,推送轻歌,天音由低而扬,越舒越远,势如江海, 漫漫无涯。水袖招展,两道丝波在夜幕上写下天书,引回音声翩然下落,伴姣女风 行于星海。她于远方看到时空之外的两个人,在这人生的偶然片刻,他们的轨道相 交并列,一同走向她扮演的想象世界。女子风扬水袖,请二人同行。她领着他们, 颠簸走过困境,曲折穿过蹇途,眼前豁然开朗,空无一物的境界,任君遨游,而她, 突然驻足,回首,夜空一点红,开始幽歌人生。 这个人生,是他没听过的。薛霁随着声音进入那个模糊世界,一切仿佛曾被风 蚀,有些轮廓让他想起自己某些的过去,在陌生地重睹以往,熟悉的感觉取代了感 伤。而这些熟悉,从不一样的角度看去,居然有了新的风釆。原来,人生是可以这 么过的。这个顿悟让他心一惊,猛然停下,回头看向身后,一个清冷肃然的人影对 他点头微笑。原来,人生是这么过的。照面的人,他这次看清了。另一个自己,野 生的。放逐在人海中,他经验过的都是真情真义,虽然自己可以推想,可是他的生 命力,将永远在自己的掌握之外。不过,在这短暂的一刻,我诚恳地邀请你,在我 的世界与我比肩共游,随着暗香的引导,共赏诗化的孤独。时间到了,我将送你出 城,生命不该囿于这座僵死之城,请在人世中代我而活。 一言为定。 姣美女子歌乏,夜空中红流星陨落,戏台又空。 薛霁起身,心神依旧激荡。他回过身看向暗处,一个清冷的身影慢慢走入光影, 是个锦衣少年,玉色的面容和园中遇到的女子几乎无别,他站在前方,静静地看着 他,态度异常友善,有如老友重逢。 今夜星光何其灿烂。薛霁仰首观天说道。 可不是。玉临侯答。 二人相视,一笑。 乙丑 杜若所歌之曲,和王先生的十分相似。长声单音,全仗天籁配合。不过,由于 杜若音质特别丰厚,感情充实,更经得住在寂静中长夜聆听。而杜若对自己音声的 高妙境界,好象混然不知,或者是完全不在意。难怪能唱得这般自如,自在。有水 灵的杜若陪伴,玉临侯可以不愁音声了。 绒猫子,娇猫一只。若放在寻常人家,早被邻犬咬死。 每日的四色菜肴,五味杂陈。虽然精致,总觉得偏甜。可能是苦吃多了,味道 中缺了苦味就很不习惯。清汤香甘,还可以再用小片陈皮川汤,滋味就复杂深沉了。 竹林中的稀世白竹,其笋性凉,最适合夏季食用,不过久煮出涩味,必须在嫩青转 老青时移开炉火。 竹林中忽遇童子数人,个个聪明有礼。交谈之下,童子们心防一松,争先抱怨 起来。不得不为他们释惑,秦山彩石是万年石山风蚀的残屑,绝无土味,最适合聚 泉水;瑞青竹性温,最能保持水味的芳甘,而且弹性佳,永不断裂;美酒论陈香, 花香恰相反,每一季首开的总是最浓郁,以后的就越来越薄了。至于路径的变动, 那是玉临侯的心思,不能揣测的。 与徐献乘马游郁州。耕作之人,渔牧之童,纺织之妇都面无愁容,不可思议。 走遍天下,劳力者永远面带苦色,唯独郁州不是如此。该是徐献之功?徐献谦虚笑 笑,反倒说起牧民的不容易。譬如每年收租之时,麻烦无穷,甚至有狡猾之徒,抬 病故亲人的尸首到庄上谎报凶案,想藉此拖延缴租。听了真让人骇然变色。 竹林中有一雀,总比万物早起。日日都被它的单调咶噪所扰。一日在林中又听 到它的无调之音,抬头找去,是只灰头鸟,无比丑陋。杜若说这只鸟前一阵在风园 栖息,玉临侯深受其苦,下令家人务必弹杀,风园内因此闹了几日,结果还是让它 飞脱了。现在住到竹林,又来吵你了。小女孩掩口笑说。原来这鸟也是个逃生者, 如此想来,那单鸣也可接受了。 玉临侯秉性属阴,阴而沈,沉而苛、而狠。这大概是莫家人男子的天性,若发 挥到权势财富上,就是他那些祖宗的恐怖作为。莫璠的方向却偏到品味上,结果就 是完全不能容忍俗情,任何天下公认的美事,他都禁不住唾之,骂之,恨不得亲手 毁之,激烈有如坑儒。 莫璠甚少言语,举止也极为庄重。坐着站着都威严沉稳,唯有那双手却表情生 动,好象在代他说话。据徐献说,玉临侯心情好时,素白玉手会发萤光,不悦时冰 冷如霜石,碰什么碎什么。观察后,也如此。又发现莫璠喜欢用指玩物,不管是触 是摸,是掐弄,都到彻底为止,如盲人一般。 风园书斋书籍浩瀚,除一般藏书家也有的珍品外,更有数百卷世所未见的前代 稀奇文集。其中不少是小说家,内容怪诞,令人发噱。不过,仔细想过,却发现篇 篇说的都是人心,不禁冷汗一身。 那沉默的园子是雨园,所见的女子是郡主莫璱,玉临侯之姊。 从洳泉平台看落日,只见多重红霞浮于竹林之梢,随绿波飘动,难得美景。竹 花堂窗外一翠绿竹叶悬在阳光中,不上不下,十分神奇。出去细看,原来竹叶下落 时牵上蛛丝,因而像提线傀儡般左右摇曳。牵动,牵引,牵系,大概都可用这一景 来作批注吧。 张子敬来郁州时,带了一本自己写的清玩正道献给玉临侯。这本书唐季珊也有 一本,也是张子敬送的。书的内容是张子敬多年玩赏的心得,从文具到品酒到器物 面面俱到,是城市俗人的风雅入门。书刻得十分讲究,图版数十幅,都是出于名家 手,装裱也是上乘,还用缂丝精装。据说玉临侯翻了两页,脸一沉,当着张子敬的 面,把书扔到地上。张子敬毫无羞色地拾起书,口中还说:掷地有声,掷地有声吶! 张先生在玉临庄期间,把玉临侯的种种文雅安排,譬如挂画方位,家俱形制,茶汤 用料,笔墨砚纸的来处等等,都一一暗记背下。玉临侯发现后大怒,锁张于小屋, 命他抄书千遍,直到筋断手残。可悲。雅道贵在精神,不能说,也不可说。张子敬 不过是文人末流,唐季珊一笑置之,玉临侯实在太在意了。 莫璠人虽冷峻,字却意外地温柔。郁州碑文和玉临庄匾文都是他所题。一日与 他说起秋槐山麓神道碑的正反文,暗指他字风和性情的相背。莫璠听了,竟然笑起, 回道:不知何为何之正,何又为何之反?确实。情真之人,不可戏也。 访徐献于南庄,所住之院简洁素净。徐先生谈吐高雅,目光含悲,看得出是心 中有丘壑的人。几次话到当中,徐先生忽然停顿长叹,问他缘故,他仅审视面孔, 欲言又止。而那审人的神情,仿佛是在寻人一般。令人纳闷。 后话 青宗泰兴八年岁次乙酉,郁州莫氏族灭五年,莫璱失踪三载。 薛霁到郁州,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住了多久,发生了些什么事,都记不清了。 唯一忘不了的,是他带着唐季珊的棺椁走了后,莫璠居然变了一个人,虽然心思还 是让人猜不透,可是变得宽容多了。后来他又出庄游览了几回吧,总朝着人烟城镇 接近,但是到了边缘,他仅登高遥遥望望,然后就往回走了。 唉,玉临侯。莫璠. 灭族的事,徐献到现在还想不清。暴虐残忍倒能保存;体谅民情,居然导至基 业倾覆。难道我这些年都做错了?不但不能造福郁州,反而引发大祸?人算敌不过 天意,而这天意,徐献是绝对不会再相信了。 郁州自版图上消失后,世界就剩下眼前的这一个。收藏在心中的山水手卷尘封, 再也打不开了。每天面对纷扰的人世,烦恼的尽是生活中的琐事;落脚的地方,该 拜访的人,应对进退,把心情打扰得支离破碎。这,就是自由身的代价? 中秋的时候,徐献重游苏城。一如二十五年前,满城狂民在城内闹了数日后, 全数赶往云岭观月去了。等到城空了,俗声流尽了,徐献轻敲驿站之门,等候许久, 小门松动,当年的老门子竟然又从门后出现! 你,你还在?徐献不得不大吃一惊。 不在了,不在了。您说的一定是我爹。老门子呵呵笑道。 徐献松了口气,向老门子之子说明来意。老者欣然请徐献进门,又借给纸灯一 盏,目送徐献上山。一路上,灯影摇晃,正如当年,忽隐忽现,全是往事。 往事,往事。少年玉临侯不过十五,却已经有了几个老玉临侯加起来的威,他 跟着老门子,在月光下,如履平地地上山,身影越来越模糊。徐献在后吃力地跟着, 忽然一阵山风滚入衣袖,灌入的秋意在混身上下逐闹,他听着秋嬉戏的声音,又分 了心望向那轮明月。等到再往前看时,山中已没了玉临侯的身影,一个没有莫氏主 子的可能,突然成了事实。 于是二十五年前的徐献,把握了那难得自由的一刻,走入心中的山水,满以为 心情会大好,却发现置身在秋山黄叶径,时近黄昏,空山无人。凛凛秋风袭来,画 中人不禁打了个抖,身寒了,心也凉了。 心凉或许是因为孤独,他想。于是他以山为伴,以风为伴,以水为伴,可是却 发现即使三友环绕,他还是强烈地感受到这寂凉,以漫天冰雪之姿无情地覆盖住心 中的山水。他突然意识到,寂凉并不是来自孤单,而是源于一种,空虚,一种残缺, 残了玉临侯的缺。 月亮的华光照着他的两个世界,他在边缘徘徊,流连不舍。你要想山水永恒完 美,现实就得是世世代代,彻彻底底的绝望,月亮无情地对他说。徐献明白了。他 无奈退回现实,却发现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再回身去寻找那想象的世界,竟然也 四顾茫茫,茫茫。 二十五年后,徐献又在明月升上中天时,摸索上了山顶。不远处,当年的小亭 居然还在,飞起的檐角迎着月光闪烁,亭内光影扑朔。 有人? 摒住气,他一步一步朝着亭子走去,二十五年前,在这个距离,那清冷肃然的 熟悉气氛,像一圈城河围着小亭默默流动。徐献涉水而过,记忆中的水流特别友善, 诧异之中,他又听到熟悉的织锦纹窸窣厮磨,那夜的音色也与平时不同,居然透着 近乎兴奋的光芒。 可是今夜...不,看错了。亭内无人,颓圮的地方,连鬼都不再眷顾。 那年玉临侯到底从这儿看到了什么?站在他的位置,徐献努力朝夜色中望去。 苏城的楼宇轮廓隐约可见,阒静的城市,确有一种平时想象不到的乖巧可爱。不过, 这就是他看到的么? 月光和往事相伴,徐献在亭中守了一夜。破晓时分,喧闹了一夜的士女自远方 迫近城市。宁静残破了。徐献长叹一声,整整衣冠,准备下山。临走前,他再绕行 破亭一周,算是最后的凭吊。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忠心的。早年他最不齿这种奴仆心态,不料, 一切束縳都松解后,他却发现了这颗忠诚的心,深深地埋在种种怨怼之下。 他要下山了,走了几步,又怀念地回头再看了亭子一眼,突然,他注意到亭柱 上刻了一串小字。奇怪,他想,怎么刚才没发现?于是他又走了回去细看,看完后, 徐献禁不住激动不已。他抚摸着那两行字,确定不是梦后,把句子默记在心,再仔 细刮去字迹,快步下山。 莫问萧瑟何风,夕阳秋山苍槐。 飘萍人,粗茶作酒;盼知交,痛叙前生。 在红尘的西边,有一座秋槐山。七年前玉临侯最后一次出游,路过秋槐山下一 座古墓,荒草漫漫,鬼气逼人。两旁高大的神道碑宛如忧伤的关卡,隔开阴阳。平 时,哪怕再有名的山,都不能让玉临侯停留,可是那一天,玉临侯居然停下了大队 人马,打起车帘,出神地望着风中的神道碑和之后的冥冥。夕阳西沉,他更下了车, 只身朝大墓走去。到了墓前,他缓缓回头,看向等候的人马,和他们处的世界。风 吹鼓了玉临侯的锦袍,冻白了他的脸,那景象,看得徐献打自心底寒起。莫璠,真 像鬼。两年后,同月,莫氏灭门。 现在徐献又要朝秋槐山去。在一个月内,他从玉临侯旅程中第一个驻足之处, 游向他回首的最后一点。他得跟他一样,只身走过神道碑,朝大墓走去,因为,经 当地樵夫指点,唯一上山之路是在古墓之后。 先生,上山做啥?老樵夫问。 采药。徐献说。 哦?我有心痛之疾,先生若觅得药草,别忘了留我一些。樵夫说。 当然。徐献笑答。 老樵夫深深作揖,转身正要离去,徐献又问:山上可有人家? 老樵夫低头细想,回道:偶尔见到一人拾柴垂钓,可是从未见过炊烟。二人再 拜而别,徐献上山。 数天前,莫璱一朝醒来对薛霁说:昨夜梦到了徐先生。薛霁掐指一算,回道: 徐先生若见到留字,这两天就该到了。莫璱又说:该去哪儿等他好?薛霁说:别愁, 都想妥了。莫璱听了,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徐献顺着山道走了许久,还不见上坡。没想到这不甚巍峨的秋槐山,居然如此 重深。他脚乏了,见到松下有块平石,便坐了下来歇口气。听着松风,看着山径落 满的黄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在真正的秋山黄叶径。没想到,在暮年,他终于进入 了心中之画,而且还不带苦涩。这一点倒是令他蛮诧异的。 这几天,莫璱一直准备着徐献的来访。她与薛霁到山的深处寻找香蕈,采得满 满两篓。回程上,薛霁在溪边掘得最后几棵晶莹的玉根,莫璱又顺便带回几株香草, 预备种在屋后,想明年春天开窗便可闻得香气。回到深林草屋后,莫璱急着选过香 蕈,把最肥大的留给客人。薛霁在水边钓得几尾鲜鱼,提回家后,放养池中待客。 忙了数天,这一日,莫璱在门口小几上坐下,散了头发,专心梳着。手指缕着 密发,夏季在水边浣发的情景浮上心,她似乎又浸入清溪,看着秀发在水中无声流 动,水之上日光在外试探,那静谧的感觉带给她无限地安宁。忽然,她停了手,转 头对屋内的薛霁说:我听到有人上山了。薛霁停了扫除,走至院中细听。会不会是 徐先生?莫璱问。别急,我这就去看看。薛霁对莫璱说了,进屋中取出一管乌笛, 嘱咐莫璱在家等他,不要跟着,自己朝山下走去。 徐献起身继续往深处走。原来走在山水中是这等滋味。他不禁笑起自己,多少 年来只知在心中描绘自然,却不知是游走竟是十分耗费心力的,哪是想象中那般干 净风雅。而现在自己拼了老命,埋头一心往山中行,到底,到底这一趟是否正如自 己猜想,他其实完全没把握。不过,既然知道山中有人迹,不管是不是他,是不是 他们,自己都要探个清楚。 莫氏亡后,徐献成了无权无势的一介草民,所幸以往在玉临庄做总管的时候, 在世上还有些好名声,所以天下名士依然争先请至家中作客。他的生活无虞了,可 是还是常常忧心,最挂心肠的,就是莫璱安危。他曾多次请托朋友打听她的下落, 三年前,终于探得莫璱在苏城,正欲去见,就听到她失踪的消息。后来有人说在河 边找到她的绣鞋,怕是投河了。徐献知道后,异常心痛,从此绝口不提莫璱. 然而 他心中还是相信她仍在世间,而且,无缘由地,他总觉得这事和薛霁有关,因为只 有像他那般重情的人,才可能做出这等侠义之事。他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年,深怕听 到莫璱寻获的消息;三年后,他走在秋槐山里想着,如果她真躲入这座山林,或许 还有一线生机。 疾走了一早上,老徐献越来越吃不消。背上的包衭开始沉重,口舌干燥,他得 赶快找到水源才行。他专心聆听林中声音,在风声鸟鸣中,终于辨出水声,仿佛就 在不远,于是他急急起步,然而,走的速度再快,水声总是微弱地悬在前方,不见 接近的迹象。 渐渐上升的山道只知理所当然地延伸,一如从前他绵绵无尽的山水手卷,就怕 到了路的终点,却发现也像手卷的结局般令人失望。徐献抚着心倚着老树休息,水 音还是像饵一样在遥远的前方诱着他,先用声音解渴吧。他苦笑。调息完毕,徐献 继续前行,心神一平稳,他听那水音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不是水音。是带着水腔的乐音!长长地,偶尔才一转折。这,这孤高的调子, 不就是杜若的歌么?徐献深深抽了口气,老泪几乎要涌出,真是他们,真是他们! 他赶紧朝着乐音走去,蹒跚转过一个陡坡,他看到前方路边站着一个人,粗布衣, 低笠帽,美髯飘扬,玉色的手上拿着一管乌笛。徐献走近,布衣人依旧垂头。徐献 停下,问道:敢问萧瑟风起何处?垂首人缓缓抬起头,是那二十年前的声音答道: 夕阳深处,秋山怀里。 二十年了,二人再一次相见。和上一次比较,多了太多太多的沧桑。这一回, 薛霁看徐献苍老甚多,不过那一身风骨依旧硬朗。徐献看薛霁,风霜须发下还是那 张俊秀的面孔,昔日的少年,今日已是个美风仪的男子。 薛霁领徐献到水边歇息。徐献解去鞋袜,把走痛的双脚浸入溪中。他心中有很 多的话想问薛霁,可是又怕答案让人灰心,所以迟迟没有启口。他望着不息的流水 和粼粼的波影,一切都太恍惚了,恐怕梦境都比这真实。薛霁在一旁等待,他看徐 献神色渐渐恢复,便轻声对他说:徐先生,走吧,还有一个人急着想见你呢。徐献 一听,心上沈石顿时消失,于是二人起身,从绝路上山。 莫璱重新梳好头发,又选了秋兰一朵插上发髻。屋中没有镜子,所以她就着院 中池水,看着自己的倒影。容颜如落英飘落呵,她轻轻唱了一句,花老人残。这句 是她在教坊两年学得的词。由于她以前的身份,人们老要看她,她觉得自己简直要 被世人的好奇所窥死。有一天,她感到一份不一样的目光,直直进入她半死的灵魂, 她回头看去,在灯火暗处,一个潇洒的人影等着她,虽然时隔十数年,她立即想起 仿佛是昨日的雨园,和那个像莫璠又不像莫璠的人。从那日起,她就安心了;这个 人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逃走的夜晚,有如神助。他背着她上了艘小舟,嘱她洗去铅华,换上布衣,他 则帮她一件件摘下满头首饰。抚摸着自己无粉的面容,和无珠翠的发髻,莫璱觉得 自己一寸寸地在还原,不只是回到玉临庄的莫璱,更回到为人的原点,她感到自己 重生了,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无名无姓,没有过去,没有痛苦。 后来这个人告诉她,他姓薛。 你怎么知道你姓薛?她问。小舟慢慢朝红尘的边缘漂去。 就算是王先生告诉我的吧。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回答。 怎么说? 他说,我的父亲是苏城第一人;我进城听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他。 哦。她自船篷缝隙看出,人烟的光芒渐渐阑珊。她也想去问问这位王先生,或 许他能告诉她,自己是谁? 三年后,她对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把握。她居然可以和薛霁说起往事,回忆虽 然还是有酸甜苦辣,不过,总算逐渐无痛。 莫璱走出草屋,站在秋槐下,望穿山林。她听到薛霁的声音,还有一个随行者 的步履。是徐先生么?怎么如此老迈了?莫璱心还在诧异,就看到薛霁的人影从山 林中出现,后边跟一个老者,毕直的身影,再远都知是徐献。 她走上荒草径迎接归人来客,晚风吹抚,布衣布裙拍出阵阵声波,宛如那无边 的记忆之浪,一道道把她推送到徐献跟前。徐献完全不敢相信走来的真是莫璱. 大 难之后数年不见,她虽粗布衣着,无脂无粉,却比昔日玉临庄中气色更佳,好一个 绝色美妇人。二人停步,徐献激动,禁不住俯身欲拜。莫璱赶快扶住,说道:徐先 生,一生承蒙您照顾,当拜谢的是我。二人泫然欲泣,还好有薛霁居中劝慰,三人 才相持回到草屋。 山中无声的夜晚,是真遗世独立的境界。屋中一点油灯,照出三张不定的面容。 徐献饮过菊花香蕈鱼羹,疲劳顿除。 他问起山中生活,薛霁仔细描述,莫璱静静地听着。他说,由于山前有大墓阻 道,人多不敢入山,人迹少见。每日二人相偕出去采食,现在已经有如神农,通晓 百物的滋味。徐献双手筒在袖中,低头不语。 莫璱看徐献沉默,便接了说:山中生活虽然清苦,却安详愉快。我这一生能过 到这样的日子,是苍天眷顾。徐先生,不必为我们担心了。徐献听了,抬头看向莫 璱,见她目光晶莹,确实是肺腑之言,可是心中还是不忍,因而长叹一声。 薛霁手筑的草屋,前后两间,收拾得十分干爽,桌几床凳也是他一手制成,做 工细致。徐献赞美之余,又问是哪儿学得的手艺。薛霁笑答,十几年来萍迹天涯, 卖画卖文,时时学些技艺,本来就是为将来隐居打算的。徐献把玩着一个混然天成 的小几,心里想到自己,一辈子想象山隐,到了晚年,还是免不了寄生城市,惭愧 感油然而生,因此又叹了口气。 徐献向他们说起玉临侯最后一次的出游,和最后一次的回顾。想不到,七年后, 你们竟然在此隐居了。才说完,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不该提起莫璠,免得伤心。他细 细观察二人反应,只见薛霁站起身修剪灯蕊,莫璱为徐献熏香被褥,看来,我是真 说错话了。徐献看着无语的二人心想。 第二天,三人沿着山谷往深山里去,徐献走在后边,见到前行二人相携相持的 情景,心中无比安慰。快到中午时,他们来到山溪的上游,远方一道飞瀑如一匹银 缎自山巅落下,雄雄的水声隐约可闻。清风一阵从水上吹来,送来秋山的芳香。薛 霁去附近采集香叶,莫璱升火煮水,徐献休息。莫璱搧着柴火,忽问徐献:徐先生 走过大墓时,可曾回头?徐献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有什么禁忌吗?他问。 莫璱微微一笑说:神道碑有两面,一面是正字,给在世的人看的,另一面朝着 大墓,刻着反字,是给过世的人看的。此地人不敢上秋槐山,是怕下山时见到碑上 的反文,不是吉兆。 所以玉临侯那年... 莫璱停了手,瞧着水光。 那个老樵夫又怎么说呢?徐献换了个话题。 看破生死的人,才能来去自如。莫璱幽幽地说,她望了徐献一眼,在玉临庄的 时候,她一直觉得徐献十分模糊,好象处身在重叠的两个世界。现在他终于清晰了, 人的线条也柔和了,年老的徐献原来是慈祥亲切的。心想着,她浅笑起来,回头看 向深林,薛霁果然返回,手上抱着种种颜色,十分美好。 薛霁采来甜莪叶,菊莆和紫蓂草。季节都要过了,还能找到这些香草,真不容 易。她高兴地说。水滚之后,莫璱放入甜莪,加水一瓢,等水再沸后,又放紫蓂草 同煮,等水三沸时,再点入菊莆,随即移小罐离火。此时馥郁浓香寻鼻而来,还没 喝就有陶醉之感。莫璱轻触瓦罐,见温度刚好,便倒出稠香汁于碗中,先捧给徐献。 徐献接过时,注意到莫璱的双手已明显粗糙,心里又难过起来。他看着莫璱为薛霁 小心斟上一碗,想着这个女子,家.破.人.亡.,从锦衣玉食败到山林野居,却 败不去她一身的风雅和优美。这,又让他叹了口气。 徐先生一来,就连连叹气。莫璱笑着说。 趁热喝了吧,薛霁也笑起来,可以解忧。 徐献不得不饮下香汁,果然通体畅快,清爽目明。 午后,三人从谷底往山岭走去,时时停步观赏奇树异草,说的想的都是眼前的 景物。原来人生是可以如此逍遥的。徐献终于体会。 在山谷之巅,芳草如茵。他们席地坐下,飞瀑从对崖堕落山谷,声音轰然。由 于听话吃力,所以三人观而不语。秋阳懒懒晒在人身,莫璱倚着薛霁睡去,徐献困 倦,倒卧草茵,也安然入梦。独醒的薛霁心想,这般时光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回了吧? 秋光将尽,但愿今年冬季不会太长。 在季节交替的时候,他难免想起自己的两个前世。第一个,是去玉临庄之前的 人生,爱恨愤悔,一切都十分纯粹直接。之后,在第二个前生,什么都变得模糊了, 界线如此不明,人情因此复杂,爱不能爱全,恨不能恨满,与知交永远隔着天涯; 唐季珊没入年复一年的桃花屑下,士女的喧嚣阻隔了我和他的交流;玉临侯困在他 的因果,太多的恩怨,使我们只能远远微微颔首。 莫璠,其实总离我们不远。我可以感到那清冷肃然不时在身旁流转,矜持的依 依,永不肯多言。想不到多年前的戏言真把你引到了秋槐山。当你站在大墓前看越 生死时,是否就留下了印记,等着来日与我们在此相聚?二十年前的莫璱沉睡,细 细的皱纹大方地辉映秋光,一两根白发玩笑似地出现。上山前,我们同时回顾,最 后一次看向神道碑之后的迷离人世,心情充满期待,毫无哀伤。确实,从弃世人的 角度看去,碑文的反字倒是正的,从人世看到的,却都是反的。二十年来的俗世浮 沉,最终的理解就是如此。你我朝世道的反方向越走越远,直到荒凉的边缘。在这 有四季,没有时间的世界里,我们逃避灭亡,达到永恒。我可不愿这个今世,又成 另一个前生。 夕阳把山谷照得金光闪烁,风凉了,薛霁唤醒二人,莫璱梦中的花瓣飘出梦外, 醒转时,还忍不住想抖抖衣裙。她说与二人听,三人同笑起身回家。 就这么过下去吧,一日复一日。明日再结伴去寻找另一个景色,品尝各种仙草 风露,说些见闻感想,再以会心微笑做结。在这个人世,就剩我们三人能够知彼此 了,一起生活,岂不是人生至福? 徐献苦笑摇摇头。他是个有踪迹的人,除非死亡,他不能活着失踪。人们会来 寻他,因此也会危及遁世者的安危。 莫璱别过头,汪起一眼的泪。才不过几日,山林里已经一片萧索。连风都带悲 声。她虽然知道徐献迟早得走,可是她着实舍不得,舍不得这想象了一辈子的慈父 感觉。 这一日风大,三人没出门,仅在古槐下喝茶。忽然,在秋声中,他们听到一串 悦耳的鸟鸣,不约而同地,三人找向声源,发现一只金鸟,喙子酡红,尾点翠蓝, 站在树梢鸣叫。莫璱徐献一看,面色速然灰惨,手中茶碗差点砸地。可是薛霁,却 看着鸟幽幽地笑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件非常遥远的往事,发生在他第一个前世,那 时他才十七岁,流浪天下,春天时来到了桃花驿,满树的桃花开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走离桃树想喘口气,一抬头,就看到唐季珊。他是站在水边,还是花树下,奇怪, 怎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眼神,在欢愉的春光中,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孤愤。季 珊好奇,尤好矛盾,我和周遭的格格不入,引起了他无比的兴趣。我们因此交谈, 从而定交。唐季珊那时正有这么一只蓝尾金雀鸟,是他在域外以千金换得的神鸟, 为了表达他的诚心,他把那鸟送给了我。唐季珊被请到玉临庄那年,人一走,金雀 就咬破竹笼,一飞无踪。今天这只雀儿,不管是不是当年之鸟,看到它自由自在, 也是呼应着我的命运吧。 雀鸟高鸣三长声,鼓翅飞去。三人目送,心情不一。徐献怕这鸟又报恶兆,而 决定尽早离开以免连累他二人。可是天气忽变,一连下了几天留客雨,等到天晴时, 徐献已打点好行囊准备返回红尘。莫璱不再挽留,天凉了,她咳嗽的旧疾又发作, 这次,混着那只鸟带来的阴影,咳得又凶了些。他们在槐树下告别,徐献带着莫璱 为他配集的山珍,还有一包为老樵夫采集的药草,往回走去。莫璱走上荒草径再略 送一程,这次风浪的拍击似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薛霁送徐献出山,特别绕过大墓,以避不祥。到了分手的地方,徐献自包衭中 取出一件东西,交给薛霁。薛霁打开,发现里边是一件艳色绯袍,心里大惑不解。 这是你父亲当年送给玉临侯的礼物,玉临侯临死前嘱咐我务必交给你。徐献说。 他,他知道我的身世?薛霁大大吃惊。 是唐公子告诉他的。 当年我去玉临庄时,玉临侯为何不给我? 这...徐献沉思一会儿说:玉临侯十分看重薛先生,绯袍是信物,所以不能 轻易割舍。现在物归原主,总算没有遗憾,我也了了最后一桩心事。薛霁怀抱绯袍, 面容哀凄。简直就是当年的薛先生。徐献心想,可是没说出口。 他们二人就在那一点诀别。没有相约再见之期,因为怕受不了失约之苦。薛霁 停在山林的边缘,目送徐献颀长硬挺的身影慢慢矮去,寸寸接近红尘;徐献回了两 次头,遥望薛霁的痴心相送,禁不住老泪纵横,再也无法回顾。 等到人物在秋景中完全消失,薛霁才转身返回山林。他在山中快速前行,仿佛 在与往事竞赛,看最终谁能压过谁。行经密林,薛霁闪入其中,喘息不定。林中暗 影幢幢,却有一处日光侥幸射入,显得特别明亮。他走向亮处,把怀中绯袍拿出, 挂在光线之中。衬着墨绿树林,绯袍异常艳丽,闪闪红光,如作人语。父.亲.的 .衣.物。他仔细想着意义。可是再努力,绯袍还是绯袍,只因凉风轻动,不带感 情。光线移动,绯袍一道道暗淡了。薛霁意冷,取下袍子,穿上身,恰好。他裹着 红袍走出密林,朝家行去。那风姿,只有徐献会知道,和他父亲的是一模一样。 在近家的最后一片树林,薛霁脱下了红袍,包裹在怀里。走出树林,就看到莫 璱站在荒草径上等他。 风大,怎么出来了? 莫璱虚弱一笑,问:怀中是什么? 徐先生给我的。是我父亲的遗物。 莫璱听不明白,十分疑惑。 这故事,进屋了再告诉你吧。 那年冬天特别长,白雪封山近四个月。严寒的日子,那绯袍竟发出阵阵暖意, 保护二人渡过长冬。 春天时,莫璱推开木窗,香气乘机灌入屋内,正如去年想象。可是她的病,却 没有如期康复,时好时坏,勉强过着。每年秋末,她就盼着徐献再来,可惜空谷足 音,都不是他。 三年后,莫璱病故。薛霁背负遗体到山谷之巅,掘一深穴,枕以香木,垫以兰 席,围以香花;再以绯袍裹起莫璱,缓缓放入穴中。他端详莫璱久久,看她雍容华 贵,如同在世。 薛霁掩上深穴,种下槐树为记。他跪坐墓前,前有飞瀑招引,后有春秋记忆陪 祭,薛霁流下平生第一泉泪水,泣血痛哭了三天三夜。他先哭莫璱,再哭莫璠,继 哭杜若,又哭季珊,更哭王融;最后,痛哭父亲。 有关某代 学的虽是历史,可是从不爱看现代人写的历史小说,因为觉得假,会破坏自己 对古人和他们的时代的感觉。与其读历史小说,真还不如自己去翻史料来得精采。 「某代风流」是翻查史料多年后,累积的感觉结晶。太个人,没法写进学术历史中, 便把这些感觉写成小说。 我对故事完全不感兴趣。故事除非简化到寓言的篇幅和精要,否则故事对我而 言,实在很无聊。因此,「某代风流」中,说故事也有故事,不过不重要。我真正 花心思的,是在捕一个古人的感觉。如果一个古人起死回生,读到「某代风流」, 会兴奋地认为和他当年的感觉一致,那就是我要追求的。 一般现代人写的历史小说中,对古人的建筑,服式,生活用品等,都喜欢做十 分仔细的刻划,我倒觉得不必。古人自己写的小说中都没见这般的描写,百年后的 人更不必为了塑造故事场景,而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抄书找资料了。直指精神深处, 是我要追求的。 另外,一般历史小说中常见成语泛滥,似乎作者觉得要赋与小说一些古意,就 得用成语韵白。这是绝对错误的。只要看看「三言」就懂我的意思了。除了小说语 言上的陈腔问题外,人物也常见公式——依据戏曲中生旦净末演变出的人物公式。 看小说如看戏,而且是一出演得很拙劣的戏。 近年来看到写得很好的小说之一就是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不仅是好小说, 也是很好的历史小说,因为她写出最难写的——新意,新叙述,新语感。 没人规定历史小说非「古」非「旧」不可,古老的东西可以在精神上是最现代 的,譬如「庄子」,写古老的东西更可以追求一个未来感——何必自限时空? 我的历史小说是我的科幻传奇。 读法建议:每一次任选一段细读,等所有的段落都读完后,再按时间顺序读一 遍。这是一部一天一小段,花了近两年时间织出来的作品,要求读者用心精读,我 想并不为过。 这是目前想到要说的。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