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
范妮想起来美国罐头当年说过的话:“范妮范妮,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
国去啊。”当时听上去,确凿是一句恭维,可现在想起来,范妮的完美人生,好像
真的也可以在这里出现。
范妮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结婚,可以让父母和简妮用来参加美国公民婚礼的条
件申请签证,这是简妮来美国最快,最简单的途径。I have a good news for you,
这句话,简直也可以对简妮说。范妮跌了一交,但简妮拾了一只大皮夹子,而爸爸
妈妈,则是名利双收。
医生说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又开了孕妇维生素给范妮。范妮端正地坐在椅子
上,不断地点头应着,并且小心留下了医生给她的孕妇维生素处方。她心里吃惊地
想,怎么自己听这个医生说话,一点也没有听力方面和词汇方面的问题,连最小的
s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丈夫是金发的,眼睛也很蓝,像你的眼睛一样,我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
范妮问。
“会很难说。但大多数亚欧混血儿的头发是深色的,大多数人都长得十分漂亮。”
医生说,“你希望是怎样的孩子?”
范妮想了想:“希望他无论如何是蓝眼睛吧,我喜欢蓝眼睛的人。”
医生笑了,说:“上帝会安排好的。”
医生合上范妮的病史时,范妮对他解释说,自己的丈夫不姓王,自己用的是娘
家姓,有了孩子以后,要考虑姓丈夫的姓了,这样,以后孩子不至于搞糊涂。
医生点着头说:“这样是更好一些。”
从医院出来,范妮的心情几乎轻盈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范妮第一次发现街上的树都绿了,黑色的树干上,鲜亮的绿色
浮沉着,纽约的春天真的来了。格林威治村红砖房子上的常青藤一片一片地长出了
发红的新叶子,甚至路边的荷兰种的郁金香都开了。路边的咖啡座里坐满了人,还
有一个青年在唱歌,弹着吉他。范妮虽然头还昏着,时不时会恶心,但是她还是走
进咖啡座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学着鲁的样子,要了一杯牛奶咖啡。服务生是个面
容和善的女孩,范妮对她说:“多一点牛奶,少一点咖啡,我刚怀孕,医生说不能
喝太多咖啡。”那女孩答应着离开。
牛奶咖啡果然做的很淡,很烫,合范妮的胃口,还有两块黄油曲奇放在杯子边
上当小点心。学着鲁的样子,她也没有往咖啡里面放糖。范妮将身体软软地靠在椅
子背上,头发上感觉到阳光的温暖。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到咖啡座里面,居然感
觉十分自然,她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一样的自然。她抬起头来,天上那温柔的碧
蓝色,这是在上海看不到的。大都会博物馆里面,那些画天堂的画,尽是这样的蓝
色。
在梦里,下楼梯的时候,常常像飞,一跳,就是七八级,往下跳的时候,好像
就要摔死了,但是,自己的脚总能像皮球一样轻盈地点在地上,然后再接着往下跳。
梦里总是神奇的。范妮想。头晕晕的,望着天,也像是在梦里腾云驾雾一般。
鲁在断定范妮不是开玩笑以后,说了“Shit! ”,不是“Congratulations 。”
他不小心把咖啡渣倒到垃圾袋外面,忘了关窗就出门了,那天弄破了避孕套,都说
“Shit”。
鲁的蓝眼睛直直地看着范妮,里面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蓝色的玻璃球,一样
的冷,一样的硬,一样的警惕,玻璃因为自己的易碎,有种天然的警惕和自卫。范
妮不敢相信鲁的眼睛会变成这样,她又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
“你想要怎样?”鲁问。
范妮瞪着眼睛看他,想不出他怎么可以问出这样的话来。
“留下这个孩子是不恰当的。”鲁显然是怕范妮听不清楚,而换了像老师在强
调什么的时候才用的咬文嚼字的口气说话,“恰当,你听得懂这个词的,对吗?因
为,我们并不能够保证,给这孩子稳定的生活,我们自己都还没有稳定下来。”
“是的。”范妮缓过神来,说,“是这样的,还没有稳定。”
“我们的将来还很长,现在固定也太早了。”鲁打量着范妮恍惚的脸色,又说。
他吃不准是不是范妮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理解我说的话吗?懂吗?”他一字
一顿地问。
“是的。”范妮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不想结婚,不是指跟你,是指跟任何人。结婚
对我来说太复杂了,责任也太大了,太古典了,我没有想好,没有准备好生活在这
样一个轨道里,养家,从银行贷款买一栋房子,和汽车,然后花三十年还清贷款。”
鲁说,“现在我讨厌这样的生活方式。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讨厌这种生活方式。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鲁看范妮一直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突然生起气来:“你能不能看着我,
让我明白你在听我说话,而不是在和一段木头说话。这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要共同
面对的事情吗?”
范妮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鲁。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鲁再一次问,他发现范妮的眼睛冰凉的,好象事不关
己。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结婚。因为不能结婚,所以不能给孩子稳定的生活,所
以不能要这个孩子。”范妮平静地说。
“是的。这是理智的想法。不光是为我想,也是为你想,你也有许多事要做,
也不可能就这样做一个妈妈。”鲁说,“是不是?”
“是的。”范妮说。“这也是我想说的。你连爱不爱我,都不能真正肯定,我
怎么可能和你结婚呢?”
范妮用悲伤和恍惚的样子,说出来那么平静和理智的话,这让鲁很吃惊。他嘟
囔着说:“我有的时候不懂婉转,但我一定是诚实的,所以,要是我说话的方式伤
害到你了,请你原谅我的直率,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不,你并没有伤害到我。”范妮否认说,“你没有。我们来自这么不
同的背景,要是不能诚实说话的话,我们之间是永远不能互相理解真正的想法的。”
范妮转开眼睛说,“我和你一样,没有准备要和任何人结婚。”
接下来,他们俩商量了怎么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美国的有些地区,妇女不可以
做流产手术,按照宗教的观点,流产手术等于是杀婴,但是在纽约可以做流产手术,
只要是怀孕妇女本人的意愿。鲁问范妮要了她的医疗保险看,发现范妮的保险里面
并没有包括流产的保险,所以她得自己付这笔手术费。
鲁说:“我会付这笔手术费。虽然我们两个人都有责任,但到底我不能为你分
担痛苦,由我来分担经济上的支出,这样比较公平。”
“再说吧。”范妮说。
鲁站起来,去烧咖啡喝,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范妮站起来,到浴室里去吐。奥地利咖啡强烈的香味,竟然现在也闻不得了。
她关上门,大大地张着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呕吐的声音,一阵阵的呕吐,胃像破了
一样的疼,范妮吐出来了下午的那杯牛奶咖啡,它们现在变成了一些散发着牛奶腥
气的汁液,混合在咖啡的气味里,酸腐刺鼻。
范妮吐完,冲洗干净马桶和地上溅出来的污渍,将浴室的窗户打开,让呕吐的
气味散出去。她站在窗旁边,等着那气味散干净。这时,她又听到了呖呖的水声,
好像下雨的声音一样。现在范妮知道那并不是下雨,而是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在
流水。她又看到了镜子前的架子上鲁的电动牙刷,还有自己的牙刷,还是从上海带
来的牙刷,牙膏也是,那上面有十分亲切的中国字:上海防酸牙膏。
直到浴室里什么气味都没有了,范妮才收拾好自己,走了出去。
鲁正靠在浴室外面的过道上等她,他问:“你还好吗?”
范妮微笑着说:“好呀,为什么不好。”
鲁的房间里放出方佗的歌声,是自闭而抒情的声音。厨房里闪闪烁烁的,是鲁
点起来的蜡烛,空气里有燃烧了的蜡烛气味。他过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拉平范妮肩
上的衣服,他的眼睛蓝得又像碧蓝的天空了:“Vomit ?”
范妮耸了耸她左边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可以邀请你喝咖啡吗?”鲁说,“我们刚刚经过了艰难的时刻,对你是这样,
对我也是这样。我心里感到很抱歉。谢谢上帝,你和我想要的是一样的,你真的不
是那种传说里讹诈美国傻男孩的外国女孩。”
范妮想起莲娜。
“你以为所有的外国女孩都想嫁给美国人吗?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只要努力,
都可以有尊严的生活。”范妮学着鲁的样子,笔直地看着鲁的眼睛说。
“所以,我为误解你而抱歉,你就原谅这个愚蠢的康州人吧。”鲁说着,把背
在后面的另一只手拿出来,原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枝红玫瑰,是那种长长的,茁壮的
玫瑰。和在倪鹰的那家咖啡馆里看到的玫瑰一样。鲁曾经把那沿桌卖玫瑰的人打发
走了,连问都没有问范妮一声。
鲁学着迪斯尼动画片里面柔软的动作,把玫瑰举到范妮的面前,“我刚刚跑到
花店里去买的,又跑回来,像个愚蠢的中学生。”他说。
那天在厨房的烛光下,他们决定,等范妮学期考试结束以后,五月放暑假时,
去医院做堕胎手术。范妮神色安详,鲁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一直握着范妮放在桌
上的手,并用拇指在范妮的手背上轻轻摸着他们彼此温柔,体贴,几乎是难得的融
洽,除了彼此之间总还是可以察觉到的小心翼翼。这种小心翼翼,在鲁这方面,是
不敢轻信这样简单就了结了这件事,而范妮,则是不肯让自己一败涂地。她在手指
上转着那枝红玫瑰,好象很自在。那枝玫瑰是被刮去了刺的玫瑰,范妮想起来,在
离开上海的家不远的丽丽花店里面,见到过老板娘整理玫瑰花时,将枝条上的刺用
剪刀刮去的情形。她将剪刀轻轻咬住玫瑰花的枝,刷地一拉,多余的叶子和三角形
的刺就都被刀锋刷下来了。丽丽花店的玫瑰都很瘦小,弯弯曲曲的枝条,营养不良。
但毕竟是玫瑰,还是卖得很贵。要是与老板讨价还价,老板就张大他本来就有点突
出的眼睛来申辩道:“这可是玫瑰,不是月季花!”玫瑰是上海最隆重的花,那时
美国罐头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他只能送范妮雏菊,不可以送她玫瑰。范妮手
里转着玫瑰,的确,这是她收到了第一朵玫瑰。
这样的话题,其实用不着谈很久,鲁提议,范妮点头,很快就说完了。
范妮从鲁的拇指下抽出手来,握着那枝松松地包着骨朵的红玫瑰,告辞去自己
房间。
范妮的房间里,洒了一屋子的月光。春天的月光,几乎象阳光一样明亮。她一
眼看到桌上摊开的字典,还有没有插回盒子里去的听力磁带,它们还是前进夜校的
老师帮忙录好的。昨天晚上,她还在用功,以为自己不舒服,不过是感冒了,就会
好起来。现在看到它们,象看一个死人的东西一样,心里有奇怪的不舒服。范妮关
上自己的房间门,站在门前,这漫长一天里,她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她这才知
道,原来想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猛地,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然后,象在显影液里看着照相纸上显现出照片里的内容那样,范妮渐渐看到了
窗子,桌子,椅子,小床,还有自己的牛筋布箱子,桌子上的东西,托福答题纸,
床边的蓝色绣花拖鞋。属于范妮的小小世界又回来了,没有消失,没有爆炸,没有
崩溃,没有改变。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等候。
范妮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的功课推到一边,空出地方来,放下一直捏在手里
的玫瑰花。那是一枝茁壮的玫瑰,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它比丽丽花店的玫瑰新鲜多
了,没有一点死亡的鲜花开始腐烂的腥气。范妮端正了一下身体,开始将花瓣一瓣
瓣地撕下来。花瓣很结实地长在蒂上,有时候真得花点力气才行,大大的花骨朵,
眼看着细下去了。范妮轻声说:“玫瑰怎么了,神气点啥,我撕的就是玫瑰,月季
花我还不高兴撕呢。”
玫瑰花瓣落满了腾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方,花瓣弯弯的,仍旧十分优美。
范妮摸到一把小刀,是把削铅笔的小刀,做托福练习时,要用2B的铅笔,这把
小刀的专门用来削2B铅芯的。范妮打开折叠小刀,按住花瓣,将它们一一切碎,开
始,被切碎的花瓣散发出更加强烈的花香,玫瑰花的香气到底不俗,醇和清秀,但
随着范妮一刀刀将它们越切越烂,切成了红泥,花香渐渐变成一股烂菜皮的味道。
玫瑰花瓣里的汁水,浸到她的指甲里,指甲缝成了暗红色的,好象血一样。范妮这
才停下手来。
这时候,她才恢复了听觉。她听到从紧闭的门缝里传过来的方佗声。鲁从前说
过,当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就喜欢独自听方佗,那是侵入欧洲的摩尔人留在葡萄牙
的阿拉伯怨曲。这么说,鲁的心情不错?范妮猜度着。她看了看,放过那一摊水淋
淋的红泥,用小刀专心切碎长长的花枝。绿色的枝条很结实,范妮得用手指紧紧抵
住,才能切碎,不一会,她的手指就肿了起来。
那天晚上,范妮的梦里放了整整一晚上上海的电影。上海在范妮心里呈现出灰
色的调子,阳光下浮尘仆仆的柏油路,阴天里的水泥墙,褪色的门,夜晚路灯下的
街道,像穿旧了的衬衣那么柔软和熨贴。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出现了。街道上烧着火,
自己穿着背带裤,背带太长了,总是往下掉。她和维尼叔叔是要去什么地方,穿过
火堆,见到有人在打人,那个人被打得象猫一样叫,鼻子里的血像蚯蚓一样流出来,
在柏油地上结成块。维尼叔叔正抱着她,所以她看到维尼叔叔脸上怕极了,眼睛和
鼻子两边都青了。他们回到了自己家。维尼叔叔乒地关上门,还下了斯波林锁的保
险,把平时晚上睡觉以前才用的插销也插上了。家里很安静,彩条泡泡纱的窗帘被
风扬起,餐桌上方端端正正贴着毛主席穿了青灰色制服的相片,像张护身符。维尼
叔叔叹了声:“好了!”,他们俩一起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刚刚打过蜡,滑溜溜的,
清凉的风从地板上掠过。范妮在半梦半醒中,又感受到童年时代逃回家里,和维尼
叔叔坐在地板上所感受到的舒服。范妮想,小时候只会说舒服,其实,那就是幸福
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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