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全家商量好了的
妈妈和钟点工相跟着下楼去了,整栋二楼静了下来。范妮在这一团寂静里,听
到了其他房间的期待。她猜想,这一次,是全家商量好了的。家中的其他人,此刻
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结果。那寂静渐渐地硬了起来,对她来说,就象铜墙铁壁。
本来,范妮想从自己房间走出去,不跟他们说。可是,外面的寂静制止了她,
拒绝了她。她只能站在原处。这时,范妮才深深地感到了,早上和维尼叔叔说韦伯
乐队时自己心里的疼痛。
“我的确是想帮简妮一把,因为是我们害了她。我和妈妈不想再忍受骨肉生分
的苦,你小时候从来不肯叫我们,只叫‘哎’。从来不肯我们到你学校去接你,因
为你怕同学们知道你的父母是新疆土包子。你看不起我们,我们心里早就明白。这
世界上的人,还不是都是喜欢锦上添花的。这世态炎凉我们懂。所以,我们将她留
在新疆自己带,害得她现在无路可走。我们命不好,连累了你们这些孩子。说起来,
我们也害了你,害你不能相信自己的父母,不懂人伦亲情。”爸爸放缓了声音,又
开口说话,这次他的声音轻了。他说的话好象温情沉痛,但范妮从他的声音里听出
了一千个苦肉计,一万个巧颜令色。她看了看维尼叔叔,心里说:“这世态炎凉我
也懂,不是只有你懂。”
“说起来,我们根本就不是不要你,你七岁的时候,我们就想把你接到新疆自
己带的,你要上学了。我们自己回不来,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探亲假是十年一次。
我们想要托回上海的朋友把你带回来的。但是,过了不久,我们就听说了一件事,
也是上海人,也是托朋友带回自己寄养在上海的女儿。女儿是带来了,但在路上被
托带的人强奸了。我们兵团的上海人再也不敢请人带自己的女儿回新疆了。你说,
我们还敢要你冒险吗?一路上,要在兵站睡三四天,你一个在上海长大的小姑娘也
受不了呀!”爸爸说。
“那你以为,你要我回去,我就回去吗?笑话。”范妮回嘴说。
“对啊,你是不应该回去的。你现在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爸爸说,“你必
须要在美国站住脚。”
“哈尼,总归有希望的。”维尼叔叔说。但爸爸横了维尼叔叔一眼,说:“你
就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在家里吃了一辈子老米饭,连个工作都没有。有什么希望?
朗尼是个劳改犯,直到现在还当老光棍,有什么希望?我这一辈子在新疆那种只有
劳改犯才去的地方,按照爹爹的说法,我们连高等教育都没有受过,根本就是渣滓。
我们都是在中国最底层的,活得最惨的人。我们肯定不会有任何希望的。”
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在床边站着,各自垂着头,但也不肯就这么散去。可
是,他们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整栋房子都是静静的,风摇动打开的窗子,生铁的窗
扣发出轻轻的响声。他们三个人都在这样的响声里,回想起记忆里面自家窗扣被风
摇动的声音,在他们三个人的心里,那都是惆怅的声音。
那天,范妮赌气留在房间里不肯出去吃饭,实际上,她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一
家子齐心协力不同意她去打胎的人。坐到一个桌子上吃饭,自己要看什么地方,要
说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范妮发现自己都不知道。她索性躺回自己床上,闭上眼
睛。家里叫吃饭的时候,她装自己睡着了。妈妈进来看了一下,没叫她,就出去了。
她听到维尼叔叔说,大概是因为还有时差。“现在纽约正是早晨,赛过她已经一晚
上没睡了,当然困了。”听他的口气,好象他也刚从纽约回来。“纽约回来的人比
洛山玑回来的人时差还要厉害,洛山玑和纽约当中还有四个多小时的时差呢。”维
尼叔叔说。“不幸的是,我就是没时差!”范妮心里抗拒地说。
她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家里人吃饭的响动,渐渐的,空气里弥散着晚
饭的香味。红烧肉甜重的香味,青蒜抄萝卜微臭的香味,干煎龙头烤腥鲜的香味,
飘荡在雨中潮湿的空气里。范妮躺着,想起来小时候发烧了,不和家里人一桌吃饭,
也是这样一个人躺着,看着漏雨的屋角,闻着家里食物的香味。那时,虽然是生病,
但心里很是安稳,因为可以依赖。现在,这种依赖不再有了。
时差终于还是来了,范妮在半夜清醒过来,她的肚子轰轰烈烈饿起来。有了孩
子以后,范妮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一点也饿不得,一饿就恶心要吐。因为已经六月
了,家里人晚上睡觉都开着门透气,范妮的房间也没有关门。从床上欠起身来,她
看到走廊里暗暗的,弄堂里路灯的光透到过道里,树叶的碎影撒了一地。外面雨停
了,树在深夜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在上海,影影绰绰的,总是惆怅与怀旧,从来没
有变化过。而它总是能够打动范妮。她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深夜,在树叶的碎影里
向往远走高飞。她知道别人把这种感情叫做洋奴,所以她将它放在心里藏着。现在
回过头来想,她觉得和鲁的故事,是注定要发生的。然后,她想起爸爸的要求,她
想,这也是注定了的。虽然她不甘心,但这是注定的。这是她范妮的命运。她嘴里
不甘心,但心里是认命的。
肚子很饿,她想到外面的碗橱里找点东西吃。走到走廊里,她这才发现爷爷的
房间里亮着个小灯,灯光探到走廊里,照亮门口放鞋的地方。爷爷还没睡。他正在
吃饭桌子前看书,穿了一件蓝白条子的旧衬衣。范妮站在暗处,看着爷爷,这样夜
读的情形,伴随着范妮的少年时代。她从十几岁以后,就常常在晚上起夜的时候看
到爷爷在灯下读书的样子。他总是从厂里借英文的船舶专业杂志回家来看,即使不
需要为情报所翻译的时候,他也这样日日挑灯夜读。范妮总是心里可怜爷爷。这一
次,范妮心里想,他下午的时候,也听到她房间的争吵,他是屋外的寂静里面最坚
硬的那一部分。范妮认为,爸爸和维尼叔叔来找她以前,也许先和爷爷商量过了。
刚回来的那个下午,她将鲁的照片顺着那张桌子向爷爷推过去的时候,她说的那些
话,原来爷爷明白无误地从里面找到了真相。所以维尼叔叔和爸爸才能直直地戳过
来。范妮望着爷爷,心情真是复杂,羞愧是有的,内疚也是有的,还有被迫将自己
的窘境公开的恼羞成怒。她没想到,回到上海自己的家,面临的是一次次重返自己
的窘境,她的自尊心被击得碎上加碎。鲁伤害她,但他不并知道。而上海的家人,
则可洞察秋毫,她连假装的机会都没有。
开始,她想退回自己房间里去,回避还要不得不面对心明眼亮的爷爷。但是,
她又想到下午那全家铜墙铁壁般的沉默。她知道,要是她还想和谁说话,那个人,
一定是爷爷,不会是别人。
范妮看到爷爷翻过一页书,那好象是格林教授的书,是范妮带给爷爷的礼物,
为了让爷爷知道,在美国的书里,记录了中国买办除了帮英国人贩卖鸦片之外,还
办了学校,开了银行,造了船,建立了铁路和工厂,还有他们的贡献。范妮想,这
样的说法是可以安慰爷爷的。范妮想起来,自己的心里,曾经是那么想要让爷爷感
到安慰。
一直在挣扎的范妮,此刻将爷爷当成下飞行棋时用的骨子。范妮决定,爷爷说
什么,她就做什么。爷爷当骨子,她当飞行棋子。
这时,爷爷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她。他放下书,向她走来。范妮心想,这真的
是注定了的。
爷爷帮她把碗橱里的菜一一取出来,还有一小盘,是妈妈特地为范妮留出来的
火腿蒸扁鱼。他们把菜搬到吃饭桌上,范妮用暖瓶里的开水泡了冷饭。夏天吃冷菜
冷饭,范妮最喜欢。爷爷看着她大口吃饭的样子,微微一笑,说:“你还是老样子。”
范妮耸了耸肩,怎么可能还是老样子呢。范妮想。
家里的吃饭桌子上,残留着淡淡的油盐气味和白猫牌洗洁精加了柠檬香精的气
味。中国的洗洁精和美国的洗洁精在气味上都加了柠檬味道,但还是不同。范妮在
里面闻出来更多的的熟油气味。或许是因为这个用了几十年的老柚木方桌的关系。
范妮在苏荷的旧家具店里看到过这种粗腿的柚木桌子,是由三个方桌拼起来的大菜
台子。范妮当时对鲁说,自己上海的家也有一个这样的台子,但鲁不相信中国也有
这样的古董,他说:“你能肯定吗?这是殖民地时代的古董,是英国货。”范妮朝
他轻轻一笑,告诉鲁自己的家史。那时,鲁问她,家里的人是做agency的吧,范妮
说,不是,是comprador 。鲁“啊”了一声,马上相信了,但他说:“我在书上看
到过,他们是很富有的人,但他们很坏,没有自尊心。”范妮没想到鲁会这样看买
办,将格林教授的书拿给鲁看,可鲁那天一把将范妮抱到自己的腿上,他并不真的
要知道一个上海的买办的真相。他只是说:“那你怎么就相信格林教授说的就一定
是真的呢?”
朗尼叔叔的呼噜声在走廊里轻轻回响着。他一定已经把假牙取下来了,所以他
的呼噜声里还夹着吹气的仆仆声,那是他松弛的嘴唇发出来的声音,完全是老人的
声音。其实,要是看到那时候的朗尼叔叔,他的嘴因为没有了牙齿而往里面瘪去,
是一张比爷爷还要老的老人的脸。走廊里还能听到维尼叔叔磨牙的声音,他不打呼,
但一睡着了,就咯咯有声地磨牙,好象在咬牛皮似的坚韧的声音,象是一个怨怼的
鬼魂。这些声音,是家里夜夜不休的声音。范妮对爷爷说:“他们也还是老样子。”
爷爷说:“他们不可能再变成别的样子。”
范妮心里动了一下,她想爷爷的意思是,她还可以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的。就象
离开上海的时候爷爷希望的那样,但是,现在她已经知道,爷爷所向往的脱胎换骨
的艰难和痛苦,还有它的不可能。
“你那时候回上海来,是为什么?”范妮问。
“我想要做个新人。我的想法,和爱丽丝留在美国的想法差不多,想自己更新
成一个新人。”爷爷说,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防备有人听到他的话,“我不是不
知道格林教授写的那些事,我爹爹从前过阴历年的时候,家里人都要穿中国礼服,
祭祖宗。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还要祭社神和关帝,这都是宁波人的传统。美国
人来给爷爷拜年,也要行中国大礼。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买办的家庭里不一
定就全盘西化的。到我爹爹这一代,已经是在上海出生的第二代人了,但宁波人的
传统还在我家保留着,我家冰箱里终年有臭冬瓜存着的。我爹爹虽然是留美学生,
但他看不惯交谊舞,自己一直穿长衫。但我家一直也是好几家新式学堂的校董,这
也是事实。但是,这些都不能抹杀我们家是靠害中国人发家的历史。这永远是王家
不能原谅的污点。我不会因为后来共产党请我吃苦头,就象维尼那样瞎讲。”
“但是后来不是王家的航运公司也将英国人的航运公司并吞了吗,照共产党的
逻辑,我们还赤手空拳地打败了洋人,为国争了光呢。”范妮依稀记起格林教授书
上的一些段落,说。
“那也不能混为一谈。”爷爷坚持说,“我们的原始积累不好,就象一生下来
就是怪胎一样。”
那么,爷爷认为到美国,就可以做到更新。他的失败,只是因为他选错了地方。
范妮想。尽管爷爷经历过许多,可他还是天真。而经历过和鲁在一起的日子,范妮
感到自己一点也不天真了。
一直到范妮吃完饭,她都没再说什么。爷爷也没说什么,他接着翻格林教授的
书。范妮发现,他把奶奶的照片夹在里面,当书签用。范妮端详着奶奶的脸,她发
现奶奶的脸上有一股象被抱在手上的小孩才有的那种恬然的静气,活泼和时髦的神
情象恬然上的枝条和树叶一样摇曳闪烁。这是自己脸上不会有的。范妮认为,自己
脸上的静气里面有怨恨,活泼里面有算计,时髦里面有势利,更象她认识的席家有
个老姨太太的脸相。范妮想,这就是两个范妮的不同之处。
吃完饭,范妮对爷爷说,想要到街上去散散步。“回上海一次,总要看看上海
的样子吧,哪怕是半夜,也是好的。”范妮说。
爷爷突然敏锐地飞了她一眼,他接住了这个信息。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殷勤
地合上书,收了碗筷,陪范妮一起去。
他们两个人,象从前一样。范妮突然想,奶奶要是回家来了,一定不认识这么
破旧的楼梯,楼梯上还用受潮变形了的纤维板草草做成的门。她以为自己是在看《
孤星血泪》。而自己要是回到奶奶在上海的时候,一定也不认识那个又新,又干净,
又漂亮的art deco式的楼梯,维尼叔叔说甚至在楼梯的长窗上,他小时候的家都挂
着白纱帘。自己会以为在看《雾都孤儿》。爷爷总是对维尼叔叔不以为然,对那个
历史研究所的人对维尼叔叔的回忆感兴趣不以为然。然后,范妮看到花园里没有水
的石头喷泉,那是爷爷对纽约的纪念。又看到弄堂口用原来的门房间改成的小裁缝
店,那是范妮对上海的纪念。小裁缝店里面,在式样难看的录音机里,永远播着邓
丽君的靡靡之音,那是维尼叔叔最轻蔑的音乐。
爷爷和范妮此刻来到了红房子西餐馆的门前。即使是午夜时分,餐馆已经关门
多时,他们还是走了过去。他们看到,红房子西餐馆糕点间的玻璃窗里,所有装蛋
糕和面包的白铝盘子都腾空了,倒扣在柜台里。红房子西餐馆总是生意很好,新鲜
的蛋糕和面包,总是当天就买完了,有时去得迟了,还要买不到。范妮依稀记起来,
那个卖蛋糕的女营业员是个少妇,她烫着上海年轻女人喜欢的长波浪头发,很正式,
很隆重的长波浪,将白色的小帽子轻轻压在头发上,生怕把长波浪压瘪了。她是一
个矜持的人,在比较洋派的地方工作的人,总是比在饮食店里卖生馄饨热包子的人
要矜持些。在经过红房子西餐馆的时候,范妮好象闻到了食物的气味。从前,范妮
第一个反映过来的,总是咖啡气味,但这次却不是。范妮第一个分辨出来的,是乡
下浓汤里酸酸的番茄汁气味。红烩明虾里有番茄汁,红烩牛肉里也有番茄汁,难怪
叔公说,这里的菜越来越象罗宋大菜。范妮想起来,贝贝曾经说过,要是他有钱,
一定到红房子西餐馆里要一客乡下浓汤吃,那是最便宜的菜。贝贝说,他最喜欢到
最贵,最有情调的地方去,哪怕只能点得起最便宜的东西,也要享受做人上人的感
觉。贝贝的理想是有一天可以象巴黎从前的画家那样,在能整天混在红房子里画画,
喝咖啡。“连头发里都粘着西餐馆的气味,才叫高级。”贝贝那时说。到红房子西
餐馆去,对大家来说,都不算件小事情。连那里贴的毛主席语录纸,都比一般店里
要好看些。更不用说在那里看到的人。范妮想,在纽约,再也找不到一个象红房子
西餐馆这样的地方,看到你想看到的人,也将自己展示给别人看,彼此都是知音。
纽约没有这样的地方。也许那里有,但不是为范妮这样的人准备的。别人看不懂她,
她也看不懂别人。那里没有她知根知底的世界。
“那么你自己呢?你想要做什么?”范妮问。
爷爷说:“我一辈子其实都很喜欢吃面。头汤的阳春面。以后我要是有一点钱,
有机会的话,就要开一家面馆,不用大的面馆,但是面烧得很地道。”
“这面馆开在中国还是美国呢?”范妮问。
“当然是中国。我也没有资格到美国去。”爷爷说着,回过头来,睁大他的眼
睛,笔直地看着范妮。范妮发现,爷爷的眼睛象午夜的猫眼一样,是雪亮的。
深夜的街道上到处倒映着水洼。长乐路就在前面,梧桐后面,就是黑黢黢的新
式里弄。在夜色里,她看到那里的窗台上放着花花草草,那里的阳台里,衣架上吊
着衣裙,竹竿上晾着枕套和毛巾。打开的窗子都暗着,在路灯下能看到里面窗帘的
浮动。在那些失修多年,或者被国营的房管所越修越坏的老房子里,在拥挤的房间
中间,唯一一小块空地上,点着暗绿色的三星牌蚊香,它们散发着灰白色的烟色,
还有带着烟火气的除虫菊香,从小闻它度过夏天的人,会习惯和喜欢这蚊香的气味。
在那样的气味里感到安心。弄堂里的人,守着他们的梦想,欲望,和失意,都睡着
了。从新式里弄出来的人总是懂得实惠,也懂得分寸和自持。那样的弄堂,虽然不
如解放前那么小康,但还是聚居着各种各样的规矩人家,小心本分,机灵精明,过
着实打实的日子。不过,范妮心里并不真正看得起住在那里的人,她以为自己比那
里的人优越。然而,就象她会偷偷通过澳大利亚广播电台听邓丽君和刘文正的流行
曲一样,她对里弄里的生活,蚊香的气味,还有那里的人世故的态度,抱着熨贴的
感情。美国罐头就是一个新式里弄里出来的人,中学里的班主任也是新式里弄里出
来的人,甚至家里的钢琴,也是捐给了一家开在新式里弄里的幼儿园。和这样的人
相处,范妮才真正得到过爱惜。要是没有在新式里弄里活生生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
范妮认为自己就不会有优越和清高。
“我对自己的儿子不报希望。他们都没能上大学,没有教育。这种惩罚的意思
是,让我们这样的人家,永远不再有出头的那一天。”爷爷说,“不过我不怨他们
不争气。是我们家的从前拖累了他们,就象你爸爸一直认为是他拖累了你们姐妹。
现在时代不同了,是摆脱的时候了。”
“你说的摆脱,就是不做王家人,连中国人也不要做,对吧?”范妮问。
“一张纸,写了擦,擦了写,就脏了。除了换一张新的纸,没有别的办法。”
爷爷说。
“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个中国人的脸啊。”范妮说。
“你的孩子也可能是个金发的孩子,我看鲁. 卡撒特是北欧的人种,不是拉丁
血统的。也许从你的孩子开始,就不是纯粹中国人的脸了。上海对他来说,就只是
种传说了。”爷爷说。
范妮和爷爷都沉默下来。他们在那一刻都明白,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出来,其
他什么都不用再说。范妮把手插到爷爷的臂弯里,他们拐过长乐路,来到陕西路上,
远远的,他们又看到红房子西餐馆了。然后,又看到贝贝家的尖顶房子了。深夜的
马路上,没有行人。路灯迷离。夜色将许多细节掩盖住了,街道变得象空中楼阁那
样。他们听着自己的脚步在街上响着,好象是另外两个人正在离开他们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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