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这个不肖女,都什么节骨眼了,你非把我气死才甘心是不是?!” 午后岑家的大院,传出这一声怒吼。 岑久立于床边,没有回嘴,脸上的表情只是木然。 就像过去每一次的碰面,岑家子嗣的问题,总会让他们父女在寒暄几句后撕 破笑脸,而这一回的情况并不因岑有金的生病而有所改变。 “你聋了还是怎么着!不吭气就没事儿了吗?我要不说我快死了,能请得动 你来吗?” 岑有金愈骂愈起劲,声若洪钟,全然不像个快咽气的老人。 “老爷子,别气别气啊,久姑娘不懂事,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芳柳有一 下没一下的摸着岑有金的胸口,嘴上像是劝说,但那唇角,却翘翘的,令人生厌。 “是呀,大夫说您今天才好些呢。”美娘捧着茶盘,凑过来打着圆场:“怎 么说都是血浓于水的父女呀,干什么一见面就吵呢。来来来,喝茶喝茶,别这么 气呼呼的。”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岑久别过脸,恼怒地说。 “你走!你走好了!反正全秋水县的人都知道,我岑有金有个目无尊长、嫁 不出去的好女儿,我造的孽,我都认了!” 岑有金骂不绝口,美娘突然把茶硬塞进岑久手里,还瞟了岑有金一眼。 “哎哟老爷子,何苦把话说这么绝呢!这些日子,您哪一天不叨念着久姑娘 呀。前些日子江家的事,不是把您给急坏了吗!久姑娘都这么大啦!什么事都有 主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呢。如今她肯回来看您,就是心还记挂着您呀!” “记挂我个屁!她心里只有饶家,只有那座破酒坊,哪有我这糟老头!”岑 有金吼道。 “醉仙居还有事忙,我改日再来看您老人家。” 岑久忽然把茶一口喝完,青着脸转身拉开门。 “你给我站住!” 她停下脚步,整个人因强抑的愤怒而颤抖,袖子里的拳头紧握,准备应付那 将来的辱骂。 但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死寂,先前的那声吼,似乎脱尽了岑有金所有的气 力。 “久儿,爹老了,富贵了一辈子,临老却落得无人送终的下场,你忍心吗?” 老人声音里的哀怜是无法作假的。岑久仰起头,痛恨眼眶莫名泛起的湿润。 她不懂自己的心怎么突然柔软了,从前,不管父亲怎么装模作样的哀求,她向来 都能无动于衷。 但成全了他,曾有的努力,和她孤注一掷的求子计划,就全部失去了意义。 “您身体还很硬朗,别这么悲观。”硬着心肠说完,岑久匆匆跨过门槛走了。 “我和二姐送久姑娘。”美娘说道,朝袁姬使个眼色,两人急急跟了出去。 走过回廊,她停下脚步,任花园外迎面吹来的风把她微湿的泪意风干了。 她是醉仙居的主人,这一生一世,都不能有所更改。岑久握着栏杆,试图把 父亲乞怜的声音甩出脑海,但眼前景物突然剧烈摇晃了起来。 她捧着头,脚步没来由颠了下;突然,背后伸来两只手,稳稳架住了她。 “动作快点!”美娘喊道,迅速而机警地朝四周张望。 袁姬点点头,两人合力把半昏沉的岑久带回了早准备好的房间里。 袁秀宏早早等在里边,一见她们,急忙迎上。 “没有别人看到吧?” “废话!”袁姬啐道。 见她们毫无畏惧,袁秀宏突然怕事起来;虽然他对岑久非常痴迷,但这件事 如果被岑有金知道,他实在不敢想像后果会如何。 “你们……你们给她喝的茶水……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你当我白痴呀!”恼他罗嗦,美娘口气也不甚好。她和袁 姬两人费力将岑久抱至床上,接着念道:“她只会手脚俱软,使不出半点力来抗 拒你!倒是你这主角儿,别像个死人一样愣在那儿,还不过来帮忙,把她的衣服 剥开!” “我……我……” 袁姬抬头,一扬手便朝他后脑勺拍去,嘴里狠狠威胁道:“你什么你!老娘 我可警告你,就这么一次机会,你别给我别别扭扭的不成事,搞定了她,将来所 有好处全归你的。” 见岑久脸上总是经年累月地贴着那朵花钿,美娘一时好奇,伸手去揭。当看 到那个粉红的胎痕,呆了呆,突然高声尖笑起来。 “装神弄鬼!我道她有多么了不得,原来也是个丑八怪!” 袁姬凑上前一看,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这个小贱人,平日摆什么高姿态。”袁姬啐了一口口水,轻蔑地在岑久脸 上拍了一巴掌。“老爷子竟然还当她是个宝!这丑女人,站出去还丢了岑家的脸, 贱货!蒙骗了咱们这么多年!” “老爷于是她亲生父亲,一定早就知道的。”美娘刻薄一笑,“难怪老爷只 会放狠话,却从不敢逼她。看她这么刁钻,三挑四拣的始终不肯嫁人,原来是怕 漏了底,给人笑话。” 说罢,转向袁秀宏,再开口时,那语气比袁姬威胁他时还要严厉:“为了帮 你们,我可是什么都豁出去了,我和你干娘就在外头守着,直到你办完事。可别 不争气,给我弄砸了。” “我……我知道。”含含糊糊应着,袁秀宏一对眼睛紧盯岑久雪白如凝脂的 肩头,久久都没舍得眨眼。 见事情成功在望,袁姬噙着笑,抱着岑久的衣衫和美娘推推拉拉的走出房间。 袁秀宏坐在床边,眼光隔着薄薄的帐幔,颤抖地注视着岑久纤白的脖子,害 怕和兴奋的心情交织。他抹去额头的汗,硬吞了吞口水,转身猴急地退了衣服。 “久……久妹妹,对对……不起啦。”袁秀宏闭上眼睛、噘起嘴,朝岑久俯 压下去。 然而贴在他唇上的却不是女人滑腻的脸颊,而是细针密布、一撮一丛的粗糙。 袁秀宏急急缩回身子,不住地揉着嘴,睁开眼睛,这一瞧,可真把他吓破了胆子。 他吻的是南宫哲的胡渣子、那男人精光四射的眸子正阴森森地望着他。 “我……我……” 南宫哲眯着眼,看着袁秀宏口吐白沫、两眼上翻;仰面昏死了过去。 床上的岑久仍旧紧闭双目,任南宫哲怎么拍打叫唤,都没回应。 他索性拉下锦被,想拖了人就走,但眼前的景象令他倒抽了口气! 锦被下的岑久,居然一丝不挂、毫无遮掩! 她蜷曲着身子,像个孩子般无邪地睡着,这是岑久的另一面,南宫哲从没瞧 过的。 四处张望,竟然也没有她的衣服,顿时,南宫哲的怒火直冲脑门! 果然如他所想,这一切全是预谋好的。清儿说的没错,岑家那三个肥婆,全 都一肚子坏水。 南宫哲忍着火气,把岑久连锦被一并抱起,纵身跳出了窗户。 £££ 抱着一个身无寸缕的女人能上哪儿去?醉仙居这时间正敞开大门作生意,热 络得很,他总不好在大白天连人带被的扛着,众目睽睽地走到房间里吧? 原以为还有个酒窖可以去,哪晓得今天却是酒坊交货的日子,窖外来来去去, 全是运酒工人。 南宫哲缩在柴房里边,一脸窝囊地朝外看。这种情况若给外人瞧见了,还不 当他和岑久是对人人喊打的奸夫淫妇吗?秋水县每个好事之徒早在猜疑他们之间, 若真的传出去,岂不毁了嘛? 天呀!今儿个究竟是什么鬼日子,他南宫哲好说歹说,在江湖上也算个响当 当的人物,谁知竟会沦落至此! “嗯……我在哪儿?”躺在他怀里的岑久突然呢喃一声,慵懒地问。 媚眼如丝,一头浓密的长发披在她略显骨感的裸肩上,比在房里的拘谨,全 然不同风情。 但一样能诱死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见她这模样,南宫哲忍不住又哀叹一声,脑海里那无从打理的混乱感又来了。 像他这般有条不紊的男人,怎么会在短时间内变得这么软弱不济事! “南宫哲?”岑久突然张开眼,显然没给晕茫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 不过,既然是南宫哲,也就没什么好怕的,岑久闭上眼,浓浓的倦怠牵着四 肢百骸,身体过暖的温度令她皱起眉头。 “好热!” “这儿风大得很,哪里热了?”怕她着凉,南宫哲把包住她的锦被往上拉, 一边还咕哝着,却没发现自己也在拭汗。 对他的好心,岑久可没接受,她喃喃抱怨,把锦被用力往下拖。 被子下滑,露出她姣美的胸脯,南宫哲像被人打了一拳却不能还击,只得频 频咒骂。虽然跟她已有肌肤之亲,可他并不想趁人之危,南宫哲呀南宫哲!你想 想办法吧!他搔着头,气自己自制力居然这么薄弱,她才一个动作,就让他的身 体起了反应。 他想离开,冷却一下他脑海里不堪的念头,但他更不放心放她一人在这儿。 “阿久!” 她爱娇地哼了哼,一头长发像醉酒似,突地朝后一栽,南宫哲连忙把手臂伸 出去,借她当枕。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声音低低软软,吃了蜜糖似,全然不似乎日的 平淡收敛,这种音调,直勾人三魂七魄。 “我要不在这儿,你就糟了。”他嘀咕道。 “你说什么?” “没事儿,好好躺着,别乱动,一会儿就好了。” 她眯着眼瞧他,突然娇滴滴地笑出声。 “你胡说,那天你也是这么唬弄我的,明明痛得很,你还叫我别乱动,说什 么一会儿就好了。结果自己也没做到,骗人!”她伸手在他脸颊上掐了掐,又吃 吃地笑了起来。“你这坏人,傻瓜才信你呢。” 他曾说过那样的话吗?南宫哲呛住了,一张凶煞煞的胡子脸突然胀得通红。 回想他们初试云雨的情景,那种甜蜜的折磨和起伏的欢愉涌上心头,南宫哲 摇摇头,忍不住失笑。 “岑久,岑久,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他凑上前,用鼻子轻轻摩挲着她的, 温柔又无助地问道,清亮的眼神也迷蒙了。 岑久仍摇摇晃晃的,发热的身子,令她好生不适。 “南宫哲,说故事给我听!”她突然坐了起来,指着他大声命令道。 破柴房里,什么都不能做的情况下,南宫哲只能从命,他告诉她一个有关于 刀的故事—— “有个男人,在他成年时,武功已经很好了,但他好胜心强,一心想打遍天 下无敌手;在他二十岁那年,他父亲为他选了一门亲事,新娘子长得很美,男人 很喜欢,待她非常好;可他始终不知道,妻子并不爱他,她总是在他离开家时, 出去找她青梅竹马的情郎,终于有一回,被他撞见了……” 他说故事的调调真好听,岑久困盹地想着,要是他平日别动不动就大吼大叫 的,都像现在这样说话,该有多好? 随即她摇头,要真是这样,那就不是南宫哲了。她叹了一口气,她相中的是 那个粗鲁寡言的南宫哲…… 她睡着了,两手牢牢抱着他的臂膀,安静地贴着南宫哲的胸膛。 不等故事的结局,南宫哲收了口,只是呆望她的睡颜,一会儿,他笑了。 原来,把那难堪的记忆说出来并没那么伤人,为什么自己竟被困扰了这么多 年? 这个岑久,真的有魔力呀!他微微动了动,挣不开她的手,慢慢地,也不想 挣开了。 拥着她,南宫哲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没有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孤独里。 £££ 醉仙居。 “入夜了,久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是呀!姑娘说要回来用膳的。”经晓缘提点,清儿抽下围裙应道。 “不会有什么事吧?”晓缘走去门口,朝外张望了一会儿,突然担忧地说。 “嗳,不过走一趟岑家,能有什么事?晓缘你就爱乱想!” “岑家那几只狐狸精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晓得她们会想什么法子来 算计姑娘。”说罢,晓缘忍不住埋怨起来:“要是你在姑娘身边,我还不烦恼, 可这会儿她只身一人,我当然会胡思乱想了。全都怪你小心眼,跟南宫爷斗气便 罢,迁怒姑娘做什么!” “嘿!你在怪我是不是?!”清儿叉着腰,嗓门大了起来。 “你们别吵了。” 看见门口的南宫哲,晓缘呐呐地喊了一声;清儿冷哼,满脸不屑地撇过头去。 “久姑娘人现在在房里。” 晓缘眉一挑,约莫察觉事情有异,和清儿不约而同朝楼上奔去。 房内一片寂静,床铺外的帐幔已经垂下,岑久紧合双眼,依旧睡得香甜。 “这是怎么……”晓缘狐疑地拉开这陌生的锦被,当瞧见岑久身无寸缕,她 惊喘一声,回头瞪视南宫哲,强烈的护主之心令向来温柔的她起了杀意。 “清儿,此人轻薄姑娘,杀了他!”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加上昨日还为江斌的事怀恨在心,清儿根本没有考虑, 拔剑便朝南宫哲斩去。 “以为你跟那些男人不一样,结果还不是个登徒子,下流!无耻!姑奶奶今 日非宰了你不可!”清儿怒斥,招招杀招,硬将手无寸铁的南宫哲逼到角落。 “你们听我说!” “还听他什么!杀了他,才能保全姑娘清白!”晓缘嚷起来。 “那还用说!”清儿摆了个架式,又是咻咻咻的三剑。 “攻他下盘!刺他左翼!”晓缘叫道。 有晓缘的指点助阵,清儿打得更是杀气腾腾。 对上两个不讲理的女人,南宫哲就像秀才遇到兵,在与清儿对拆几招后,他 的火气终于也上扬了。 “你们有时间在这儿跟我发疯,怎么不去瞧瞧岑姑娘她人好不好?盖在她身 上的被子,可不是我南宫哲的!” 听见他的吼叫,晓缘蹙眉,朝那锦被上的绣花望去,这一瞧,吓得她大声喊 住清儿。 “干嘛?没见我在忙吗!”打了半天,除了一开始的出其不意略占上风外, 到目前为止,她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上,清儿口气充满了愤慨。 “你住手!” “才不!” 晓缘冲过去,揪住清儿衣衫一角。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有点大脑吧!没听见南宫爷说的话?这被子的确不是 醉仙居的。” “那也不能证明姑娘没让这野人占了便宜!”清儿怒道,将剑锋朝南宫哲抖 得嗡嗡作响。 “南宫爷,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晓缘瞪她一眼,转向南宫 哲。 瞧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也信了清儿的鬼话。南宫哲又恼又气,真是好心没 好报,枉他为了保护岑久,在柴房里躲躲藏藏了大半天,回头还得受这种冤。 他忍下怒火,闷闷地把下午所发生的事说了。 晓缘捣着心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倒是清儿,对南宫哲成见已深, 对这番话毫无反应。 “你根本就是鬼扯!”清儿打断他的话,“岑家三只狐狸跟天借胆也不敢得 罪岑老爷子,分明就是你垂涎咱们这醉仙居,才——” “你闭嘴行不行!”晓缘扭头一阵大吼,“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南宫爷何必 等到这时候才动手!” “天杀的你就是相信他的话是不是?!”清儿被吼得颜面尽失,嗓门也尖了。 “天杀的我当然相信!”晓缘失了耐性,劈头也是一阵大吼:“姑娘要是没 让人下药了,见你在她房里要剑,这会儿还不气得下床来弹你爆栗!” 晓缘从未有过的怒吼终于让清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冲动归冲动,但脑 子还能判定是非。 “我去宰了那三只狐狸厂!”她的剑一收,气冲冲地朝外走去。 “你够了吧!这节骨眼了还闹事!” “我闹什么事?!我是去帮姑娘讨回公道!” “要讨公道,也得先确定姑娘没事,你别这么胡来!去请大夫来。” “不需要,她喝的只是寻常迷药,睡一觉便没事了。入夜里请大夫,难保不 被人瞧见,到时只怕会惹来更多是非。”南宫哲插进话来,清儿白他一眼,没好 气地哼了一声。 “南宫爷说的是。”晓缘点点头。 “是什么是!你有没有点主见?别人随便放的屁全当是香的!”见晓缘满是 信服的态度,清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扭头,将珠帘踢得哗啦作响,便气冲冲地 走了。 “清儿……她就是这个脾气,南宫爷,您大人大量,千万别介意。”说不动 清儿赔罪,还让南宫哲听到那些粗话,晓缘一脸的尴尬。 他无所谓地耸肩,只朝床上的岑久投去一眼。 “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岑姑娘麻烦你照顾了。” £££ 翌日。 “姑娘,南宫爷来了。” “你出去吧。”她抿住不小心逸出唇的笑容,静静地说。 看着那诡谲的表情,心细如尘的晓缘,却瞧不出什么端倪,只得默默依言离 去。 “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儿的。”房间已无外人,岑久无须再掩饰自己的心情。她灿然一笑, 显示心情好得不得了。 “清儿说要去找岑家的人拼命。” “她就是这个性,无妨,晓缘压得住她。” “你呢?也不打算追究?” 她一怔,摇头笑了。“追根究柢,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只会在岑家惹出更大 的风波来;我爹的身子才好些,没必要再刺激他老人家,只不过……” 她沉吟了一会儿,只盼接下来这留人的借口别被看穿。 “就昨天的情况看来,你还是教我些防身术来得好。” “以你的冷静,就是遇上大事,也能处理得很好。” 一早的好心情因这番话沉淀下来,她垂眼瞧着地上男人的影子朝自己走近, 直到手腕被他执起,掌心塞进一柄小小的匕首。 “这是……” “我估的没错,它正好合你的手。” 她的心一颤!原来低落的情绪又被挑起。伸手握那刀柄。这利器做得极为精 致,尺寸也很小巧,一小截袖子便可以轻易藏住,十分利于她在某些非常情况下 自保。 是他……费心思量选的吗?岑久的心雀跃,抬头愣愣地望他,却怎么都不敢 开口询问。 因为南宫哲的表情,与面对那日她扬手揭下花钿时并没什么不同。 “收下来,对你总有些帮助。” 听到他那一丝不苟的口吻,岑久失望地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这个男人 是块生锈的铁片,绝对不会特别为令女人做这种事的,她最好早点停止猜测他的 每一举动,再任情况这样发展下去,只会对她愈来愈不利。 “这刀这么小,真要遇上了事,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握着匕首的手握了 又放,岑久叹息的声音忽然多了那么些幽怨。 从前的她,何曾用这种口气说话? “千万别小看它。一个男人身上有很多致命点,当你为了自保反击时,千万 不要考虑是否会重挫对方致死;你要狠下心,因为,攻击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么一 次。” “像这样吗?”她低声问道,将手朝前轻送,刀鞘轻撞他的胸口。 从鞘身传来的震动,是他的心跳,握住刀子,岑久的手无端跟着颤了起来。 初次动情,是不是也为他心跳所迷? 她那完美的求子计划已经失控,就像她再也不能严令自己,不为这心跳所属 的男子所惑。 不知道他有没有思虑过,在两人之间,已经没分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她愈 来愈依恋这副身躯? 他真像那日所说,如此眷恋她的身体? 但青春年华总会有老去的一天,那时,她还能用什么留住他? 仿佛同一时间,他也接收到相同的问题。南宫哲并没开口解答她的疑虑,只 是望着胸前刀鞘,不发一言。 直到岑久突兀地开口: “昨天,我那个样子,你为什么……没对我……呃……我的意思是……” 南宫哲俯下头,只给她一个柔柔的亲吻。 岑久怔了怔,他的唇里仍有淡淡的龙井茶香,温温的、热热的,这个吻让人 心旷神怡,其中还掺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抚慰意味,她本能回应,觉得整个人变得 飘飘然。 “这种事,需要两情相悦的,你没同意,我绝不会做。”说罢,他摸摸她的 头,“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 妆镜前,岑久手拈眉笔,在脸上轻绘桃花。这些日子,她调的颜色愈来愈淡, 似乎对于这个胎痕,不再像从前那么介意了。 是什么改变了她? 这些年来,她日复一日用胭脂掩覆着胎印,颜料淡红的色泽已经吃进肌肤, 就算不贴花钿,顺着胎记,再补绘几下,一样也能把她衬得出色。 会不会真有那么一天,她可以坦坦荡荡、什么都不在乎地带着这胎记走出醉 仙居? 一股酸水截断思绪,自胃里直冲喉咙,岑久丢开笔,哇一声吐了出来。 在旁服侍的晓缘被这突如其来的呕吐吓白了脸,扔开手里的鲜花,急急跑来 拍抚她的背。 “姑娘,您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呀?”她焦的地问着,一面扬声朝门外大 喊:“清儿!清儿!你死到哪儿去了,还不快来!” 木梯传来碰碰大响,清儿一脚踹开门,三步并成两步地冲进来。 “别怕别慌!天大的事有我来扛!”说罢,她抽出剑,警戒地扫过房间四周。 “别闹了!姑娘出事了,你赶紧去请大夫来。”晓缘丢了个白眼给她,清儿 拔腿又冲了出去。谁知,这回却让岑久给喊住。 “不准去,晓……晓缘,你叫……叫她回来。”岑久说完,捣着胸口又呕出 一团秽物。 这一次,晓缘终于看明白了,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然后尖声把清儿唤回。 “久姑娘!我扶你上床躺着。”晓缘哽咽了,而被唤回房的清儿望见这一幕, 却是全然摸不着头绪。 “你为什么哭呀?晓缘,久姑娘只不过是吐了。”她指指地上的一摊脏污, 问得无辜。 “你这猪头!久姑娘是……久姑娘是……”晓缘又恨又急,却说不出半个字 来,未了,只气得在地板上连连跺脚。 “好端端的干嘛骂我?”清儿板起脸,“昨儿个只不过贪了厨房一块五花肉, 你有必要这个时候跟我算帐吗?” “你……你就知道吃,要让你明白发生什么事,早让你气死了!”晓缘抹着 泪,没好气地骂道。 “别吵了。”岑久虚弱地叫道:“清儿,你出去吧,别跟晓缘一样大惊小怪 的,我只是吃坏了肚子,人不舒服而已,晓缘在这儿陪我就好了。” “喔。”清儿搔搔头,一脸傻乎乎地走了出去。 “久姑娘,是谁做的?”晓缘掩上门,又奔回岑久身边。 “我就知道,任谁都瞒得住,就是逃不过你的眼睛。”岑久虚弱地一笑。 “久姑娘,这不是调侃晓缘的时候,你赶紧告诉我,到底是谁干下这么可恶 的事!”话才说完,晓缘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向来斯文的脾气也管不住怨毒的诅 咒:“我……我……非叫清儿把那天杀的混蛋剁碎喂狗不可!” 岑久想解释,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喉咙呛辣得让她有口难言。 见她这模样,晓缘好生心疼。她念头一转,突然想起前些天南宫哲曾用一条 被子把赤条条的岑久抱进醉仙居。 一定是那日回岑家时,被那几只狐狸精设计的!晓缘霍然站起,此刻只希望 能揪住那三个女人,然后一刀刀将她们凌迟致死。 “绝不能饶恕她们!”晓缘低吼,胖胖的身子冲向门口,却被岑久厉声唤回。 “你又要干什么?!” “久姑娘,是不是袁姬和芳柳姨娘搞的鬼?这孩子……”想到最有可能是袁 秀宏所为,晓缘简直说不出口。那个死懦夫!平日看他软不嗒叽的,没想到居然 敢跟天公借胆,对岑久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孩子是我的。” “姑娘!”晓缘张口结舌,呆立在原地。 “你不要多问,总之,这件事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也不是被逼的。你只 要知道,这跟袁姬、跟我爹没半点关系就够了。”说罢,她脸色苍白地闭上眼。 这一下,晓缘是真的哑口无言了。岑久坦白的事实完全超乎她所预料,好久 之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姑娘这模样,要让人担忧,要不,让晓缘请汪 老来一趟吧。他医术精,口风也紧,算是自己人,姑娘让他诊治,也教人放心。” 这一次,岑久没有异议。她鲜少这么难受过,这会儿,除了闭目休息,什么 都不想做。 “都依你,去吧。” £££ 大街上,白发老者用力挣开了晓缘,连手里的木箱子也扔在地上。 “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老人叫嚷着,表情又喘又气,一屁股靠在墙上, 显然一步都不肯再走了。 “就到门口了,还差这几步路么!汪老,你行行好吧!”晓缘拾起药箱,焦 急地喊道。 “几……几步路也不是这么赶的。”老人瞪她一眼,叨叨絮絮地骂了起来: “晓缘呀,不是老头子闹别扭,你做人从来没这么失礼过。一早没头没脑地把我 从床上挖起来,又催命似地把我赶到这儿来,却神秘兮兮地什么都不肯说,好坏 我跟你家姑娘也算熟识,你这么对我,老头子我能不生气吗?” “见了我家姑娘,汪老不就都知道了?” “我偏不!”老人推开她递来的药箱,鼓着腮帮子赌气说道:“要嘛,你就 现在说,不开口,我这就回家去!” “汪老!” 老人一扭头,表情显然比她还固执。 “她吐了。”晓缘没法,只得懊恼地开口。 “吐了?”老人挑眉,鼻孔浊重地猛哼气。“连这种小毛病也敢劳驾我?我 看你根本就在敷衍我!” 面对老人的执拗,晓缘一个劲地猛跺脚;但四周人来人往,她实在难以启齿, 末了只好凑上前,在汪老耳边低声说了。 “你你你!这种事儿怎么不早说!”汪老一听,事情非同小可,他突然瞪眼 骂道,揣着药箱跳了起来。这回没等晓缘催促,匆匆跑进店里去了。 房里的岑久睡得正沉,一直到晓缘接近床边,才吵醒了她。 见到来人,岑久勉强打起精神招呼:“汪老,您来了。” “人不舒服就别这么多礼了。”汪老摇摇手,走上前把起她的脉,先是惊异, 接着沉吟了一会儿,才把她的手放开。 “我原本就没什么,是晓缘太大惊小怪了。” 拈着胡,汪老并不对她的情况加以询问,反而一脸正经地看着她。 “你别这么想,难得你身边有个这么忠心的丫头,这缘分多少人想求都求不 来。晓缘丫头,别杵在那儿,让你家姑娘休息,你跟我出来。” 晓缘点点头,替岑久理好被子,才走了出来。 “姑娘她……” “没事儿的,你家姑娘身子一向硬朗,这一点小毛病难不倒她的。” “可……您没瞧见,她早上吐成那样,直到现在,她都没吃过半点东西。” “多数女人有孕,初期都是这样的。哪一天你嫁了人,就知道啦。”汪老轻 描淡写地说。 晓缘脸一红,恼声咛道:“汪老,您为老不尊,好端端的,怎么说到晓缘这 儿来了,要真像您说的这样,我以后才不嫁呢!” “傻丫头,看看你家姑娘,这种话,可别说得太有把握。”汪老呵呵笑道, 话里没带嘲讽。但见她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老人索性坐下,提笔在纸上写了 好几味药。 “晓缘呀!要是你还不放心,就到药铺去抓这帖药吧。” 晓缘接过药方,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一些些。 “对了,”汪老起身,“孩子的父亲是……” 晓缘摇摇头,一脸郁郁,显然还不能接受岑久未婚有孕的事实。 “她只告诉我,这孩子是她的,跟谁都没关系。汪老是知道我家姑娘的,她 要打定主意不肯说,是谁都拿她没办法的。更何况,她做事一向都有她的道理。” 老人点点头。“这倒是。这久丫头的行事作风跟她娘是一个样,女儿身躯男 儿心,老头子一直就很欣赏她,既然她都说无关紧要了,晓缘呀,你就别自寻烦 恼了。” “可这要是传出去……又万一,我真怕姑娘是被欺负的。” “谁能欺得了你家姑娘?”汪老反问道。“我早听说你们店里请了一个了不 得的帮手。” “话虽这么说,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没这么糟啦!我方才察看她,没见她有什么伤心郁闷之色,由此可见,你 是多虑了。这么着,你吩咐厨房,替她熬煮一锅粥,等她饿了,就让她吃一点。” “汪老!”清儿蹦蹦跳跳地上楼来,中断了两人的谈话。 “清儿丫头,一阵子没见,气色不错!”老人笑道。 “这阵子吃得饱睡得好,我当然好得不得了!”清儿傻呼呼一笑,“汪老, 我家姑娘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晓缘想插口,汪老又开口笑了。 “是呀是呀!我开了一帖药,吃了就没事啦!” “你上来做什么?”晓缘瞪她一眼。 “看看姑娘好不好嘛!你干嘛这么生气?” “我没有!”晓缘气呼呼地应道,不再搭理她,继而转向汪老。 “姑娘这件事,让汪老费心了。这几天,我让伙计送两坛酒过去,算是向汪 老赔罪。” 听到有酒可喝,汪老一张老脸笑得更开了。他点点头,抱着药箱喜孜孜地下 楼去了。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