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的米吃光了
范妮的米吃光了。这次她终于决定去下城的唐人街买米。那里的大米,比洋人
的超级市场里要便宜得多。虽然范妮尽量跟鲁一样吃小面包,或者土司,但是在心
里,范妮还是觉得米是她最重要的粮食,她不想在主食上花太多的钱。因为范妮一
看就是中国人,遇见范妮的人常常向她推荐下城的唐人街。倪鹰到纽约的第二天,
就由原先大学里先到美国来读书的同学带着,去唐人街买便宜的生活必需品。甚至
连鲁,都向她介绍过唐人街。大家以为她是中国人,一定想去那地方。但范妮偏偏
就不想去,要是不为买便宜米,她对唐人街一点也没兴趣。事实上,她根本就不喜
欢到有中国人的地方去。
她路过NYU 数学系的大楼,然后转到百老汇大街,沿着百老汇大道,向下城走
去。街道似乎有点走下坡路的样子,范妮突然想起来,在上海读《New Concept English
》时,老师说过,down the street ,沿街而下,因为英国的许多马路都是坡路,
所以介词要用down 或者up。范妮是这样记住这两个介词的。那时候,她还为难老
师说,要是在上海的话,就可以不必用这样的介词了?上海没有那样的马路,在上
海,就该用beside和along 。老师笑笑说:“也许可以吧。”说起来,上海的英文
老师真是和气,要是放到现在的班上,胖老师又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以批判“印
度英文”。
范妮沿街而下。百老汇大道上渐渐荒凉起来。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破旧,街边商
店里的东西看上去越来越廉价,中国人的脸越来越多。他们的脸显得那么宽大,脸
色那么黄。最奇怪地是,街面上总是能看到一些无所事事的男人站成一排,两眼空
洞。一看就让人想到偷渡客。范妮想起来,有一次在鲁的房间里,她出来上厕所,
照了照镜子,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突然显得那么宽大,因为宽大而难看。范妮意识
到,也许是因为看多了洋人窄长的脸,白色的皮肤,所以再看东方人的脸,不习惯
了。看自己的脸也一样。可是,范妮还是嫌弃地望着他们的脸。
她向他们问路,忍不住用的英文,她原本的意思是要与他们划清界限,但他们
不理她。她只好用普通话再问,他们还是不理她,象没有听见一样。“十三点。”
范妮心里暗骂一声,走开了。
到了伊丽莎白大道上,黄澄澄的金店一家紧挨着一家。街上热热闹闹地挤满了
人,到处都是中国字的招牌,大红大金,又俗气,又热闹。街边有中国式的小水果
摊,现炸春卷的零食摊,还有卖汗衫,毛巾的小贩子,大叫“ten for two ”。范
妮因为这里的闹和中国字,而心情恶劣起来。
街上炸春卷的香气直扑到范妮的鼻子里,她的胃愉快地蠕动起来,咕咕地响。
她忍了忍,才没有上去买一份吃,象在上海时那样。除了油炸面食的香气,还有鲜
鱼店的腥气,洗鱼的水泼在地上,象上海的菜场地上一样,到处都是湿辘辘的。范
妮厌恶地跨过一个个人行道上的小水塘往前走,沿街,她看到餐馆蒙着一层油气的
橱窗里,挂着红红的广东叉烧,油汪汪的烧鹅,铁皮蒸笼上放着上海素菜包,不由
地想起广东叉烧微甜的精肉,还有素菜包里香菇的气味,范妮觉得自己的口水多了。
但马上她控制住自己想要停下来,吃点中国食物的念头。她走过去了,但鼻子里还
满是炸春卷的香气。范妮从小到大都喜欢吃春卷,还有小馄饨。她总是喜欢熟烂清
爽的食物,象小馄饨的皮,和春卷芯里的黄芽菜叶。
这时,范妮看到了坚尼街的牌子。婶婆说过,她最后一次见到奶奶,就是在坚
尼街的路口上。她留意看了看四周的人,也许她也会在这里偶然撞上奶奶?也许,
奶奶也象格林教授遇到的那个老太太一样,就住在这里呢?在婶婆的相册里,有奶
奶他们在唐人街的餐馆里吃中国菜的照片。还有一张照片,上面能看到芒街黑色的
路牌,奶奶和爷爷站在街角上,爷爷手里紧紧抓着白色的巴拿马草帽。只有这张照
片,看上去他们很紧张的样子,都挂着脸,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
范妮想,后来奶奶到底想避开什么呢?
在坚尼街上,范妮找到一家大超级市场,里面都是做中国饭要用的东西。刚到
门口,一股中国食物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比起鲁的超级市场来,中国食物的气味不
那么清爽,但是给范妮烂熟的放松。范妮带着兴奋和厌恶混杂的心情走了进去,幸
好在门口有和西式的超级市场一样的推车,让范妮觉得高兴了一点。
她注意去看了看那家店里酱油的价钱,果然比上海的要贵许多。因为鲁觉得中
国酱油的气味十分古怪,有一次,范妮想为鲁烧红烧蹄膀,但一锅加了老抽和糖的
蹄膀还在炖着,鲁回来了,一进门就皱起眉头说,你做了什么东西,气味这么怪。
然后他关上火,建议范妮把蹄膀倒了,自己忙着开窗去味道。从那以后,范妮好久
没用酱油烧菜了。范妮家的菜,是地道的上海菜,喜欢浓油赤酱,范妮最喜欢用红
烧肉的汁拌饭吃。可是,和不怎么喜欢中国食物的鲁在一起,范妮越来越怕鲁歧视
自己烧的中国菜,范妮觉得那是对女人很大的侮辱。她无法改变鲁,他不象美国罐
头那样体贴和赞美,所以只能自己小心防范,不给鲁机会,让他表达对中国的轻视。
鲁是一个窄心眼的人,最多称赞一下意大利的食物,和奥地利的咖啡,范妮觉得,
他说起来是在移民国家长大的美国人,但远不如自己那样容易接受外来的事物。他
的心里有一种古怪的骄傲,只要他不认识的东西,都是不好的。
在这个大超级市场里,范妮果然找到了便宜的大米。还是在上海卖得极贵的泰
国大米。范妮发现这里样样东西都便宜,和鲁告诉她的那个超级市场里的东西比起
来,一模一样的东西都便宜一半以上。看到这么便宜的东西,让范妮忍不住兴奋起
来。她盘算着,自己可以烧干笋红烧肉,可以烧蘑菇香菇炒三鲜,可以红烧烤夫,
还可以烧咸肉蒸千张。这都是在上海的家里常吃的家常菜。在冷藏柜里,范妮甚至
看到了做好的蛋饺。虽然范妮在上海痛恨吃暖锅里的丸子和蛋饺,但此刻看到了,
心里还是感到亲切。
她想起来,在上海每年过年的时候,爷爷都亲手做一个暖锅,那是家里的传统
菜。暖锅的最下面一层是粉丝,然后在上面铺上肉丸,鱼丸,冻豆腐,和黄芽菜,
再上面一层,是虾和白斩鸡,还有蛤蜊。爸爸说小时候,过年到他的爷爷家吃年夜
饭,就有这种暖锅吃。蛤蜊壳打开的样子,象是一只金元宝,有个好口彩。维尼叔
叔说,他记得奶奶最喜欢吃暖锅里的绿豆粉丝。奶奶的吃相十分文雅,即使是吃粉
丝,也听不到一点她吃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维尼叔叔对奶奶的那种赞美,范妮从小
也要求自己吃粉丝时,不发出一点声音。
范妮没有想到,在唐人街的超级市场里,点点滴滴的,藏的都是形同隔世的往
事。
从超级市场出来,范妮提着大包小包,一时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把它们拎回家。
这时,她才发现那些样子难看的帆布推车,原来是在唐人街买菜,可是又没有车子
的人最实用的运输工具。拖着帆布推车的样子是难看,可是要想回家,她也不得不
在街边的摊档上买一个这样的推车。
就在她买了推车,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放进去,范妮突然在坚尼街的人流里,看
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瘦长的,薄薄地双眼皮,殷勤的,抒情的。那张脸,是美国罐
头的。象一张干枯的树叶那样。他的头发明显的薄了,软软地挂在头皮上。他穿着
皱巴巴的尼龙布风雨衣,手里卷着一堆《世界日报》,正慢慢经过范妮面前。不知
道为什么,他比在上海时矮了。范妮认出来,这件尼龙布的风雨衣,还是在华亭路
买的,小贩号称这是出口到美国的最新式样,当时他们看看,式样是不错。范妮猜
想,一定是用洗衣机洗过了,华亭路的衣服样子好,可就是质量差,洗一水就走样
了,尤其不能用洗衣机绞。她奇怪地想,美国罐头最注意自己的衣着,最当心自己
的形象,他有着象贝贝那样的精细。怎么会在美国失风,而且还肯穿着这样的衣服
招摇过市。
这就是潦倒吧。范妮想。
然后,范妮想起来,那次老师在班上让大家做选择题的时候,问愿不愿意拿25
万美金去美国,条件是你永远不可回自己故乡,美国罐头在自己身边大声说:“我
们只要一千美金就可以了。”那时,班上的气氛空前活跃,一个接一个把价位往下
杀。有一个同学说,小时候自己不肯睡觉,哄他的保姆吓他说,再不睡觉就不要他
了,把他一举丢到外国大马路上去,意思是远得让他再也回不了家。好象保姆说的,
还是当时在上海吓孩子的流行的话,好几个同学的小时候都这样被吓过,连老师都
笑了,他也被这样吓过的。大家都说:“就让他们马上把我们统扔到外国大马路上
去啊。”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真的没人想到,外国大马路也可能是属于肮脏的唐
人街的呢。
她往后闪了一下,躲到吊在花车上卖的汗衫后面,怕他看到自己,也怕他同时
看到自己的拖车,拖车里面的大米和便宜的菜。但是美国罐头沉沉地在坚尼街上走
着,象包裹在厚毯子里面的小孩那样,带着与四周隔绝的神情。这一点是范妮熟悉
的。当时她以为,美国罐头到了美国就会卸下这种隔绝的神情,就会如鱼得水。这
时,范妮意识到,原来美国罐头也没有过上想象的生活,他们两个人,半斤八两。
她握着帆布推车冰凉的拉杆,将自己的手指按到拉杆上为手指做的凹陷里。她的心
乒乒地跳着,不知道自己是感伤,还是窃喜。或者既感伤又窃喜,还加上不甘心,
说到底,美国罐头出身不过是上海市民,不象范妮家这样有渊源。也许这也是美国
罐头终于缩在唐人街里,象最没本事的新移民那样认输。而范妮只是到唐人街来买
买菜。范妮在心里计较。
等美国罐头消失在人群里,范妮才往回走。街口的小贩在黑色的平底锅里煎着
喷香的葱油饼,散发着上海小街上安徽人做的葱油饼一样的香味。唐人街下午葱油
饼的香味,迷惑了范妮,难道自己会怀念上海有葱油饼味道的街道吗?
在唐人街上,常常能听到几句上海话,惹得范妮忍不住去看那说话的人。难道
自己会想说上海话了吗?
接着,范妮在街边发现了一家上海餐馆,招牌上写着有乔家栅的点心。看看前
面就要到百老汇大道了,唐人街就要结束,范妮决定进去吃一客上海点心。
在那里,范妮点了一客虾肉小馄饨。方桌子上,有一点油腻的感觉,让范妮想
起来上海的小点心店,蓝边的大碗装着清汤,上面有绿色的葱末子沉浮,小馄饨的
皮在热汤里荡漾着,柔若无骨,粉红的肉馅小小的,象一分钱那么大。在那些美国
罐头走了以后的晚上,前进夜校下课以后,范妮常常独自到夜校对面的点心店里,
吃一碗小馄饨当夜宵,然后才回家的。这也是范妮的心计,不想突然回家早了,让
维尼叔叔一下子就看出来,原先放学以后,自己常和美国罐头荡马路。
小馄饨上来了,但却是广式的,皮子用了肉燕,芯子里的虾仁象石块一样沉甸
甸的,汤里全是味精的味道,喝下去辣着了嗓子,再不敢喝第二口。总之,完全不
是范妮所期待的那种。范妮是硬着头皮将那碗小馄饨吃下去的,在将要吃完的时候,
她看到大厨子穿着肮脏的白衣服从厨房出来透气,他和跑堂的闲聊,竟然说了一口
越南话。那让范妮想起来在上海看到过的越南电影,要不是看过那些电影,她还真
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到了家,范妮的运气不错,鲁不在家,她赶快把买的东西放好,将推车折起来,
放在自己的床底下,用床单遮着。然后,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在厨房桌前坐下,
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闻着鲁的咖啡香,庆幸自己终于又回到了文明世界里。她学着
鲁的样子,自言自语说:“Oh yes。”范妮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软了。
她想,要是鲁再晚一点回家,自己就做一次红烧肉吃,此刻,她非常想念用红
烧肉的汁淘过的白饭的滋味。
范妮有点摸出了鲁的规律,要是他黄昏时候不在家,就是他想完成论文,在经
济系毕业,有勇气走上社会了。他会在大学里用功。要是他在家,在厨房里用本小
说书挡着眼睛,听方佗,等着范妮,却又常常不肯温柔地对待她,就是他不想那么
快毕业,也不想写经济系的论文,他想要自己计划自己的生活,他又陷在力不从心
的恼怒里了。范妮在这时候会忍耐鲁的烦躁,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对男人能有这么好
的脾气。这么低三下四的。范妮常想起来,鲁对她说过的美国男孩给日本女孩起的
绰号:黄色出租车。因为她们对金发碧眼的白种男人见一个爱一个,谁都可以上。
她常常在这时想起来“黄色出租车”的说法,并感到被羞辱。有时,范妮乘鲁不烦
的时候,提起黄色出租车的说法来,多疑地观察鲁的脸,在他脸上检查着轻慢她的
表情,但是并没有发现。鲁是那种会把自己想到的事马上说出来的人,范妮有时真
的喜欢他的诚实,可也有时会想,那是因为他并没有认为她是很重要的,所以说话
行事才没有顾忌。在上海时,她自己就常常对美国罐头故意说一些随便的话,来拉
开彼此的距离。
当回想起遇到美国罐头的情形,范妮有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真的和他牵在一道。
纽约的春天突然就来了,阳光灿烂,有些人脱了羽绒外套后,直接就穿上了短
袖。连原来总是让范妮感到像刀那么尖锐的蓝天,也因为春天的絮云而变成了柔软
的碧蓝,只是像很深的大海那样。范妮想起了爷爷在落雨的夜里反复说的纽约蓝天,
在那时,范妮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爷爷不能忘怀的蓝天,原来是这样子的。
正是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开了窗,熏风阵阵,能闻到最早开的丁香的香气。
连老师都有点心不在焉。多留了时间给大家做托福听力练习。因为班上大多数同学
是为了在美国考大学,所以,老师有时也给大家一些托福题练习。在老师想偷懒的
时候,他们就用全国考试中心的习题来打发学生,自己就可以休息一下。
范妮守着自己面前的练习纸开小差,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穿那条配白色平跟皮
鞋的裙子了,像婶婆当年一样。鲁说的是没错,这是外婆时代的时髦,可这又怎么
样。在爷爷的蓝天下,穿像婶婆式的裙子,走在维尔芬街上的喷泉边,就是她的理
想。不会因为鲁而改变。范妮负气的想。以前鲁看到她在房间里穿婶婆式长裙的时
候,笑话过她的审美观。那时,她袅袅走到鲁面前,满心期待着,鲁会像格里高利
.派克望着赫本那样,充满爱情地望着自己。而鲁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冷地说
:“这是我外婆时代的打扮,过时了。”鲁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伤害了范妮的感
情,他只是看到自己情人突然一派复古风,而且复的是他最讨厌的中产阶级古风,
心里失望和烦闷。他这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希望遇见的,是大野洋子那样古怪精灵
的东方女孩,像大野洋子把列农迷死那样地,把自己迷住。范妮那一身别扭的裙子
和皮鞋,打碎了他的幻想。他看到范妮的脸上轻轻一笑,抵制地说:“我就喜欢那
时候的风格,这就是我的口味。”那种顽强,在鲁看来,真的是愚蠢。在鲁的行为,
在范妮看来,真的是败兴。
满教室里,这个下午,只有倪鹰钉子一样认真地钉在托福练习纸前面,跟着录
音机里面的提示做题。录音机里面的声音,是托福考试中心录音带里的稳重的男声,
和范妮当年在上海前进夜校的教室里听到的一样:“There are three parts to this
section, with special directions for each part. ”接下来,就是听力测验部
分。要考上美国大学,先得交托福的分数,而想要申请到奖学金,非得过580 分。
倪鹰现在已经是班上的尖子学生了,除了口音不好,穿得土气,她的英文可以
说是突飞猛进。范妮现在对倪鹰又恨又无奈,她恨倪鹰用外地人的直截了当将她的
爱情歪曲丑化,恨倪鹰用土气的英文战胜了她的英文。但认真起来,范妮不是倪鹰
的对手,所以,范妮拿出小时候对付班上红小兵的办法,尽量不跟倪鹰打交道,装
着不知道倪鹰现在已经压她一头了。她听说倪鹰偶尔认识了一个从麻省理工学院毕
业的人,那人极欣赏倪鹰的用功,天才,和白手起家的志向,表示愿意帮助倪鹰进
他的母校。所以倪鹰现在再也不提要找中部的便宜大学读书,她专心进麻省理工学
院了,那是叔公当年的学校,只有富家子弟才读得起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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