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感到自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
一个远离家乡去求学的留学生,在最初的日子,都会感到自己像在梦里跑步一
样,飘飘忽忽的,完全力不从心。而崭新的生活却象地震那样地突然到来,到处都
在摇晃,不知道正在和将要发生什么。对范妮来说也是这样,1990年的新年以后,
范妮到布鲁克林的语言学校注册上学去了。借着一篇An Important Person in Your
Life的作文,范妮进了写作4 级班,范妮写的是爷爷,说了爷爷的背景和他对自己
的期望,感动了教写作的大胖子女教师,她特地对范妮许诺说:“现在,你自由了,
你会有十全十美的新生活的。”范妮心里是为了这话而感动的,但她感觉上并不喜
欢教写作课的老师,她觉得老师的表情里有种女干部相。教会话课的男老师也是个
胖子,他欣赏她的口音,夸奖她是少有的口音纯正的亚洲学生,她因此而进了会话
的5 级班,一上午的测试和分班,让范妮的心里乐开了花。下午回家的时候,范妮
一路看着苏荷区大小画廊各式色彩缤纷的幌子迎风招展,时差时候的头昏眼花和恶
心已经不再出现了,身体渐渐有了力气,范妮真的感到自己象一只鸟一样,可以飞
起来。 那天黄昏,范妮正在厨房里吃她的大香蕉。从小时候起,她就喜欢吃这种
在热带长大的,又长大粗的香蕉。那时上海的水果摊上仅有的进口水果,就是伊拉
克蜜枣和厄瓜多尔香蕉。她喜欢吃这种香蕉,一条就可以顶得上一顿饭,却不象广
州的芝麻香蕉那样甜糯,在桌子上放到熟时,香气重得使范妮头昏。而且,在格林
威治村的超级市场里,这种香蕉是最便宜的水果,比黄瓜和胡罗卜还要便宜。范妮
知道,爷爷继承的所剩无几的美元遗产只够她用一个学期,以后,她就应该象所有
大陆来的留学生一样,找地方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支付学费。她得尽量节
约用钱。按照她的经济情况,她也应该找一个课后的工作,象大多数同学那样,去
餐馆和麦当劳店打工,开始挣钱。
范妮用手将香蕉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嘴里,用上鄂将它压碎,她最喜欢
的,就是香蕉在嘴里的这种甜软。她决定今天先好好地高兴一天,明天再开始想打
工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然后,她看到一个穿蓝色风雨衣的人,
长长的金发,戴着一副细边的圆眼镜,轻手轻脚地站在走廊上,看着自己。他的脚
下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背包,紫色的隔潮垫子象蜗牛那样卷着。范妮想起来,
她小时候在上海音乐厅看过的罗马尼亚电影《奇布里安. 波隆贝斯库》,那个浪漫
的音乐家也有这样的一头长长的金发,个子也是一样的细长。上海音乐厅的椅子旧
了,里面的弹簧会冷不丁暴跳起来,隔着罩布猛弹一下。下雨天,脚穿在黑色的橡
胶雨鞋里,很闷。那个演员太好看,范妮去看了七遍,而维尼叔叔说,他长得还是
有点东欧人的乡气,不如法国人和德国人好看。当时范妮不喜欢维尼叔叔诋毁自己
心爱的形象,范妮此刻看着那个人,觉得维尼叔叔竟然真的是对的。
要不是鲁先伸出手来说哈罗,范妮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哈罗。范妮嗫嘘着,站起来与鲁握手。她闻到了他身上留着室外寒冷而清新的
气味,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一个金发青年,看到他的眼睛在厨房温暖的黄灯里变
得很蓝,那蓝眼睛正望着自己,她的脸,从面颊,额头,眼皮,一团团轰轰烈烈地
红了起来。范妮感到自己的脸皮上,血管蹦蹦地跳着。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范妮
马上说:“谢谢你,卡撒特先生,我见到你的留条了。”说着,她指了指冰箱门上
的那张留条,将鲁的眼睛引去看冰箱。
“不客气。”鲁的嗓音温和轻柔,让范妮想起列农的声音,想起照片上,列农
也戴这样的眼镜。但是鲁并不去看冰箱,仍旧直直地看着范妮。
范妮脸上的皮肤蹦蹦地跳着,她的心也在蹦蹦地跳着,手心里都是汗,她怕自
己太失态,想赶快离开厨房回自己房间去,可是她不舍得走。
鲁说:“你可以叫我鲁,而不是卡撒特先生吗?可以吗?”
范妮说:“好的。”这是表示亲热的意思吗?范妮猜想着,老师说过,彼此亲
近的外国人互相叫名字,而第一次见面,一定要叫某某先生,某某小姐。
“谢谢。”鲁离开厨房,将自己放在走廊里的行李搬到他的房间里去,他马上
打开了他的唱机,范妮听到了音乐,是她不熟悉的。
范妮也赶快离开厨房,回到自己房间里。她在大窗台上坐下来,把脸贴在玻璃
上冰着。是看上这个人了吗?范妮怀疑而慌乱地想,居然可以就这样爱上一个人吗?
除了他有一头长长的金发,自己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她感到自己的耳朵象兔子那样
直直地竖了起来,在仔细分辨着鲁房间里轻轻的音乐。她听到鲁走来走去,“吱”
地一声,好象拉开了抽屉。范妮心里突然感到高兴起来,到美国来以后,那空荡荡
的感觉,现在突然没有了,这公寓变得亲切和欢快。
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她在前进夜校学英文时的同学,班上的著名出国迷。
因为他总是说美国罐头有什么好,怎么好吃,他的姐夫是国际海员,只要船一停上
海,他姐夫就给他家送带来的美国罐头,所以班上的同学给他的绰号就叫“美国罐
头”。他和范妮同桌,一起上《剑桥证书英语》,后来又一起上托福班和托福强化
班。范妮在被鲁激起的慌乱中想起他,因为他是唯一和范妮最接近的男人了。在他
去纽约以前,每次下夜课后,总是他把范妮送回家,自己再回家。他家住在安顺路
上的弄堂里,并不顺路,其实这是为了很自然地在一起散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
点说不清楚,比一般朋友肯定要深,也有默契,但他们从来都不想进一步发展这种
关系,成为情人,这一点,他们最有共识。所以,在他们这种有所回避,又知己的
关系里,一起散步说话,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他自行车的链条,在散步的路上咯拉拉地响着。他们都喜欢夜晚的上海马路,
喜欢看夜色里显得不那么破旧的老洋房,喜欢闻到荒芜的院落在夜雾下散发出杂草
香气,喜欢猜想那些房子里过去的人与事,那都是在他们出生前就发生并且湮灭了
的往事。他们喜欢把玩那种没落。这时候,他们心心相印,彼此怜惜,在心里爱护
地抚摩着对方感伤的身体,只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这种心心相印也可以是爱情。他
们都是铁心要出国的人,他家是普通职员出身,并没有什么海外关系。但他的姐姐
就铁心要出国,一直等到三十多岁,才千方百计嫁了做国际海员的香港人,被带到
美国去了。他就等着姐姐落下脚以后,也申请到美国。范妮也是一定要到美国去的
人,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才能来。谁会先走,用什么方式走,但他们知
道,一定会天各一方。所以,他们从来不谈感情。就象美国罐头的姐姐做的那样。
当时在前进夜校里,象他们这样关系的同学,还有好几对,相处的方式,也都是差
不多的理智。既彼此有一点感情上的安慰,又没有牵挂,不会被拖累,到时候,可
以拍拍屁股就离开。
美国罐头比范妮先到美国,到纽约投奔他姐姐。他离开以后,象大多数离开上
海的人一样,再没有与朋友联系,也没有与范妮联系过。从前,她心里还对他的沉
默冷笑过,她以为,他怕她这种还留在国内的人要麻烦他们,就象他有时忍不住要
猜想沉默几个月也没有消息的姐姐,是想把他甩了一样。现在,范妮知道了,大概
是因为自顾不暇的原因。到现在,她也只给家里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不愿意坐
下来写信,因为还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当年,他的姐姐是只要谁能够将自己带出
中国,就跟那人结婚的人,她那么美丽风流,二话不说,就嫁给来相亲的瘦小的香
港水手,连对方的性情怎样都不知道。她在国外的日子,只怕比范妮现在的状况,
要难言几倍。美国罐头也是不欢喜读书的人,连读英文都没有心思,他也不是那种
能到唐人街上苦干谋生的人,他就是那种想入非非的上海青年,有一双细长的,单
薄的双手。其实,范妮心里很明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到这样的双手里,他们
在一起,只是寂寞等待时的伙伴。当时,维尼叔叔都很相信范妮的理智,没有紧张
过她和美国罐头之间会真的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
范妮连初恋都没有过,她并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爱情,她应该怎么做。她非常笨
拙,但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感到了,她的心象长出了两只手,两只手都紧紧抓住
鲁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开。她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吓住,觉得自己也象美国罐头的
姐姐那样不矜持。
有咖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进来,还有咖啡机呼噜呼噜的响声,那是鲁回到厨房
里煮咖啡来了,他还希望自己仍旧留在厨房里等他吗?他还希望和自己一起喝杯热
的咖啡吗?范妮的心又冬冬地跳起来。
其实,范妮并没有猜错,鲁的确以为范妮会在厨房继续看电视,他将新买的咖
啡从行李袋里找出来,想要邀请她喝从奥地利带回来的咖啡。但范妮已经不在厨房
里了,而且她的房间里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有想要邀请他去她房间的任何迹
象。
鲁感到有一点意外,他以为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呆整个晚上。鲁到冰箱里取自己
的牛奶,看到范妮将自己的东西规矩地放在另外一层里,就象那些小心温顺的东方
女孩子一样。他看出来,范妮被自己镇住了,刚刚她的脸红得要破了一样。他没有
想到的是,范妮又突然冷静下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开始是为自己的魅力
而骄傲和疑惑的,现在则有点怀疑了。上大学以后,他有过几个女朋友,可从来没
有令一个刚见面的女孩为自己脸红。鲁一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美国青年,没
什么魅力。所以看到范妮通红的脸和闪闪发光,显然是动情了的眼睛,鲁心里的吃
惊大过骄傲。
他听说过,大多数来西方的日本女孩子特别想要一个金发男朋友,东方女人爱
金发男人,象蝴蝶夫人的故事里说的一样。但他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东方女孩,他大
学班上的东方女孩,都是ABC ,作风跟美国女孩一样,根本没有传说中的东方风情。
圣诞节假期,去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滑雪前,他知道一个上海女孩要来和他合租公
寓,也想到过奇遇。他的心,为了她的脸红而轻轻浮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动了心,
但不象范妮那样惊慌失措。
鲁清楚自己,自己仅仅是个优柔寡断的寻常男孩,在康州长满橡树的中产阶级
小镇上长大。高中的时候,借父亲的黑色福特车送女孩晚会后回家,在父亲的汽车
里,他第一次亲了女孩的嘴,他小心地不把自己的口水弄得到处都是。后来,到纽
约上大学,他学的是经济,象许多从康州小镇上中产阶级家庭出来的孩子一样,十
分自然地选择经济这种实用的专业,但他自己并不喜欢。到了大学里,他才渐渐开
始思考自己将来想要怎样的生活,但是,并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不愿意再过小
镇上那乏味的生活,不想再重复自己父亲的一生。他喜欢欧洲,如果找到了便宜的
飞机票,他就到欧洲去旅行,找一个青年会的小旅店住着,白天在咖啡馆里看书,
听欧洲的音乐,晚上去那些窄小的街道上散步。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不同寻常的经历,
比如爱上一个外国人。有一年,他和一个西班牙女孩子有过短暂的爱情,但那个女
孩子很快就离开他,连等他假期结束,自然地分手都不愿意,因为她觉得他是个乏
味的人。这个直截了当的分手理由,让鲁感到自己几乎被整个将来所抛弃。他认为
自己不是一个乏味的人,只是他的西班牙语不够好,使得整个谈话变得乏味了。见
到范妮的这一年,是鲁应该写经济系的毕业论文的一年,但鲁考虑得更多的是,换
到文学系去,读西班牙文学,也许当一个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文学士。但是,他
也无法真正地鼓起勇气来这么做。
鲁坐在厨房里,听着咖啡机呼噜呼噜地滴下奥地利的咖啡,满室浓香。这一次,
他也和一个从维也纳来滑雪的奥地利女孩子有过短暂的交往,他们同住在一个青年
旅店里,这次是他突然中断和那个红发的,有匈牙利血统的女孩的交往的,因为她
身上有着说德语的人的刻板,他觉得太乏味了。鲁闻着奥地利的咖啡的浓香,想起
了那个女孩子有点发绿的恼怒的眼睛,象被踩了一脚的猫。
他知道自己真的对乏味这个词太敏感了。
范妮去的会话班上,有一些同学也是同一个写作班上的,因为大家的程度都差
不多。照理说,这些人应该是最熟悉的,班级里常常办晚会,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
也都脸熟了,见面打招呼。不久,背景和气味相投的同学就形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圈
子,象当时在前进夜校的情形差不多。功课不错,作派时髦,人也相对漂亮的同学
圈子,总是班上的核心。从前,范妮和美国罐头都是这圈子里的人,他们常常在下
课以后一起去衡山路上的小咖啡馆坐坐,在说话的时候夹着一些英文词,感觉十分
优越。但现在,范妮发现,新班级的圈子,是由几个说法文的人组成的。两个从法
国来的男孩,穿着海军蓝的鸡心领羊毛衫,很精致的样子。一个瑞士女孩,她却是
从瑞士的法语区来的。他们老是在一起说法语。会话课的老师规定大家在学校里都
得说英语,他们从来都不理会他,仍旧说他们的法文。他们的骄傲在班上很注目,
范妮看出来他们不愿意与东方人打交道,班上另一个中国女孩倪鹰,曾试着参加他
们的谈话,可他们就是不接她的话茬。还有,班上的日本同学请大家到她家去开会
话课的晚会,他们去了,吃了日本同学做的寿司,喝了清酒,但并没有认真和日本
同学说什么。所以,范妮从来不主动和他们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悻悻然。范妮的口
音真的比那几个说法文的人好,可他们并不在乎,他们的英语结结巴巴的,总是将
tr分开来,发成两个音。但是,他们从容自在地靠在椅背上,遇到说不出的词,便
撮起拇指和中指,响亮地打一个榧子,说一个法国词,或者说句“How to say this
in those stupid English ”,好象是英语刁难了他们,一点没有范妮在犯了英文
错误时的自惭形秽。要是有人提醒了他们,他们就象拿坡伦那样用手奖赏似地点一
下那个帮忙的人,说:“Super!”
他们优越的态度让范妮生气,或者说嫉妒。
班上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大多数同学圈子,还是因为母语的关系,或者是相
同的国家背景。班上有两个从莫斯科来的女孩子,还有四五个从南斯拉夫来的男孩,
他们常常下课和晚会的时候聚在一起说话。可他们从来没有到齐过,不是这个不来,
就是那个不来,他们都张着浓密的眉毛,眉心几乎连在了一起,所以范妮几乎分不
清他们谁是谁。她也没有什么兴趣和他们说话。
但,范妮也没有兴趣和东方背景的同学在一起。她不喜欢那个日本同学,不喜
欢她对洋人甘拜下风的谦恭。这个同学是个中年女子,永远一丝不苟地穿洋装,裙
子和浅口的意大利皮鞋。她丈夫被公司派到纽约工作,他们全家跟着过来,她在孩
子上学以后到学校来补习英文。她说的英文里有很多日本口音,轻易听不懂。她自
己也知道自己的口音糟糕,所以一开口,就拿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别人的反映,生
怕别人笑话。范妮从她的身上看出来东方人的自卑,所以特别告诫自己要理直气壮
地说英文,展示自己被老师夸奖过的好口音,不让人将自己看轻。还有一个,是从
湖北来的中国女孩子,叫倪鹰。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只是没有考托福,所以大学没
有录取,就先来读语言学校了。听说范妮从上海来,她长长地“噢”了一声,好象
很有意味似的。范妮介意那个拖得挺长的“噢”,象是从小在班级里,出身红色的
同学将她打到另册里的声音,也不喜欢倪鹰穿的外套,觉得她的外套土气,所以她
从不跟倪鹰多话。
坐在范妮前面的,是从捷克来的女孩子莲娜。第一次做课堂练习的时候,范妮
就和她搭档,编一个故事讲给大家听,范妮会编,莲娜的词汇量比范妮大,范妮把
故事情节说出来,莲娜就把句子里太简单的词换成一个好听的,所以那次她们得了
第一。于是,范妮和莲娜熟了。莲娜在她的家乡布拉格认识了一个从纽约去那里过
夏天的男孩,因为他在街上问莲娜路。后来,他们爱上了。男孩先回的美国,冬天
的时候,莲娜也来到美国与她的男朋友汇合。她的男朋友在曼哈顿岛上上大学,莲
娜先进语言学校,也准备接着在美国上大学。范妮听莲娜说的英文,有时带着点美
国口音,范妮猜想,这是因为她有个朝夕相处的美国男朋友的关系,要是她也有这
样一个男友,也许他们住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那她也会很快进步。比起来,她
们算是有时在一起说说话的同学,到学校的咖啡室里去喝点什么的时候,她们也会
有时结伴去。范妮看出来,莲娜也不愿意和从东欧来的人混在一起,象自己不愿意
和东方人混在一起一样,所以她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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