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酱油比中国酱油要贵十倍以上
到底要在这里过日子,家里的安徽小保姆买米,都是一口袋一口袋的。
范妮看到了日本酱油,果然比她带来的中国酱油要贵十倍以上,这让范妮高兴,
好象拾到便宜一样。因为想到自己有酱油,她买了一块肉,她想要做红烧肉吃,因
为不想将肥肉扔掉,她特地挑了瘦肉多的剥皮小蹄膀。到结帐的时候,她才发现那
块肉贵得让人不能置信。等回去煮了,她才发现那块肉又白又硬,如同木头,而且
一点没有猪肉的香味。范妮在上海并不下厨,所以她以为需要用文火笃,但是过了
两个小时,那块肉在没有油花的酱油汤里越缩越小,也越来越硬。范妮从垃圾袋里
找回那块肉的包装,拿了本词典一项项查过来,这才发现那上面的Turkey,并不是
和土耳其有关的产地,而是“火鸡”。她原来买的是一块美国人圣诞节和感恩节吃
的火鸡腿,根本不是上海小菜场里的热气剥皮小蹄膀。范妮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学过
“火鸡”的英文。
范妮努力将那烧不烂的火鸡腿咽下去,她不想将木渣一样的火鸡肉倒到马桶里
冲了了事,大概不想浪费,也不想确认自己的失败。火鸡肉用中国酱油红烧以后,
嚼在嘴里,象微微烧焦的老树枝,用饭裹着,一口口地吞下去。范妮的心情渐渐开
始恶劣起来。她把自己的公寓弄得到处都是中国酱油的气味,在没有混合足够的脂
肪和肉香,也没有加进去足够的糖和黄酒的时候,中国酱油会发出有点苦涩的焦臭,
努力吃饭的范妮觉得自己快被熏晕了,一阵阵的恶心泛上来。她的胃里还感到饿,
可她吃下去的东西都堵在嗓子口,随时可以张嘴吐出来。
她吃了些榨菜,才勉强把它们都赶下肚子里去。她想起来妈妈说的话,榨菜是
世界上最落胃的东西,只要有榨菜,人就可以活下去。这时,范妮不得不承认,妈
妈是对的。
下午找到婶婆在华盛顿广场边上的家时,范妮觉得自己的头还在一阵阵发晕,
这时正是上海时间的下半夜,她在棕色砖墙的房子前走过,好象走在睡梦里。也是
前进夜校的同学说的,到了美国以后一定会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差,这时候,不可
以按照你身体里那个还在上海时间的生物钟去睡觉,一定要按照美国时间作息,这
样才能将那个身体里面的生物钟调整过来,适应美国。范妮做得很努力,拼命地在
熟睡和晕旋中挣扎着四处走动。
婶婆住的是一个干净的老公寓。范妮一推门进去,里面一股热气带着咖啡气味
扑来,还有加了芳香剂的清洗液的味道。美国室内的暖气,高到许多人都只穿汗衫。
范妮在电梯里打了一个大大的恶心,她闻到自己胃里存着的红烧火鸡味道。寡淡的
火鸡肉衬托出了中国酱油烧焦木头般的难闻气味。
婶婆正候在电梯口等着范妮。她是个小个子的老太太,她眉毛细得已经看不见
了,用眉笔高高地挑上去,再弯弯地顺下来,贤淑又有风情。楼道里有点暗,范妮
头昏眼花,可她还是用力看着婶婆,看到她嘴唇上的大红唇膏,范妮想起《良友》
画报里的女人。“Alice 年轻的时候也能算得上是个美人。”叔公对范妮说过,
“她教养好,又很摩登,一口好英文。”她身上穿着一件塔夫绸的长袍,象是从四
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里走下来的人一样。
“我懊悔没有关照你,可以从广场拐过来就看见的那个Playground的门进来,
那里最好找。”婶婆的嗓音很柔和,但是也很硬朗。她直直地站在那里,看不出曾
经摔坏了股骨,不得不有九十天躺在床上,让骨头自己康复的经历,许多老人因为
摔断骨头而失去活力,迅速死亡,但婶婆不但康复了,而且还保留着让范妮惊奇的
女人的讲究和漂亮。接近婶婆的时候,范妮甚至闻到了婶婆身上淡淡的清香。
婶婆将范妮让进门来。她走得很慢,范妮伸手去扶她,她愿意表现出自己这个
小辈可以照顾她的乖巧。但是婶婆挡开她的手,说:“我自己能走。”
范妮赶快收回手。
范妮告诉婶婆,美国海关将爷爷送给婶婆的浙江笋干翻出来充公的事情。婶婆
将自己的眉毛挑得高高的,说:“他们就是专挑一看就是新到美国的人翻东西。”
婶婆点给范妮看她客厅里养着的绿色藤蔓。靠着窗台的那堵墙上,吊着一些透
明的塑料绳子,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那些室内的藤蔓原来是到马来西亚旅行,
偷偷带回纽约的。“就放在我的coat里面,”她得意地说,那马来西亚的藤蔓,如
今已经养了十多年了。
“我很抱歉,没有能把笋干带给你。”范妮再三表示抱歉,她小心地引导婶婆
说上海话,她想,那么多年,她生活在美国,说英文,大概乡音会让她变得有点多
愁善感,像那种抱着亲人痛哭流涕的老华侨那样。“你想上海吧。”
“不,不是真的想。”婶婆否认说,“就是想,也是想我年轻时代的那个上海,
而不是现在的上海,我的上海已经消失了。现在上海对我来说,是一个比纽约还要
陌生的地方。”婶婆随着范妮,说起上海话来。就象叔公说的那样,与爷爷说的口
音有所不同。她的口音里面有一些“er”。但是,婶婆很快就又转回英文,婶婆说
英文时的声音和说上海话的时候不一样,突然声音就低了下去,不象她说上海话时
那么妩媚。好象她说英文比说上海话要更自在和自如,也更庄重。她呈现出和《良
友》画报上的柔和的上海老式女人不同的硬朗。范妮的心里有点失望,也有点羡慕。
婶婆家的客厅里放满了中国古老的家具,鸡翅木椅子背上嵌着兽骨拼成的梅花,
大青花瓶子里插着枯了的红玫瑰,在走廊上挂着山水的画轴。范妮突然想起来小时
候看到过的东西。很小的时候,在弄堂里,上幼儿园回来,家家的大门都敞开着,
从里面搬出东西来烧和砸,每家的屋子里,都搬出来那么多东西,象山一样堆着,
被抄家的房子前,还有大堆的红木家具堆着,等待大卡车来搬走。那些东西,就象
婶婆格林威治村的家,好看得有一点闷人。范妮以为婶婆的家会像茜茜公主的宫殿,
是巴洛克式的但没有想到会是一个有红木家具的客厅。范妮其实从来看到过用中国
的老式家具布置出来的客厅,在走进纽约的婶婆的客厅以前。
爷爷早在郎尼叔叔出事以后,就将家里的整套红木家具送到旧货店里去卖了,
将奶奶的钢琴送给了街道办的幼儿园。那钢琴是奶奶的陪嫁,是一个从奥地利来上
海的犹太制琴匠用手工做的,琴的共鸣箱底,还有他的签名。还是维尼叔叔后来带
范妮到那家街道幼儿园去,指给她自己家的琴。幼儿园的老师们都知道这件事,看
到他们来了,都主动带他们到放着钢琴的屋子里去,好象同情他们对钢琴的感情。
钢琴盖上,被人放过热茶杯,有点烫坏了,老师用胖胖的手指抚摩着那个印记,很
抱歉的样子。爷爷甚至把家里的一楼主动送给国家,由房产局作为国家拥有的房屋,
分配给了一户教师住。在范妮的记忆里,家里从来都是漆了棕色油漆的普通家具,
大衣橱的镜子也和别人家一样是变形的,因为质量低劣。然而,当弄堂里抄家声响
成一片时,她家是弄堂里最干净,也是最安静的人家,即使是楼下的教师家,也有
学校的红卫兵来抄过家。那时候,家里人提心吊胆,怕也被人抄家,爷爷逼着维尼
叔叔将他存着的唱片统统送走,连英文词典也送走。但是,家里却一次也没有被人
来抄过。说到底,爷爷是个埋头画图纸的老助理工程师,从来没被走资派重用过,
平时就像块铺在路上的石子一样与世无争。过后,维尼叔叔一直心疼被那些烧掉,
扔掉的东西,维尼叔叔认定它们再也找不回来,也再买不到了,就象那个旧社会一
样。但爷爷从来不置一词。
“我欢喜在客厅里用中国家具。在纽约把它们找齐了,真的不容易。但是,你
知道,我除了爱旅行以外的爱好是什么?就是去找老式的中国家具。我喜欢它们的
情调。”婶婆对范妮说,“将它们换一种摩登的风格摆放起来,最让人舒服。这是
我从维也纳的青春艺术风格里面学来的。你晓得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做什么?我常常
在家里自己把家具摆来摆去,就我一个人,像苦力一样工作。但我最享受摆出一个
新风格的乐趣。”
范妮一点也没有想到,婶婆是这样的人。
沙发前的嵌骨茶几上,已经放好了几个细瓷的小碟子,里面放着黄油曲奇,切
成四小块的糖纳子,黑色的巧克力饼干,牛奶壶,糖缸,还有两套茶杯。这是专门
为范妮准备的。“make yourself comfortable.”婶婆吩咐说。
婶婆家的沙发到底老了,一坐下去,就软软地往下陷,象在梦里从楼上堕下的
感觉一样。范妮努力维持着端正的背脊,不把自己的头靠到软垫上去。她也要自己
和婶婆的风度相衬。
婶婆打量着范妮,突然微微笑了:“你的嘴让我想起甄展。”
“真的啊。”范妮对婶婆笑,“我家都是这样的大嘴,象黄鱼。”范妮一边开
自己的玩笑,一边紧紧地掐自己的合谷穴,想让自己的胃安定下来。
“甄展有没有告诉你,你其实长得更象你奶奶。”婶婆说,“你的手指长得像。
她的手指最漂亮,所以她总是不停地买好看的戒指,吸引人注意她的手指。她是个
city girl 。”
这真让范妮吃惊,她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和简妮的手都长
得好,是因为像妈妈,因为爸爸和郎尼叔叔的手都像农民一样粗大,维尼叔叔的手
长得像爷爷一样。原来自己像奶奶啊,她马上想到了爷爷对自己的疼爱。
“我们家的照片全部被爷爷烧掉了,怕被人抄去。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的样
子。”范妮说。
“全都被你的爷爷烧掉了?”婶婆挑起她的眉毛,“他会做这样的事情?范妮
是最喜欢照相的人,你爷爷也是最喜欢玩照相机的人,你爷爷为你奶奶照的相,还
摆在百老汇大厦楼下的照相店橱窗里过,他把照片都烧掉了?”
“他怕别人来抄家。”范妮说。她想起爷爷,他从来都不说从前的事情,什么
都不说,要是有人问起,像饶舌的维尼叔叔,他就是有本事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照样什么也不说。这也是为了怕家里的事情终于传出去,惹来灾祸吧。他也从不说
奶奶的事。以至于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维尼叔叔告诉范妮的,而范妮常常怀疑那些
事情是疯狂怀旧的维尼叔叔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会为你找来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婶婆许诺说。
“你总晓得你的奶奶也叫范妮吧?”婶婆说。范妮想起爷爷的嘱咐,要是见到
奶奶,一定要告诉奶奶,自己的名字叫范妮。奶奶1955年离开上海去香港,范妮1964
年出生。原来自己叫范妮是这个原因,甚至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过自己。维尼叔
叔会告诉自己的,但显然维尼叔叔自己也不知道。
这家里,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范妮想。
“你见到过我奶奶吗?他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奶奶的人。”范妮问。
“我在看唐人街过年游行的时候遇见她,还没有说两句话,人一挤,就散了。
现在我才知道她是要避开我。”婶婆说。
“为什么她不想跟我们家联系呢,其实爷爷真的一直很想她的,不过他什么都
没有说。就是我也是刚刚知道自己叫范妮,是为了纪念奶奶,维尼叔叔告诉我说,
爷爷大概以为,那时候奶奶叫他申请到香港去,他没有申请,奶奶记恨他了。其实,
当时上海的情况是,奶奶走了不久,申请到香港去,就越来越严了,好象你要叛国
一样。要是勉强去申请,不要说不能批准,把柄也被别人抓在手里了。爷爷在造船
厂这种要紧的部门工作,爷爷以为共产党会让他参加设计。”范妮说。
“甄展是这样的,他一直有精英思想的,他恨国民党的愚蠢,所以他有点粉红
色。那时候,这是大学生里面最时髦的。”婶婆说,“他和你的奶奶真的不一样。
你奶奶,你看到照片就知道了,是摩登人。但是,他们两个人真的相爱,他们两个
人只要在一起,就一直像鸽子一样,不停地亲嘴。”婶婆说着笑起来,摇着她满头
整齐的白色卷发,“他们是维尔芬街上最性感的中国人。”
“什么叫粉红?”范妮问。
“就是倾向社会主义的人,又不是共产党,那时候我们叫他们pinker。”婶婆
说。
爷爷居然会愚蠢到倾向共产党的地步?范妮被气得笑了出来。她想起来郎尼叔
叔脸上对爷爷永远爱理不理的样子,爸爸和爷爷之间的隔膜,还有从不说人不是的
维尼叔叔对爷爷的遗憾,而爷爷的脸总是像尘封的门一样。爷爷这就叫“一失足成
千古恨”吧。
“难怪后来我们找奶奶,都是由维尼叔叔出面的。”范妮说,“爷爷不好意思
自己再出面了吧。他的粉红色,把我们一家人弄得家破人亡的。但是,”范妮又接
着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呢?”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王家在上海已经问过了
一百遍,一千遍。
在上海的家里,虽然大家都不说什么,可都在心里想,奶奶是嫌他们要出去靠
她,太麻烦。他们都有那种被抛弃的穷亲戚的悻悻然,但是还是不能相信奶奶对自
己的骨肉也会这样。还有广泛的猜测,奶奶在那里有了新家,有了自己的男人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么多年,一个人。但从亲戚们那里来的消息说,奶奶并没有另
外组织家庭,她一直是一个人。奶奶一直是王家的一个谜,一个至关重要的谜。
“我不是真正晓得,但是我猜想,大概她过得不如意,就不想让大家知道,更
不愿意你们在上海的人知道。好多上海人,老是把美国想得像天堂一样。要是实际
情况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好,大家就失望。托尼家就遇到过这样的事,将亲戚担保出
来了,亲戚到他们家一看,没有住在第五大道上,而是住在新泽西的老房子里面,
就看不起他们了。将他们家的人真正气煞。你奶奶是最要面子的人。”婶婆说,
“你们到处找她,吓得她连跟我们亲戚的联系都断了。”
范妮看着婶婆,简直不能够相信她的话。这一切,仅仅因为奶奶面子上过不去,
也就是虚荣心?奶奶她知道上海的家里人是怎样渴望要逃出来的吗?大家将她当成
救命稻草。而她仅仅因为她在美国混得不那么好,就这样一避了之?
“我相信范妮会这样。她是这种小姐脾气。”婶婆说。
范妮摇着头:“那她也太自私了。”
但婶婆说:“这是她的权利。她不愿意自己的生活敞开给别人看到,这样并不
过分。”
“但是我们在上海吃了那么多苦,”范妮说。
婶婆说:“这并不是范妮造成的,这是命运,她是没有吃到你们的苦,这是她
的幸运,你们是不幸的,但你的奶奶不能因为住在纽约,就要为你们在上海吃的苦
承担责任,对不对?她并没有责任。”
这是范妮所没有想到过的。但是,还是感到不能接受这样冷酷的解释。
“那你知道奶奶住在哪里吗?”范妮不甘心地问。
“不知道。好象是在唐人街里住着,或者附近。她不愿意多说。”婶婆说。
要是这样的话,奶奶也太自私了。范妮想。
她们沉默下来。
婶婆家里也有种香水和咖啡以及忌司混合在一起的外国气味,和着强烈的暖气
潜来,范妮的头晕和恶心再一次席卷了她整个发软的身体。范妮的英文在舌头上打
着滚,好象控制不了它的发音,时态的错误滚滚而来,让范妮深深感到羞耻。她还
是尝试着说上海话,但婶婆却说着说着就回到英语上去了。这短暂的沉默,让范妮
松了口气。她的心里突然感到有一点惘然:新生活是真的来到了范妮面前,但是,
处处都是意外,这种意外,处处都在提醒着范妮努力想要假装不知道的陌生感,那
是对自己信心的打击。
婶婆说:“托尼打电话来过。告诉我,将你送到了。托尼还问起,你是不是个
communist ,他说中共现在不让学生出国,能到美国来的,都是communist 。”
范妮想起托尼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在过第五大道的时候跟她说什么“这就
是资本主义啊”,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我是communist ?我连想
都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人看我象一个communist 。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学毕业,所
有的评语上都说要注意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刻苦改造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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