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考托福了
美国罐头看着范妮,范妮看出来他在衡量接着应该说什么,他也一定估计范妮
的处境。他从来就是这样细心的人,懂得分寸。于是,就开口说:“我就要考托福
了,很紧张。”范妮说着用手掌在面前扇了扇,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将鼻梁上突然长
出来的斑盖上,不让他看到。“你看,弄得我人不象人。”看着美国罐头那单薄的
身体,微微撑起来的肩膀,那是上海时髦男人的一种姿势,范妮想起来在上海时,
她一直认为他到美国,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去唐人街卖苦力。而恰恰就是落进了唐
人街,而且还在餐馆里见到跑堂的他。而且还是在自己一脸弃妇样子,加上一堆蝴
蝶斑。
他想起来,在上海时她也常常做这个动作,她是个计较很多事情的女孩子,也
计较很多气味。他略略向后退了一步,他今天没洗澡,不愿意让范妮闻出来。“哪
里,你还是很优雅。要我们老板娘说人家漂亮,真的要十分漂亮才够格。”美国罐
头说。这也还是他的风格,哄着四周的人高兴,不愿意伤着别人。
远远地相对,他们都感到舒服些了。
“你看上去不错,气色比在上海的时候好多了,人也年轻了。”范妮温和地说。
“真的?”他摸摸自己的面颊,笑了,“大概因为戒了烟。”
“你戒了烟?不容易啊。”范妮说。
“这里的空气太干净了,戒烟就容易多了。”美国罐头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说起了美国的空气,蓝天和四季,象在暗礁处处的河道里终于
找到了航道的小舢板,终于慢慢向前去。他们说到到了纽约以后,才发现不用象在
上海时那样老是擦皮鞋,皮鞋穿一个星期都没什么浮尘,不用擦。纽约的自来水没
有漂白粉的气味,泡茶很香。听得老板娘和婶婆都微笑起来,说他们就象最白的纸,
一点点都能留下痕迹。
店堂里的客人开始多起来,美国罐头转身招呼别的客人,他好象认识很多人,
老板娘也对他很满意。他看上去斯文又精明,是当领班最合适的人。
美国罐头亲自照顾范妮这一桌,但他并不多话。
上海馆子的红地毯里散发出食物的油盐气味,范妮跑到厕所里,往嘴里倒了几
滴风油精,但那油腻气味还是刺激得她反胃。美国罐头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上有那
么重的油腻气,所以他向后退了点。范妮心里突然充满了兔死狐悲的同情。她在镜
子里看到一个吐得惨白的脸,脏脏的,整个鼻梁都是突然长出来的褐色的斑点。范
妮伸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脸,皮肤又痛又麻,但是,开始泛出了血色。等胃里安静下
来一点,范妮才走出去,远远的,看到美国罐头在店堂里忙,象地道的跑堂一样将
盘子稳稳搁在胳膊上,她冲他笑笑。
吃完饭,美国罐头送了两份桂花红豆沙和两个fortune cookie来,范妮掰开自
己的那一个,里面的小纸片上写着:“Do it in Paris。”
“什么意思?”范妮问婶婆。
婶婆说,只是这里华人餐馆让客人高兴的余兴节目,自己猜到是什么意思,就
是什么意思。“但是,”婶婆说,“有一年我到洪都拉斯去玩,就是因为在这家馆
子里分到一个fortune cookie,里面是鼓励去旅行的话。要不然,我就错过那么好
看的地方了。”
范妮小心地看着那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心想,也许这个巴黎,就是上海。
小纸片的背面,还写了一些lucky number,上面是12,18,32,25,22,26。
婶婆说这是给买彩票的人投注用的。范妮问:“可以用在别的时候吗?比如什么时
候应该旅行,什么时候去考试会赢。”
“我想也可以的吧,这种都是餐后余兴节目,不用认真的。”婶婆说。
离开餐馆的时候,范妮和美国罐头道了再见。
又是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范妮和鲁相对着,做在厨房的桌上吃他们的晚餐。
范妮吃的是加了荷包蛋和生菜的方便面,鲁吃他的火腿,土司,奶酪和生菜色拉,
用橄榄油,牛奶和意大利红醋调的色拉。像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一样,他们还是各吃
各的东西,也许有时,彼此尝一尝对方盘子里的东西。
鲁在范妮的鼻梁上发现了一些阴影,她的妊胗斑都出来了。范妮一直拖着不肯
去和医生预约,但收着鲁给她用来支付堕胎费用的支票。这让鲁心里又开始怀疑范
妮的动机,他把范妮的事情告诉了朋友,他们都警告说,中国女孩子绝对不那么简
单,她们比美国女孩子tough 一万倍。鲁联想起范妮始终如一的小心掩盖的神情。
从前,她的那种掩盖里面还有鲁可以理解的眼巴巴的盼望,鲁以为她因为自尊,要
掩盖她对鲁的爱情,还有希望鲁能对她更亲热一点。现在,那种眼巴巴的神情几乎
没有了,但是藏着什么不说的表情还有。这神情真让鲁发疯。
好几次,鲁都想转到范妮身后去,找到她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鲁知道不能强迫范妮去堕胎,那是她的权利。他能做的,就是常常给范妮脸色
看,让她明白自己的不信任和不快。所以,他们相处的时候,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
了。
因为是春天,他们打开了厨房的窗子,在谁也不说话的时候,就听到街口喷泉
的流水声。
范妮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问:“你听过一支四十年代的歌,叫,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吗?”
鲁摇摇头。
范妮说:“我唱给你听。”
说着,范妮就唱了起来,那支歌又老,又多愁善感,曲调又难听,鲁觉得范妮
简直疯了,但他停下手来,靠向椅背,拉长了脸不说话。范妮突然做出这么奇怪的
事,他猜想那一定后面还有原因。这是范妮第一次为鲁唱歌,她的脸涨红了,显得
鼻梁上的妊胗斑更深。她东方人孩子一样光滑的脸,无论如何还是让鲁喜欢。
范妮唱完以后,直直地看着鲁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支歌。”她也学会像鲁
那样笔直地看着人说话了。看到鲁摇头说No,范妮点点头,说,“但是我喜欢。”
范妮又问:“你听明白歌词吗?”
“没有仔细听。”鲁说。
“那我再告诉你。”范妮坚持说,“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her heart
was young and gay. I heard the laugher of her heart in every street Caf
é. 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the trees was dressed for spring, and lovers
walk beneath those trees, and birds have songs to sing. I dodged the same
old taxi caps that I had dodged for years, the chorus of the sfucky hours
was music to my years. 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her heart was young and
gay, no matter how they have changed her, I remember her that way.”范妮
几乎一口气流利地背完这支歌,再强调说,“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两句,no matter
how they have changed her, I remember her that way. ”
“So what ?”鲁问。
范妮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回家去,堕胎的手术到上海去做。”
“决定了?”鲁问。
“是的。”范妮说。
“为什么?”鲁问。
“在上海,我可以得到照顾。我希望这时候和我家里人在一起,而不是和你。”
范妮说。
“是的,我理解。”鲁说,“你可以把那笔钱用在上海做手术吗?在上海可以
兑换吗?”
范妮点了点头:“一个美圆可以换九个中国钱,够了。”
鲁吹了一声口哨:“Nice。”
“但飞机票在暑假可不便宜。”鲁提醒范妮。
范妮说:“我知道。”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在纽约做这种手术,纽约做堕胎手术是合法的。”鲁到
底吃不准到底范妮想回家做什么。另外,他也有点不安,不论如何,他总是不愿意
范妮的家里人也知道要堕胎这件事,总是个伤害,不能算喜事。“我也可以帮助你,
我有车,不常用,你知道的,开车对环境不好。可我也可以用车载你去医院,接你
回来。”鲁说。
范妮哗地抬起眼睛来,定定地看住此刻愚不可及的鲁,然后一笑,说:“我不
是要帮忙,而是想在暑假回家的时候把孩子拿掉,我想家,你知道吗?”
范妮脸上笑着,笑着,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眼泪,因为怕自己的脸会变成一张哭
脸,范妮始终保持着脸上的笑,她发现笑的时候和哭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可以是一
样的。范妮还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因为她怕会带出哭腔来。
范妮的笑终于激怒了鲁,他轻声说:“奥地利有一句话,形容有人在心里藏着
什么,让别人感到不痛快,他们说,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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