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给女孩子买玫瑰花
有一个晚上,她和鲁到一家咖啡馆去,那是鲁喜欢的咖啡馆,有暗红色的墙,
放着旧旧的青春艺术风格的桌和椅子,十分欧洲风格,还有一个象红房子西餐馆那
样的玻璃门。这是范妮梦想里的情形,虽然他们没有手拉着手,也没有象别人那样
隔着桌子也不停地接吻。咖啡馆里有个黑人进来卖玫瑰花,范妮眼巴巴地望着鲁将
走到他们桌边的黑人打发走了,那黑人用他大大的眼睛遗憾地望了范妮一眼,甚至
他都看出来了范妮的需要。而鲁大大咧咧地对范妮说,他从来不给女孩子买玫瑰花,
那是世界上最boring的事情之一。
范妮只好掉开眼睛,她不想把自己好好的一个晚上搅了。她假装打量咖啡馆和
咖啡馆里的人。
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倪鹰。她在店堂里,正向一个坐着的人递暗
红色的菜单。范妮吃惊地望着倪鹰,她想不到倪鹰也会到咖啡馆里来。然后,她发
现倪鹰手里还握着一个小本子,腰上围着黑色的长围裙,原来,她在这家咖啡馆当
女招待。
范妮隐约听说过,倪鹰是班上打工最疯狂的学生,没有一天休息的。她除了准
备学费以外,还开始在银行开长期的户头,准备接她妹妹明年到美国来读书。倪鹰
也在作文里写到了她家的故事,她出身在乡村教师的家,有个妹妹,妹妹和她差了
一年,她们是小镇上双双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的姐妹,相约在大学毕业以后到美国
来。所以,她们还将是小镇上双双到美国深造的姐妹,是父母的骄傲。
写作老师说,倪鹰是典型有美国梦的人。她懂得,已经到了美国,就要卷起袖
子大干一场。会话老师仍旧讨厌倪鹰的发音,但是佩服她的努力。相处得久了,班
上的同学都看出来,美国老师的世界观很有美国主流世界观的特点,他们不理解的
事物,统统被歧视。努力上进的人,能看出前途的人,统统能得到他们热心的帮助。
他们对人没有坏心。范妮在心里其实也为自己与老师的隔阂而遗憾。
虽然倪鹰仍旧读不准rain, run, railway,范妮也发现她在好多单词下面用铅
笔注音,但倪鹰的词汇量很快就是全班最高的。
同学们也都在用功学习,准备补习好英文参加托福考试,九月顺利地进入大学
学习。象倪鹰和莲娜,已经有了本科文凭的,还要参加GRE 考试,为了考硕士生。
连那两个法国人,都端正了态度学英文,为了如期上曼哈顿岛上的视觉艺术学校。
只有从南斯拉夫来的人,明确是用语言学校的签证当跳板,到美国来挣钱,而且逃
避家乡战乱。所以,他们在班上最被人看不起,后来,索性他们都不来上学了。范
妮也一个学分都没有,得从大学一年级读起,还没有奖学金可以申请。范妮不知道
自己该怎么对付这样的日子,它将是四年大学,两年硕士,六年对范妮来说,是令
人气馁的漫长。但她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气馁,怕自己象南斯拉夫人那样被人看不起。
她也不敢对婶婆说自己的害怕,婶婆身上的优越和聪明,让范妮觉得自己浑身都是
上海市井女孩的浮躁,平庸和投机。上海来的信里,从来都只有两个意思,一是好
好学习,书中自有黄金屋。二是在美国扎下根来,为上海的家里人开出一条胜利大
逃亡之路,好象连家里的老鼠都已经打好了行李,要飘洋过海来美国定居一样。家
里的人都以为范妮是在天堂里。范妮对将要到来的考试和未来,都不敢去想。
范妮那时在倪鹰的韧劲上看到了自己的懈怠,现在,又在倪鹰的黑围裙上看到
了自己沉湎于爱情而回避的经济问题。
实际上,她也必须挣钱。带来的钱就要用光了,在上海时,说好适应一段时间
就打工,挣出自己的生活费,还有学费。虽然,那时叔公也说过,可以先借钱给范
妮付学费,让范妮一定读NYU ,但是叔公的支票却一直没有寄来过。她和鲁混在一
起,一直不去找工。范妮从来不跟鲁说这些自己在实际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她说不
出口。她怕鲁会以为自己想利用他,会以为自己要用外国学生遇到的难题来烦他。
她也怕鲁会因为自己将要到来的经济问题而嫌弃她,会以为自己和他做爱是另有目
的的,象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还有,她也经不住鲁用那种诚实的样子,两粒蓝眼
睛笔直地,清澈地端详着她,那时,她就不能说自己的内心就没有一点利用鲁的心
思。
但同样有美国男友的莲娜,已经去了一家美国人家做管家,管清洁房子,做五
天的晚餐,换来免费的吃住,还有五百块钱现金。莲娜用这办法存钱,准备读大学。
她和男朋友周末见面。范妮有时不明白,在同样的处境里,为什么莲娜就没有那么
多要躲躲闪闪的事。轮到自己,事情就越来越复杂。
范妮转过眼睛去不看倪鹰,但倪鹰还是搅乱了范妮辛苦躲闪才建立起来的平衡。
倪鹰也看到了范妮。她看到范妮的手放在桌子上,和一个金发青年的手握在一
起,她披散着头发,衬衫的扣子解到第二个,象外国女孩子常做的那样,而中国女
孩通常只解开领口的第一粒。范妮的眼睛闪闪发光地说着什么。倪鹰知道,她一定
又在用她那语法错误百出,但听上去动听顺耳的英文了。上海人说的英文听上去没
有那么多的口音,这一点,在上大学的时候倪鹰就知道了,听说是因为上海方言的
原因。上海人说英文的时候,自动就变得洋气起来。但范妮却做得过了份,叫人讨
厌,连美国老师都讨厌她。
早先在学校,下课聊天的时候,会话老师忍不住对倪鹰说范妮:“我从来没有
见到过这么颓废的人,整天象梦游一样。”
那时倪鹰曾说:“她们上海女孩,会有她们生存的办法,她们一定会过上好日
子。”
老师听出来倪鹰的意思,就问,范妮是不是会象娜佳一样。
倪鹰说:“那是一定会比娜佳做得体面。”说着,倪鹰微笑地看了老师一眼,
“她把rain, run, railway都能分得那么清楚,是亚洲人里最smart 的一条舌头。
你还为她担什么心。”老师被说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从此再也不敢对倪鹰随便发
脾气。
现在的情形,证明了倪鹰当时的说法。
倪鹰遥遥望着烛光里满脸娇气的范妮,在心里响亮地冷笑了一声。范妮真不愧
是上海女孩子,一肚子的聪明才智,都是用来钓金龟婿的。一脸的势利刻薄,却是
用来对付自己的女同胞。倪鹰心里还暗暗庆幸,那每晚来店里卖玫瑰花的黑人已经
走了,要不然范妮一定会有一打玫瑰花炫耀,她就是这种虚荣的人。而倪鹰就是不
想让她如鱼得水。
倪鹰心里又笑了一下,笑自己是不是妒忌这一向自以为是,其实不务正业的上
海同学。自己一向大气,心思都在学习上,最不喜欢妒忌人,何况自己比范妮的前
途不知道要远大多少倍,不可能去妒忌一个专心嫁人的上海小女子。她想,自己并
不妒忌,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她只是讨厌范妮近乎于洋奴的作派,倪鹰特别
讨厌她看她男朋友的样子,简直象好莱坞爱情电影一样肉麻。而且还不是正经洋人
之间的肉麻,而是夹杂了在倪鹰看来崇洋媚外的买办嘴脸的肉麻,她是这样理解范
妮脸上盛开的笑容里藏着的自敛。
倪鹰讨厌范妮小鸟依人的样子,她看出来,范妮将她的金发男友当成了拯救她
的英雄,所以她的脸才这样光芒四射。她讨厌把洋人当成救美的英雄,这也一直是
她刻苦学习的动力,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在美国生存和成功。象范妮觉得倪鹰说不好
rain, run, railway是丢了自己的面子一样,倪鹰也觉得范妮这种样子丢了自己民
族的尊严。
倪鹰真的是个单纯的湖北女孩子,她根本没有猜到,范妮这一举一动,是专门
做给倪鹰看的。范妮早知道鲁并不喜欢这样。
范妮在离开咖啡馆的时候,装作突然认出同学的样子,叫住本来想避开的倪鹰,
欢快地说:“你找的工作不错啊,我跟我男朋友说过,也想到咖啡馆里打工的,我
也喜欢这家咖啡馆的情调的。”
她轻轻靠在鲁的肩上,将头向鲁的方向妩媚地倾斜着,因为不敢去拉鲁的手。
鲁最不喜欢象通常的情人那样手拉手地走路,范妮怕他当场避开自己的手。她想要
给倪鹰看到一对深情款款的纽约情人,有着无可挑剔的融洽。
倪鹰说:“用不着吧。你不是从买办家出来的吗,你家多有钱,哪里用得着象
我们一样打工。”
连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的鲁,都看出来她们话不投机。鲁后来问范妮,“她不
喜欢你家的买办背景,是因为共产党的关系吗?”
范妮说:“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嫉妒吧。她一直向机器一样工作和学习。”
过了不几天,范妮的会话老师就知道范妮交了白人男友的事,会话老师是有名
的快嘴,才过了几节课,班上的同学都差不多知道了。那说法就和当时传说娜佳的
事一样。范妮课间休息时,从娜佳那里知道了班级里的传言。她掉过头去看会话老
师,他也正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在白灼灯下变成蓝灰色的眼珠鄙夷而骄傲地瞪着,
一副受了骗的气愤。老师什么都没有说,所以范妮也无从解释,她气得当场就哭了。
老师却转身和那两个法国男孩聊起天来。
莲娜过来劝范妮,莲娜问:“他叫什么?”
范妮说:“卡撒特,他家是从欧洲来的。”
“他英俊吗?”莲娜问。
“他金发碧眼。”范妮说。
“他爱你吗?”莲娜问。
“是的。”范妮说。
“你爱他吗?”莲娜接着问。问得娜佳在旁边笑了起来,问莲娜是不是在练习
主持婚礼。莲娜并不理会,用圆圆的大眼睛瞪着范妮,温柔而坚决地问,“你爱他
吗?”
“我当然爱他。”范妮说。
莲娜点点头,说:“那就行了,你又有什么伤心的呢?你好运气,上帝给了你
一个礼物,一个金发碧眼的爱人,在你最孤独的时候来到你身边。你还计较别的干
什么呢。你也有,我也有,我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
“是的。”范妮答应着。
“你应该笑。”莲娜握了握范妮粘满泪水的手指,最后说。
然后,她们看到娜佳眼尾微微向下倾斜的褐色眼睛里充满了眼泪。
范妮就这样,在她的新生活里沉浮。一天天飞快地过去,心情一天天地变得混
乱。因为她避而不见的真相太多了,简直就无法将余下的部分连成一气。有时她的
发音也变得含混不清,特别是和鲁在床上的时候。有一次说信用卡的时候,她把Card
说成了Car ,惹得鲁急得用手拍着床说:“d ,d ,还有一个d 的音!你把卡片说
成了街上跑的汽车了!”范妮觉得自己的自信心象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激凌一样,
外表看上去方方正正的,但一勺子下去,就软成了一滩汁。但范妮心里明白,在这
样的时刻,她应该象菜刀一样尖利,准确和结实才行。
那天她接到了婶婆的电话,说奶奶的照片找出来了,让范妮过去看。她听着婶
婆硬朗的声音,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照片?范妮开始以为自己应该给婶婆照
片,但是被忘记了。然后,她想起来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要求过婶婆要看奶奶的
照片。然后,范妮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时差带来的恶心,象匕首一样蓝的天空,
自己了解秘密的渴望。现在想起来,好象那是很上辈子的事。
她的心乒乒地跳起来,她有点不敢去见婶婆,这也是家里不停地催范妮盯住婶
婆给简妮办经济担保,但范妮一天天往后面拖的原因之一。要是婶婆问起她的学业,
她不知道怎么说。她想,鲁的事情也是不能跟婶婆说的,在鲁连“我爱你”都没有
说过之前。婶婆一定会觉得,王家的后代,变得太贱。
婶婆在电话里继续说,她有一个从前的学生,现在是NYU 的英文教授,格林,
他专门研究中国买办历史。在七十年代初,他已经为中国的买办历史和教会学校写
过论文,还特别注意过王家的历史,专门为王家的历史写了一本书。所以,那天婶
婆也会请格林教授来,介绍他们彼此认识。范妮想要知道什么事,可以问这个专家。
婶婆还说,要是范妮打算考NYU 的话,格林教授也可以介绍些学校的情况给她。
范妮应着,一边低头查看自己的毛衣。那上面常常粘着鲁卷曲的金发,她一般
总是留着它们,现在她开始把它们摘掉。她知道婶婆是好意,想给范妮一个favor ,
范妮想起来上次她提了那么多问题给婶婆。可范妮觉得奇怪,居然现在自己一时想
不起来想要问些什么。
按照婶婆定好的时间,范妮放学后去了婶婆家。又是下午茶的时间,婶婆用的
唇膏还是那种又油又红的。婶婆这里一点也没有变,而自己的身心,却已大不相同。
婶婆打量着她,范妮觉得自己紧张得夹紧了双腿。然后,婶婆说:“范妮开始
有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
范妮控制住自己的多疑,跟着婶婆到衣帽间门上的穿衣镜前,欢快地转着身体
说:“真的?”她脸上带着无辜的笑,是为了给婶婆看的。
格林教授能说很斯文的普通话,他在台湾学了汉语。他告诉范妮,在范妮还是
小孩子的时候,他就看到过奶奶范妮的相片了。那时,他正在研究上海的教会学校
传播的文化对中国人的影响,找到了在大学本科时的心理学教授爱丽丝,她是第一
个被访问者,在他后来写作的著作里,用了不少婶婆相册里面的相片,包括中西女
中当时宿舍会客室的照片,毕业典礼的照片,还有当时爷爷奶奶和叔公留在纽约,
没有带回上海的相片。后来,他做美国海外经济发展史的研究,就研究的是美国洋
行在中国的经济行为。因为和王家的人渐渐相熟了,对王家的历史有兴趣,就又写
了王家作为美国洋行的世袭买办的家史。“王家的人有时和他开玩笑,就叫他司马
迁. 格林。”婶婆笑嘻嘻地将手搭在格林教授的肩膀上,向范妮介绍说。
他亲切地看着范妮,好象在欢迎范妮回家:“听爱丽丝说,你从来没看到过你
的奶奶,也没见到过她的照片?我真不能相信。”格林教授对范妮说,“你奶奶是
很喜欢照相的人,还有你的爷爷,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留下过许多照片,是因为那时
照相是种时髦。”
范妮看着格林,在范妮从没有听家里人提起奶奶的时候,他却早就在照片上见
过奶奶了。在唯一留在上海的爷爷对自己的家世一字不提的七十年代,他已经为自
己世代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买办家族历史写过博士论文,而且出版了。爷爷一心想要
毁灭王家的历史,而格林教授则将王家的历史当作有价值的历史保留下来。这是范
妮第一次听到外人谈到奶奶,而且是个高鼻子的外国人。他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家世
了如指掌。“要是让维尼叔叔看到你,他肯定要说,真的只有外国人才识货。”范
妮不由想起了维尼叔叔,他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几张已经受了潮,发了黄的
水彩纸,因为它是地道英国货。经历了老师,法国同学,甚至鲁,范妮终于见到了
一个“识货”的外国人,但心里的高兴,夹着些心酸。
婶婆取来了一个茶杯给范妮,说这是专门给范妮用的,就象家里人总有自己固
定的茶杯一样。
范妮拿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上次坐过的沙发上坐下。弹簧已经松了的沙发,带
着范妮缓缓下陷。范妮心里有点恍惚起来。
格林教授微笑地望着范妮,对婶婆说:“小范妮是不是很象范妮?我又回忆起
范妮王的脸了,带着四十年代的时髦。”
“她们是很象。”婶婆说,“现在小范妮也带着一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和范
妮到纽约以后的样子也象。遗传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就是根本不在一起生活,还
是保留气质上的相似之处,而且在境遇相同的时候,引导他们向相同的方向发展。”
范妮困惑地微笑着,面对他们。她上次已经知道自己和奶奶长得象,自己的名
字是为了怀念奶奶而起的,现在,又知道竟然自己在纽约的变化也和奶奶相象。她
开玩笑地说:“不要连结局都象奶奶就好。”
格林教授马上安慰她说:“不会,不会。”
看上去,他也清楚奶奶后来的事。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