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会到了一种极卑微的惊喜
他心里熊熊燃烧的,乍一看全都是屈辱和羞耻。但是,在某一个小小的,隐蔽
的角落里,他也体会到了一种极卑微的惊喜,那么说,他也有机会逃到美国去了,
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但是其实,在父母当年准备送朗尼去香港的时候,他也暗暗
盼望过妈妈有一天也将自己接到自由世界去。离开中国,也是他毕生深埋于心底的
梦。在阿克苏有时从短波里听到苏联台的广播,他都会流下眼泪来的。哈尼怎么也
想不到,自己的这一天,是这样到来,用这样的面目到来的。
“如果遇到真的想要网罗中国人才的签证官,你和简妮一起去,他们拒绝你,
也会间接地给简妮一个机会。要是遇到真的想卡有移民倾向的签证官,他卡住简妮,
就会放你去。那么,我们家,总算也利用这最后一次机会,将范妮带回来,还是在
那里给她治病,就看你的本事了。”爷爷继续说。
简妮也瞪着爷爷,说不出话来。她已经听明白爷爷对自己是否能得到签证,没
有信心。但要是爸爸更合适的话,他与自己一起去签证,就不是当自己的陪衬,而
是自己要当爸爸的陪衬了!这是简妮万万想不到的,她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
自己听错了。爸爸到美国能干什么,范妮再没用,还可以嫁人,爸爸连嫁人做跳板
的可能也没有的。要是做牛郎,只怕中国男人还不如黑人性感。爸爸不是活活将范
妮用命换来的大好机会浪费了吗?简妮心里翻江倒海的,她看看爸爸,忍不住带着
点敌意,还有轻蔑,他怎么能和自己争这个机会!最应该去美国的,最可能在美国
站住脚,得到发展的,是她!肯定不是他。简妮仅仅一眼,就抓住了爸爸身体里象
火苗一样明灭着的那一点复杂的惊喜,这一点惊喜,象火苗落在干柴上,她心里的
愤怒“蓬”地一声就烧了起来。简妮简直吓了一跳,自己不是一直体贴父母的吗?
不是立志要让父母在家里人面前扬眉吐气的吗?
哈尼紫涨着脸,看着桌子中央的一碗葱烤河鲫鱼,什么也说不出来。
简妮也紫涨着脸,什么也不说。她的眼睛里渐渐被泪水挤满了,她什么也看不
见,只是看着那层泪水。所以,她就瞪着那些泪水。
哈尼推开碗,站起来,对简妮说:“简妮,你放心,我为了自己的孩子,叫我
吃屎都行。”
全家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饭,他们大家心里都知道,爷爷的决定是最保险的,是
对的。
果然,哈尼得到了到美国的旅行签证,那签证官连一句话都没问,在哈尼的印
象里,他都没有好好看自己一眼,整个过程,不过五分钟。他心里刚刚在盘算,这
个人的头发是黄的,也许就是被上海人称为“黄毛”的签证领事,他已经将填写好
日期的领取签证预约单推到他的面前。但一起去签证的简妮,则再次被拒签。
“你太年轻了。”他对简妮说。然后在她的护照的签证页上敲了一个“签证申
请已收到”的图章,那便是再一次被拒签的证明。
哈尼和简妮,一时都楞在那个签证的小窗口前。里面的黄毛拿着一叠表格,站
起来要走。这时,简妮伸手抓住窗子,象要阻止黄毛的离开,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将脸涨得通红,死死地看着里面的人。
哈尼连忙扶着简妮的肩膀,将她从窗前拉开。她的肩膀哆嗦着,象一只发抖的
小母鸡。简妮马上摇摇肩膀,想摆脱他的手,但他仍旧死死抓住简妮,一起离开那
个窗口。一屋子等待签证的人,都怜悯而厌恶地注释着他们,象注释医院里的晚期
癌症病人那样。他们都以为他们被拒签了。但等哈尼在一张椅子上安顿好简妮,自
己去交签证费的小窗口交钱和护照,注视他的目光立刻变得灼人起来。简妮瞪大眼
睛,狠狠地盯着爸爸。看着爸爸将他的护照送到另一个窗口去,并交了签证的钱,
并领到一张小纸片,那上面写着一个日期,到时候,凭这张小纸片,就可以来取签
证。那时,只要有了飞机票,一出领事馆的大黑门,就可以直接去飞机场,一个小
时以后,就可以离开中国。简妮紧紧握着自己咖啡色的护照本,怕自己忍不住会将
自己的护照也硬塞进去。
离开签证处的房间,他们走到领事馆的花园里,夏天的樟树长着明媚的绿叶,
散发出植物的芳香,简妮一时觉得奇怪,她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夏天的大树,
而且,在树枝的深处,还能听到小鸟的声音。
他们立刻被门外的人围住。在签证处门口围观的人与其他地方的不同,他们象
流水一样不停地在活动中,并不死死地将出来的人团团围住,让人动弹不得。他们
松散地迫近从签证处走出来的人,察言观色,嘴里问着:“签出来没有,签出来没
有。”要是出来的人回答了,而且停下来说话了,大家才围过去,将他团住。如果
出来的人并不回答,或者明显不想多说,他们就松开一条路,让那人能迅速离开。
哈尼是今天上午第一个得到签证的人,“开冲了!”签证处外面的人用华亭路
上小摊贩做出第一单生意的行话,来形容美国领事馆在今天发出的第一章签证。外
面等候的人群振奋地骚动了一下。
“你是什么条件?”大家直接撇开简妮,盯住哈尼问。但他径直离开了。他手
里还抓着维尼叔叔写生用的折叠木条凳子,那是他在签证处外面排队时坐的,上次
他帮简妮来排队的时候,就是用的这张椅子。简妮这才发现,爸爸在签证的过程中,
一直抓着这张凳子。他在精心打扮过的签证者中间,竟然是最奇特和真实的一个,
他的身上流露着绝望之后的本分。现在,他象梦游的人一样,正默默穿过人群,正
羡慕地望着他的人,自动为他让了路。一个女人看着他嘀咕了句:“这个人已经傻
了,范进中举就是这样。”
爸爸和简妮沉默地离开美国领事馆所在的路口,经过一个街心花园。刷了白石
灰的栅栏里开着满树的白色夹竹桃花,当年拿破仑的士兵用夹竹桃的树枝烤肉,纷
纷吃了以后中毒,大家才知道那夹竹桃树,原来是剧毒的。夹竹桃白花满枝满树,
散发出可疑的辛辣的气味,这样的花香唤醒了他,就象少年时代被通知去新疆出发
的时间的感受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相信似地摸摸放护照的口袋,那里的确
是空的。要是这张签证早来三十年,那是个什么情形!他紧握着半夜派签证队伍的
坐的小帆布凳,无力地想。母亲放在白色梳妆台上的密斯佛陀,金色的铜唇膏盒子
和小时候家里的客厅门口,顶着一颗大星星的圣诞树,遥远地跃出他纷乱的回忆,
那是他能有的仅仅一点点和美国有关的印象。哈尼想起了从前的小说里常用到的一
句话:“他的心,象打翻了油酱店的坛坛罐罐:五味杂陈。”他想,自己的心情,
现在大概也用得上这句话了吧。
简妮在旁边走着,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一只被再三揿进水里,但又再三浮起的
皮球。皮球里的气使它不断借着水流,从压力下逃脱并浮起,湿漉漉地在水中沉浮,
但是它无法彻底逃脱水中的命运。在他看来,简妮和范妮是长相很相似的姐妹,她
们的脸上,都有怨怼和刻薄的神色。她们让他害怕,让他不敢想入非非。
哈尼转过头去,不看简妮的脸。他不敢想,自己怎么能把简妮办到美国去读书,
怎么能把范妮的病在美国治好,自己怎么能在美国住下去,他都不知道。他其实是
个脆弱的人,也是一个单纯的人,要不是在离开上海以前,他匆匆与跳舞时初恋的
女朋友结婚,两个人日夜在一起,一点点适应了新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象别
的上海男孩那样,光想家,就想疯了。要不是他为人善良,也知趣,总是加紧尾巴
做人,他不知道在新疆要受什么样子的苦。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对付去美国的日
子。他心里真的害怕了。
他们沉默地进了弄堂。远远的,就看见妈妈守在能望见弄堂口的窗台前,就象
他们走的时候一样。一看到他们的样子,她的脸色就变了,她以为又是拒签,然后,
她的眼泪就不停地在脸上流,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简妮走不了,而范妮又回不来了,
她心里充满了灾难将要到来的阴影。
哈尼将美国领事馆给他的护照收据和预约取签证的通知放到吃饭桌子上,摊开
来,这是美国的大门朝他敞开的证据,和当初范妮的一模一样。
妈妈糊涂了,说:“这个意思是,哈尼你也要到美国去了?”她擦了擦被眼泪
泡肿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问,“那简妮怎么办?”
爷爷的身体渐渐地委顿下去,陷进本来就松垮下陷的旧藤椅里,象一条嵌进牙
缝里的烧黄了的荠菜。
维尼和朗尼都说,美国人真刻薄,晓得哈尼去了也白搭,只能带范妮回来,就
发签证给他,说起来,也算尽到了人道主义义务。
这话应该是没错,但由平时基本不说话的朗尼和平时从来不说不中听的话的维
尼说出来,就太刺耳了。哈尼吃惊地看了他们一眼,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自己兄
弟异口同声地说话。他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么说,他看透他们心里的那点不甘心。
其实家里所有人的反应,自己父亲的,自己女儿的,他都能理解,也都让他心酸极
了。要说到美国去,他怎么就变成一个没有资格到美国去的人了呢?自己得到了签
证,没有人祝贺,没有人叫好,没有人高兴,倒好象自取其辱。什么事,到了他的
身上,就变味了。连大家梦寐以求的美国签证,都不能冲冲喜。他以为自己又会落
泪的,但是眼睛里却一点都不湿。倒是妈妈涨红了脸,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我们
哈尼未必就真这么窝囊。”
但他却点头,“他们说的没错。基本上是这样。我这种学历,这种年龄,到美
国去也只能到唐人街当苦力,不会有出头日子的。一旦我签证到期以后,黑在美国,
我家的孩子就永远不要想进美国。美国人也是算好了我不会白白牺牲我孩子的前途,
才给我去的。”然后他抬起眼睛,看定简妮,一字字地说,“简妮你放心,我那天
就说过了,我一定要为我的孩子们负责的,我就是吃屎,也要帮你到美国去,也会
将范妮安排好。我生的孩子,我就为她们负责到底。”
哈尼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妈妈和简妮都已经听出里面的弦外之音,她们都不
由地看了看爷爷,他仍旧端坐在那张旧藤椅上,象一块镇纸压住在风中簌簌翻动的
书本那样,镇定地看着哈尼。等哈尼说完,爷爷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句:“好的。”
“你倒也不用说这么难听的话,老实说,你就是吃屎,也不一定管用。”朗尼
说。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能到美国去了。”哈尼在后面跟了一句。
哈尼到达纽约的当天,鲁就搬离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解释说,自己突然从旅
行社得到了一张3500美金的环球旅行机票,他之所以等到现在,是希望看到范妮得
到家里人的照顾,一切都稳妥了。鲁说,又特地去咨询了范妮的医生,医生认为,
范妮的病情在用药以后,会有一个缓解的阶段,这个阶段大概有四个星期。然后,
因为流产妇女体内荷尔蒙浮动的关系,要是不接着治疗,很可能会复发,要是复发
了,就会很严重。鲁认为,一个多月对范妮和她的父亲来说足够了,他可以带着范
妮回上海。“是这么吗?”鲁小心地追问。
“用不着这么长时间的吧。”哈尼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尽快回到中国,继续治疗,一定是最好的选择。”鲁说。
鲁认定哈尼不是那个电话里说话口气象马龙. 白兰度的男人,心里放松了一些。
哈尼身上和老派的文雅混淆在一起的新疆火车上锻炼出来的野气,在鲁看来,简直
就是黑手党的气质。哈尼总是看着他,好象在审度,又好象在等待,鲁不知道他到
底在想什么。作为范妮的父亲,他会不会象意大利人那样,最后要为自己女儿打一
架。或者上海人也会象阿富汗人那样,女孩子失贞会有私刑。鲁的心里其实一直有
点七上八下的,被哈尼看得有点发毛。
哈尼的确心有不甘。他猜想,要不是这个金头发给范妮灌了什么迷魂药,范妮
一定会努力将孩子留下来的。在上海,好容易说好了,一到美国,就全都变了,自
然是这个男孩的主张。要是范妮留着那孩子,她也不会得什么产后抑郁症。对鲁的
怨恨,在哈尼心里一直没有真正平息过,一方面出于父亲的情感,另一方面是因为
计划的落空,简妮眼看就要被活生生憋死在中国。但王家已经利用鲁,又申请了新
的签证,好象已经两清了。但当他看到鲁将自己的行李放在脚边,一副交代好后事,
拔脚就走的样子,恼怒又蜿蜒爬上心头。
“你都说完了?”哈尼问。
“是的。”鲁说。他顿了顿,又说,“我为范妮的事情觉得遗憾。”
“你大概应该说抱歉,而不是遗憾。按照道理,你们有了孩子,你要是对她负
责的,就应该要与她结婚。”哈尼说。
“我们,我和范妮,从来没有结婚的计划。”鲁的脸渐渐白了,“我们只是彼
此相爱过。”
“那你们有孩子干什么!你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子是多大的伤害,她来美国以前,
还从来没爱上过什么人,是清清白白一个处女,是个处女,你知道吗。”
“我很遗憾。”鲁说,“我从来没强迫范妮做任何事,你可以问她。我们是相
爱,是自愿的,我第一没有勾引她,第二没有强迫她,范妮怀孕,是我们双方的意
外。你可以去问她。”
“那你呢?你就没有责任啦。”哈尼说。
“我不认为我还需要尽更多的责任。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已经负担了
自己的那部分。”鲁坚决地说。
哈尼盯了一眼鲁,鲁的蓝眼睛也笔直地看着他,又冰凉,又勇敢,紧紧绷着一
张苍白的脸,带着一种被侮辱和无理纠缠的愤怒。哈尼掉开眼睛,他相信鲁说的是
真的,在心里骂了一声范妮的贱。但是,他马上就想到,要不是范妮出了这样的事,
简妮已经山穷水尽,不象现在,他到美国了,到底还有一线希望。不管怎样,将他
弄到美国,对王家来说,也算是做了天大的好事。要是范妮做,还不一定能做得到。
这也是事实。哈尼必须得承认的。哈尼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爷爷到底正确。再一次
在爷爷的决定面前认输,真令哈尼痛苦。
但哈尼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在爷爷的决定后毫无建树,就将鲁永远
放走。他知道,鲁一旦离开这个门,就再也找不到了。他认定,鲁要去环球旅行根
本就是谎话。
鲁直直地看着哈尼,就象看一杯被倒翻在白色地毯上的咖啡,既心烦,又厌恶,
同时也不得不准备着手清理。
“你想要什么?我觉得你想要什么,想要钱吗?”鲁声音冰冷地发问。
“我更想要责任,你付你那付不起的责任。”哈尼的脸涨红了,他连忙申辩。
“如果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负不起的。但不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负。”鲁说。
从哈尼涨红的脸色上,鲁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将自己口袋里的一串钥匙,和一个信
封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说,“要是你需要帮助,我可以再尽力。我将我租的房间
无偿转借给你,我付的租金,还有将近两个月。信封里的,是与房东的合同,我还
有一个月的房租抵押在房东那里。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你可以住在这个公寓里,
不需要付钱,等租约期满以后,你还可以继续住一个月,因为我的押金也留给你了。”
鲁拿起自己的行李,“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么多了,祝你好运。”
说完,鲁绕过哈尼,径自走了。
哈尼是想叫住鲁,对鲁说,把你的臭钱拿着,滚。或者说,你以为你的那点钱
就能买到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你以为她是什么人!或者说,你想要打发叫花子
啊。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匆匆在记忆里翻检着可以骂人的英文单词,bitch 是
骂女人的,“母狗养的”怎么说,不知道。Fucker好象太轻了,也很文不对题。他
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英文教师,还从来没用英文骂人的需要。等鲁的脚步声消失
了,他才意识到鲁已经离开了,他才松了口气。哈尼看着桌上的钥匙和信封,心想,
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三千美金,乘九,大概是两万七千人民币,无论如何,这笔钱
该算是自己的成果吧。“就象人家丢给丧家犬的两条骨头。“哈尼羞愤地掐着自己
的腿,对自己说。
范妮坐在自己房间窗前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哈尼。她的眼睛象中午的猫一样眯
缝着,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又好象什么都知道。
看到她的样子,哈尼心里一震,那诡异的神情,让他想起了新疆农场里的“小
白脸”。他是上海弄堂里的孩子,没考上高中,就报名到新疆去了。但到新疆不久,
他就发了疯。当时,他的脸也有这种诡异的神情,那神情让连长和指导员都不相信
他疯了,他们也怀疑他装疯,想要被遣散回上海。他们拍着桌子对小白脸叫:“你
生是新疆的人,死是新疆的鬼,永远回不了家啦。你现在既然疯了,就取消你的探
亲假。什么时候你不疯了,什么时候再恢复。”对上海知青来说,回上海的探亲假
简直比金子还要宝贵。他们想用这个杀手锏吓唬小白脸,但小白脸对他们的话一点
反应也没有。其实,小白脸是真的疯了。当想到小白脸当年脸上的样子,哈尼这才
相信,范妮也疯了。
“范妮,我是爸爸。”哈尼向她走去,她的房间凌乱龌龊,他闻到一股肮脏头
发散发出来的油脂气味,还有女人身上的酸臊之气,如同一只夏天装满秽物的阴沟
洞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哈尼在新疆火车上的女旅客身上闻到过,当她们不得不去厕
所,不得不光着脚,用手吊着行李架上的铁条,从椅背上跨过,她们身上那暖烘烘
的酸臊气就不得不暴露出来。哈尼最讨厌这种气味,他认为这种气味是世界上最龌
龊,最下贱,最霉的,他的妻子爱莲也知道,所以去新疆的火车上,她只在万不得
已的时候才喝一口水,尽量减少去厕所的可能。而且,那时候,她很识趣地从不用
手去碰哈尼的头。这污秽的气味,让哈尼领悟到,范妮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洋气而
骄傲的小姑娘,而是一个肮脏而潦倒的女人了。他想,要是自己是鲁的话,自己也
不肯要这样的女人。哈尼站在房间中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简直就
想拔脚逃开。为了镇定自己,哈尼四下里望了望,他又看到在衣橱旁边放着的那只
黑色垃圾袋,看到了里面血迹斑斑的卫生巾。里面都装满了,可见那些东西在范妮
房间里已经放了多少天。
哈尼向前紧走几步,为了避开那个垃圾袋,可他突然逼近,却将范妮吓得往后
面一闪,差点把自己从椅子上掀下去。
哈尼想起来,另一个疯了的上海青年,是乌鲁木齐路上绸布店的小开,也是被
弄堂里的劳动大姐逼着报名到新疆农场来的,也是这样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谁说
话大点声,他就吓得哆嗦。有时大风突然将门推开,他这边马上就吓出一裤子尿来,
顺着黄绿色的棉裤滴到地上。
哈尼上去稳住范妮身下摇晃的椅子,然后赶快退后去。果然,范妮等到他退后
了,就安静下来。
“你认识我吗?我是爸爸。”
“是的,你是爸爸。鲁告诉我,你要来了。”范妮说着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哈尼,
然后点点头,“你的眼睛和我的一样,其实并不是真正黑色的,而是brown 的,要
是你把头发放在阳光里看,也是这种dark brown。真的是brown 的,我们是因为吃
牛奶和咖啡太少了,要是我们现在开始多吃牛奶,咖啡,忌司,还有洋葱,少吃中
国食物,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会变的,变得越来越brown 。要到那时候,大家才看
不大出你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当然要象日尔曼人,不大可能的,但大概会象意大
利人,或者土耳其人,不过,象土耳其人也没什么可取的。”
“我会保护你的。”他对女儿说。
“你来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保护我。还有,就是为了简妮,你们才是真正
的一家人。我和你们不一样。”范妮突然说出一声惊雷。哈尼惊得跳起来,他细细
打量范妮,范妮的药里一定有激素类药物,吃得整个人好象肿了一样。
“范妮,你不是真的错乱了,对吧?”他问。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自己,人就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鲁也是这样。”范妮
说。
“范妮,你没病吧?”他不甘心地问。
“我当然没病。”范妮突然生了气,把哈尼一推,“我说了我没病,但鲁一定
要我去看医生,我晓得鲁是怕我没有真的去流产,悄悄把孩子生下来,给他麻烦。
我告诉他我已经打胎了,已经做过手术了,但他还是要我去医院,他还要陪着我去。
让我吃药,那种美国的打胎药多厉害呀,你看我吃成了这样胖,真的不象人样了!
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你懂得吗?为什么我说了,还要我吃打胎药。为了怕我不吃,
鲁和医生串通好了,说这是治忧郁症的药。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我没有病。”
范妮严正地对哈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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