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是回上海来等死的
范妮跟维尼叔叔去医院。在路上,维尼叔叔开始告诉范妮叔公的事。原来,叔
公早就有糖尿病了,但是他从不忌口,让家里人都不晓得。等到叔公突然浑身浮肿,
急诊住进医院,他们大家才知道,叔公的肾脏功能已经一塌糊涂,他原来是带着一
堆病历卡回上海来等死的。叔公算是境外人士,要住外宾病房。维尼叔叔拿到叔公
的信用卡,为他付医院的帐单,这才知道,叔公已经把王家所有的钱都打在信用卡
里了。而那些钱仅仅够几个月的医院费用,维尼叔叔象一个老太太那样惊骇地摇着
头,扁着嘴:“你想得到吗,王家的家产,当年号称上海首富,连国民党的市长都
要来敲竹杠。现在败到了剩下不经用几百块红纸头,还不是美金这种绿纸头。你想
得到吧。我从中国银行出来,连话也不会讲了。这就叫破产啊。”
难怪叔公应允的资助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范妮想,难怪他那么小气。原来以
为叔公是一辈子的大少爷脾气,不懂得体贴,其实却是怕捉襟见肘。
“我那天心里很不舒服。按理说,叔公就是亿万富翁,也与我们没有关系。但
是我看到帐单上打出来那么点钱,晓得王家这算彻底完蛋了,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
天了,心里还是象被人断了后路一样难过。”维尼叔叔说。
范妮没有说话。维尼叔叔说得对,她的心里也象被人断了后路一样,空落落的。
她想起照片上叔公穿着白色三件套西装,将一双手深深地插进裤子口袋里,将式样
宽大的裤子撑起来,自由自在,无所用心的样子。在纽约的时候,范妮心里还有点
妒忌和不平,多少有点不愿意看到自己家长辈的好日子从来没有轮到过自己。而现
在,范妮倒觉得那些老照片给她心里的安慰,总算王家还有过好日子。
范妮看了一眼车外面的街道,久雨里的街道,到处都是湿的,树叶绿得象新鲜
饼干上汪出来的油那样,深春的树叶衬得旧房子和旧街也是一派嗒然若丧。范妮认
出来街角上那栋旧房子的大门,粘满尘土的,油漆班驳的,竟然是格林威治村的老
房子一样的式样。
“叔公解释什么吗?”范妮问。
“他说自己也是时代的牺牲者。”维尼叔叔说。
“他?”范妮想到了爷爷。要是叔公在香港股市里惨败,将王家的家产散尽,
就叫做时代的牺牲者,那爷爷是什么?维尼叔叔他们是什么?范妮自己和简妮又是
什么?
“大伯知道大限要到了,那天特别把我们都叫去。跟我们对不起,说自己没本
事,把祖宗的家产全都糟蹋没了。爹爹说,不用和他说对不起,我们上海这一脉人,
从来就和那些家产没有干系。”维尼叔叔告诉范妮说。
范妮想了想爷爷的话,那里面还有种不肯就范的倔强。爷爷这一辈子都不肯和
卖过鸦片的家庭有关系,纵使后来被共产党当作三座大山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
讲明了永世不得翻身,他心里还是不肯和王家有干系。“爷爷真是清高。”她说。
“爹爹一点不明白,他是不能跟王家脱掉干系的,他脱不掉,我们子子孙孙也
都脱不掉。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想脱掉这种干系,这是我们的出处,按照美国人的
说法,是我们的根。爹爹这一辈子都在牛角尖里转不出来,他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
就是要把我们的根自己拔光,拔到我们不晓得自己是谁为止。”维尼叔叔说。
“我带回来一本书,上面有王家的历史,还有奶奶和婶婆的照片。你看到没有?”
范妮问,“那里面说,容闳这种老美国留学生,不喜欢当买办,因为买办不够高尚。”
范妮说。
“他只给我们看了奶奶的照片。他现在防着我。就怕我知道得多了又出去说。”
维尼叔叔抱怨说,“人家历史研究所的人晓得叔公回来了,来问点王家当时的情况,
说是研究上海买办史要用。也问到我们家的情况。我的意思是要说的,王家的历史
到底也是上海历史的一部分,现在家产是败光了,历史要是再不说,王家就彻底没
有了。我总是尽量把我知道的说出去。人家要问爹爹,可他连见都不见,还怪我出
去乱讲。”
“格林教授的书上说,中国近代的民族工业,象轮船,电报,造船,银行,都
是在洋人手下做过买办的人兴办的,他们等跟外国人赚足了钱,学到了本事,就另
立门户,与从前的洋人老板竞争。连毛泽东少年时代最喜欢的著作,都是买办写的。
连孙中山都仰仗买办的支持,在一个买办的家里开大会。”范妮搬出格林教授书上
的话说。
“那个历史研究所的人也这么说过。”维尼叔叔拍了一下巴掌。“我们家的轮
船公司在甬江上将英国人的轮船公司挤跑,也算有功吧。就算从前帮卖过鸦片,也
扯平了。最好爷爷多看看这些书,醒醒脑。”
来到叔公的病房,一闻到医院里的那种药水气味,范妮肚子里就乒地跳了一下。
到底是花了大钱住的外宾病房,范妮在蓝色的问讯台上,看到了一小盆粉红色的康
乃馨。问讯台里的护士小姐看着维尼叔叔和范妮,笑着打招呼:“你家的人从美国
回来了?”
维尼叔叔说:“是啊,赶回来的。”他说着用手扶了扶范妮的肩膀。
范妮对那护士小姐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了。她一时不晓得自己应该说英文,还
是说上海话。她不晓得维尼叔叔是怎么介绍自己的,也许他会说自己是叔公的美国
亲人呢。所以她想,最好什么也不说。
护士小姐笑着看了范妮一眼,说:“上星期就听说你要回来了。正好赶上再见
一面。”
“我叔公身体底子那么好,不一定就在今天吧。”维尼叔叔说,“情况很不好
了吗?”
“医生把病危通知开出来了,总是比较严重了。”小护士说。
范妮和维尼叔叔向走廊深处走去,他们都没说什么,默契地避开刚刚护士提起
的事。范妮知道家里人常常炫耀,她从不去戳穿。早先有外人问起奶奶下落的时候,
维尼叔叔喜欢说奶奶正在设法让他们过去,郎尼叔叔喜欢说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都不肯说奶奶其实已经将他们抛弃。自己家里人相处的时候,大家都避开这个话题,保
持体面。
范妮说:“你知道奶奶的英文名字也叫范妮吗?”
“真的?”维尼叔叔并不知道,吃惊地看着范妮。
范妮说:“她的英文名字就叫范妮。她的样子比我好看多了。”范妮想了想说,
“大概她也比我聪明多了。”
维尼叔叔看了她一眼,他感到范妮的话里有话,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问,他们
已经来到了叔公的病房门口。
叔公仰面躺在床上的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电线里,已经昏迷了。但他爬着电线的
赤裸着的上身,皮肤还是白白的,带着光泽。心电图屏幕里,有一个小绿点飞快地
上下滑动着掠过去,那是他的心跳。范妮吓了一跳,一向体面的叔公突然这样摊开
在床上,接着,她看到散乱的被子下,叔公充满脂肪,或者是水肿的大肚子下,是
凌乱的下体,一条橡皮管从那里通出来,里面是黄色的液体。范妮猜那是小便。这
带着脏乱局促和不堪入目的景象,充满了生命正在离开的狼籍。一路说着自己的家
世,范妮和维尼叔叔突然看到这样的情形,没落的痛苦再次浮上他们的心头。
爷爷和朗尼叔叔守在床边。过了半年时间,范妮再一次看到朗尼叔叔,他晦气
重重的脸象个铁锚,将范妮拖回到所有他的不幸里。爷爷仰着脸,望着叔公的心电
图屏幕,虽然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感情,但是范妮却感到他比郎尼叔叔要有生
机。开始,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范妮和维尼叔叔站在门口,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范妮在叔公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腐的死气里,闻到了残留的男用香水气味。闻过
了鲁的爽肤水,范妮才分辨出叔公用的香水的华丽和稠重,还有里面的放纵。范妮
想起了婶婆的香水气味,同样也是老式的华丽的气味,但她身上的香水就不会让人
想起声色犬马,而是贵重。范妮突然想,也许这就是婶婆最后要留在美国,而叔公
必须要回到上海来的原因。范妮伏下身体,仔细看了看叔公,与照片上年轻时代堂
皇的脸相比,他濒死的脸,居然并没多大改变。
范妮一家人都没在病房里。爷爷告诉范妮,简妮今天送签证,他让爸爸妈妈陪
简妮一起去领事馆了。爸爸昨天晚上就在签证处的门口为简妮排队了,估计他们上
午就能知道结果,简妮一出来,他们就一起来医院。这时,范妮才知道爸爸妈妈一
知道范妮拿到了为简妮做的经济担保,就开始帮她准备签证的事了。
范妮“哼”了一声。
维尼叔叔看看她,体己地说:“他们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总是逃出去一个,
算一个吧。”
医生警告说,叔公大概活不过今天,所以爷爷把家里的人都叫到病房里来,等
着给叔公送终。但是,他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平稳地睡着,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医生
说在昏迷中去世,是糖尿病并发症病人最好的结束。维尼叔叔已经算过叔公卡里剩
下来的钱,要是叔公今天过世的话,他还能剩下几百块钱,用做葬礼:“这就是王
家大少爷的全部遗产。”维尼叔叔说。
爷爷没有理会维尼叔叔表达出来的复杂感情,只是说:“这不是很圆满嘛。”
范妮看了一眼爷爷,她不相信爷爷心里也象他脸上那样波澜不兴,家里永远是
这样,好象解放的时候刚刚四岁的维尼叔叔才是白头宫女,对从前的事情喋喋不休。
而爷爷与这一切毫不相干。范妮想,维尼叔叔说的对,他是不可能不相干的。范妮
想,爷爷不至于蠢到真的相信可以不相干。在她把格林教授的书给爷爷的时候,心
里带着一点交代的意思,范妮希望书里对买办对中国近代工业和教育的贡献的资料,
可以给爷爷安慰,到底买办也用不义之财做过好事。在范妮认为,这与简妮的经济
担保同样重要。爷爷是连夜看了,但是他还保持原来的冷漠。范妮有一点意外。
她看了看郎尼叔叔,看了看爷爷,再看看叔公,她说:“要是叔公也算时代的
牺牲者,那我们是什么?”
“我想想,他其实也能算个牺牲者。要不是国民党被共产党弄得走投无路,家
里在上海好好的,何苦到香港那种小地方去。要是不去香港,王家的威势至少可以
撑到49年。”维尼叔叔说。
“那又怎样?”郎尼叔叔慢慢地问出一句来。这句话象落发堵住下水道那样一
样又软又密地堵住了这个话头。于是,谁也不说话了。
叔公在中间的白床上仰面大睡,看上去只是肆无忌惮地睡着了。等着为一个人
送终,也可以是一件无聊的事。谁也不知道临终的一刻到底什么时候来。围着他沉
默,心里免不了要想和叔公联系在一起的那些在是非里纠缠不休的家史,那些事对
谁都不愉快,即使是有攀附之嫌的维尼叔叔。王家的人,在自己心里不快的时候,
也象爷爷一样保持沉默。所以,病房静了下来。叔公脚上的静脉吊着输液管,不时
能听到气泡在输液瓶里浮上水面爆出来的轻响。
这时,爸爸妈妈带着简妮进来了。他们什么也没说,默默坐下。爸爸微微耸着
鼻子,有一种准备拼命的样子,大家立刻明白过来,简妮被拒签了。
范妮不知道心里是轻松,还是紧张。她想到一家人的希望又都压回到自己身上
了,又想到简妮不用和自己合住,于是,和鲁的格局可以保持原来的样子。即使是
这样的自私,范妮还是感受到了简妮心里的悲愤,想到自己屡遭拒签的过去,范妮
怜悯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她发现简妮在她去美国的半年里,长得漂亮了,青春
期的儿童胖已经退潮,即使是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她脸上还是有股勇往直前的英气。
然而,就是那股并不温顺的英气,让范妮心里又重现出往日的不舒服。她体会到,
自己也没有脸见简妮,要是简妮出国去,也许比倪鹰要厉害多了,而自己,一共做
的事,不过就是谈了一场极不成功的恋爱,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范妮想,
也许自己昨天借着时差的由子大睡,里面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面对简妮。
简妮默默地看了一眼范妮,这是她们姐妹这次的第一个照面。她冷冷地看了姐
姐一眼。要不是范妮已经在先用过婶婆的经济担保,她简妮这次一定会签出来,凭
她自己托福638 分的好成绩。简妮觉得自己是活活被这个只知道在美国与洋人谈恋
爱,生孩子的姐姐给耽误了。她早就知道这个姐姐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但就因为
她在上海长大,就事事要占先,好象美国是她的一样。
但是,不管怎么样,范妮离美国越来越近,要是她将那孩子生在美国,她自己
也很可能就要成为美国公民了。她简妮更加要靠她,靠她担保,靠她亲属移民。靠
这个不务正业的姐姐。
简妮简直觉得自己要被憋死了。
但简妮是不动声色的。隔着叔公起伏的白色被套,她朝范妮笑了笑。
正是这个笑,将简妮争强好胜的挑战全都从范妮的回忆里唤醒。范妮心里的负
疚,立刻转化成恼怒。“活该。”范妮也冷冷地看着简妮,看到她的嘴唇因为缺水
而皱成白白的一片,看着她的脸由于气愤而微微肿胀着,“活该。”范妮心里说,
“你以为你能考600 分就什么都得让着你,那是美国人不要你,6000分也没有用。
人家不稀罕你。”范妮将自己下巴微微抬起来一点,那是她鄙视人的姿势,它象匕
首一样飞向简妮的自尊心。
“你才是没人要的。想要嫁个美国人,可就是怀了人家的孩子,人家也不要你。”
而简妮嘴角上的微笑简直就是针对范妮痛处的盐,洁白的,灼人的轻轻撒向范妮。
“美国人不要你。”范妮的眼睛说。
“美国人不要你才是真的,要不然你回来干什么。”简妮的眼睛说。范妮感到
简妮直指自己的小腹,那里“别”地跳了一下。
她们姐妹各自坐在病危叔公病床的两侧,默默地对视,谁也不肯先移开眼睛。
她们心里认为,谁先移开眼睛,就表示谁心虚了。她们从来没有撕开脸过,但用眼
睛打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每次都是这样,谁也不肯先移开眼睛。那时,她
们的眼睛都微微向上翻着,露出更多的眼白,而且一动不动。
“又是移民倾向?”爷爷问。那曾是范妮被拒签时的老理由。他的眼睛从厚厚
的眼皮里张开来,象在树上突然被惊飞的麻雀那样急促地闪烁着。
爸爸点点头。
简妮突然说:“那台湾人就是没看错,我是有移民倾向。我就是要到美国去,
上他们的学校,挣他们的钱,做他们的人。谁也挡不住我。”
“她跟那台湾人当场就这么说了。”妈妈说。
“要死!”维尼叔叔惊叹。
“我总有一天会到美国去的,你们都看着好了。”简妮的声音哆嗦了一下,她
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范妮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时,叔公的肚子一挺,突然开始打起呼来,那声音吓了大家一跳,都停下嘴
来。听上去,象他平时睡着的呼噜一样,又深,又响亮。从春天到夏天,家里人都
开着自己的房间门睡觉,家里人都听惯了叔公的鼾声。现在,它们只是慢了一点。
爷爷怀疑叔公的病情有了变化,但是维尼叔叔坚信不是。维尼叔叔说,叔公一辈子
吃喝玩乐,身体一定很好,他是又缓过来了。这时,朗尼叔叔开口说,他在劳改的
地方,见死人见得多了,叔公这样子,是已经开始死了。“你们放心吧。”他刻薄
地安慰大家。
“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把简妮的学费垫上。”维尼叔叔赌气地说,“只怕
哈尼不答应。”
“只怕这王家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朗尼叔叔又慢腾腾地添上一句,
“烂死在上海就算是运道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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